有雾的春晨
☉简媜
很浓很浓的雾,椰林大道上划不开的宁谧。我喜欢这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喜欢独自坐着,静静地看你醒来,你的睡姿很美,在雾中。
你和我都是秉承着宇宙之无限爱的生命。虽然你是花,我是人,但在那无限之爱的面前,你我都是需要爱才得以滋长的生命。所以,我一直知道,知道你和我一样地热爱着生命。你努力地挣出枝头,愉快地开放,不就是为了感谢那无限之爱的赋予?有时候,我很感动,也很惭愧。感动的是,你对生命的执着与热爱;惭愧的是,我时常因许多浮浅的干扰而忘却了去踏实地成长与肯定。我不如你的专心,你的耐性。我时常拿你来舒服自己的视觉,而忘了去思索你最深切的内涵,以及无数次你对我的提醒。我曾经惋惜于你生命之短暂,却忘了你的一季就等于我的一生。
一生只爱克拉拉
☉谈波
1
达明木匠在一号院出了名,他大衣柜做得漂亮,他做床、做圆桌、做流行的高低柜都漂亮。这还不算完,达明木匠有个绝活儿,他能用一只电烙铁当画笔,在衣柜立面烙祖国大地,烙老虎、龙、万马奔腾。我们这帮小孩儿爱看他用电烙铁画画,不爱看他拉锯刨板、敲敲打打、钉钉子。他手头轻灵,可有一次压住烙铁不动,烫得木板直冒烟。我们在一旁喊:“着了!快点儿!着了!”他作惊醒状,抬起烙铁快速划动,不一会儿,一匹奔马跃然成形,白烟散尽之处,原来是高高扬起的黑马尾。达明木匠干活儿认真,算账不斤斤计较,就是爱喝点儿酒。喝多了他会哭,不是耍酒疯那种哭,而是一言不发,任由泪珠淌成了溜儿。我亲眼见过才敢这样说。
达明木匠从一号院来到我们二号院,我爸早等不及了,第一个把家里的木料推到木匠房。木匠房设在我们院的一个废弃仓库里,铁炉子原本就有,再支一张军用单人床就妥妥的了。
达明木匠的家在柳树,每半个月回家一趟,走的时候,他会捎上一小袋大米或者白面孝敬老妈,当天去当天回,不在家过夜。
达明木匠三十三岁了,还没有谈女朋友,院里有好几个阿姨要给他介绍对象,均遭到拒绝。达明木匠年轻时不懂道理,帮朋友刻公章被判过刑,家长们劝慰改了就是好同志,该找对象找对象,不是人品问题,又有手艺,不愁没人嫁。家长们显然不明白,达明木匠不找对象可不是因为自卑,恰恰相反,他准备打一辈子光棍儿是因为清楚自己不可能再看好任何一个姑娘了。不过有个人不相信这是真的,即使是真的,她也有决心把他扭转过来。
我早晨上学总能看到达明木匠,他站在木匠房外面抽烟,我向他挥手,他冲我点头。我爸那会儿在独立营当政委,从棒棰岛搞了一草包海蛎子,用三轮挎斗摩托车带回家。我爸拣了一些大个儿的,让我送给达明木匠,他说:“别人家用的是核桃楸,咱家用的是柞木,打家具太硬了,干活儿费劲。”
我拖着草包到木匠房,好多小伙伴已经在那里了。他们在炉子盖上烤饼子,等一面焦黄了,再翻过来烤另一面。“谢谢!”达明木匠接过草包,小伙伴们便洗净海蛎子拿到炉子上烤。先是嗞啦嗞啦响,然后声音渐小,接着在无声之中,海蛎子壳张开。
“俺说怎么这么腥呢,这破东西有什么好吃的。”操着一口河南腔的葛妹妹推门而入,她从一号院给达明木匠带来两瓶部队自己酿的散酒。达明木匠刚给她哥葛副大队长家做完全套家具。葛妹妹是葛副大队长最小的妹妹,从河南老家来看哥哥,平日帮哥哥家做饭、洗衣服,干一些杂活儿。住着住着她就不愿意回农村了,想在大连找个对象。她看上了达明木匠。
她可不认为自己看错了人,她不相信世上有主动选择打光棍儿的男人。别的没什么,葛妹妹唯一担心男方瞧不上农村人,嫌她没有城市户口,不过他犯过错误,虽然有木匠手艺,可那并不算正式工作。关键是他来大院做木匠活儿严格来说属于“投机倒把”,得亏有她哥哥罩着,才吃得好喝得香,有钱挣,还可以往家里捎点儿大米白面。她哥哥答应夏天让她在部队酒厂干临时工,工资不多,但挣一点儿攒一点儿,以后慢慢想办法。
热辣辣的葛妹妹不见外,她放下酒瓶开始扫地抹桌子,抢着给达明木匠洗衣服。达明木匠基本上不主动跟她说话,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到葛妹妹的好心情,她不觉得害臊丢人或者怎样。
“俺走了!”葛妹妹说。
“不送。”达明木匠说。
葛妹妹慢慢走了出去,听到并没有人跟出来,只好站下,转回身。“哎,哎!”她向达明木匠招手。
达明木匠说:“干什么?”
