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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1.
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中有一句“人生如梦”，这是苏东坡经常出现的感叹，也是千百年来中国文学里经常出现的感叹。但苏东坡在这一首词里，把“人生如梦”这种虚无感，写得如此豪迈，还是非常少见。关于赤壁，苏东坡写了《前后赤壁赋》，还写了一首词《念奴娇·赤壁怀古》，这首词的具体写作时间有不同的说法，一般认为是与前、后赤壁赋的写作时间相同或接近。《前后赤壁赋》，写的是现实中的游历。而这首词，写的是神游。一上来就说“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大江奔流的景象，让苏东坡想到了悠久的历史，悠久的历史上那么多风流人物，好像在时间的大江大河里，都被浪冲走了。
2.
接着写到现实的场景：一个古代留下来的堡垒。但目的不是要写这个遗迹，而是要穿越到历史当中去。当地人说这是三国时候周瑜打败曹操的地方。接着，又写眼前的景象：江边很多凌乱无序的石头，穿破空中，惊涛骇浪拍打着岸边，卷起白色的浪花，像千堆白雪。江山美得像图画一样。一时间出现了多少英雄豪杰。上阕写的是怀古。因为古代的遗迹，回想历史上的赤壁之战。下阕把焦点放在了周瑜身上，当时周瑜刚刚娶了美女小乔。英雄美人，雄姿英发。摇着扇子，谈笑间，就让曹操的几十万大军灰飞烟灭。苏东坡的兴趣不在于赤壁之战本身这个历史事件，而是这个历史事件中的英雄豪杰，尤其是周瑜，年轻、优雅、纵横战场，却像闲庭散步，弹指间，就创造了历史，又收获了美好的爱情。
3.
生命的光辉，人生的美满，就在这样如画的江山里熠熠闪光。然后，笔锋一转，说自己在这个古战场神游，别人大概会笑我太多情了，居然头发都白了。人生真的像梦幻一样，能够说什么呢？不如举杯致敬这永恒的江月，并祭奠江月曾照耀过的那些英雄豪杰。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还记得《寒食雨》那首诗吗？写出了苏东坡在黄州的真实境况：住在很简陋的小房子里，一下雨，江水就会漫溢到门口；经济拮据，一家人陷于困窘之中。
4.
在现实里，苏东坡不过是一个流落到黄州，住在江边陋室里的潦倒官员，还在为温饱担忧。但这首词一开篇，写江水滚滚东流，淘尽了千百年来的风流人物。然后全篇都在写江山如画，写英雄豪杰，写周瑜的英雄美人，没有一点哀怨悲切，有的是开阔和豪迈。只是到了这一句“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把个人的经历带了进来。多情，即多愁善感。抱持情怀、热爱、悲悯、敏感，都可以说是多情的表现。面对一个古旧的堡垒，生发出想象和感叹，也是多情。但“早生华发”不是今天一次怀古才发生，而是在怀古之前就发生了。正是因为有过人生的风霜，所以，看到古战场的遗迹，就特别动容，特别伤感。
5.
最后一句“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既是针对历史上的英雄豪杰，也是针对自己的经历。历史像梦幻，个人的经历也像梦幻。但江月穿过时间的迷雾，照耀着从前的风流人物，也照耀着今天潦倒的我。所以，我要举杯致敬这永恒的江月。苏东坡这首《念奴娇·赤壁怀古》，一直是“豪放派”词的代表作。在中国学文学的人，都知道这么一个故事，说是苏东坡有一次问一个善歌的幕僚：“我的词和柳永的词相比，怎么样？”幕僚回答：“柳郎中（柳永）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苏东坡）词，须关西大汉，执铜琵琶，唱‘大江东去’。”这成了“婉约词”和“豪放词”的经典区分。一个适合女孩唱，一个适合大汉唱。这是形式上的差异。
6.
内容上，婉约词沉溺于个人性的细微情感，以及眼前的景色；而豪放词放眼深远广阔的历史背景和自然气象。豪放词常常把个人的悲伤转换成“大问题”，或者寄寓于“大场景”。苏东坡《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中“明月几时有”是一个大问题。这一首“大江东去”是一个大的历史场景。大问题、大场景，引发的都是“时间短暂”或“人生如梦”的感叹。人生如梦，其实包含了“时间短暂”的感叹。《金刚经》里讲世间事物“如梦如幻”，像一个梦，很快就过去，同时像一个幻觉，并不真实，当然，也并不虚假。《金刚经》用这个比喻，是提醒我们，既然万事万物如同梦幻，那么，就不要执着，也不要放逸。保持中道，保持平静。美国导演伍迪·艾伦讲过一个冷笑话，有一帮老年妇女去旅行，回来后一个妇女抱怨：“这次旅行团太糟糕了，安排的食物那么难吃。”
7.
另一个人接着说：“是啊，还给得那么少。”伍迪·艾伦说：“这就是我的人生态度，我确实觉得人生太痛苦，太糟糕了，但是，我又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这好像是一个悖论，和另一个悖论类似，一方面我们觉得时间短暂，另一方面又觉得时间太漫长了。但这些悖论里有生存的真相。回到苏东坡，挫折、不确定性，让他陷入困境，让他从一个上流社会跌到底层。他连自杀的心都有过。他的诗词、文章里写了自己不堪的生活现状，也充满了“人生如梦”的感慨。为什么会这样呢？一方面是好死不如赖活着的本能，说得文艺一点，就是再不堪的生活，人也还活着，活着就是美好的。另一方面，人生如梦，时间飞逝，那么，现实的沉重也可以很快消失。这是一种消解和舒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