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也要活成一个春天
☉单读 快手
一个人,也要活成一个春天
在一朵桃红之上,提取甜蜜
让生活破土而出浓浓的诗意
我们从未像今天这样期盼春天的来临,静止后的松动,收缩后的伸展,春天超越了自然范畴而存在。在那里,土壤松软,野草丛生,围栏和篱笆都被越过,“你听到每一个诗人的内心都在低语或呐喊”。
《一个人,也要活成一个春天:快手诗集》是一本来自我们附近的诗集,从快手平台上的大众创作者中搜集而成——快手上有超过60 万人在写诗,这些“诗人”的本职工作涉及40 多个行业。
“村上诗蔓”是一名德州的菜农,她在土地里、菜摊前写诗,“卖菜的路上,脑子里会蹦出诗句来”。“滴水穿祁石”是工龄30 年的油漆师傅。他在工地上写诗,有灵感了,就放下手中的喷枪或滚筒,马上打到手机上。“任嘲我”上一份工作在汽车线束厂。他把流水线上的骂声、哭声和机器轰鸣声写成了诗。曹会双是山东莱芜某钢铁集团的一名矿山女工。她习惯在日记本上写诗,从20 世纪90 年代到现在,记了354本日记。“微雨诗路”退休前是副食店营业员。4 年来,他坚持每两天写一首诗,用最质朴的语言,去描绘东北最真实的生活……
他们写下自己体验的现实与狂想,这些自然、真挚甚至粗粝而不加修饰的文字,记录着细琐日常中的不安、脆弱、喜悦与勇气,为我们讲述许多种值得被看见的生活。
长风@物语
33 岁,在贵州山村长大,现于贵州毕节当历史老师。他上大学时,家里被迫卖掉养了20多年的水牛。现在,他想写诗怀念它。
《父亲的春天》
当他,扛起沉重的犁耙
仿佛春天,生来就是老相识
他教我学会耕耘,不误农时
将松散的日子,打理得井井有条
像泛黄日历上的有节奏的时令
阳光穿过晨雾,照进小院
早起的父亲,开始劈柴喂马
用他的方言俚语,算计着如何
才能在贫瘠的地里种出黄金
而今,他的春天,不再诗意
那些曾经闪亮着光辉的岁月
被生活,紧紧压在箱底
直到生长出,淡淡的霉衣
在某个午后,才被阳光发现
zhw夜公子的诗园
51 岁,陕西人,现居包头,在发电厂担任高级工程师。一年有360 天与机器相处,诗里却有山川湖海。
《故乡和四季》
一个没有故乡的人
怎么会拥有春天夏天秋天
更不可能有冬天了
城里的季节只是花开了,叶落了
我心中的四季
有田野、窑洞、庄稼、野草
有鸡犬相闻,有云有烟有人
告别村口的那棵树
我已不知有几次
而每一次的回归
我都当是旅行和重生
每次我都心怀一个季节
有春天、夏天、秋天
有一年的春节是冬天,那时父母还在
冷冬年
48 岁,湖北荆门人,以摆地摊为生,售卖日用百货。
《把春天摁进大地》
雨点在奔向大地
黄叶在秋风中飘落
这样的季节里
连我的头发都变得干枯
早已不再恐惧于对着镜子
我知道镜中迟早都有雪会发生
我们只不过是像黄叶和雨点一样
把春天,深深地摁进大地
村上诗蔓
“60 后”,菜农,居住于山东德州。她在土地里、菜摊前写诗。
《一个人的黄昏》
不管我身边有没有人
这也是我一个人的黄昏
我现在就是一个舞蹈皇后
抱着风跳,踩着水跳
在金色的光里跳
像极了那只站在田埂上的鹊
翻手的雨
42 岁,出生于河南省舞钢市尚店镇李楼村,牧羊人,因儿时患脑膜炎导致残疾。他写了5 年情诗,终于追到了爱人。他和妻子有时会在野外对诗。诗,在他们的言语间成形。
《断章》
……要么,就在稿纸上建一个
果园吧,你的经历、所见和飞鸟
振翅的余音,是最好的养料。
——像奥拉夫·H.豪格那样,
在人字梯上修剪着枝杈,
并把一枚芳香的苹果放在小诗中。
