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六月底的傍晚,天空中的碎层云被夕阳染成一段一段的明橘色,枝流叶布的样子,像是磕了一碗焕丽而灵透的蛋花,朝檐口铺洒开来。羊肉胡同里,满是连缀成片的烧火楼,青砖旧瓦,矮矮实实,中间一道牙缝般窄细的核桃巷,算是个纳凉避静的歇脚处。白日里,女人最怕燥热,睡好觉,擦一把身子,七拼八凑地围在鹅卵形的核桃叶下掰豆角,拿马尾罗筛棒子面。爱聊些烧菜小技,粗粮细作的,多是巧妇。蒜泥去火,姜丝增鲜,料材再紧张,给有心人听去,受惠的终是自家老小。日头西沉,霞色挂肩时,互相问过钟点,才分拨儿散去。有一高个男的,穿一件葱绿色的军背心,臂腕处打着石膏,绑竹夹板,却不吭不响,总蹲守在一户人家门口。
起风了,路面上的黄土渣,被一缕缕吹起来,高个皱起眉,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那扇漆红的枣木院门快要合上时,他站起身,用手扳了回去。面前的那间厨房,一看就是加盖的,砖和泥子比周围几家要新出许多。靛青色的杂木窗户敞着,灶台前站着个小孩,光秃秃的脑壳,像一块芙蓉色的朱砂冻石。
随着一股熏蒸的热气不停地向外翻滚,小孩似乎知道谁来了,只是两人都没有开口讲话。
走近时,高个发现他正脚踏矮凳,小心地把一面高粱秆盖帘儿端下来,又赶紧腾出一只小手,捂着汗津津的脑门儿。
飘出的白烟仿佛会说话,真香。
02
水一开,小孩大方地笑了。高个吸了吸鼻子,没有朝前再迈一步。蒸锅就摆在眼皮子底下,他看得清楚。饺子通常是先煮皮,后煮馅儿,老人们习惯敞着锅盖,让饺子在沸水里滚,受热均匀,不至于破皮。等差不多了,再盖严,这时水的热量刚好能透进馅儿里。汤色清,皮不粘,吃起来才合适。不懂的,只会一味用旺火,最后全成了片儿汤。
“本来想和面的时候掺个鸡蛋,又舍不得,开锅前就往里点了一些盐和葱尖,哥,你尝尝。”单论年岁,高个比小孩大出一轮,可他只能眼巴巴地瞧人家在火上有张有弛,显得老成。
“嗯,闻着就不错。”他挠了挠臂膀的石膏,把脸一扭,故意去瞧晒在窗台上的那捆芹菜,“我吃完来的。”
小孩的脸上有些失落,但他很快又掀起锅盖,继续看着火。锅里被拨出一道浅纹,犹如疏风掠过河面。他捞出一只饺子,轻咬下去,试生熟。
韭菜馅的,应季,味儿正。高个开始咬自己的嘴皮。
小孩抬起秃脑瓢,又一次眼巴巴地望着高个。
“不咸不淡,盛出来一起吃?你要是手不方便,给你拿个勺来。”
“真吃过了。”这次,是他的脑门儿渗出了汗,不知是被熏的,还是饿的。强烈的西晒照在侧脸,汗珠像葵花籽那么大,从耳后滑到脖颈。别说受伤的胳膊,连腿脚也像是不过血了,一起跟着发麻。“做那么讲究干什么,自己吃的东西。”
“就是进自己的嘴,才费心思。”小孩两手取出笊篱,滑亮的汤汁被柳条从圆硕的饺子上沥出来。“你吃过什么来的,死知了,还是灌的水饱?”
小孩在刺儿他。
一排排白润晶亮的小元宝,在盘子里来回出溜。
“我爸说,荒年饿不死大师傅。哥,假如你当厨子,先给自己做什么好吃的?”
“厨子。”高个反复在嘴里念了两次,才看到小家伙一动不动地,在等他回话。“你的饺子,再不吃就坨了。”
03
高个男的,就是我,从大兴插队回来的我。
那时,我爸在雪池胡同抬冰,我妈是宣武副食品公司供销科的调度员。像我这种双职工子女,每天饭点一到,见邻居家孩子,捧上热饭热菜,满院儿蹦跶着吃,那是什么滋味,我都不愿意提。我妈想我踏实养伤,特意舀一碗高粱米,给隔壁曹阿姨送去,让她中午管管我。人家嘴上自然说好,添一双筷子的事,白天也真来敲我的门:“屠国柱,家里贴饼子烙多了,过来帮我们吃一点儿吧。”我会隔着窗户说:“和同学约好的,出去吃。”
为填肚子,我试过用凉水化淀粉,再拿开水冲红糖,兑好,仰脖一灌,又香又甜。后来觉得胃里还是空,就抓把盐,去街上逮蚂蚱,抓知了猴,烤着吃。好些孩子宁可不正经吃饭,也要挤在绿莹莹的桃树和杨树叶下,围着我。总之,只要不挨饿,我招儿多了,逼着自己想。
