汨罗沉璧：屈子行吟录

一、丹阳兰芽（约公元前340年）

楚威王六年的春日，丹阳城被连绵的雨雾浸得发亮。香溪河畔的屈府里，接生婆抱着襁褓走出内室时，檐角铜铃恰被风拂响，清越之声混着初生婴儿的啼哭，惊飞了檐下筑巢的燕子。屈伯庸望着儿子眉间那点朱砂般的胎记，抚着青竹般的长须笑道："此子生辰恰在寅日寅时，《诗经》有云'揽揆于初度'，便唤作'平'，字'原'吧——愿他如平原般坦阔，如川原般不息。"

乳母抱着小屈原在兰圃中玩耍时，总见他蹲在齐膝高的兰草间，用藕节般的手指轻轻触碰叶片。某次雷雨突至，豆大的雨点砸在兰叶上噼啪作响，其他孩童吓得啼哭，唯有他扒着窗棂痴痴望着，待雨过天晴，竟挣开乳母的手冲进园子，捧起一株被风雨打折的兰草，眼泪汪汪地对父亲说："阿爹，兰草受伤了，它会不会疼？"屈伯庸蹲下身，将儿子揽入怀中："草木有本心，虽折亦留香。我儿当如兰草，处幽壑而不改其芳。"

这年深秋，屈伯庸带着屈原去山中辨识草药。行至半坡，屈原忽然指着一丛开着白花的植物惊呼："阿爹，这草长得像兰草，却比兰草香！"屈伯庸捋须笑道："这是白芷，可入药，可避秽。"他摘下一片叶子揉碎，清冽的香气顿时漫开，"人亦如草木，有的如荆棘般刺人，有的如芷兰般惠人。我儿日后若入仕途，当学白芷，虽处污泥而守其净。"屈原似懂非懂地点头，将一片白芷叶小心翼翼夹入随身携带的竹简——那是他初识的第一本《楚辞》残卷，墨字间还留着楚地先民的歌谣。

暮色降临时，父子俩坐在山岩上歇息。屈伯庸指着远处连绵的楚山说："我屈氏先祖乃楚武王之子熊瑕，受封于屈邑，遂以地为氏。如今楚国强盛，威王励精图治，但朝堂之上，旧族盘根错节，如山林藤蔓，若不厘清，终碍栋梁生长。"他见儿子睁着乌亮的眼睛听着，便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划写："这是'忠'，这是'义'。忠非愚忠，是为社稷谋；义非私义，是为万民争。我儿切记。"屈原趴在地上，用小手指沿着父亲划出的痕迹反复描摹，夕阳将他的影子投在泥土上，与"忠""义"二字叠在一起，仿佛从此刻起，便将这两个字刻进了生命里。

二、郢都凤雏（约公元前317年）

楚怀王六年的清晨，郢都宫殿的铜门在晨雾中缓缓开启。二十四岁的屈原身着玄色朝服，腰间系着父亲遗留的玉佩，随着谒者的唱喏声步入大殿。当怀王宣他为左徒时，他听见身后旧贵族们衣袂摩擦的轻响，那声音里藏着冰棱般的寒意。下朝后，令尹昭阳在廊下拦住他，手中玉爵里的酒液轻轻晃荡："屈左徒年少得志，可知楚国的法度，向来是老树盘根？"屈原躬身行礼，目光却如剑："老树若生虫，便该修枝；盘根若碍路，自当疏浚。"

回到左徒府，屈原立刻将自己关入书房。案几上堆满了竹简，烛火彻夜不熄。他时而蹙眉踱步，时而伏在案上疾书，指尖被墨汁染得发乌。某日清晨，侍从端来汤药，见他正对着一幅楚国地图凝神，地图上用朱笔圈出了数十处贵族封地，旁边写着"举贤授能，量功授爵"八字。"大人，该用汤药了。"侍从轻声道。屈原头也不抬："你看这地图，楚国的疆土如巨人，可旧贵族的封地却像附在巨人身上的赘疣，若不割除，巨人如何腾跃？"

他亲自拟定《宪令》草案，其中"废世卿世禄制"一条，刺痛了所有旧贵族的神经。靳尚在朝堂上阴阳怪气："左徒大人真是年少气盛，想当年我楚国称霸中原时，你父亲还在穿开裆裤呢！"屈原冷笑："令尹大人若只记得当年，不如去纪南城的废墟上唱《招魂》。如今秦国商鞅变法，百姓勇于公战，怯于私斗，国力日盛；齐国设稷下学宫，招贤纳士，方有威宣之治。我楚国若再抱残守缺，怕是连江汉平原的稻米，日后都要给秦人当军粮了！"

为推行新政，屈原频繁奔走于朝堂与民间。他曾在云梦泽畔遇见一位捕鱼的老丈，老丈指着水中的渔网说："网眼太密，小鱼也捞尽了，来年便无鱼可捕；世卿世禄制便是那张密网，堵死了寒门子弟的路，楚国的栋梁，也就越来越少了。"这番话让屈原彻夜难眠，他在《宪令》中新增"察举孝廉，试能授官"一款，又力劝怀王派使者赴齐结盟。当齐国使者抵达郢都时，屈原特意陪他们游览纪南城，指着城墙上斑驳的铭文说："这是楚庄王'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故地，如今我王若能合纵诸侯，楚国亦可复霸中原。"

然而，新政推行不过三年，阻力已如潮水般涌来。郑袖在怀王面前轻摇团扇："大王可知，百姓如今只知有屈左徒，不知有大王呢。"她眼角扫过怀王变色的脸，又添一句，"那日我在后宫，竟听见宫人议论，说《宪令》上的字，比大王的玺印还亮呢。"靳尚则在朝堂上呈上奏章，弹劾屈原"结党营私，紊乱朝纲"，字字句句都似淬了毒的针。某个深夜，屈原在书房接到密报，说旧贵族已在郢都郊外集结私兵，欲行不轨。他捏紧密报，指节泛白，窗外的月光照在案头的《宪令》上，那些朱笔写的字，仿佛渗出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