我们不应忘记依然有人在写诗,写肉身活出来的诗、年景显露的诗。这些带着野生蔓草般勃勃生机的诗篇,让我们想起诗人就在我们当中,亦可能是我们自己。
时间不等人
☉毕啸南
意识到爸妈老去,是一个模糊而漫长的过程。第一次有这样具体的感知,是十四年前,我出发去济南念大学的那一天。
舅舅开车送我和我爸去火车站,村子里的街坊邻居都来送行。大家左一句叮咛右一声嘱咐,热热闹闹中,青涩的我意识到自己要去一个遥远的地方,有些茫然,有些期待,也有些恐惧。
妈给我准备了六大包的行李,我坚持只带一个皮箱。她像雨前忙着搬家的蚂蚁,左右摇晃着略显圆润的身体,自顾自地来来回回,连拖带抱,硬生生地把大大小小的包裹都塞进了舅舅的车里。她又叮嘱我爸,哪个包里有贵重的物件,去济南的路上一定要小心照看,别被贼偷了。爸站在一旁一直愣愣地点头,像个没开悟的和尚。
临行时,妈又要逐一把包裹拆开来检查一遍。她一边拉开一个军绿色大提包的拉链,翻着里面的衣服,一边扭着头跟我说:“你看着,这里面一共有九件毛衣和毛裤,应该够你过冬了。”我敷衍地点了点头。她便麻利地又把拉链拉上,去拆旁边的小包袱。“你看,这里面是换洗的内裤,自己记得换。”
来送别的三姨在旁边站着笑,少年的我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冲妈大声嚷嚷:“哎呀,你别翻了,说了不带不带,跟逃荒似的。”说着,我便转身蹿进车里。
“哪里像逃荒,满嘴胡诌。”妈见我恼了,笑中有些歉意,旋即又笑哈哈地招呼着亲戚邻里。她天生一张鹅蛋脸,嵌了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笑起来嘴巴像弯月挂在满是晚霞的天空中。
记忆中,妈妈平日里特别爱笑,总是隔几米远就能听到她“哈哈哈”的招牌式大笑声,也不知道那些贫乏的日子中,哪里能冒出来那么多让她开心的事。
车快发动了,妈突然大喊了一声:“糟了糟了,到底是忘了东西。”我和爸还在恍神中,她不知何时已经跑进了院子,又跑了回来,手里拎着一大袋子煮熟的花生。她一只手托着袋子从车窗递给我说:“差点就忘了。刚刚煮好的,别烫着,带着路上吃。”
热腾腾的花生冒着热气,蒸得我眼前发白。妈的脸挤进了车窗里,我望着她,竟感觉有些陌生。
十八年来,这似乎是我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她,看她的脸。她的眼角已不知何时爬上了皱纹,曾经光滑的额头已藏不住淡淡的褶子,右耳的鬓边几缕青丝也已成了白发。我望着她,妈也凝望着我,我在她水汪汪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泪眼汪汪的少年。
爸说:“走吧,时间不等人。”
车终究还是开动了。
我坐在车里,整张脸贴在车窗的玻璃上,目光透过车窗看妈离我远去,越来越远。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我有些困惑,有些懊恼,妈怎么突然变得这样矮小了呢?直到视线里再也看不见她,我才意识到,远去的人原来是我啊,而她只是停留在了原地。
上了火车,爸从威海到济南送我入校。等我安顿好,天已经渐渐暗了,落日刚刚垂入山间,几颗淘气的白星已经急不可待地在湖蓝色的夜幕上眨着眼睛。为了省钱,爸订了当晚回老家的火车票。我送他到校门口的路上,他似乎又想起了些什么,拐弯去了学校的超市,给我在大学刚刚认识的舍友一人买了一袋苹果,挨个放在大家的桌子上。
在我念大学以前,我与父亲很少交流。每次放学一回家,我最常跟他说的一句话就是:“爸,我妈呢?”