那年是早立秋,稍一见凉,即便盐都顺着裤线洒没了,也难见到几只活物,馋虫倒是勾出不少。后来忘了听谁说的,十七号大院里一小光头,精豆子似的,在家能炒土豆丝,会熬茄子,我就总跑过去看。他以为我是想蹭饭,每回就单盛出来一份。我摇头,给他搁回到砖台上说:“你吃你的。”他又递了过来:“哥,你吃,脆还是不脆,熟没熟透,我放了一点白胡椒粉,提味,替我把把关。”我捏起一片浅棕色的茄条说:“那我就帮你把把关。”
我们会挨家挨户地串,看街坊怎么抻莜面,怎么蒸花卷儿,怎么把猫耳朵推撮出花纹。我从哪儿新学了几手,不方便动,就尽着他先在家里试。从白天到傍晚,他跟在我身后,像一块甩不掉的粘面团。
04
他的脑袋又宽又扁,手总在上面抠,我问过他:“你的光头怎么回事?”他说以前头发很多,还留过小辫,后来里面老是长虱子,就越剪越短,直到剃光,天天洗,还是会长。我盯着他的脑瓢又问:“现在怎么没了?”他说,后来他爸干脆拎起暖壶,朝他头上浇开水,说这样能把虱子、虮子全都烫死。我仰头直笑:“你爸真下得去手,虱子不是他亲生的,难道你也不是?真这样,该烫出你满头脓疮才对,我怎么瞅不见?”小光头眨着眼睛说:“是真的,真的。”空了一空,他又说,整天晃荡下去,也吃不出意思来。不如去专做风味菜的老馆子,尝尝手艺,我爸说,白广路的万唐居,有真东西。
我照着他的光头上一拍:“等你脑袋上的毛长齐了,再说。”
终于有一天,办事处的人打来电话,叫我过去参加分配。我就把绷带剪掉一小截,套了件长袖褂子,再去。那是一幢用朱红色火砖砌的苏式矮楼,外面挂着磨花了的旧黑板。多如喷漆总厂和电表三厂,哪家单位招工,就拿黄粉笔写在上面。办公室里,那个人拎着竹篾包的暖瓶,刚打完水回屋。他见我把四盒五毛八的红梅,从报纸里一亮,就故意板起脸,怪我瞎花钱。等我把烟卷好,又坐了回去。他说:“有个情况,你得先弄明白。像首钢、二机床厂那种地方,都是给退伍兵预备的,厂方直接跟武装部招人。人民食品厂这样的全民单位,少,也轮不到你们这帮知青。我这里,都是集体的。你去,就聊去的办法。不去,再说不去的。”我眼皮一闭,一睁,点了点头,说:“这些都懂。”
他说:“懂就好办,这片儿的集体单位,那是卢沟桥上的狮子,数都数不清。”他揪出软木塞,将水倒进生满茶垢的搪瓷缸里,来回吹。然后还说:“我这人实在,冲你妈跟我是发小这层关系,像东街第一塑料厂,做大脸盆的,都不跟你提。”
05
他从三角柜里抽出一张表,说:“单给你留的,灰大楼拔丝厂,出盘条,这东西,紧俏。菜市口的羽绒服制品厂也行,去就当天开手续。”我问:“去那儿做什么?”他说:“流水线呗,工帽往头上一套,扎袖子,缝领口,出蓝棉大衣。”我说:“老坐着,干不了。”他一愣:“老坐着不行?那东风市场的售货员,总行吧?”我说:“老站着,也不行。”他把缸子一撂,横话就出来了:“躺着行,你够资格吗?有这好地方,我还要去。也不过过脑子,年前你在四平园把一崇文的孩子,吊起来打。开春,又给里仁街张家二儿子眼眶拍折了,人刚在同仁医院把假眼装上。这你妈才来求我,快把你搓出去。明告诉你,我还不管了,家待着去,仨月不分你。”
我又坐近,从两边裤兜里各掏出一盒“前门”,按在他跟前。再问:“您手里的单子,给我看看。”他半张着嘴,一面朝我的手上瞄,一面把表递过来:“再不济,你不是会游泳么,北海当救生员怎么样?给你条船,有想不开,跳河的,你上。冬天活轻,船都靠岸,光刷刷漆。”
我对着尽下面两个单位的名字,看了再看。
他顺着我的眼神说:“糕点二厂,远是远了点,在城外的湾子,可福利好。”
我问:“这个万唐居,就是那个万唐居吗?”他说:“废话,全北京,能有几个万唐居。”我把手从烟盒上松了回来说:“就这儿吧。”他冷笑着,拿起蓝圆珠笔,在那三个字旁边,打了一个细小的对勾。
后来我妈怎么说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包,好端端的工人队伍不进,偏往五子行里钻。伺候人吃,伺候人喝,白糟践我为你打点前程的一片苦心。
06
按现在的论法,杨越钧应该算万唐居的第三代总厨,当时叫掌灶,也就是大厨师长和热菜组组长。他很好认,那张肉蓬蓬的圆脸,一笑,总会眯缝起柔和的双眼来看你。宽厚的身板配了件簇新的白色号衣,下面是炭黑的制服呢工裤。头上一顶带松紧的豆包帽,也戴得正正方方。