葛妹妹说:“你出来!”
达明木匠走到门边,两手撑着门框,不再往外走半步。葛妹妹走回来,小声说:“别听信谣言,俺在老家没处过对象,俺哥在外当军官,俺也是挑人的。俺不是二十八岁,俺二十五岁。”达明木匠眯着眼睛,一声不吭。
葛妹妹说:“俺哥家里的活儿,不能就这么撂了,干完这家,你回去接着干。”
达明木匠说:“二号院排上队了。葛副大队长家的活儿差不多了,剩个拉窗拉门,不是不着急,明年春天再说吗?”
葛妹妹说:“着急!有没有先来后到了?干完了这家必须回去!”
2
那年我上三年级,成天跟着院里的大孩子东跑西颠,哪儿有热闹就往哪儿凑,木匠房是我每天必去的地方。达明木匠喝了酒话特别多,讲话水平也高,比我爸或者院里任何一个叔叔都高得多,从语气到内容,都让我们着迷。
家具做好了,达明木匠让我爸验收,我爸看后件件喜欢。达明木匠提议在书桌的一面支撑板上镂空凿一个芭蕾舞女,我爸一时语塞。达明木匠用剪子在一张纸上剪出样式,一个舞女前伸手臂,腾空跳跃,但是看不出来穿的什么衣服。我爸犹豫片刻,同意了。
达明木匠说:“我马上凿,凿好了就往家里抬,明天刷漆。”
爸爸说:“怎么在家里刷?在这里刷不行?”
达明木匠说:“刷完漆就不能大动了,磕了碰了补漆可丑了。”
爸爸说:“是啊,这一点我没想到。”
二号院是个小院,不到二十栋房子,式样却有十几种,不同式样之间内部差别很大。搬家具的时候,达明木匠对我家非常熟悉,他知道过了玄关是走廊,然后往哪里拐是主卧,哪里是儿童房,哪里是书房。
“这么熟悉,这里以前是你家吧?”我问。
“我小时候来玩过。我第一次来的时候,这里住着一家外国人。”
油漆终于干了,家具归位,爸爸妈妈左看右瞧,非常满意,做了好几个菜,让我去请达明木匠。我爸陪着达明木匠喝酒庆贺,我爸不会喝酒,每次端起酒盅只用舌头舔一舔。达明木匠两口一盅,刚放下我爸就给他倒满。达明木匠的话渐渐多了。
“为什么我对这片儿这么熟?我小时候在石矿南边住,我爸下放到红旗公社,家才搬到了柳树。第一次来你们院时我十四岁。你这里的天棚、地板洞我全爬过。”
爸爸说:“噢,这房子一直空着?”
“苏联专家撤走那年,这个院空了一小半,岗哨也撤了,我们经常来玩。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你家住着一个石矿的苏联工程师,他女儿跟我差不多大,那年跟着她妈妈来看父亲。十一月份,天很冷了,她和她妈妈还穿着布拉吉。苏联小姑娘很活泼,经常在大院外面散步,她一出现,我们这帮小子就鸦雀无声了,好半天才吹口哨、哈哈笑。她不骂我们,也不跑开,而是大胆地打量我们。我觉得她在看我,那双大眼睛啊,真的是蓝色。其实,从蓝色眼睛里要看清她的眼神挺难的,但我能看清,我觉得它们总是盯着我转。
“有一次,她把画架支在大院门口,背对着我们,画你们大院。我们远远地蹲在她的身后。从这里看你们大院,确实角度最佳。野孩子中我不是最胆大的,但我最有水平,我会画画,还跟大小子们学过几句俄语。小伙伴们推着我,一把推到她的身后,一哄而散。她好像知道是我,猛地回过头,露出‘果然是你’的那种笑容。
“在这之后,我最幸福的事就是能看见她。大院门口有人站岗,我们顺着墙走,走到离她家不远的地方,爬上墙头,哈哈笑着打口哨,她听到了就会出门来,看看我在不在。有一次门开了,出来的不是她,是她爸爸,红脸膛大肚子。他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拎着手枪,看见是我们,抬手朝天开了一枪。我们跳下墙就跑,好长时间没敢再去找她。
“她来院外找我了,我们那么多人在一起,她直接向我走过来。她递给我一个苹果,我接过来,对她说:‘子得拉斯维也杰,乌切尼尕。’她笑了,嘀里嘟噜跟我说了好多,我只猜对一句,克拉拉,她的名字叫克拉拉。我身后传来小伙伴的起哄声,于是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对她说:‘亚留不留杰别,克拉拉。’说完转身就跑。”
爸爸傻乎乎地问:“那是什么意思?”
达明木匠说:“俄语,你好,女学生。我爱你,克拉拉。”
爸爸脸红了,他看看我。“你吃没吃饱?吃饱了去你房间写作业!”