爸性格内敛,常常沉默,我并不知道,也从来没有关心过他在想什么。来济南的路上,我们坐了一夜的绿皮火车,老式的火车晃晃荡荡,一直摇晃了七个小时,我与他也就这样彼此沉默了一整夜。
送父亲去校门口的路上,我们依然沉默。那条校园里的小路,我们却走了很久很久。第一次,对父亲,对眼前的这个男人,我心里涌动着一股巨大而微妙的情绪,我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我读过朱自清写他父亲的《背影》:“过铁道时,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我和父亲走在校园的路上,他在前,我在后,我心里默默念想,这场景是多么相似。我也想目送一次父亲远去,看看父亲的背影。
路并不长,再放慢步子也有终点。送我爸到了校门口,我仍只是缓缓吐出几个字:“爸,路上注意安全。”
爸说:“你先回去吧,我在这儿看着你回去再走。”
我的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只能先转身往回走,一转头,泪就“吧嗒”掉下来了。
走了几步,我停下往回看,爸依旧在那儿站着,穿着卡其色的夹克,宽宽的黑色裤子,擦得锃亮的黑皮鞋,那是他为了来送我上大学而特意添置的新行头。他一动也不动,我突然有些逃离般地加快脚步往学校里跑,不敢再回头。生怕稍慢一些,自己就要被这离别的悲伤吞噬掉。似乎走了好久好久,我忍不住再次回望他,只见父亲还在那里,只是,他已经变成一个很小很小的人了,我已看不清楚他的模样。
这个男人,曾经是我心中的天地,头顶的日月,远望的山海。而那一刻,我才意识到,他只是我的父亲,一个正在老去的男人。
这一次,是我送父亲,但最后远去的依然是我,停留在原地的,还是父亲。
床底下的核桃
☉刘荒田
《木心遗稿》里,作者这般叹息:“人,真是平凡啊,平凡得出奇啊。”
平凡到尘埃里,平凡到无话可说,那就是“出奇”。书中有一例子:一个杭州的旧家妇女,八九十岁,没有游览过一次西湖。我也从一本英文书里读到,一个女子,在纽约海港内的自由岛出生、长大、上学、结婚、生儿育女,直到老年,矗立在哈得孙河口的自由女神像,离家不过两三英里,朝夕可以看到,可她从来不曾走近,更不必说进入参观。我在旧金山生活了大半辈子,听说同城的一些华人一住就是一生,未曾涉足举世闻名的金门大桥。这些人的想法恐怕是相同的:名胜就在那里,总有一天会去。一年年地拖下来,最后,老到走不动了。
孔夫子的名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有人探索其深不见底的哲理,有人则说,它陈述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流水难道不就是这样的吗?在同一本书里,木心还写了少年时听到的一个故事:结婚之夜,某宾客的小儿子抛掷核桃。有一颗滚进床下,孩子懒得爬进去捡。核桃就此在床下几十年,直到那人家的曾孙捉迷藏钻到床底下才发现。