我至今都还记得,杨越钧教给我的第一句话。他说,做厨子,最要紧的是有一颗孝心。当时我根本没听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天,老人还特意问了我家住哪儿。我答:“就在这片儿。”他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摇头说:“不是这个意思。”然后,从兜里摸出一个蓝皮小本,慢条斯理地抹平折角,铺在桌上。他迟缓的动作,像一颗黏滞中还未滴下的蜡油。
“我是问你家的住址,包括你父母的名字、年龄和单位,都帮我写上。”
其实,这些材料政审时早就填过的,可是见他那么郑重,我只好再拿起笔。
后来听说,老人真的会提着水果,找到徒弟家里,告诉对方父母,你儿子在我手下学徒,店里会照顾好他,请二位放心。
07
既然叫掌灶,火上的事可以全听你的,但你头上,还有东家。以前万唐居的东家和掌灶都是山东福山帮的,从不传给外人。后来把手艺和账本都留给这位保定人,论老礼儿,是破家法了。但杨越钧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八大居之首的位子,他托得住。
老年间的掌灶,活儿既要做全,还得看着徒弟。有不服管教,调处不当的,生出事,东家先把掌灶师傅请过来,甭管是不是你的错,你回家,全因你挣的那份钱。当时,万唐居的厨子平均工资二十块,我师父一人就拿一百五。不论谁家婚丧嫁娶,认不认识的,他一律随十块钱份子。人肯定不会去,但是钱一定要给到。想那年月,谁肯掏出八毛来,算俩人交情不错了。
不过有位爷,工资却比杨越钧还高出五块钱,他就是烤鸭部的葛清。凭着独创的技艺和配方,这人树起了宫廷烤鸭的招牌,连着救活好几家店。杨越钧是花了大钱,从大栅栏把他挖过来的。葛清是个活儿极细的人,他在后院的鸭房,别人不能踏进半步。他说过,老杨,这摊事儿交我,钱你绝不白给,但我挣的只就这份工资,旁的事,你也别找我。以前店里有个公方经理,存心让他黑白着干,连烤带片,填鸭扫圈,一肩挑不算,还要他切墩上灶,亲自走菜。气得老头抄起手勺,站后院柿子树下,当所有人面,骂对方是杂种操的。
08
杨越钧担心葛清因为这事被人上纲上线,便问齐书记,能否将那个经理请走。接着他叫来我,说分你头一项差事,就是把你匀到鸭房。我自然不乐意了,因为师父的烧鱼是一绝,谁不想跟着掌灶,长些本事。刚进店就被支开,那不成了晓市里扔满地的烂菜叶,有人丢,没人捡。可杨越钧不管,派我去的时候,他连一盘菜也没教过我,只扔给我八个字——“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现在是有人说:“你屠国柱命真好,一口气就拜在两位高人门下。”可当时不是这样,去劳资科领工服时,那里的人看我,就像在看一只翻了盖的乌龟。传达室的老谢来换新锁,想跟我逗会儿闷子。他说:“你也要去鸭房了?”我听了,便把衣裤一撂,梗着脖子问他:“怎么着?”他笑着摇摇头,说:“不怎么着。对了,见过你俩师哥了吗?”我眉头一张:“什么师哥?”科里的人像捡着钱一样,笑翻过去。我转过身,来回瞧了他们两遍,拿起东西就走。老谢在后面伸着头喊:“可别惹你葛师傅不高兴。”
那是一身藏蓝色的开襟布衫,抬肩宽松,里料干糙,穿起来像是披了件床单,走路兜风。
我系好裤腰后,弓身,贴着内厅的落地镜,对着自己的钟罩脸,照了又照。那两道剑眼上,眉骨外凸的凶相,加上峭立的驼峰鼻,怎么瞅,都不像是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人。我抠掉手臂上的那几粒血痂,把衣扣挨个别好,用手掌抹平褶子,冲镜子轻轻叫了一声:“屠师傅。”
09
一个清凉的、阴郁多风的下午,我站在烤鸭房门前,点上一根烟,抽完后我又在风里多站了会儿,散散烟味,然后呼一口气,把腿迈进了屋。
一股臭烘烘的苜蓿味,差点儿将我熏一跟头。我捂住鼻子,看见一团镂花般交互覆叠、朵朵丰满的白烟。用手扇了扇后,总算辨出眼前有一轮黑线。我对那道黑线说:“葛师傅,我是屠国柱,杨师父派过来的。”他继续抽着手里的卷烟,没有答话。我又重复了一句后,他把烟灰直接弹在地上,张起眼瞪我。我很自觉地向后退,直到被他瞪出屋外。