我说:“作业写完了。”
达明木匠说:“你儿子很聪明,看到他就像看到小时候的我。”
爸爸嘟囔道:“我可不想让他成为小流氓。”爸爸说话带有浓重的山东口音,达明木匠可能没有听清,也可能是装作没有听清。
达明木匠说:“听说他画画,有没有送他去少年宫?”
爸爸说:“没有,少年宫太远了,当个爱好吧。去,把你画的画拿给达明叔叔看看!”
我走到门口,回头向达明木匠招手。我画得太多了,不知该拿哪本,而我画得最好的是一幅大院写生,已经用糨糊粘在墙上了。我让他过来,就是想让他看这幅画,跟那个苏联女孩画的角度一样不一样?
达明木匠来到我的房间,他的脚步沉重起来。“克拉拉,这是克拉拉的房间。”好半天,达明木匠才从梦游状态中醒来。他称赞我贴在墙上的画,跟克拉拉画的角度一模一样。
达明木匠说:“好了,我要回去了。”我发现他眼眶里有泪珠在打转。
自从打了这些新家具,我成了我爸的勤务兵。这一周来,我爸来回颠倒它们的位置,昨天把大柜搬到东边,今天又搬到西边,床的位置也挪来挪去,有时候刚挪过来,发现不对,马上又挪回去。我妹妹小,弟弟更小,我妈做饭,他能调动的只有我这个倒霉蛋,我的手背被碰破了好几处。
邻居纷纷来我家参观,摸摸这儿,看看那儿,拉拉抽匣,拽拽柜门,尤其那个跳跃状的芭蕾女郎,看了都啧啧称奇。本来没有打家具打算的邻居,也产生了打家具的念头。
大家议论达明木匠,说起他的身世、性格,说起葛妹妹追求他。“哪有大姑娘这么主动的?是不是在老家结过婚?”“能说会道的,不知道害臊是什么!”“我听说她找过婆家,让人家退婚了。”“这咱不知道,不知道的事可不能乱说。”
3
我爸爸带回来好多肚脐波螺,煮熟了让我送一些给达明木匠。木匠房照例聚集了好多大大小小的伙伴,听他讲自己的故事。
“关上门,小点声,重申一遍,谁也不准传出去,谁传出去谁就是叛徒!达明哥,讲吧!”
“克拉拉邀请我去她家做客,她见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大方地拉着我的手去了她家。她妈妈病了,靠床头坐着。我翻看了一本飞机坦克画册。克拉拉给我倒上一杯咖啡,不好喝,苦,放了糖也苦,可惜那糖了。我虽然听不懂她们说什么,但我能感觉到,她妈妈把我当成了一个朋友。克拉拉拿她在广场照的相片给我看。我忽然变得非常懂礼貌,言谈举止稳重大方,没给中国人丢脸。后来,我适时地向她们道谢告别。
“回家后我发烧了,烧得直说胡话,三天没有上学。我做了个噩梦,梦见大海涨水,克拉拉被海水冲走了,她喊:‘奥列格!奥列格!’奥列格就是我,那天她给我起的名字,她写在纸上,指指我,指指名字,我就明白了。‘奥列格!奥列格!’‘克拉拉!’我奋不顾身地跳下去,梦醒了。终于,我病好能下地了。我跑来你们大院,绕到墙头那边,爬上去,发现克拉拉家人去屋空。我两腿一软,摔了下去。后来听说,她妈妈病情加重,全家回国治病去了。小伙伴们告诉我,克拉拉那两天总在大门口徘徊。
“我大病一场,不是一般的感冒发烧,差一点儿死了,住了一个月医院、打了吊瓶才活了过来。从那以后,我没有一时一刻不思念克拉拉。”达明木匠的眼泪流下来。
达明木匠对着我说:“我不死心,病好后又翻墙来到你家,望着你家大门,多么希望克拉拉能出现呀!突然,我看到了用红色蜡笔写在墙上的‘奥列格’和一个向斜下方的箭头。我走上前,沿着箭头指示的方向在土里挖出了一个饼干盒,里面有一张克拉拉在广场照的相片,还有一张她画的肖像画,那是我,旁边写着‘玛仪奥列格’——我的奥列格。”达明木匠向窗外望了望,“‘奥列格’上印着红色唇印。画上、相片上滴满了泪痕。这两样东西我一直珍藏着,将跟我到永远。”
4
葛妹妹来二号院了,带来满满一套袖鸡蛋。她从一号院走小路,途中在山坡草窠里捡到了一大窝鸡蛋。她确实能干,我们专门在山上找都找不到,她顺路就捡到了。那都是我们院养的鸡跑出去下的蛋,鸡也有不听话不回窝下蛋的,有一只鸡打头,带动其他鸡跟着,一下一大窝。
葛妹妹下最后通牒来了。
“咋了,俺哪里差劲,比不上你那个克拉拉?人家外国妞儿能看上你?别做梦了!”