我也有类似的记忆。1958 年,村里的一个富有人家娶媳妇,敦请我的祖父担任“上头公”。在古代,“上头”是指新娘将辫子梳成发髻。但在我的家乡,那个年代是由“好命”的老者,穿正装,被宾客簇拥着,站在洞房,高声念“百年好合”一类的祝福语,继而往婚床上撒花生、核桃、糖果。孩子们一拥而上,抢个痛快。如果也有一颗核桃,掉在角落极隐蔽处,除非有人挪动大床,那么,直到如今,它依然安卧在老地方,也不无可能。在我的家乡这种老侨乡,有的是“空心村”,长年无人居住,听任荒草离离长满墙头。我祖父撒下核桃的屋子,听说已经半塌。也许,核桃被倒下的砖头瓦片埋在地下。
这样的“核桃”意味着什么?一如平凡的人生,日子总这般过下去,如何找到“出奇”?聘我祖父为“上头公”的夫妇,数十年后都移居旧金山。男子已辞世近二十年,享寿八十多岁。女子早已过八十岁,因摔断大腿,坐上轮椅。他们的独子、媳妇和两个孙子,在同一座城市波澜不惊地生活。三十多年前,昔日的新娘子,曾带泪向我倾诉她和丈夫的婚姻,百转千回的爱恨纠结教我叹息。
人生到处是这样,所以木心说:“这平凡可大了,如果细细写将出来,可有看头了。”
一朵远行的木耳
☉艾苓
林场的四周都是大山,到了冬天,整个林场被一场又一场大雪覆盖。那天幼儿园放寒假,我穿戴整齐,跟着爸爸去百米开外的姥姥家。才走出几步,爸爸回头问:“冷不冷?”我说:“冷。”爸爸说:“好好学习吧,你一定要走出大山,可不能像我一样留在这儿,记住了吗?”我说:“记住了。”爸爸一定是怕我忘了,从小到大,这句话他说了好多次。
小学二年级那年,林场小学停止办学,我们不得不外出上学。离林场最近的小镇,坐客车得两个小时,一天一趟。镇里的小学没有宿舍,林场来的孩子住到附近人家,男生住大屋,女生住小屋。只有我生病了,妈妈才来陪两天,跟我一起睡在炕上。那时候林场没活干,我上学的费用占了爸妈工资的一半。
爸爸不服气。以前伐木,全林场谁都比不了他和叔叔那一组。跑山谁都跑不过他,他们在山里采灵芝、采蘑菇。有一回,晚上11点爸爸还没影,妈妈快急疯了,一会儿出去一趟。半小时后,爸爸终于露面,原来是摩托车没油了。
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家里开始做木耳菌。我们林场地多,不适合耕种,最适合栽木耳和养蜂,爸爸把浑身的力气都用在做木耳菌上。他用赚来的钱租房子、修房子、买设备。我家有了专门的菌锅、菌房。摆放菌袋的木头架子,是爸爸用山里捡的零碎木头一锤子一锤子钉起来的。那个大菌锅一次可以为2000 袋木耳菌灭菌,一切都是新的,位置还好,很多人在我家做木耳菌。
2010 年大年初一清早,爸爸到菌房点火,只要开始做菌,菌锅就24 小时不能停火。那年先做我家的菌,一共2万多袋。菌房里热气腾腾,雾气缭绕,爸爸打量着那些等着装锅的菌袋跟我说:“等这两万多袋木耳菌栽到地里,那就是两万多个钱串子!”
大年初二,舅妈请我们一家去吃饭。妈妈忙到下午6 点半才过来吃饭,她端起饭碗没吃几口,外面有人跑进来喊:“不好了!老李家的菌房着火了!”妈妈放下饭碗往菌房跑,我到处跑着喊人:“我家菌房着火了!求求你们,快去帮我家救火吧!”