我原想在院里找个下脚的地方,坐下来,等他喊我。结果是我像尿裤子一样,一直被晾在院墙下面。看着前院的人,和我初来时一样,伸着脖子往我这里瞧。
我希望他们同样瞧不到这里,更不会认清我的样子。
这一晾,就是半个月。
这半个月的时间里,每当天刚蒙蒙亮,我便来拍店门,把老谢从被窝里喊出来,让他放我进去。我说要签考勤,老谢鼓起眼睛说:“记考勤的都还没来,签屁。”我径直走到后院,看见那个精瘦的老头正拿着镊子,拔鸭头上的细毛,就好声好语地向他打招呼。然后和其他新徒工一样,我开始扒炉灰、添火、砸煤、拾掇灶台。我会往老头的茶壶里倒一丁点儿热水,闷上半杯高沫儿,等他一找水,再续满,那时喝起来,不凉不烫,正合适。
结果无论我怎样表现,也换不回他的一句话。
于是我的下手活一干完,就像要饭的一样,自觉地找个背阴处,歇脚。我发现街面上,总有人透过铁栅门,往院里看。我就假装找东西,在院子里转圈儿。当时万唐居的人,一提店里新来了个驴师傅,就是说我呢。那些天,我总想,假如葛清真能打我,骂我,该有多好。
葛清照看鸭圈时,人手一件的蓝蚂蚁工装,被他随便地搭在肩上。耳边,还总别着一根皱巴巴的卷烟,有时摘下来,嘬一口,叼在嘴上,也不耽误给鸭子填食。
风日渐凉了,院子里那些老树上的枝枝丫丫,被吹得慌促。他却面如平湖,握着破茶壶,放腿上,往把角那么一窝,瞧着那群呆头呆脑的东西。
其实远远看上去,他自己就像一只垂老的兀鹫。
10
那时的万唐居,是靠自造的土冰箱,来给菜肉保鲜。每天,会有专人从德胜门的冰窖采天然冰进来。我爸在那里干了半辈子,这套活儿,我熟,不用人教的。如何上冰,同样是门手艺。一整块冰足足一见方大,半米厚,合四百斤,要靠几个人,合力用冰夹子抬下来,砍成八块,再拿刀铲平撒盐,码到水泥池里。店里给葛清配的不是水泥池,而是半人高的木桶,要垫好冰后,放进小坛子,里面盛着新切的鸭肉。肉不能碰冰,那样会脏了原料。整个过程费神费力,谁都不愿意干。以前葛清身边没人,杨越钧会叫伙计帮他上冰。现在我来了,便没人再管。就这样,耗了半个多月后,我等到了自己的第一个活。而且,这份差事只能我做。
我拿出一把两尺长的冰镩子,去凿领到手的冰块,寒气和碎渣跃进皮肉里,又痒又麻。我小心地往坛子和桶的缝隙里塞碎冰,这让我想起儿时在羊肉胡同,刚入伏,我们只等批冰的驴车一到,就用小手拼命擖哧凉飕飕的冰。细细粒粒的冰碴和成瓣的冰疙瘩洒在地上,要抢着捡进手心,直冻到指尖像涂了红药水般一片晶亮,往嘴里一含,特别过瘾。因为心神走得远,便没在意,要对这把钢制冰镩留一些力。我紧握住上头的木柄,斜着一拉,这根前有尖刺,尾有倒钩的四方棱,直奔肘关节滑去。
昏昏默默中,浅浅的血渍渗到冰面,流向砖地。
我用手胡乱擦了擦伤处,紧闭住眼,把头仰靠在院墙上。
11
霜降之后,清风先至。白广路街两侧种满的槐树,前些日子还是枝叶扶疏,绿荫如盖,一场冻雨后,便改挂上了纤细的冰针与六角形霜花。道道细线中,反衬出几分枯草白须似的愁相。枣林前街北面的拐角处,有个老人立于阳光刚好能照到的路牙上。他闭着眼,双手平静地攥着线绳,轻轻揪扯,好像真能听懂,头顶上那几个气球瞭望远方时看到的景象。
“红的跟白的,一样一个。”我举着钱,打量起老人。
他穿着蓝灰色的粗布衫,络腮胡像杂菜似的绕缠在脸上。
“小伙子,拿好。”他用比铅条还要黑亮的手指,在几根细绳上摸索很久,像是在抚琴。然后,真的挑出两个气球来,一个红色,另一个也是红色。
我客气地道过谢,告诉老人,不用找钱了。
“你谢我干什么?”他半张起眼皮,把零钱塞回给我。“我站当街卖的是气球,不是这张老脸,你看不到吗?是你眼瞎,还是我眼瞎?”
“这我跟您有什么可争的。”我说。
老人笑了。
他向后挪了挪,确保自己还能晒到太阳。
“留步,您特意来关照我,这个情我得领,怎么称呼?”
“屠国柱。”
“姓屠?”老人中气足,话音厚实。“这个字好,我跟这个字打了半辈子交道。”
12
对面有家做白水羊头的李记,很多接孩子放学的人回来,特意进去要一碗宽汤,站门口喝起来。风乍起时,香味会被吹过街面,再散开,还是很浓。
“早年,先生教过我们。”他收好钱夹,别进后腰,那是一个粗纹的鞣制皮具。“一家人里,如果三代为屠,再不转业,早晚遭报。您看,现在这东西不是来了?”
“说起来,咱们也算半个同行。”
“哦,您跟哪儿高就?”