达明木匠说:“我求求你,别提克拉拉,不提克拉拉,你干什么都行。”
葛妹妹说:“给你两天时间,回一号院首长家做拉门。”
达明木匠说:“明年再做吧。”
“不行,非得让首长亲自来找你?”
“那……不用。”
“再过半个月俺要回老家了,俺得帮着俺哥把这件事办完。”
第二天晚上我去木匠房,发现门已经锁了。小伙伴告诉我,上午的时候,葛妹妹和两个勤务兵推着一辆手推车,把达明木匠带走了。
葛副大队长家的木匠活儿做完,葛妹妹回老家的时间也到了,可是葛妹妹没有回老家,而是留在了大连,她跟达明木匠登记结婚了。她在登记表上郑重写下自己刚刚改的名字——葛拉拉。达明木匠吓了一跳,瞪大眼睛望着葛妹妹。
“你不是总想着克拉拉吗?让它陪你一辈子。”葛妹妹使劲抿嘴,可心底里的欢乐,还是把她的嘴角微微翘起。
摆渡人
☉薄暮
暮色一层一层盖在渡口
湖水慢慢缩回船尾
送走最后一位香客
摆渡人坐在自己身上
点一支烟
黑暗一下挤了过来
猛烈地咳嗽几下
大半生都是这样
夜色被烫着似的,抖动
声音的空
超过船
他似乎等自己变宽敞一些
或者,等回家的路变短
吃春
☉小云猫猫
真正知道春天到来,是味觉告诉我的。
在过完年的晴好天气里,蓦地发现头茬韭菜已经钻出了田垄,再过几日,椿树也偷偷摸摸长出八爪鱼样的小香椿,还有竹笋,在腐烂的叶子里露了尖儿……被大鱼大肉轰炸了一个冬天的嘴巴突然被这些绿色的家伙团团围住,寂寥而混浊的舌头从肥腻中抽身而出,连着好几天终于被清理得缓过神来,感叹春天来了。
白菜经过霜冻,抱成团的叶子渐渐散开,发蔫的脚叶活了过来,与菜茎结合的地方有一小根一小根的菜薹长出来。嫩茎绿叶,长得纤细,趴在地头找好久才能找到一小把。将肉汤煮沸,用筷子夹着菜薹打个滚,心里从一默默数到五,时间正好,去除了菜的腥气,吃起来还是脆的。找准位置,“咔嚓”一声,可以咬断根部的茎,最好连着一片叶,再一咬,汁液溅开。味蕾倘若可以看见,一定是烟花绽开的瞬间,是让人惊艳的感觉。
这一开始可不要紧,大有一发而不可收的势头。满田的菜薹一夜间全部冒了出来。以往恨不得脱了衣服跳进菜叶堆里去寻,现在只需挨个儿掐过去,鲜嫩的叶,厚实的茎。我妈有点儿慌了:“哎呀,这么多菜薹怎么吃得了,再过几天老了就可惜了。”一个天气好的日子,太阳刚扫干露水,我妈拎着菜篮子,从这头掐到那头,几分薄地足足能掐一大背篓,然后一一分给左邻右舍。
早春夜里还有几分寒气,抓住机会涮个羊肉锅,就着割下的头茬韭菜,切末,用铁杵子捣成泥,满屋子的韭菜香气像窗外挡都挡不住的春天,闹得人心里直痒痒。《南齐书》中有个故事,周颙隐居在钟山,文惠太子问他:“菜食何味最胜?”周颙回答:“春初早韭,秋末晚菘。”菘是白菜的古称,敢于将春韭与白菜相提并论,足见其无穷魅力。
我认为,写韭菜写得最好的诗是“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杜甫喜欢美食,也擅长烹饪美食。友人至家,冒着夜雨剪来春韭,煮一钵掺有黄米的喷香米饭。韭菜清甜,黄米黏糯,屋内香气袅绕,屋外春雨氤氲。
要说吃春,最具代表性的恐怕还是“吃椿”。香椿跟香菜、苦瓜这些独具特色的食物很相似,甲之蜜糖乙之砒霜,爱的人嗜之如命,恨的人避之唯恐不及。“春”“椿”同音,在我的家乡,香椿直接被称作“椿天”。一场春雨过后,风暖了起来,我爹的时间观念最强,也最馋香椿,瞥见门前的大椿树吐了芽儿,便约上四叔和幺爷爷,“走,掰椿天去”,那架势当真要把春天请进家门。
掰回的椿芽一刻都不能耽误。其一是椿芽对时间特别敏感,上午摘跟下午摘的老嫩程度有差别,倘若上午摘了下午才食用,短短几个小时梗就老了不少,失了鲜脆。其二是安全问题,放置久了的香椿,对身体有害。椿芽凉拌要先焯水,切细末,可以直接加腌菜汤和剁椒拌匀,也可以根据口味加作料。凉拌香椿吃起来满口的椿香,有种“吃草”的快感。香椿炒鸡蛋也很常见,椿芽焯水后切碎,打散鸡蛋搅匀,放盐。油热后下锅,筷子迅速翻炒,蛋成形立刻关火。鸡蛋金黄,香椿暗红中隐约带着绿色,大人们会在孩子频频伸出筷子的时候戏谑:“看你把‘椿天’都吃了,明年没有‘春天’了怎么办?”