人是喊来了,去了也是看着,菌房是刚翻新的彩钢瓦房,谁也不敢上前去。爸爸想上去,被妈妈死死拉住。他扶墙站住,背着我们浑身颤抖,一定是哭了。林场的消防车坏了,开不出来,有人从别的林场调来消防车,但已经晚了。火从叔叔家的菌房开始着,除了我家菌房,还烧了一户人家、两户空菌房,那场大火一直着到凌晨2点。
我们都去奶奶家商量事情,商定的结果是,我家的5 万多元损失自己负责,邻居的损失由叔叔赔偿。回家以后,一家三口一夜无眠。天刚亮,爸爸起身出去,妈妈嘱咐我:“你一天都跟着他,去哪儿都跟着,明白吗?”我当然明白,妈妈怕爸爸出事,我也怕。
爸爸在院子里摇着铁把手正在给三轮车打火,他满脸是泪,看见我出来赶紧转过脸去。我跟爸爸去了菌房,满眼望去一片漆黑,能烧的都烧了,留下几堆废铁。爸爸叹了口气说:“好好的东西都成废物了!”他拣了几件可能有用的东西,装到三轮车上。
2011 年,爸爸准备东山再起,他重新找房子,重新做起来。那时候我已经上高中,家里在镇上租了房子,妈妈时不时过来陪读。5 月份正是家里最忙的时候,妈妈回家干活了。
有一天晚上,妈妈匆匆回到住的地方,拿了几件衣服就走了,我正在写作业没在意。三四天后,邻居阿姨问:“你爸爸怎么样了?转院没有?”我吓坏了,大声问:“我爸爸怎么了?”“他在这儿住院你不知道吗?听说粉尘爆炸,把你爸爸炸飞了。”
我放下书本拼命往小镇医院跑,出了这么大的事,我竟然一无所知。我满头大汗地冲进病房,我亲爱的爸爸身上缠满纱布,仅仅露出两只眼睛!我颤声问:“爸爸,你没事吧?”爸爸无法说话,但他使劲点点头,眼泪不断。
每天中午放学,我都去医院看爸爸。爸爸烧伤严重,应该在无菌环境下治疗,但转院治疗需要一大笔费用,只能就近住院。爸爸住院一个多月,基本痊愈,但身上和手上留下很多疤痕。
出院以后,爸爸继续做木耳菌,但他再没参加过林场人家的婚礼。大一那年,爸爸来学校看我。我特意带他看了九思湖、图书馆,不管走到哪里,他都戴着手套。
外人说林场是“山里”,我们说林场是“沟里”,山里人睁开眼睛到处是活,特别是夏天。长大以后,我每年夏天都跟着家人摘木耳,但如果连续干,我受不了,顶多连干3 天,歇一天我才能接着干。
著名的雪乡离我家不远。大二寒假,我去餐厅打工,餐厅25 张桌子,每天接待旅行社游客80~100 桌,端菜、撤菜、刷碗,忙得脚打后脑勺。这活比摘木耳还累,第一天晚上拖地,我根本拖不动。姑姑一边帮我拖地,一边批评我缺乏锻炼。从这以后,我不再厌烦摘木耳,还学会了做饭,爸爸妈妈都说我长大了。
考研失败后,我加入找工作的人潮,过程挺波折,也挺纠结。男朋友在深圳工作,我参加过广州、深圳的招聘会,人家看了简历都问:“绥化学院在哪儿?是本科院校吗?”我心仪的深圳某校,资格审查后就没戏了,自信心备受打击。
2017 年3 月,我去哈尔滨师范大学参加招聘会,参加了海南某开发区小学的笔试,中午吃掉包里的梨权当午餐,下午参加了面试。校长还是问:“绥化学院在哪儿?是本科院校吗?”这回我有备而来,说:“绥化在哈尔滨北面,坐火车只要一个多小时。绥化学院是省属普通本科院校。”
校长问:“和哈师大的学生比,你的优势在哪里?”有根弦绷了很久,我突然绷不住了,瞬间满眼泪花。我说:“在对专业的深入程度上,和他们相比,我的确有差距。因为知道差距,才更加努力,小时候我学过单簧管和朗诵,大学期间专门学了书法和画画。”校长让我朗诵,我朗诵了岳飞的《满江红》。说课环节说了一半,被他叫停说可以了,他还说:“同学,你要自信一点。”
从面试场地到主校门的路特别长,天已经黑下来,我一边走一边哭,在这个陌生的校园里,谁会在意一个陌生女孩的眼泪呢?