“万唐居。”
“好地方,我像你这么大,在宰场开牲,十头猪,连宰带收拾,两个钟头。只用一根粗圆木,一把刀。先敲脑袋,再放血,然后劈脊,去内货,保证干干净净。”他自顾自地说起来,好像想起很多事。
“所以说,做人,还是要多行善。”我把钱重新递进他手里,又在他的肩膀前,捋出一根线,拿走了我想要的白色气球。“看得出来,您是吃过大苦的人。”
“我不行,有比我还苦的。”老人又把钱收好,冲我笑了起来。“那时有个弟兄,来场上要跟我学,我就站在烫猪池旁边,跟他说,这地方你不能来。他说,‘您肯收我,我客客气气待您,拴猪时也有个帮衬。不然,我就跟扎进脚底的钉子一样,您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
老人宽大的腰膀,像一扇铁门。我一边听,一边尽力去想象他年轻时的样子。
“我问他以前摸过刀么,他说没有,但是会拍鸽子,翅膀一攥,背朝地上稳稳一摔,准死,一滴血不流。我听了,就把刀衔在嘴上咬住,准备干活。他是个麻利人,不吭不响就来帮我捆牲口,手握住后腿,再朝外一提,上千斤的美国红毛猪,眨眼间四仰八叉。我跟上去朝心窝子就是一刀,手腕再横着一搅,就松劲了。开膛后我叫他过来看,内脏上只有一道被刀尖刺出的小口,像蚊子叮的包一样。”老人用那只手,在肩头数了数,又从布兜里捏出个瘪气球,他还是想说下去。
“六四年以后,搞四清,大串联,我也纳闷,每回闹运动,他都要被卷进去。我因为眼瞎,逃过去很多事。只有他,整日挂着牌子,被揪到会上斗。那些故意在凳子上放个搓板叫他跪的,都是他的徒弟。每人握一条那种拴在马达上、带钉子的角带,直抽到他血印子一声一声溅出来。从头到尾,我就站在一边,等着把他带回去。不管他是活着,还是死了。”
13
薄暮时分,大片愈来愈深的墨绿围拢在空中,像是什么奇怪的酒,淌在我们的头顶。风将我们的气球吹得乱撞,缠在一起,发出软绵绵的乒乒乓乓声。
“不过,还有句老话,先生没讲到,那就是福祸本相依,天命不可违。这双眼睛受了我多少拖累,不好讲,但它不肯瞎,后面那些大难,我实实在在躲不过去。后来,在那个比我的世界更黑暗的地方,我把我徒弟,从他徒弟的手里抬出来。谁又能想到,今天我还要靠他好心,分我一口饭吃。”
老人把手搭在我肩上,却没立刻放下,似乎是想找个东西扶一扶。
“我站在这儿,每个人经过,都和你一样可怜我。要不买两个气球,要不就打发孩子来,偷着把钱丢下。但是没人能告诉我,我现在这样到底是福,是祸。”
我和他又待了好一会儿,却不知道再讲什么才好。
自从来烤鸭部上班,我就没进过正餐部的大厨房。为了不给老谢添麻烦,平日我改从广安门电影院(白广路店)直奔后院进店。店里能上二层的楼梯共有两个,东为上,挨着店门,留给客人;通常内部职工会走西侧的那个,从后厨踩着直接就能去楼上财务科。按规定,早九点营业,晚八点关门,中间两点到四点,师傅们想干点什么都行,还能回趟家。正是这时人少,连老谢也在打盹儿,我才拴着红、白气球,来楼上领工资,只为快去快回。
说出来很多人都不会信,刚来万唐居的时候,我最怵领工资的日子。我总觉得,这份钱如果领了,那和要饭的可真没什么区别了。偶尔几回,在车棚里碰见杨越钧,他老是和和气气地问我,在鸭房适不适应,上手了没有,缺东西就说,后来我就躲着他走了。一个人的时候,我跟自己念叨过,这个工资我还是得领,否则会有人说,驴师傅终于撂挑子了。这对于店里的管理,也不是好事,到头来难堪的,还不是我师父吗?
14
那天留下值班的会计,年纪很轻。她上身套了一件大夫才穿的白大褂,两条细瘦的小臂上,戴着一对蓝套袖。她头也没抬,就递来一张表,让我签字。
在一排墨绿色的铁柜后面,她掏出钥匙,开明锁,从抽屉里数钱给我。我把气球线踩在脚下,腾出手写好名字,听她噼噼啪啪地又过了一遍算盘。我瞥见,她不像那些老会计,留一头齐肩油亮的波浪大卷,而是梳了两条乌黑的麻花辫。白润细滑的肤色,更是比苗家人做的鱼冻还透亮。
“你再这样看下去,我数错了钱,算咱们谁的身上?”她一句话问得我无言以对。“你下去后,帮我叫一下曲百汇好吧,他也该领钱了。”
“我不回后厨,我是鸭房的。”
她扬起脸,看了看那两个气球,又看了看我,冰澈的眸子,像初秋里盈满露水的荷塘。
“你就是跟着葛清的驴……屠师傅?都说你没半个月准跑,想不到能熬到领工资的日子。”
我瞄了瞄她胸前的名牌,清楚地印着“邢丽浙”三个字。
钱点好后,我往兜里一塞,没搭她这个茬,想走。
“回鸭房也要这样神气,让你带个话会死人?”她用橡皮筋在一捆钞票上利索地绕了三下,搁好。“等到你把葛清的本事学到手,当上前厅总经理,搞不好我们还要给你跪下的。”
我把工资又拿出来一甩,拍在她面前。
“这种话,你应该对着大喇叭去说,让葛师傅听见,我他妈吃不了兜着走,还领工资?”
“你把钱拿走,跟我抖威风算什么本事。”她摆出洋梨一般的冷脸。“空长个五大三粗的样子,脑袋也是块铁疙瘩,派你去烤鸭部,能比前面两个好到哪儿去?葛清的手艺传给谁,谁就当前厅经理,这是掌灶早定好的,又不是搞特殊化。你以为没人说,葛清就不知道吗,老家伙比猴子还要机灵。”
15
她们科里的玻璃窗,可真干净。那些柳枝,看上去像是长在屋子里一样。
见我还在愣着,她的两道弦月眉,轻轻一蹙。
“你没仔细看,楼梯口的黑板写着什么?区里要评出六个涉外饭庄,万唐居和对面的道林酒家,只能上一个。”
我点了点头,想了半天,问她:“那又怎么了?”
“你先给我一句话,还要不要跟着葛清学了?要,就把耳朵伸过来,我教你一招,不管用,连我的工资一起,倒贴给你。”
她的话叫我很难为情,但我还是弯下腰,凑到她跟前。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雪花膏味,指关节处嫩红的肌肤纹路,令我看得入神。至于她说了什么,反倒没听太清楚。
“怎么谢我?”