香椿还有一种吃法,炸“椿鱼儿”。鱼肉片成薄片,加盐、料酒、葱姜末抓匀。香椿去除根部,不焯水,所以香椿一定要是极嫩的。蛋清、盐、水淀粉,调成稀糊。每根香椿芽用一片鱼肉卷成卷,挂糊。锅里放油烧至七八成热,将沾了蛋糊的“椿鱼儿”逐个放入锅中,调微火炸成金黄色。吃时蘸几粒椒盐,入口焦脆,先是鱼肉的滑嫩,紧接着是香椿的甘香。苏轼如果有口福,只怕要连呼三声“可啖,可啖,可啖”。也有图便捷省去鱼片,直接将香椿挂糊油炸,三五分钟就可享受一盘无边春色。
我家人人都爱吃香椿。尤其是我爹,每年除了自家椿树上的一棵不漏全部掰下,还上山去采。近些年林子护得好,很多椿树长大抽芽,得带着绳子和短梯才能采到树顶上的。他收工从山上返回的时候,就打电话告知:“要回来了,赶紧烧水准备泹椿天。”楼顶拉一条细绳,泹好的香椿一棵棵倒挂在绳子上,暴晒,风干,手略微碰过去香椿叶子簌簌落成粉末状时,以塑料袋密封,储存在干燥通风的房间。待时令过去,眼馋心馋时,将干香椿用水泡发,同肉、各种作料剁细,做成馅儿。无论是包饺子还是包子,或是同豆豉一起做扣肉的垫头蒸来吃,都是叫人十里闻香、过齿难忘的食物,有一点儿大地回春或枯木逢春的意味。
《黄帝内经》里有“司岁备物”一说,人应遵循大自然的阴阳气化来摄取食物。吃春的美妙,正在于时节,此消彼长,兀自笑春风。如此看来,春菜们也真够任性的。
指尖之海
☉王海雪
耀明看到母亲的第一眼,觉得海风与阳光的阴影从她脸上褪了一些。他迎上去,捏住母亲的面颊,是有厚度的肉感,说母亲白了一点。无论被谁夸白,都是高兴的事。耀明松开手,母亲看了看四周,笑着说,放心,很快就跟你一样黑。
耀明穿一件破旧的篮球运动服,裸露的臂膀像海底的石油。他光脚走着,说自己摸到了大鱼,让邻居帮忙做成鱼干。又说这几天自己认真完成作业,得到了老师的奖赏——一支铅笔。说完,他从那条宽松的中裤口袋取出一支削了一点的铅笔,炫耀似的举到母亲面前。心里却有些遗憾,他一兴奋,就忘了要先给母亲过目,自己再削的。
母亲不在的这几天,他每个晚上都出来看夜空。这缺少灯光的夜空,却有耀眼的繁星,他朝着它们微笑,跟它们说话。他记得父亲提过,父亲年轻之时,也做过这样的事。星星是渔民最好的朋友,它们守护着海域,守护着在海上往来的人们。父亲叫他不要用手指天,说这是不敬,尤其是渔民的孩子。
父亲说,外公在失去星星的夜空迷了路,便回不来了。
耀明告诉母亲,他要用这支笔画一条星路,外公可以从礁盘往天上走,沿着这条路回来。母亲顿了顿,一个失神,心里想,什么是远去的路,什么是回来的路。她看向耀明背后的大海,海离得那么近、那么远,那其实是一座无边无际的房子,装得下世上所有人。人的脾气与海是一样的,人有愤怒,海也有,那变幻莫测的天气是海愤怒的表现。这时候,千万不要硬扛。母亲觉得自己的父亲错了,人不能跟愤怒的东西对抗。想通了这一点,她有点释怀。
她回到自己熟悉的小屋,先把被耀明弄乱的东西重新整理一番。和新屋相比,这屋里的一切破落不堪,超过两米的床是临时拼成的,铺着用了很久的席子,耀明可以随意滚来滚去。现在,他先于母亲爬上床一边玩一边看母亲做事。他没想出去,他看着母亲忙碌就很快乐。
突然,他想起一件事,便说:“阿昌差点死了。”阿昌是耀明同龄的玩伴。母亲手一停,抬头看他。耀明说阿昌从水底上来得太快,流血了。母亲能想象那个场面,她也无数次听到这样悲伤的事件,但那仅仅限于下水的成年人。阿昌只是一个跟耀明差不多大的孩子。他连救生衣和浮潜设备都没穿戴,就那样冒险地忽上忽下。这种作业方式自古有之,但年幼的孩子并未意识到危险性。
“救过来了。”耀明说,声音里有一种不谙世事的稚嫩。救过来了,隐含着把死亡赶跑的胜利意味。
母亲说:“你先不要去海边玩了。”耀明说:“不去那里我能去哪里?”
