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体面
1.母亲是用脚推开大门的,她两只手提满了东西:用各种二手塑料袋装着的菠菜、生菜和茼蒿。
母亲气喘吁吁,说:“还记得应莲吧?”
我正在客厅的沙发上瘫坐着。我说:“当然啊,前天见面我才和她打招呼了。但她好像没看到。”
母亲把手上提的东西拿给我看:“这都是她送的,听说你回老家过年了,她想约你聊聊。”
聊聊?我确实心里犯着嘀咕,那天她应该有看到我的,但她低着头就走了。而且,她有什么可以和我聊呢?
我正这样想着,母亲把东西放到了厨房,两手叉着腰喘着气,说:“我在想,她有什么能和你聊呢?”
2.母亲走进厨房,戴起袖套,是准备做饭了。但她突然想到什么,走出来说:“我觉得啊,你还是先考虑下她要找你聊什么。遇到困难的人其实都挺不好意思开口的,可一旦和你开口求助了,你没能承诺或者承诺后做不到,那对他们都是伤害。”
我觉得母亲说得很对,但又马上察觉到不对:“那你怎么还收人家送的菜?”
“我硬塞了鱼给她了啊。”母亲一副得意的样子,“本来这可是你母亲我斥巨资买来想给你们一家三口北京游客补补的。红斑鱼啊,我找渔夫阿小吩咐了三天,今天才有的。”
母亲说:“哎呀,那个鱼可真好吃啊。”说着,吞了下口水。
我躺在沙发上,想着,我确定应莲看到我了啊。
老家巷子多,横七竖八的,修得歪歪扭扭,毫无规律。路都是石板铺的,两侧都有排水沟,随便拿水一冲,总是会显得很干净。
3.镇上的妇人都习惯在门口挑菜洗菜洗衣服晾衣服。其实那不是正事,正事是和路过的人聊天,和同样出来挑菜洗菜的人聊天。
真什么都可以聊:丈夫半夜放屁,屁味变重了是不是生病了?儿媳妇其实有脚气怎么提醒……风窜来窜去,一条条巷子像一个个传声管道,这群妇女聊天的效率是提高了,这小镇因而也没了什么秘密。
我每次回家还是会像小时候一样,得空了就在巷子里窜。不是因为好事想听这些碎嘴,只是这些人从小就在这儿讲,她们口中的主人公和故事情节,我都追更了十几年了。很多讲故事的人,以及很多故事里的主人公,都陆陆续续离世了,还有越来越多人离开老镇区,我因此更格外珍惜这些机会了。
女儿还没满周岁,妻子留在家里照顾。我则如每次春节回来那般,放下行李就在镇上的巷子里乱逛。
我当时正走在一个巷子里,然后看到一个身影从巷子口一下子过去了。我开心地喊:“莲姨!”
4.那个身影没有停留,我追到巷子口,看到那身影似乎很慌张,随便要拐进就近的另一道巷子。
我又喊了声:“莲姨?”
那身影还是就此消失在另一个巷道里。
回来的路上我就在琢磨,那应该是她啊。微微臃肿富态的身材,头发烫得卷卷的。
但确实觉得有哪里不对,我仔细琢磨了再琢磨,好像,那头发虽然还是卷卷的,但看上去却很塌。我认识她几十年,从没有哪一次看她头发塌过,一丝一缕都要往上卷的,一走,看上去像蓬松的浪,一浪接一浪地随风摇曳着。
再有,那背影穿着的是一身发白的黑色衣服,显得脏脏旧旧的。莲姨是个指甲缝都得洗得干干净净的人,即使在我三四岁东石镇上的人普遍不富裕的时候,她的衣服也总要弄得特别的清爽,她怎么能允许自己穿着这样的衣服出门呢?
5.晚上吃饭的时候,妻子问母亲,找到可以带去北京的保姆了吗?
自从女儿出生后,我们先雇了专业的月嫂,但毕竟太贵,妻子心疼钱,一个月就让她离开了。之后换了几任保姆,总觉得照顾孩子不那么上心,做起饭来实在不合口味,妻子生完孩子肠胃一直不那么舒适,就更是吃不下了。
这个事情我发愁得,到报社工作时,见人就唠叨。有个浙江的同事说:“对的,我们家也遇到这个问题。后来孩子外婆从浙江诸暨老家空运了一个保姆来,第一顿饭,我老婆一吃就热泪盈眶。看她照顾起孩子的手法,我老婆激动地说:‘对对对,就是要这样。’而且各种我不懂的习俗,她都懂。”在一旁听的来自云南的同事也插嘴说:“正解,我家也是这样搞定了。强推。”
我就赶紧和母亲说了。
6.关于这个任务,母亲说:“哎呀,我可认真调研了,整个一条街巷,三十五岁往后五十五岁之前的妇女共有几种情况:一、媳妇刚生,开心地照顾自己大孙子;二、媳妇生二胎,或者小儿子的媳妇刚生,那可真是忙,要带一大一小俩小孩;三、有当曾祖母的,支援自己的儿媳妇带曾孙去;四、家里有钱了,都要雇别人带了,怎么可能出去?”