“你喜欢什么颜色的?”我抬起脚,把那两个气球牵了过来。“挑一个吧。”
“都给我。”她将气球线一把拽了去,真的全留下来。“劳资科上次发口罩,没给到你们那边,我手头留了几个,你要不要,点炉子的时候正好用上。”
我刚要转身出去,回头见她把一摞四方棉纱塞了过来。“下次再来我这里领工资。”
“你喜欢吃鸭肉吗?我求葛师傅给你片一盘儿,这点儿小事他还是肯的。”
“干什么,他烤的鸭子,我又不是吃不起。”
不论哪一路厨子,师父再尽心尽力地教你,也要埋下一道偷手,以防东家和徒弟抄自己后路。为此,有的甚至不怕手艺断在自己身上,也要一起带进棺材。所以有人说,勤行这点活儿,免不了一代不如一代。
有时候我想,是不是在葛清的心里,就有这个顾虑。
16
那天我干脆走进鸭房,想找他问清楚。当时,他嘴里正叼着一根天津产的“战斗”牌香烟,皮围裙系在身上,毛线手套套好,准备入炉前最后一步,开膛取脏。他攥着刚打过气的鸭坯翅膀,扬起下巴,示意我帮忙划根火柴,我忙举到他嘴边。看着星星散散的烟叶,卷缩,燃起,他慢慢地合上眼睛。
老头随后握紧鸭脖,将鸭背靠在木案上,提起一把五寸长的尖刀。为了坯形不破,他习惯刀走腋下,先开一月牙形小口,凭食指即可将内脏一下勾出。
“杨师父让我到鸭房学徒,您总要派点儿活给我吧?”
“别拿杨越钧来压我。”葛清掏完鸭肺后,拧开龙头,他的烟酒嗓,伴着水声,从咬着烟的牙缝里钻出,像一张砂纸,碾擦着屋内喑哑的水泥墙。
“没那个意思,就是觉得,这样在店里白拿工资,烫手。”
他回身看我,一双被信封拉过似的倒三角眼,在我身上扫了个遍。“你来之前,杨越钧的大徒弟和二徒弟都被鸭房赶出去过,知道吗?”
“听说过。”
“那你还来?”
“师父说,干厨子最要紧是有一颗孝心。”我也不知怎么蹦出这样一句。
葛清把烟拿在手里,乐了,棱角分明的脸,如茶褐色的鸡皮般,密密层层地裂开。
他没再理我,倒是取出一根高粱秆,一头被削成三角形,一头是叉形,放入鸭腹内后,向上撑住鸭脯的三叉骨。我将目光挪向远处,这间十平方米的鸭房,尽里面有个小单间。我面前是个半张床大小的工作台,用白铁板包好的木头案子,底下安了俩板凳腿,牢牢架住。
17
葛清很快从单间里提出一只刚烤熟的鸭子,站到案前,躬身片肉。杏仁片是最传统的技法,他抄起一把精巧的直刃片鸭刀,先在鸭胸拉出一道小缝,肉里迅速渗出星星点点的汁液。他又在这道缝的上方,再划第二刀、第三刀,接着绷直拇指,按住切下的鸭肉,左手跟紧接肉。随着皮肉吱吱脆脆地应声错开,一枚一枚,轮廓艳亮的扁平薄片,温顺地躺下来,微微散着热气。很快,鸭皮上流出的油挂到托盘,慢慢又汇成云朵般的油花,莹彻平滑。
老头叼住烟嘴,将光亮香脆的鸭肉拈起,码出四周环绕、中间收口的葵花形入盘。
“走菜。”他把烟一弹,擦刀,耳边变戏法似的又取出一根,再塞嘴里。
“这样就想把我糊弄走?”
“爷们儿,你什么意思?”他取出一块豆包布,在手上来回揉擦。
“我就是想学开鸭之后,片肉之前这点东西。单间里到底什么样,您得让我开开眼。”
“想开眼是吧,刀就搁在那儿,有多大能耐,使出来。”
他朝案头上剩的那半只鸭子一瞥,我也不再废话。部位不同,片法自然不同,内行不用多看,头一下便猜出你几分内力。我侧身下刀,切出五厘米长、两毫米厚的柳叶条,连皮带肉,一段段细匀工整,薄而不碎。我没学过摆盘,只将切好的鸭肉朝刀背上一搓,腾到一个七寸碟上。
“可以,至少鸭皮不皱不缩。只是这么切,看的就是摆盘。”他把烟捏在手上,认起真来。“你跟谁学的?”
