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形体美
一、严格地说,凡是美的事物都必具有一种形体。图画、雕刻、人物、风景,固不用说,就是音乐的节奏也可以说是形体的变象,所不同者形体是空间上的配合,节奏是时间上的配合而已。形体的单位为线。线虽单纯,也可以分别美丑,在艺术上的位置极为重要。建筑风格的变化就是以线为中心。希腊式建筑多用直线,罗马式建筑多用弧线,“哥特式”建筑多用相交成尖角的斜线,这是最显著的例子。同是一样线形,粗细、长短、曲直不同,所生的情感也就因之而异。据画家霍加斯(Hogarth)的意见,线中最美的是有波纹的曲线。近代实验虽没有完全证实这个说法,曲线比较能引起快感,是大多数人所公认的。
古希腊神庙 古希腊建筑
米兰大教堂 哥特式建筑
同是单纯的线,何以有些能引起快感,有些不能引起快感呢?最普通的解释是筋肉感觉说。依这一说,眼球在看曲线时比较看直线不费力,所以曲线的筋肉感觉比较直线的筋肉感觉为舒畅。如果这一说可靠,则形体美的欣赏完全是感官的快感。但是斯屈拉东(Stratton)和瓦伦汀(Valentine)都反对这一说。他们举了三个反证。第一,我们寻常对于眼球运动并不能意识到。比如深夜里有一微光射在墙壁上,光虽然是固定的,我们看来却常觉它移动,这就由于我们把自己没有意识到的眼球运动误认为光的运动。如果我们对于眼球筋肉的一动一静都能意识到,就不会发生这种错觉。第二,我们把眼睛闭起,随意转动眼球,无论转得如何轻便,我们也决不能得到欣赏美线形的快感。这也可以证明筋肉感觉和美感是两件事。第三,斯屈拉东曾用照相机摄取眼球在看曲线的运动路径,发现它并不循曲线运动的轨道(如第一图),而是跳来跳去,忽断忽续,忽曲忽直,结果有如第二图。第一图是所看的曲线,它是很秀美的;第二图是看这条曲线时眼球运动所成的线形,它是很零乱的。如果所看的曲线如第三图,则眼球运动所成的线形如第四图。第三图曲线颇陋劣,与第一图曲线相差颇远,但是第四图的线形和第二图的线形却没有多大分别。这些事实都足证明筋肉感觉说不能解释从美线形所得的快感。纵或筋肉感觉是这种快感的一种助力,却不能成为主因。
几个圆圈 (俄罗斯)康定斯基
(一)
(二)
(三)
(四)
然则单纯的线形所引起的快感和不快感究应如何解释呢?它的原因是很复杂的。
第一,它是节省注意的结果。有规律的线比杂乱无章的线容易了解,所耗费的注意力较少,所以比较能引起快感。有规律的线是首尾一致的。看到它的首部如此,我们便预期它的尾部也是如此;后来看到它的尾部果然如此,恰中了我们的预期,注意力不须改变方向,所以不知不觉地感到快感。丑陋的线没有规律,我们看到某一部分时,不能预期其他部分应该如何,各部分无意义地凑合在一起,彼此并没有必然的关联,我们预期如此,而结果却如彼。注意力常须改变方向,所以不免失望。这个道理可以拿第五、第六两图来说明。
(五)
(六)
第五图是不能引起快感的,它起首是弧线,是有规律的。我们看到A部时自然预期它以后还是照这个规律进行,可是它到B、C、D、E各部屡改方向,与预期恰相反,所以引起不快的感觉。不过规律和变化并不是相妨的。浪费心力固然容易引起厌倦,心力无所活动仍是不免厌倦。所以规律之中寓变化,变化之中有规律,是艺术上一条基本原理。比如第六图就是在制图案时所常用的线形。它从A起到B止,是守直线的规律的,由B点它忽然离开这个规律,转走另一方向,这是和预期相反,不免惹起若干惊异。不过它到了C点随即取A-B的方向和长度走到D,心力也因之由活动而恢复平衡。这样寓变化于规律时,变化的结果不是失望,不是挫折注意力,而是打消单调,提醒注意力。