母亲总结说:“现在老家的妇女可稀罕了,东石镇的男孩子们长大后东南西北地去工作,这群妇女就空投到天南海北去支援。”
“除非60岁往上的,观音阁里义工团一大堆,但怕是干不动这个事情了。”母亲说。
我知道母亲的意思,应该是没戏了。但妻子还不死心:“要不去农村问问,我们给和北京保姆一样的工资,放到农村应该算高的。”
母亲撇了撇嘴:“但哪个老人不愿意守着自家子孙啊?”
7.说完这句,母亲就不打算继续说这个了,她语气激动起来:“你们在北京还不知道,今年应莲家里出大事了!”
这几年来,我对母亲这样一惊一乍的表达,早已经免疫。倒不只是母亲,我发现小镇上的人年纪越大越喜欢把很多事情说得很严重。我想,究竟是我去了北京,知道每个人都很渺小,任何事情,即使生离死别终究是微小如尘埃,还是因为母亲生活在镇上,每个人因此都显得很重要,每个事情都显得很大?
母亲说:“那次可真是吓死我了。应该是十月初五早上六七点吧,我和街坊听到应莲家里有好多人在凶神恶煞地吼着,咱们附近的邻居,我啊,阿月啊,碧霞啊,各自带上点什么工具就跑过去。到的时候,我看到好多人啊,都男的,穿着西装戴着墨镜,像出殡时那种哀乐团一样,把应莲团团围在中间。
“一看这阵势,哪是我们这群女的能对付得了的,赶紧做了分工。阿月赶紧跑去各个人家里喊上男的,我们想先一起挤进圈子中间,陪着应莲。”
8.“老妈,挑重点说。”我有点听不下去了。
母亲白了我一眼:“等我说下去啊。”
“那些人本来不让我们进去的,一个大块头嘴里骂骂咧咧地挡着我们。碧霞关键时候很好汉的,头硬接了上去,喊着:‘你打啊,我是农村妇女,现在也懂法律了,打一下我,我就发家了。’大块头倒真发怵了,竟然就让我们过了。
“我们抱着应莲,说应莲咱不怕,是咱们的理,谁都欺负不了,不是咱们的理,大家想着一起解决。
“应莲哭着说:‘姐妹们别和他们凶,理是他们的理。’我们就傻眼了。”
我有点不想听了,收拾吃完的碗筷要走,母亲赶紧拉住我:“别这样,你听一下啊,这样应莲找你聊的时候你才知道背景啊。”
我想想也对,继续坐下来听。
9.“原来应莲的丈夫阿目不知道为什么找人借了钱。以前什么都没说,有天晚上阿目突然让应莲、儿子、儿媳赶紧收拾东西带着小孙子跑。至于跑去哪儿,阿目说还没想明白,说车出了东石再说。应莲出生在东石,嫁在东石,虽然她娘家是东石镇最早有钱的那一拨,嫁过来后阿目也发家了,她因此是最早逢年过节买衣服得去城里买的人,但她可没在东石以外的地方长住过。
“应莲说:‘你得说清楚,没说清楚,我是不可能离开东石的。’
“阿目说:‘我欠人家钱了,人家威胁要来绑人了,咱们得赶紧跑。’
“‘要绑人?’作为中年妇女,应莲电视剧当然看过很多,以前也听奶奶说起土匪强盗的故事,慌张得赶紧帮忙收拾。收拾了一会儿,应莲才想着不对,问阿目:‘是咱们欠别人的钱别人才要来绑的吗?’
“阿目说是。
“应莲问:‘那人家不是强盗喽?’
“阿目说是。
“‘那咱们家是真欠那人钱,还是被坑骗的呢?’应莲问。
“阿目想了想说:‘利息高点,不知道算不算合法。’
10.“应莲把东西一扔,‘利息再高也是你找人借的时候同意的,这样我不走了,你们也不能走,这不是做人的理。’
“最终,阿目带着儿子、儿媳和孙子是凌晨三四点走的。家里的三辆车都开走了,一辆儿媳妇结婚时当作嫁妆陪嫁过来的保时捷,一辆阿目一直开着的宝马,还有一辆平时用来运载一些杂物的面包车。
“三个大人每人开一辆车,三辆车都塞得满满的,儿媳妇的LV、爱马仕,儿子的拉菲,阿目的爱马仕,都带走了。本来儿媳陪嫁的金饰也要带走的,是应莲冲过去硬扒了下来。
“阿目要走的时候,还最后努力了一下,试图和儿子直接把她拖走。情急之下,她对着阿目的脸上就是一抓。她做着美甲的手,一不小心就把阿目脸上抓出几道流血的伤痕,阿目气呼呼地摔上车门就走了。儿子、儿媳跟着走了。
“应莲跟在车屁股后面骂。
11.“当那群人来的时候,应莲把自己所有的现金、金子等全搬出来了,然后说:‘够不够?不够我再想办法。’
“那群人中间站着一个穿西装的,一看就知是头目。那头目说话倒是客气——只是说完,应莲吓坏了——‘姐姐啊,你丈夫欠我大概五千万,你怎么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