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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海藏禅林
三年前我从西安出发,沿着河西走廊往西北方去。没有规划,漫无目的,像水上落叶,打着旋任意漂流。
十天后我到了武威。
如今,那里不过是一座西北小城,不过从遗留下来的名胜古迹中,依旧能领略到当年“河西都会”的盛况。这些天,我几乎将武威转了个遍。
一日赶早,我去酒店楼下的牛肉面馆吃早餐。老板照例坐在门口的摇椅上,手中打着蒲扇。
“早啊。”老板见我来了,笑道。
“不早啦,最舍不得的,还是您这一碗面。”我进门后,在桌前坐定。
“要走了?”
“今天就走了。”
“到哪儿去?”
“走哪儿算哪儿。”
老板朝内吆喝了一声:“大碗,不要香菜,牛肉加倍。”转头又对我说:“使劲儿吃,要赶路的话,下一口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牛肉面很快就端了上来,盆一样的白瓷碗中,清汤白面,牛肉片在上面旋了个圈。我舀了勺辣油,挑起一筷子面条,还冒着蒸汽,就往嘴里送。
就在这时,地面忽然震颤了起来,桌子上碗碟乒乓作响。
莫非是地震了?
——这个念头刚一闪过,我连忙将面条咬断,囫囵吞下,拔腿就往外跑。清早街上没几个人,等我在路边站定,才陆续有人出来。这时已无余震,人们一个个木桩似的站着,用心体会脚底板的触感,片刻后,大家就相互取笑着回去了。
滚烫的面条从嗓子眼一路烧到胃里,我这才回过味儿,便急忙回到面馆,要了杯凉白开。老板却坐在原处,几乎没动。
02
“跑那么快,我还当是解放军来剿匪了。”老板笑道。
“没感觉到地震了?”
“小震不必跑,大震跑不了。”
我坐回桌前,牛肉面还在桌上放着。这回我挑起面先吹了一会儿,伸出舌头试了试,才连吸带咽,大嚼起来。
“兴许是土地爷留人。”老板悠哉地摇着蒲扇。
“那就卖他个面子,多留两天。”
老板一听,也笑了,就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我这几天的见闻。
“最近去过哪儿?”老板问。
“什么雷台汉墓、鸠摩罗什寺、天梯山石窟、文庙、大云寺,都去了。”
“还挺多,海藏寺去了没?”
“还没。”我口中嘟囔。
“那地方还不错。”
“是吗?那我今天去看看。”
老板看我吃得香,心情大好,说了一串公交车换乘路线。七拐八绕的,我也没听明白,只是点头。
等我吃完结账时,老板叮嘱道:“以后再来。”
“这味道,忘不了啦。”
辞别老板后,我掀开门帘,出了面馆,右手边相邻的就下榻的西凉酒店。
一进大堂,就听前台小妹问我是不是地震了。不等我开口,她倒豆似的说:“刚一溜儿人往外跑,我还不知道什么事,就跟着跑了出去。都说是地震了,我还没感觉到。”
“要不你站桌上我给你摇摇?”我笑道。
小妹也笑了:“你瞧瞧,门口那帮人还不进来,惜命得很。”
我回头一看,门前确实聚着一群人,其中几个大妈,正拍手跺脚地打电话,仿佛刚经历了九死一生。
“要退房吗?”小妹问。
“再续一晚。”
等她办完手续,我就转身朝门外走,却被她叫住了:
“都地震了,还往哪儿去?”