去学校,去操场?耀明把这个岛上可玩的地方都想了一遍,还是觉得大海最刺激。
母亲来到外面,看向阿昌家。无人在家,阿昌还在岛上的医院,那些晾晒的鱼干被左邻右舍帮忙收拾了。她有些自责,因为她不在场,没能帮上忙。她又看向医院的方向,不远,但是晚了,她决定明天再去看一看。这里的渔民,什么大风浪没见过,只是,这次是一个孩子。耀明说,以后他要好好教阿昌怎么在水里保护自己。
水里和地上,因为熟悉,所以有错觉,以为它们都一样。
从她父辈的父辈起,家里的每一个男人都是钓鱼的。她不会把自己的父亲说成是打鱼的。因为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只是一条鱼钩,走进海里,让水淹到胸脯,或是憋着气,拉着渔线在水下憋上三四分钟,等鱼咬钩,再回到船上。出海的渔船很小,以前靠手摇,现在靠电力发动,一般是家里四五个男人一起出海,在这片广阔无边的海面上,整日整夜对着大海。
虽然她丈夫的船更大,但仍然以这样的作业方式为主。她好像看到自己的丈夫正湿淋淋地在海中的礁石上休息,等待下一刻去潜水。
每时每刻的担心在长期的时光中,已成为一种固定习惯,以至于所有的悲喜都不能让她的情绪有明显的波动。
儿子的话让她想起过去。自己的兄弟在少年时说过同样的话。
所有的事物都在重复。
她带着心事躺到床上,她不知自己何时睡着,也不知耀明是何时回来,又在她身边熟睡的。第二天,她是被透进来的光叫醒的。她比平常起得晚了一些,可能是回到海南本岛的那几天,打乱了她素日的作息。
她去了医院,看到阿昌的母亲,也看到已经恢复得差不多的阿昌。阿昌的母亲告诉她,起初有些慌乱,但现在已经很平静,活过来就好。这种对生命的镇静,在每个渔娘的脸上都能找到。
打开的窗户有海浪声涌进来。
耀明走进来,来到阿昌旁边,两个人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动画片、海底世界……小孩子的话题大人根本听不懂。母亲叫耀明不要跟阿昌说那么多的话,不然阿昌会没了力气。于是,两个孩子消停了一会儿,又低声说起话来。阿昌看上去不像一个刚刚死里逃生的人。
她不想再次劝阻,便拉着耀明离开。
周末,天气又好,耀明没跟母亲回家,而是独自走到那片长满沙漠植物的沙滩上,把手摆成海浪的日常姿势。每个人都有生气之时,海也不例外。他把海水抓起来,悄悄地对着指尖之海说,如果大海发怒,请提前告诉他,这样他和朋友们就不会去打扰它。
他见过大海愤怒的样子,知道如何安抚它。
他走到一株仙人掌旁边,折下花,又回到海中,把花放在海面上,一直看到海浪把花卷走。他笑了,海浪终于听懂了他的话。
女儿屋
☉〔日〕内海隆一郎
◎竺祖慈 译
1
走出家政服务介绍所的玄关时,幸枝被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搭话:“能认识一下吗……不会耽误你太久的。”他五十来岁,比幸枝稍矮一些。尽管他其貌不扬,但幸枝作为女人来说体型又高又胖,容貌在常人之下,且长年忙于家务和打工,看上去比三十八岁的实际年龄更老,应该不会被陌生男人搭讪。
“我想跟你谈一下工作的事……”那个男人彬彬有礼,幸枝被他邀请去了附近的一家咖啡店。她刚从家政服务介绍所失意而出,听到“工作”二字不可能无动于衷。
她想在家政或陪护服务介绍所登记,可是走到哪里都被问道:“已婚了吧?丈夫是做什么的?孩子呢?家里还有谁?”更气人的是被理所当然地问道:“身份担保人是你丈夫吧?”每到这时,幸枝便垂头丧气。既然抱着自立的决心离家,就不可再有丝毫依靠丈夫之意,况且她还必须尽量不留痕迹,不让丈夫知道自己的消息。
“你果真是这种情况呀……”那个男人喝了一口咖啡,满含同情地点点头。面对男人的提问,幸枝不得不把自己的窘境如实告诉他。她低头看着手里的名片,上面写着“石山家政陪护服务介绍所有限公司所长石山六郎”。
“我了解你的情况了。你就在我这里登记吧……当然,本来是要有身份担保人的,毕竟是到人家家里去工作,所以马虎不得。”石山所长一本正经地盯着幸枝看,“不过,像你这样的情况就不必了,为了谨慎起见,你提供一个户口本复印件就行了。另外,本介绍所有完备的住宿条件……我们这就去所里吧。”幸枝起身深深鞠躬,寒酸的所长在她眼中突然变得高大起来。