“雕虫小技。”
“杨越钧想干什么?”他仔细盯着我,好像师父正躲在我身后。“那俩草包滚蛋以后,我讲过,事不过三,他还敢把你打发过来。”
18
我这才想起邢丽浙交代过的话,回头看后院并无一人,便跟老头说了。
他没听见一样,自顾自地转身又走回单间,却没有让我跟进去的意思。
“回去吧。”他耳朵上又多出来一根烟。“嫌钱烫手,就买一条儿红梅,下次再空着手来,学他妈屁。”
谢天谢地,邢丽浙看人比点钱还准。
“你请我来道林吃饭,不怕被人撞见?谁不知道,这两家店在抢指标。”
葛清用左手解开两颗梅花扣,右手在尖脑袋顶来回胡噜着短碎斑斑的一层灰发。他说:“打从‘四人帮’倒台,就再没进过这家馆子。”我跟着点头说:“别看长这么大,能坐进道林里吃饭,自己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当然了,还要看这顿饭和谁吃,怎么吃,比如要跟您面对着面,耳听心受,才算是福运不浅。”
老头并不搭话,只管纵目四望,见顶楼的飞檐斗拱下,是绘着五福献寿的横梁来做吊顶天花。堂内林立一片漆红大柱,墙面贴了米色的直纹壁纸,底部则用柚木的饰面板包好,配上苏绣竹帘、明式宫灯和嵌着冰花玻璃的落地屏风,极压得住阵脚。
“说什么福运不福运的,到这种金镶玉裹的地界儿,人模狗样往我面前一坐,话也跟着漂亮起来了。别忘了,店大欺客,奴大欺主,椅子再贵,你也是用嘴吃饭,不是屁股。”
“千好万好,不如万唐居的鸭房好,行了吧?咱们,点菜?”
我拿起一张三叠小册的菜谱,绿底白边,浮印着描金的梅竹与纱灯,青红相映。里页用蝇头小楷手写的菜名,如幽花美士般,个个出落得婉丽飘逸,骨秀神清。
“您看人家,落款不仅盖着刻章,侧栏还用宣纸贴上今日宴会的冷菜和小吃,分行布白的,拿在手里,贺年卡一样。”
“来道林点菜还用这玩意儿?”他掸了掸鞋面,不用正眼瞧我。“看着膀大腰圆,坐下来却像个娘们儿。既然来了,就别白跑一趟,带你粗长些见识还是应该的。”
我眨巴着眼,不作声响,只等看老头如何行事。
葛清抬手朝一个女领班打个招呼。对方闲悠悠地走过来,取笔拿纸夹,候在一边。
“丫头,我是宁啃仙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今天专程带刚入行的小子来这儿,学习学习。”
19
我猜不出事态轻重,仍举着菜单,看了又看。勤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行合趋同是大忌,各家即便有同一道看家菜,做出的口儿也绝不一样。比如,同是鲁菜馆,又都做葱烧海参,但吃同和居的,跟去丰泽园的,不会是一拨人。换句话讲,客人来你店里是吃这儿的师傅,所以厨子之间没有互相串的。
女领班仍摆出一副六根清净的样子,我感觉即使刀架脖子,她都未必知道死字怎么写。
“我们是国营大店,坑您又不给涨工资,北京饭店里倒有的是仙桃,进得去吗你?”
我一听就知她是外行,饭店重规格,饭庄重风味,两者登记在执照上的功能不同,并无高低之分,在吃上真懂的人不会这样信口乱讲。
“那就好。”葛清不再多言。“先来盘儿凉菜,怪味鸡。”
这道菜,调味繁复,入嘴后百味交陈,容易试出功夫深浅。女领班听后却是一怔,没有下笔去记。
“精雕细刻的房子能建,直截了当的菜做不了?那换四川泡菜。”老头变来变去的,如同在打麻将。
“您真会逗闷子,专拣单子上没写的点。”她的笑像是腊月里的冻柿子,几乎结出霜来。
葛清应该清楚,这菜他是吃不到的。泡菜制法简单,却消耗巨大。当年道林只为这一道凉菜,必须单开一屋,宽如车间,全封闭消毒。别说人,一丁点油气不能进。可如今,却连菜名都找不见了。我将菜单立好,低头冲着银白的提花桌布愣神儿。
“热菜还用点么?道林不就那几样,一个宫保鸡丁,一个干煸牛肉丝。”老头有些厌了。
“可着整个餐馆,里外里都算上,数你认字儿最多,是吗?”一听这是冲我来了,我赶紧放下手里的菜单。
“来只樟茶鸭子。”我紧跟着说。
女领班连连应声,一边倒好水,一边摆齐碗筷,极认真。
“店里新添的五柳鱼,您尝尝?”听音儿,她底气还有,总想把面子扳回来。“这家店刚装完,才开业,二位吃条鱼,也好讨个彩头。”
20
葛清手指转着杯口,像是在圆包子褶,不说什么。我接过话,答她:“照你的意思办吧。”
趁着等菜,我想探探老头口风。
“照您看,这回区里评涉外单位,两家店,谁上谁下?”
“你问得到我头上么,谁上谁下我都有钱拿。再说这事我拍板儿也不算数,问你师父去。”
“当然有您能拍板儿的地方,比如让不让我进鸭房,杨师父当然希望我能帮您分担分担。”
话讲一半,菜来了。金字招牌的宫保鸡丁,汁红肉亮,香气吐绽,一公分大的肉丁像量过似的。葱粒蒜片、腰果杏仁、去皮花生,料配得也全,浸在棕色浆汁上,如同焦金流石一般。另一道干煸牛肉丝,也是酥嫩筋道,我闻了闻,豆酱所散发出的咸辣之气,虽略重,但很正宗。女领班让人先摆在葛清面前。
“你这菜不对。”老头没动筷子,把正在布菜的女领班喊来。“按规矩应该是锅红、油温,爆上汁,你得让我只见红油不见汁。你这个,也叫宫保?沙司滋汁熬得又黏又溶,根本就是糖溜,糊弄谁呢,拿走!”