“去哪儿不都得回来么。”
“回不来房费照扣。”
“瞧你说的。”
我朝她挥挥手,径直出了酒店,打了个车就直奔海藏寺去了。
03
不久出了市区,上了一条土路,接连穿过了几座村庄。车窗外扬起的尘土,被阳光照得如水似雾,好似起锅的蒸汽。车拐了个弯,眼前出现一片绿油油的农田,一座三进木牌楼兀自立在其中,后面是一座寺院的山门。
一开车门,热浪从门缝里涌进来,激得我打了个激灵。付过车费后,我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木牌楼下,抬眼见牌楼上挂着一方牌匾,上书“海藏禅林”四个大字,字体浑厚苍劲,定是出自名家之手。不及细看落款,我被晒得忙躲进牌楼的阴影,靠在木柱子的石基上乘凉。
海藏寺山门大开,里面静悄悄的,只有几声蝉鸣打破了午后的寂静。视野之中,空无一人。
“谁大热天的跑这儿来?”我心中自嘲,“估计只有我给自己找不痛快。”
谁知这时候,海藏寺的围墙拐角处,竟绕出一个人来。
那人身穿白汗衫、卡其色裤子,脚蹬一双白球鞋,身后背了个双肩包,一副学生样。他走到山门前,从腰间的小包里取出一个摄影机,用手挡着阳光,低头调试了几下,就举起来,镜头对着自己录像,嘴里还嘟嘟囔囔说着什么。
偶尔一两句飘到我耳朵里,尽是些半文半白的话。我心中哂笑:“谁要跟我这么讲话,我宁可聋了。”
他录完后,低头看了遍回放,轻轻摇了摇头,准备再录一次。
“要帮忙吗?”我朝他喊道。
他愣了一下,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才将摄影机朝我递过来,说:“那谢谢了。”
04
我吸了口气,从木牌楼的阴影中踏出。阳光一照,眼睛睁不开,脖子后一阵灼烧。我走上前去,接过他的摄影机,半蹲下来,把海藏寺的山门都装进了画面。
“点那个箭头是开始。”他说。
我摁下按键,比了个大拇指,那人便演讲似的开口道:
“武威,古称凉州,城外有古刹,名海藏寺。周围林泉茂密,松涛林海,犹如海中藏寺,故以此得名。寺中有古台一座,乃‘东晋明帝太宁中梁王张茂立’,唤曰‘灵均台’。传说当年萨迦班智达与蒙古阔端王凉州会谈时,曾在此降服毒龙,为阔端王治病。曾有人说,在天朗气清之日,临高台而观,可见祁连山脉点苍耸翠,武威绿洲黍稷离离,峰高昊天,地远八极,凉州景色,尽收眼底。”
——不过这次说得比刚才还要拘谨。
“镜头感不行啊,”我打趣道,“再来一遍?”
“就这样吧。”他接过摄影机,径直合上屏幕,装进腰包。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模样,看起来二十来岁,剃着个寸头,虽说年纪小,却像个老学究。他脸上挂着汗珠,身上的白汗衫也湿了几片。
“旅行博主?”
“不、不。”他摇摇头,伸手抓着后脑勺说,“我是因为来武威考察——”
“哟,考察,那您一定是新上任的兰州军区司令员了?”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连忙说:“我是来给博士论文找点素材。”
“博士?书还没读够啊?”我半开玩笑地问,“佛学博士?”
“历史学,研究西藏史的。”
“不去西藏研究,跑这干吗?”
“西藏并入中国版图,始于萨迦班智达和阔端王的‘凉州会谈’,凉州就是武威,我博士论文就是《凉州会谈对中央王朝统治西藏之影响》。”
我漫不经心地听他介绍自己的专业。
05
“那你是学什么专业的呢?”他问。
“我本科是学土木的,工作两年了。本以为学这专业是设计楼房,谁知现在整天跑工地。”
“这样啊。”
“怎样?觉得遇到了个粗人?”
“没有,没有,工作挺好的。”他伸出手,“我叫张潮。”
“我叫陈塘。”我握了下他的手,“要不咱今天就一起去寺里看看?”
“好啊。”
“没想到还遇一导游。”我笑道。
当下我们一拍即合,往山门走去。门口没人卖票,我正要迈过门槛,见张潮往功德箱里投了二十块钱。
“兄弟信佛?”
“也算不上信,藏族古代史料都是佛教世界观,但凡是个人物,都是这个佛那个菩萨的化身,看得多了,自己也不知道该信不该信了。”
“你那二十算我十块,今晚请你喝酒。”
“这都能行?”
“有啥不行?菩萨收钱的时候还管是谁给的吗?”
我们说笑着就一起进了山门。
寺里虽冷落无人,但亭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苍松古柏,亦有些蓊蔚洇润之气。大雄宝殿前有一座香炉,香火虽不甚旺,几缕青烟袅袅直上,盘旋于梁柱之间,那上面绘制的游龙走凤也似腾云驾雾一般,大有梵宫仙境之感。只不过里面的泥塑木雕,却像是近年来重修的样子,不甚可观。
06
出了大雄宝殿,绕到后面,无非是穿堂过殿,求神拜佛,似乎已将海藏寺游遍了。我想起刚在山门外,听张潮提到的什么“古灵均台”,便问:“那什么台子是在这寺里吗?”
“晋代灵均台吗?按说是在这寺里,怎么找不见呢?”
“你找灵均台干什么?”
“之前翻到一篇《凉州佛寺志》,说当年萨迦班智达来到凉州时,恰逢阔端王患病……你知道这两人是谁吧?”
“我上哪儿知道?”
“凉州会谈就是西藏的萨迦班智达和蒙古的阔端王。”张潮说,“《凉州佛寺志》里记载,阔端王的病乃是一条毒龙所致。这龙原是布达拉宫红山之下龙王潭里的龙王。萨迦班智达与毒龙相斗,引得龙王潭水倒灌凉州。萨迦班智达降服毒龙后,阔端王随即病愈,于是答应不再发兵西藏,并支持萨迦班智达统领西藏政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