介绍所在两站路外站前商店街背面的一座五层公寓里,两张办公桌和待客用的沙发局促地挤在一个单室套间里。
“你有陪护病人的经验吗?”刚在沙发上落座,石山所长便问。
“有的。母亲去世前,我在青森的医院里陪护了两个来月……那是结婚前的事了。”
“那就好。照看过自己的亲生父母,那就没话说了。”
他在沙发上坐直,前倾着矮小的身体缓缓说道:“我们介绍所在业界有一个别称叫‘女儿屋’……主要为老人提供陪护服务,我们的员工堪称他们的亲生女儿。你明白吗?”所长饱含热情地强调了“亲生女儿”这几个字。
“请你在陪护时把自己当成对方的亲生女儿,把工作当成尽孝心,时时温情脉脉地叫他们爸爸妈妈。老人无论说什么,你都要认真地倾听,时不时用手轻轻抚摸他们。可以吗?”所长的眼睛不知不觉间红了,幸枝抬眼看着石山所长频频点头,眼睛也湿润了。
2
“宿舍”就在办公室隔壁,单室套间里放着两张双层床,靠里处只有带锁的衣柜和一个小电视机。只隔了一天,她就立刻投入工作当中。
“一位卧床在家的老人需要照顾三天,这段时间由你去当他的‘女儿’吧。”所长把一张写有地址的便条递给幸枝,“另外,希望你千万注意不要违反合同里的条款。”
前一天,在介绍所办完登记手续后,她在一份印好的合同上签名盖章了。所有条款都是常规内容,只是在报酬那一条的末尾多了一句:“规定报酬之外的报酬——小费及其他从客户处获取的收入,无论金额大小,均须如实申报,并与本所对半分成。”
第一份工作的对象是一位八十三岁的“爸爸”,他一个人躺在郊外新建住宅区的一座房子的最里间。在约定的上午九点到他家时,老人的家人已经全都出去了,他用微弱的声音回应道:“……哦,我在等着你呢,来这里吧。”
老人皮包骨头,苍白的身体躺在床上,敞着睡衣,露出了尿布。他眼珠向上看着幸枝说:“哎呀,不是以前那位了吗……啊,无所谓啦,我腰疼得受不了了。”他的声音好似哀求。幸枝奔上前说:“好的好的,我来看看,爸爸。是长褥疮了……真遭罪呀。”她说得很自然,没有丝毫胆怯或害羞,跪在床边立刻开始工作。老人安心地吐了口气。
老人的话题源源不断,包括少年时代的回忆、与亡妻新婚时的生活、在银行工作时的事情等等。这些话他不知说过多少遍,身边的人大概早已听烦了,但幸枝却觉得新鲜,听得津津有味。这十多年来,幸枝在家都没有认真听过人说话。
对幸枝来说,跟老人在一起的三天过得很安稳,有一种久违的平静。她觉得自己能打心眼里善待老人。或许正是这个原因,到了第三天,老人含着眼泪依依惜别:“你下次还要来呀。我跟你在一起就像跟女儿在一起一样。谢谢你。”
他从枕下拿出一个餐巾纸包着的东西悄悄塞到幸枝手中。幸枝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皱巴巴的一万日元纸币。她总算明白合同里为什么会有那项条款了。
3
三天后又有了新工作。
“这位老人已在医院住了很久,现在医院允许他回家一趟,可是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他想让我们照顾两天……你去当他的‘女儿’吧。”所长嘱咐后把地址交给幸枝。
这是一位七十三岁的独身老人,住在一室一厅的公建房里。住院半年间,他没回过家,加上平时疏于打扫,家里积满了灰尘。在老人回家前,幸枝提前过去把家里打扫干净。
“您回来啦……爸爸。”老人一到家,穿着围裙的幸枝就到玄关迎接。老人睁圆了眼呆立在被水冲得干干净净的水泥地上。
“爸爸,洗澡水烧好了。”身材瘦削的老人端坐在房间一隅,如同在别人家一样拘谨。幸枝催他脱了外衣,就像催自己的父亲一样。“来,让我帮您冲冲背吧。”老人像孩子似的缩着脖子,他泡在浴缸里呆呆地看着幸枝,低声嘀咕道:“啊,世上还有这种生活呀。”
晚饭时餐桌上摆着一小罐啤酒,老人看着菜肴开心地说:“就像做梦一样。我一直想这样跟家人一起围着餐桌吃饭……哪怕一辈子只有一次也好……”一点点啤酒就让老人有了醉意,不等幸枝问,他就没完没了地回忆起自己长年的独身生活。他三十岁复员回来就一直独居,家里人全死于空袭。两个人隔着拉门而寝,半夜里幸枝听到轻轻的呜咽声。
第二天早上,老人带着开心的笑容,对送他到玄关的幸枝说:“谢谢你。你扫清了压在我心头四十三年的阴霾……我不会再回这个家了。”他用平静的语气告诉幸枝自己已是胰腺癌晚期,说完坐上了来接他的出租车。幸枝半天喘不过气来,呆立在那里,连一声“再见”都没能说出口。
