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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蝴蝶路
蝴蝶成群聚集在路上,我们的汽车开过,一片一片地碾过,轧过。 碾过的地方会是什么样子?我不敢回头看,我始终看着前方。前方雪白 的蝴蝶成片聚积着,竖起千万双颤抖的翅膀。道路被装点得雪白灿烂, 像海洋一般动荡。汽车开过的时候,大地一定在震撼,栖在大地上的蝴 蝶一定会有强烈的感知。但是,又是怎样一种更为强烈的感知支配着它 们?当汽车开过,仅有寥寥几只忽闪忽闪飞起来,落在稍远些的地方, 更多的蝴蝶仍在原地一片一片地颤抖,痴迷而狂热。像迎接一个巨大的 幸福那样去迎接巨大的灾难……汽车终于开过去了。
而前方又是成片的蝴蝶。
2
我们由蝴蝶的道路迎接着,走进深山。从此迎接我们的是更为澎湃 的山野。山野轻易地将我们陷落到不能自拔的境地。所到之处, 一抬头 就倒压下来强烈的风景,逼我们一步步后退,但身后有万丈深渊,又迫 使我们在每一次的巨大惊恐面前,不得不向这惊恐再迈近一步。原来海 洋的广阔不是让人去畅游的,而是让人去挣扎的 …………
雪白的蝴蝶,在这山野四处漫舞,像在激流中一般左突右闪,像被 撕碎的一群、被随手扬弃的一群。这种蝴蝶不美,不大,两片翅子雪白 干净。它们纷纷扬扬成群动荡在深密的草丛中,像是一片梦中的语言。 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无休止地经过这片草滩,惊扰着它们。
3
我们穿过蝴蝶丛走进森林。世界猛地浓暗下来。森林里面的每一块 石头,每一只鸟儿都生长着树叶。所到之处,昆虫四散而去,寂静四聚 而来。我们陷入一片幽暗恍惚的地方,而另一片更为幽暗迷茫的地方已 经在下一步等待。我们停住,我们迷了路。
这时,一只白色的蝴蝶从什么深处,翩跹而来 ……
这蝴蝶的道路,铺在这山野秘密之处的边缘。虽然是路,却是阻 止我们前来的路, 一只又一只,用沉默,用死亡之前的暂生,用翅子的 颤抖,用我们这样的生命永不能理解的象征。我们的汽车碾了过去。同 时,我们的汽车还把什么也一并碾了过去?
“蝴蝶栖在路上,” 一个老人说,“那么暴风雨和冷空气即将 来临。”
但我们来临了。
4
我们跋涉山野,蝴蝶如碎屑般在身边随风飘舞,仿佛就是刚才被 我们碾碎的残渣,又仿佛是刚才那群中了魔般的生命脱窍的魂魄。但不 能称之为“精灵”——它们黯淡,纷乱,不能支配这山野的任何一处奇 迹。它们残梦一般飘飞在山野旁,而山野浩荡啊! ……是不是正是山野 这种惊心动魄的力量才浮起了,沸腾了,撼动了这些轻薄得如灵感中多 余的语言一般的生灵?
我们却什么也不能惊起。我们只能开车从上面碾过,碾过, 一无所知地碾过……只能碾过而已。蝴蝶的路,盛大,雪白,隆重。本该由另 外的什么去踏上的呢?在这山野中,我们多么渺小,多么无知。 (2001)
5
马桩子
讲一些马桩子的事情。
我们才搬到深山夏牧场沙依横布拉克时,生意极惨淡。那一年,七 年一度的阿肯弹唱会设在了库委沟那边,人就全都往那边跑了。于是我 们这片夏牧场上的毡房少了两百多个,原先珍珠一般撒遍山野,如今空 寂得让人看了心寒。
一起做生意的伙伴一家一家地搬走了,不久后,这片草甸上只剩下 了我们家和另外两三个帐篷,寂寞地面对着更寂寞的山谷。
我们实在没有能力搬家,我们雇不起车。没办法,生意太惨淡了, 我们连搬家的钱都没赚出来呢,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别人走。
6
那段时间总是下雨,总是刮风,我们洗完后搭在柴火堆上的衣服总 是被吹到沼泽里去。我们这个家很简单,因为我们总是想着离开,生活 中的一切都是临时的,什么都在将就、凑合。
当最后一位关系密切的老乡也开始装车时,我们的衣服又一次被风 吹走并弄脏了。我妈气极,拿着斧头在柴火堆里噼里啪啦砍了一阵,整出两根碗口粗,两米长的木头来,然后在沼泽上立了两根桩子,牵上铁 丝,做成了一个正儿八经的晾衣服架子。
她一边做这些,一边冲着正为搬家而忙得不亦乐乎的那群人大喊: “你们走吧——走吧!我要在沙依横布拉克扎根了!”又“砰”地把 木头栽入挖好的大坑,大喊:“展开崭新的人生!”再砸一下,再喊: “生根发芽!”很豪迈悲壮的样子。
7
他们在车上冲我们的新晾衣架欢呼,祝我们生意兴隆,祝我外婆 万岁 。
结果……不知是心诚还是怎么回事,架子一立起来,生意马上好得 不得了了。
细察究竟,居然是晾衣架的功劳——不过现在不能称之为晾衣架 了,因为当地方圆百里的老乡都拿它当马桩子拴马呢。
以前吧,他们骑着马来到这儿,绕着这片帐篷区走半天,终于在河 那边找着桩子系了马,然后顺便在河那边买东西。等慢慢转到我们这边 来时,要买的东西都差不多置齐了,顶多探头进来瞅一下便走了。
8
而现在他们来了,径直在我家门口系上马就走进帐篷。照着家人开 出的清单三下五除二买齐了东西,打好包寄放到我们这儿,再到另外的 地方慢慢转。临走牵马时再顺便进来看一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忘买的或 临时想到要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