第二,线形所生的快感有时由于暗示的影响。我们欢喜秀美的线纹而不欢喜拙劣的线纹,因为秀美的线纹所表现的是自然灵活的运动,拙劣的线纹所表现的是不受意志支配而时遭挫折的运动。比如乘脚踏车或划船,在初学时都不免转动不如人意,本来可以走直路,因为手脚不灵活,往往不免东歪西倒;但是练习既久,手腕娴熟之后,便可驾轻就熟、纵横如意了。生活中一切活动都可以作如是观。有时环境如炼钢,可以在指头回绕;有时能力不可应付环境,一举一动都不免流露丑拙。我们看到秀美的线觉得快意,就因为它提醒我们的驾轻就熟、纵横自如的感觉;看到拙劣的线觉得不快,就因为它提醒我们的东歪西倒、一无是处的感觉。这都由于潜意识的暗示作用。
第三,我们已经说过,知觉事物常伴着摹仿该事物的运动,看线形也是如此。例如看曲线时筋肉就不知不觉地摹仿曲线运动,看直线时筋肉就不知不觉地摹仿直线运动。筋肉运动有难易,所生的情感即随此为转移;易则生快感,难则生不快感。例如第七图A和B同是斜线,而多数人却觉得A比B较易生快感;C和D同是曲线,而多数人也觉得C比D较易生快感。这就因为它们有顺反的分别,筋肉因为习惯的关系,描画A和C比描画B和D较顺便。
(七)
不过据马丁(J. Martin)的实验,摹仿动作对于线形所生的情感究竟能影响到如何程度,还是一个疑问。她曾叫一百个学生画侧面人形,结果有八十八个学生都把面孔画得向左。原始民族的画像也大半是面孔朝左。我们就可以根据这些事实断定朝左的画易起快感么?她又常拿作幻灯影片的侧面像叫五十个学生看,先使它们向左,后又把它翻转过来向右,问他们最欢喜哪一种,结果有二十五人欢喜朝左的,十五人欢喜朝右的,余十人不觉到分别。她检查过五十三册名画集,发现朝左的像和朝右的像在数目上相差并不甚远。照这样看,摹仿动作虽有影响也很微细,它可以作助力,不可以作主因。
自画像 (清)金农
第四,我们虽不赞成旧心理学家以联想作用解释一切美感经验,但是却不否认联想可以影响美感。在看线形时,联想作用常是一个要素。据塞格尔(J. Segal)的实验,同是一个线形让同一个人去看,所生的联想不同,所生的情感也就随之而异。例如第七图斜直线A或B,在把它看作画歪了的垂直线时,受验者觉到不快感;在把它看作向上斜飞的箭头时,他就觉到快感。这里显然可以见出联想的影响了。
第五,立普斯所说的“移情作用”对于线形所生的情感影响也颇大。我们往往把意想的活动移到线形身上去,好像线形自己在活动一样,于是线形可以具有人的姿态和性格。例如直线挺拔端正如伟丈夫,曲线柔媚窈窕如美女。中国讲究书法者在一点一划之中都要见出姿韵和魄力,也是移情作用的结果。我们见到柳公权的字,心中就浮起一种劲拔的意象,见到赵孟頫的字,心中就浮起一种秀媚的意象。这个意象本在我的心里,我却把它移到笔划本身上去。移情作用是美感经验的要素,凡是线形可以引起移情作用,大半都可以引起几分美感。
自叙帖 (唐)怀素
二、以上都是说简单的线形。一条简单的线所引起的情感,其原因已如此复杂,联合数线而围成一空间,其美感的因数自然更难分析了。美的形体无论如何复杂,大概都含有一个基本原则,就是平衡(balance)或匀称(symmetry),这在自然中已可见出。比如说人体,手足耳目都是左右相对称的,鼻和口都只有一个,所以居中不偏。原始时代所用的器皿和布帛的图案往往把人物的本来面目勉强改变过,使它们合于平衡原则。我们看下列第八图几个拟物形的图案就知道:
(八)原始陶器的图案
此外如希腊瓶以及中国彝鼎都是最能表现平衡原则的。在雕刻、图画、建筑和装饰的艺术中,平衡原则都非常重要。
凤纹牺觥 (商)
我们何以欢喜平衡、匀称的图形呢?有一派学者以为它像简单的线形一样,也应该拿筋肉感觉来解释。我们看匀称的形体时,两眼筋肉的运动也是匀称的,没有某一方特别多费力,所以我们觉得愉快。这一说也被斯屈拉东辩驳过。据他用快镜摄影的结果,眼睛看匀称形体时所走的路径并不是匀称的。例如下列第九图是眼睛看第十图瓶形时运动的路径,在第九图中看不出第十图的平衡原则,是很显然的。