4
离家出走已经超过三个月了,其间幸枝当过十二位老人的“女儿”,他们也并非全是病人,其中有几位另类的“妈妈”。
“儿媳回娘家了,就今天一天……你啥也不用做,坐在这里就行。”幸枝刚到客户家,这位七十二岁的老妇人就开讲了。从上午九点到晚上七点,老妇人滔滔不绝地讲了十个小时,一直在说儿媳的坏话。
“啊,这下心里痛快了……下半年我可以装出个好婆婆的样子来了。半年后你还得来哟。”幸枝一直坐着听她说,最后起身时腿麻打了个趔趄。
还有一位“妈妈”指定幸枝前去的地方很特别,既不是家里也不是医院。
“是氡温泉……电车站前有免费巴士接送,你马上就能找到。”根据石山所长的指示,幸枝前往郊外“妈妈”所在的温泉。
温泉疗养中心里,老人们在温泉里泡澡,在大通间里吃着水果点心畅聊。这里还设置了舞台,老人们一个个登台表演又唱又跳。
“谢谢你来这儿……来,咱们一起泡澡。”一位七十岁的老妇人在前台等着,兴奋地牵着幸枝的手走进了大通间,对着里面一群老人说:“各位,这是我的小女儿。”她介绍时的声音非常欢快。大家鼓掌欢迎幸枝,幸枝也像女儿一样把老妇人事先嘱咐要带来的香蕉和点心递给了她。
“傻闺女,不用带东西来嘛。你呀,不管长多大都不开窍,这些东西店里都能买到的嘛。”老妇人说这话时一副很意外的样子,然后把东西分给各位老人。大家对幸枝交口称赞,纷纷表示感谢。
“我有三个女儿,可是个个都像陌生人一样不理我。”泡在泛着泡沫的温泉中,老妇人悄声对幸枝说,在别人眼里俨然母女俩亲密地在说悄悄话。“我一直想要在这里的伙伴们面前显摆一次,让他们看看我也有个好闺女……今天做到啦。”
出了温泉回大通间时,老妇人突然不耐烦似的赶幸枝走:“行了,你回去吧。闺女在这里,我跟大家玩不开。”幸枝朝着老人们鞠躬说:“请各位多多关照我妈妈。”再三拜托后她才离去。
5
回到离开十天的宿舍,石山所长便迫不及待地把幸枝叫到介绍所。
“你还记得来这里后照顾的第二位老人吗?”被这么一问,幸枝立刻想起那位长年独居在公建房里的“爸爸”。“他三天前去世了。”幸枝脑海里浮现出老人说自己胰腺癌晚期时的表情。
“离开后我还几次写信问候过他……去世了啊。”
“他没有亲人,所以后事是政府按规定办的……不过,遗物里有一份遗嘱。”
那是一份正式的临终遗言,由主治医师和两位护士作为证人,其中说到要把全部财产赠予幸枝。
“说是全部财产,听说也就是四十多万日元的存款……还有留在公建房里的家具。”所长的一对小眼睛微微发光,窥视着幸枝的表情,那目光似乎是在提醒幸枝别忘了合同的规定。
“明白了。容我好好想一想……作为‘亲生女儿’,就必须考虑今后祭祀供奉的事情了。”幸枝想:作为唯一的“家属”,必须想好如何把他留下的钱用于对他的供奉。
“这个工作你好像已经得心应手了,今后还打算继续干下去吗?”片刻后,所长像是要收复失地似的,表情严肃地问道,“怎么样,不想回家吗?已经出来四个月了。”那种拐弯抹角的语气无疑是要确认幸枝的真实想法。
“所长,这四个月里我本是想来照顾老人的,结果却觉得恰恰相反……倒像自己受到了老人的帮助和安慰。”幸枝这话说得诚心诚意,石山所长听得直点头。
“没想到自己对素不相识的人能比对自己的家人还要好。这种事虽然奇怪,却是真的。尽管有时确实感到空虚,可我还是继续留在女儿屋吧。”
“是吗?也好……这个时代很快就不仅仅需要女儿屋了,一定还会需要母亲屋、祖母屋的。”所长在沙发上探起身来,语气变得像往常那样富有激情,“所以,你可以作为本所的金牌员工一直干下去……等你哪天老得干不动了,本所会给你安排一个最出色的‘亲生女儿’。”
小巷春雨
☉耿林莽
春的微雨,打湿了青石板的小路,很滑。
嫩草的绿芽,从石缝间窜出,扑棱棱挺直了腰肢,在雨中淋浴。仿佛如约而至的
卖花女,浅红色衣衫平添了
“小楼一夜听春雨”的诗句,将她唤来的吧。
小巷寂寞。歪歪扭扭,灰溜溜的瓦房,檐角在滴水。黑漆的门板紧闭,没有人走出。
卖花的女孩从乡下来,娇小、含羞,栀子花在她的竹篮边是,淡雅的洁白。深绿色叶子闪着蜡质的光辉,保持沉默。
从巷头到巷尾,来来回回,黑漆的门关得很紧,没有人走出。
栀子花在她的竹篮边上走出去了,她身后有一双蛱蝶,在紧紧地追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