到下半夜手机响了一声,校方短信通知我:“恭喜你被我校录用了!天亮以后请过来签三方协议。”
去海南,我内心挺挣扎的,我完成了爸爸的夙愿,真的走出了大山,却跟他们天南地北,相距4000 公里。海南最先考验我的是热。都8 月份了,晚上还30 多摄氏度,偏偏我住的公寓空调坏了。修空调的人来了4 趟总算修好后,一个月都过去了。睡不着觉的时候,总能听见楼下的调声。调声是当地的民歌,当地人又唱又跳,开始我觉得太聒噪,慢慢有点喜欢,后来可以在调声里打盹了。
考验我的还有学生。我当班主任的班,40多个学生中,语文测试不及格的有七八个,有的成绩二三十分,有些学生不懂拼音。后来才知道,个别家长不会写字。不会拼音的学生,我单独补课。每个有进步的学生,我都奖励小零食或者小文具。他们偷懒的时候,我总忍不住发火。每天晚上8 点多回到公寓,我总有种被掏空的感觉。4 年里,他们的成绩从年级组第四提升到年级组第一。
2021 年6 月,他们要毕业了,我舍不得,严重失眠。失眠的时候,我给43 个学生每人手写了一封信,短的一页纸,长的两三页。写完的信装进红包,红包里还有我选购的书签,每人两枚,上面有各种励志格言。上最后一课时,我把毕业礼物送给了他们。
学校的毕业式很长,毕业式后是教师大合唱。大合唱结束已经晚上7 点多了,我直奔教室,教室里只有几个学生。我平常对他们太严肃,最后一天我想把笑容留给他们,结果人都走了,我难过得哭了。
班级的家长会决定,组织一次毕业联欢会。我把他们的校园生活照做成幻灯片。播放幻灯片的时候,他们特别安静,玩游戏的时候,他们特别开心,镜头记录下我们的笑容。联欢会后,毕业这件事在我心里画上了句号。
身体的原因,我没有再当班主任,但有些学生的家长和我成了朋友。学生毕业后,有个家长说我吃饭太对付,一定让我到她家吃饭。吃了她做的菜,我才知道海南菜也很好吃,人家不用调料,青菜和肉的味道更鲜美。我加班的时候,她还特意给我留饭,那是家人的感觉。我想交伙食费,她不收,我就买东西带过去。海南那边也有木耳,很薄,一炒就软了,不像我家那边的木耳,肉厚,有弹性。
从自然环境说,我更喜欢夏天家乡的林场。那里四面环山,空气清新,整体改造后的房子像迷宫一样,家家户户都是红色钢瓦房,红色大门,蓝色障子,两家一组房子连脊,巷道四通八达,一侧种樱桃树,一侧种黑加仑。城里人进来就发蒙,见了果子就摘,我们很少摘樱桃或黑加仑,山上的果树太多了。林场人还有一个习惯,家家户户都不锁门。出去的时候,我们把锁头挂在门上,用这种方式告诉来人:主人不在家,有空再来吧。
只身在外,我常常看到自己身上的山里人印记——真诚、直率、肯吃苦、不服输,那也是爸爸身上的印记。我是爸爸亲手培植的一朵木耳,怎么可能不像他呢?