女领班赶紧看我。
“先搁着吧,挺好的东西。”我说。
她用公筷,夹了一小碟干煸牛肉丝给葛清,谁想老头根本不吃,用手指一掐,压在桌上,竟挤出水来。
“道林没人了?这菜本是无渣无汁,要吃出干香滋润入进去的味。你们倒好,干煸和炸都分不出,把主厨请出来。”
“现在都是这么做的,您就凑合吃吧。”她开始有些抵赖。
“都这么做,也是错的。”他把盘子都堆到一起。
我夹了两条刚上桌的樟茶鸭。
“好赖您也动一动筷子。”
他直接取了中段的一截鸭胸,闻了闻,放进嘴。
“凉的。”这回他直接把肉啐了出来。“这菜从冰箱里提出来,热一热就端来了,看着皮脆肉嫩,实际没炸透,外边酥,里面硬。姑娘,你自己吃吃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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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再劝和,告诉她,想请主厨露个面,都是干这个的,谁也不会为难谁,她自然没话好说。
“葛师傅来怎么早不打招呼,哪有让您在一楼吃散座的道理?我这就给您安排一下,三楼雅间是刚装好的,您给瞅瞅,有四出头的官帽椅、博古架。”
那人笑眯眯地倒先开了口,我见他满是好意,互相点了头,心中替他不忍。
老头端起一杯茶清口,当众人的面,吃下一勺鸡丁。
“我牙口不好,官帽椅、博古架,怕嚼不动。”
“那您感觉,这菜吃着,哪儿不对?剞花刀的丁儿,仔公鸡的嫩腿肉,您是行家,全看得见。火候讲的是刚断生,正好熟,都是传了几十年的规矩。”
“这话搪塞外人,倒也不差,但你不用给我背书。说起宫保鸡丁,我只服两位。一个是四川饭店的陈宫如;一个是道林第一代厨师长伍先生,是他令你道林出的宫保汁,十拿九稳。刚才你提规矩二字,很好,可为什么我没吃就说不对?就是你的技法,不合他定的规矩。”
主厨一听老头翻起家谱,就知道没了还嘴的余地,只好安静等话。
“单说这菜的模样,首先它是爆芡菜,伍先生炒,不会一味过油,他是用煸的。这是川菜唯一的技法,有它才叫宫保,不是说搁鸡丁,搁辣椒搁花生米,就是宫保。这个你不能丢,丢了就是打自己脸,懂吗?”女领班见老头的话重了,赶忙朝他杯里续水,息怨气。
主厨像个被袭了营、下了枪的副官,纹丝不动。
“既然你认识我,话如果不中听,全当我摆资历。”老头捡起一根筷,伸到菜上面,戳标枪似的比画着。“世人皆知你家这菜,吃进嘴,应化成五味。先甜,后微酸,再略有椒香,跟着是咸鲜,还带点麻口儿。这五味,一个压一个,各层有各层的目的。好比逢辣必甜,麻在最后,吃热吃腻时,要用泡好的花椒粒来化解,再张嘴呼气,才能清爽。哪像你这个,全是满嘴生辣。”
窗外的斜阳像绢布抖下的落尘,越发稀散,疏少。穿堂风跑进屋内,菜开始稍稍发凉。
22
老头紧了紧衣襟,从内兜抽出一根烟,在桌上磕了磕,搁在嘴上点好火。
“是不是让你难堪了?爷们儿,报个名吧。”
“严诚顺。”主厨走近了些。
“你叔在街南美味斋管面点?”
“您真行,一下就知道。”
“有意思,遇见熟人了。容我多问一句,你这儿打着伍先生的旗子,去过他家里吗?”
“逢年过节的,都会去看看。”
“给伍先生磕过头没有?”
“没有。”
严诚顺说完后,脸上仿佛撒下了一把红椒籽,汗珠淌下来,都透着辣味。
半路,葛清像怕丢了户口本一样,手按着襟衫两侧的底边。
“当年,伍师傅手把手地教过我。店里一赶上义务献血,他就派我躲到堆房踩蒜。”
出了南运巷的巷口,天色已显出昏沉。晚暮前的青苍与冷寂,会令上了年纪的人,想起许多空悄的旧事。老头拖住步子,对我讲起他年轻时,是做清真菜起家,中途手紧,才入了汉民馆子,行话管这叫“换带手”,是丢大人的事。可他想的只是不挨饿有钱拿,上了岁数才知道,一辈子遭人白眼,是什么滋味。
“准我进鸭房吧,您不喜欢拜师那套,我也不求虚名。教会我东西,我帮您把宫廷烤鸭保全。”
行至椿树馆,葛清在街角的冷摊上,挑出一副玖红色的毛线手套。付了钱,上下拍打几下,揣好。
“我这点儿手艺,凭的全是一招鲜,吃遍天。从搭鸭炉,制鸭坯,外带酱糖葱饼,全部家伙什儿,这层窗户纸,我不点,只怕会叫你想破了头。但早早晚晚,一家通,家家通,等到遍地开花之日,也是我走投无路的一天。那时,谁赏我饭吃?”
我僵立在街上,接不上话。
“再不走,路就黑了。”
街灯初上,原来两个人又兜回到万唐居斜对面的白广路商场。作别后,我远远注视着他,像是在看一颗绽裂的顽石,在街面被吹到哪儿,就是哪儿。
一根细高的茶色木头电线杆下,那个卖气球的瞎子居然还在。风起来了,掀起橘色的沙,气球线拧成结,又是乱窜一气。
另一边,又一个老头朝他直走过来,挨近后,替他挡住风,收好东西,然后递给他一副鲜艳的手套。
两个老头,搀挽相扶着,走进更深的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