(九)
(十)
(十一)
(十二)斐西洛的方形试验(原形五分之一)
有一派学者以为我们欢喜匀称,由于在潜意识中见出它的效理的关系。这个学说发源于希腊数学家毕达哥拉斯,在美学思想上影响颇大。实验美学发源于斐西洛,斐西洛的实验就是从研究形体的数量关系入手。在各种形体中我们所最欢喜的是长方形,所以窗、门、书籍等等都是长方形。长方形的两边的长短也各各不同,究竟长边和短边成什么比例才能引起美感呢?从达•芬奇起,历来画家都以为在最美的长方形中,短边和长边的比例须与长边和长短两边之和的比例相等,这就是说,短边和长边须成1:1.618或5:8(如第十一图)。他们把这种比例叫做“黄金分割”(goldensection)。斐西洛用白纸板剪成十个面积相同(64cm2)而两边长短有变化的方形(如第十二图),把它们摆在黑板上面,次序是随意定的,每试验一次,次序即更换一次,使形体和部位的影响消去。他叫受验者在它们之中选择一个最美的和一个最丑的出来。每一次选择算一分。如果受验者同时选择两个形状,则每个形状得半分,同时选择三个形状,则每个形状得三分之一分,余类推。他费了许多年的精力,总共试验男子二百二十八人,女子一百一十九人,结果如下表:
从这个结果看,多数人欢喜长短两边成34:21比例的长方形(表中用*符号标出的),这恰是“黄金分割”的比例。斐西洛以后,韦特默(Witruer)、安基耶(Angier)、拉罗(Lalo)诸人依法实验,所得的结果大致相同。
多数人何以特别欢喜“黄金分割”呢?有一派学者说,我们欢喜两边含“黄金分割”的长方形,并非欢喜这形体本身而是欢喜它所含的数学的比例,我们在潜意识中把它的长短两边相加起来,和长边比较,见出长短两边之和与长边的比例,与长边与短边的比例适相等。这种条理、秩序的发现就是快感的来源。他们以为听音乐所得的快感也是如此。我们在潜意识中比较音波的震动数,发现它们的数量的比例,所以觉得高兴。这种学说显然是很牵强的。同是一个比例在形体中为美而在音乐中却不一定为美。比如有两个音,一个震动数为一百二十八次,一个震动数为二百零七次。这个比例很近于“黄金分割”,而它们在一块却不和谐。这件简单的事实即足推翻数理说了。
依我们看,“黄金分割”是最美的形体,因为它能表现“寓变化于整齐”这个基本原则。太整齐的形体往往流于呆板单调,变化太多的形体又往往流于散漫杂乱。整齐所以见纪律,变化所以激起新奇的兴趣,二者须能互相调和。“黄金分割”一方面是整齐的,因为两对边是相等的;一方面它又有变化,因为相邻两边有长短的分别。长边比短边较长的形体很多,而“黄金分割”的长边却恰长到好处,无太过不及的毛病,所以最能引起美感。它是有纪律的,所以注意力不浪费;同时它又有变化,所以兴趣不致停滞。
三、代替的平衡。平衡的形体易引起美感,已如上述;但是有时不平衡的形体也很美观。在第一流的图画、雕刻之中,真正左右平衡、不偏不倚的居极少数。不但如此,真正左右平衡、不偏不倚的作品往往呆板无生气。然则平衡原则不是不可靠么?依美国文艺心理学家帕弗尔(Puffer)的研究,凡是貌似不平衡的第一流作品其实都藏有平衡原则在里面。她把这种隐含的平衡叫做“代替的平衡”(substituted symmetry)。“代替的平衡”在图画上极为重要,现在我们来详加解释。
我们先说帕弗尔的实验。她用一块蒙着黑布的长方形木板摆在受验者的面前。板的左边钉上一个长八厘米、宽一厘米的固定的白纸板。右边另有一个长十六厘米、宽一厘米的可移动的白纸板。受验者须将可移动的白纸板摆得和固定的纸板相平行。远近由他自己定夺,但是要使两个纸板所成的形体最美观。以后她又把长纸板改为固定的,使受验者依同法把短纸板摆在最美观的位置。她试验过许多人,发现他们大半把长纸板摆得离中央较近,短纸板摆得离中央较远,有如第十三图——这种摆法便含有代替的平衡。