有人在笨笨地爱着你
☉辉姑娘
一位作家讲过一个趣闻。
某年她借住在朋友的河边别墅闭关写作,离开后,却接到了朋友的电话。
朋友支支吾吾地问她是不是在别墅居住时,得罪过周围的人。她有些吃惊,因为那座别墅位于乡野,周围只有几户人家,彼此熟识,都是有礼貌的文化人,相处和谐,连口角都不曾有,又何谈得罪。
朋友听后依然疑惑,说既然这样,为什么我居住的这段时间,每天门口都扔着一些血淋淋的死蛙死鱼。有一次,甚至有一只肥壮的绿色长虫子被丢到门把手上,摸个正着,朋友胆小,几乎吓得半死。
她也觉得奇怪,跟朋友分析了半天,两个人都毫无头绪。临到撂电话时,她却忽然想起一件事。
晚春时,下过一场冰雹雨。雨后散步时,她在河边遇到了一只不知名的灰色大鸟,它被冰雹砸伤了翅膀,她给它简单上了一些药,又喂了几条鱼,就放生了。
朋友惊道:“不会是传说中‘鸟的报恩’吧。”
于是她蹲守几日,终于等到了那个“始作俑者”。果然是一只灰色大鸟——它的学名是苍鹭。
朋友追了它几日,发现这只苍鹭每天非常忙碌,不仅给朋友家丢下死鱼等物,还要飞到另一处农家丢下相似的死物。朋友前去询问,果然那个农家也曾喂过这只苍鹭。
最有趣的是,农家说苍鹭还会观察,若是当天收下了某条死鱼,第二天出现在门口的还是死鱼;如果把某只死虫丢出门外,之后就不会再收到虫子。
朋友连连称奇,眼前活生生浮现出一位英俊的骑士,用带着磁性的声音,无奈又温柔地伸出手来,摸了摸对方的头:“怎么办呢?这个也不喜欢,那个也不喜欢,真是拿你没办法呢……算了,我再想想办法吧。”
简直带着不可思议的奇妙暖意。这大概是最懵懂,也最宠溺的报恩了吧。
我的新书发行,在朋友圈和微博上都发了消息。
母亲打电话问我:“姑娘啊,看你出了新书,妈能帮你做点儿什么啊?”
我说:“妈,您别受累了,真的不用帮忙。书我给您摆到床头,喜欢就多看两眼。”
母亲笑呵呵地说:“好嘞。”
过年回家,亲戚见了我都抱怨,说:“你妈这几个月,麻将都懒得打了,跟我们吃个饭吧,手机不离身,急巴巴地盯着,手指不停地按啊按,也不知道在忙些啥。”
我也有些好奇,便问母亲到底在做什么,是不是迷上了某款手机游戏。
母亲起初不想讲,后来禁不住我缠问,只得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我在给你点赞。”点赞?我一愣:“妈,你怎么点的?”
母亲说:“我听人家说,一个人的微博点赞越多,就是人气越高。我是老花眼,看不太清楚,没法儿给你写点啥,就一个劲儿地点赞呗。这个活儿容易,不累的,每天一直按按按就可以了。”
“妈妈啊……”我哭笑不得。微博点赞,每个账号只能给一条微博点一次赞,母亲反复按完全是在做无用功,白白浪费了时间和精力。
我想要给她解释,迟疑了半晌,终究没说出口,只是劝她不要太辛苦。
我想,她这么努力地让自己变得有用起来,尽自己所能宠爱着自己的女儿,辛苦地创造着微弱却温暖的情感价值,我又有什么权利让她失望。
这篇文章,注定是不能让她看到的。就让她愉快地为我点赞,活在“能帮到女儿”那种心满意足的快乐中。
东北的冬天很寒冷,零下三十摄氏度的气温,滴水成冰。儿时我臭美,常喜欢穿漂亮的雪地靴。然而越是漂亮的靴子往往越是不防滑,我平衡能力又不好,摔个屁股蹲儿或者把腿摔得青一块紫一块,都是家常便饭。于是每到上学放学,父亲就会让我抓住他的胳膊,稳稳当当走过小路的冰面。父亲身形高大,只要拉着他,心里就特别有踏实。
后来我长大了,父亲却病倒了。好在通过治疗,他的身体恢复得不错,至少可以拄着拐棍到处慢慢地走,看看风景。
这个冬天回家时,我又一次在冰面上摔倒了。龇牙咧嘴捂着屁股走进家门时,父亲看着我,嘿嘿笑了起来。我嘟囔着外面的冰面太滑,父亲则急忙拄着拐去拿跌打膏药。