(十三)
好比一条长板,中心安在一个石凳上面,左右恰相平衡,如果它一头坐着一个小孩,另一头坐着一个大汉子,大汉子须坐在离中心较近的位置,小孩须坐在离中心较远的位置,木板才能保持原有的平衡。因此,帕弗尔把长板叫做重线,短板叫做轻线。就表面说,长线和短线离中心的距离不等,不能算是平衡,但是根据机械的平衡原则,轻物本来比重物离中心须较远才能保持平衡,所以长线比短线摆得离中心较近,实在还是遵守平衡原则的。
如果不用纸板,一边用简单的画片,一边用面积相等的白纸,则大多数人把画片摆得比白纸离中心较近;如果两边都用画片,只是画中情景有简繁的分别,则大多数人也把较繁的画片摆得比较简的画片离中心较近。这都由于简单的东西较轻,繁复的东西较重。用两件东西摆在一个固定的平面之上,如果要把它们摆得美观,轻的东西须离中心较远,重的东西须离中心较近。这就是“代替的平衡”的原则。
漓江天下景 (中国)李可染
但是这个轻重标准是如何规定的呢?我们何以把长线叫做重,短线叫做轻,繁复的画叫做重,简单的画叫做轻呢?我们何以看到这种轻重远近相称的布置就觉得愉快呢?帕弗尔的解释以谷鲁斯的“内摹仿说”为根据。依她看,美感的愉快都起于“同情的摹仿”。我们看形体,常不知不觉地依本能的冲动去描摹它的轮廓,冲动起于动作神经,传布于筋肉,筋肉系统和神经系统都是左右对称的。平衡的形体所唤起的左右两边的冲动也是相称的,神经和筋肉的活动都依天然的节奏,所以最能引起愉快,几何的平衡之心理的解释如此。
冲动的平衡就是左右筋肉动作的平衡,也就是注意力的平衡。要达到注意力的平衡,形体的左右两方大小远近都相等,固然是一个办法,但是大而近,小而远,也是一个办法。较大的东西、较繁的东西或是较有趣味的东西(总而言之,较“重”的东西),比较小的东西、较简的东西或是较乏味的东西(总而言之,较“轻”的东西)都较易引起注意力。如果较轻的东西和较重的东西距离中心都相等,则注意力全在较重的东西上面,结果就是心理上的不平衡了。如果要使轻的东西所引起的注意力和较重的东西所引起的注意力恰相平衡,则较轻的东西一定须摆在离中心较远的地位,因为距离中心愈远,所需的注意力也愈大。总而言之,近而重的东西所引起的注意力是自然的,远而轻的东西所引起的注意力是勉强的,这两种注意力质不同而量则相等,所以彼此能相平衡。再拿前面近的画片和远的白纸为例,眼睛看近的画片,自然能产生注意力,因为它本身有趣味;白纸平滑单调,不能引起自然的注意,所以须摆远一点;距离既隔得较远,眼睛看它时眼球的筋肉必须经过一番转动,所以它所唤起的注意力能够与画片所引起的注意力相平衡。
潜伏的波浪 (法国)杜布菲
代替的平衡在图画中极为重要。帕弗尔曾经研究过一千幅名画,发现每幅画后面都含有代替平衡的原则。各种图画之中大概都有五个要素。一为体积(mass),指画中人物所集中的地方,即着墨最多的一部分。二为情趣(interest),即观者注意力所最易集中的地方,例如人物的动作。三为注意的方向(direction of attention),指画中人物注意所指的方向,大半表现于视线。四为线的方向(direction of line),画中线纹大半是倾斜的,它向某一方倾斜,线的方向就集中在那一方。五为远景(vista),指距离较远的背景。如果在画的中央定一条想像的垂直平分线,则这五种要素常平均分布左右两方,使所引起的注意力左右平衡。例如人事画中体积偏左者则注意的方向往往偏右,风景画中体积偏左者则远景往往偏右,以求左右两方无畸轻畸重的毛病,这就是用代替的平衡。
奏乐天使 (意大利)福尔利
奏乐天使 (意大利)福尔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