第二天我起得很晚,出了卧室却发现父亲不在屋子里。
我想他是出去散步了,这么冷的天,地又滑,明明嘱咐他好好待在屋子里,为什么非要出去乱走,万一摔倒了怎么办。
我跑下楼,远远就看见父亲的背影,他居然已经慢吞吞地走到小区的门口。我抬腿就往他的方向跑,才迈了几步就觉得不对。
我停下脚步,低头去看,眼前通往门口的冰面小路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圆圆的白色小坑。坑不深,但数量多了,冰面变得很粗糙,一点儿也不滑了。
不远处,看车的大爷叫我的名字:“你爸一早就起来了,院里谁也劝不住,自己一个人吭哧吭哧走了半天,走一步,就拿他那条破拐棍在地上戳戳戳,砸出来好多小坑。我估摸着,怕谁摔倒吧。”
我揉了揉眼睛,喊:“爸——”那个高大又佝偻的背影慢吞吞地转过来,在清晨的冷空气中,露出一张冻得通红却依然笑着的、苍老的脸。
我向他飞奔过去,毫不犹豫。
有什么可担忧的呢。每一步,都踩在稳稳的宠爱上,永远都不会摔倒。
这世界有多少笨拙的人啊。他们做的事,常常绕了无数个圈子,迟缓、蠢钝,甚至惹人发笑。
可是,他们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想把你拥在怀里,把他们认为最好的东西双手奉上。仿佛你还在摇篮里,一无所知,一无所有,尽情地享受他们的呵护与照料。
他们的爱,看起来不花哨,分量却是实打实的。
因为笨拙,他们不懂得掺些水分,也不懂讨价还价,只知道爱义无反顾。
这大概是一辈子都不愿失去的一种拥有。我能给你的,如此不值一提。然而这已是全部。
只愿我还能给。
只要你还肯要。
很难假装
☉闫晗
“假装”两个字很能戳到当代人的痛点,人们时常假装风雅、假装幸福、假装有才华、假装是朋友,其实很难装得成功。看破不说破,心照不宣不戳穿才是现代人生活的必备技能。一个人的个人能力、生活经验和知识结构都瞒不了人,“假装”往往百孔千疮,很难超出见识之外。
《水浒传》里神行太保戴宗就是一个没见识的代表。听说宋江被捕,军师吴用出了一个主意,找人模仿丞相蔡京的笔迹写信给他儿子蔡九知府,让戴宗带回当作回信。
蔡九知府把戴宗找来盘问送信的过程。戴宗编了一段经历,说自己在相府门口寻着一个门子,后让门子把信和礼物递进去,第二天就给了回书。蔡九怒道:“我们家门子是不能进府堂的,书信要经由张干办送给李都管,然后才能递到里面收礼物,再快也得三天,而且这么贵重的礼物,怎么可能没个心腹的人细问一下就收了?”戴宗没在东京汴梁生活过,自然不知道相府的模样和规矩,一下子就暴露了。
《水浒传》的作者施耐庵也很难假装什么都懂,比如不懂得“吃”。吴用说他自己:“如今在一个大财主家做门馆,他要办筵席,用着十数尾重十四五斤的金色鲤鱼。”汪曾祺先生对此评论说,鲤鱼要吃三斤左右的,价也最贵。鲤鱼大到十四五斤,就不好吃了。这番话说明施耐庵对吃鲤鱼外行。
小说里常常有假扮他人的桥段,会增添许多戏剧性。《天龙八部》里的阿朱掌握了一种“黑科技”——易容术,可以轻易假扮成另一个人,甚至装成乔峰那样的壮汉都能瞒天过海。乔峰甚至怀疑是阿朱乔装成自己,杀死了他的养父母和师父。阿朱情急之下只得解释:“我哪有一掌打伤少林高手的武功?”面貌的伪装不过是个障眼法,核心能力才是硬伤。
除了才华武功的实力,对人与人关系的判断也是假扮者的软肋。《鹿鼎记》里毛东珠假扮皇太后很长时间无人识破,为何阿朱扮成丐帮长老白世镜,却立即被马夫人康敏认出来?那是因为皇太后本来与下人不亲近,而白世镜和马夫人的关系可不一般。人性的诡谲,远不是十几岁的阿朱能领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