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下
1. 《天下》出自《庄子》杂篇,是《庄子》一书的序言,也是研究中国先秦哲学史的重要文献资料。
文章首先探讨了学术上道术和学术之间的区别,指出只有天人、圣人、神人以及至人才能通达道术,而学术则是各门各派具体的、片面的思想;随后,罗列了墨家学派、宋尹学派、法家学派的学说,指出其多为偏执一方之术;接着,阐释关尹和老聃的道家思想,充分赞扬了他们的学说观点和谦卑的处世态度;最后,概括了庄周的思想、批判了各名家的学说。本篇言论虽有一定的偏颇,但也可看成是对先秦学术的总结。
原 文
2. 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曰:“无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
不离于宗[1],谓之天人;不离于精,谓之神人;不离于真,谓之至人。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2],谓之圣人;以仁为恩[3],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熏然慈仁[4],谓之君子;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cān为验[5],以稽为决[6],其数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齿[7];以事为常,以衣食为主,蕃fán息畜xù藏[8],老弱孤寡为意,皆有以养,民之理也[9]。
3. 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chún天地[10],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11],系于末度[12],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jìn绅先生多能明之[13]。《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14],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15]。
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16]。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17],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
● 桑林祷雨
注 释
[1]宗:根本,指道之根本。[2]兆:用作动词,指预示,预兆。[3]恩:恩泽,恩惠。[4]熏然:南风温和吹拂的样子。[5]参:综合比较。[6]稽:考核,考查。决:判断。[7]齿:次第,序列。[8]蕃:繁殖。畜:储蓄。[9]理:人之常情。[10]醇:通作“准”。[11]本数:根本体制。[12]末度:具体举措。[13]邹、鲁:皆为周代国名。搢:笏。[14]数:大概,大略。[15]称:引,引用。[16]一察:一己之见,一管之见。自好:自以为是。[17]该:通作“赅”,齐备,完备。
译 文
4. 天下研修学术的人很多,并且都以为自己的学问达到了巅峰。那古时候所说的道术究竟在哪里呢?回答说:“无所不在。”又问道:“神从何而降?而明又从何而生?”回答说:“神圣有神圣的由来,王业有王业的成因,都源于道。”
未离根本的,可称作是天人。未离精纯的,可称作是神人。未离本真的,可称作是至人。以天为主宰、以德为宗本、以道为门径、能预知变化的,可称作是圣人。用仁来布施恩泽、把义作为道理、用礼来规范行为、用乐来调和性情、看起来温和慈爱的,可称作是君子。以法规为尺度,以名号为标记,以综合比较为验证,以考察来判断,次第就像一二三四那样明晰,百官依此排列,并以职事为常理,以衣食为宗旨,生产储蓄,关爱老弱孤寡,使其皆有所养,这是治理人民的常理。
5. 古代圣贤都是很完备的啊!合乎神明,仿效自然,滋养万物,润泽百姓,以天道为宗本,以法度为细枝末节,六合四时通畅,事情无论小大精粗,其作用无处不在。古代的道术和法规体制,有很多都保存在世代相传的史书里。一些保存在《诗》《书》《礼》《乐》里的,邹鲁一带的儒家学者大都知晓。《诗》用以述志,《书》用以记事,《礼》用以规范行为,《乐》用以调和性情,《易》用以阐明阴阳,《春秋》用以公正名分。这些法规体制遍布于天下,并设立于四境,百家之学还经常引用称颂它。
天下大乱,圣贤不显,道德分歧而无法统一,天下人多各得一管之见而自以为是。例如耳、目、鼻、口,它们都各有各的功能,但却不能共通。也犹如这百家学说,各有所长,各有所用。即便如此,也不全面,都是些见识浅薄之人。割裂天地之美,离间万物之理,把古代德行完美之人弄得很少能匹配天地的完美,相称于神明。因而,内圣外王之道受蔽而无法阐明,郁塞sāi而无法发挥,天下的人随心所欲而自为道术。可悲啊!百家都各行其道而难以回头,定不会合乎大道了。后世的学者,可悲之处就是见不到天地的本真和古人的全貌,道术也将被割裂!
原 文
6. 不侈chǐ于后世,不靡于万物[1],不晖huī于数度[2],以绳墨自矫[3],而备世之急。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墨翟dí、禽滑厘闻其风而说之[4]。为之大过,已之大顺。作为《非乐》,命之曰《节用》。生不歌,死无服。墨子泛爱兼利而非斗[5],其道不怒。又好学而博,不异,不与先王同,毁古之礼乐。
黄帝有《咸池》,尧有《大章》,舜有《大韶sháo》,禹有《大夏》,汤有《大濩hù》,文王有《辟雍》之乐,武王、周公作《武》。古之丧礼,贵贱有仪,上下有等。天子棺椁七重[6],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独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无椁,以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未败墨子道[7]。虽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乐而非乐,是果类乎[8]?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hú[9]。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
7. 墨子称道曰:“昔禹之湮yān洪水[10],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11]。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橐tuó耜sì而九杂天下之川[12]。腓féi无胈bá[13],胫无毛,沐甚雨[14],栉zhì疾风,置万国。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15],以跂蹻qí jué为服[16],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
相里勤之弟子[17],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若获、已齿、邓陵子之属[18],俱诵《墨经》,而倍谲jué不同[19],相谓别墨。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zǐ[20],以觭jī偶不仵wǔ之辞相应[21],以巨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22],冀得为其后世,至今不决。
墨翟、禽滑厘之意则是,其行则非也。将使后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无胈、胫无毛相进而已矣。乱之上也,治之下也。虽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
● 墨子
注 释
[1]靡:浪费。[2]晖:显耀,炫耀。[3]绳墨:法度,规矩。矫:劝勉,勉励。[4]墨翟:战国时代的鲁国人,是墨家学派的创始人。禽滑厘:墨子的门徒。说:通作“悦”。[5]泛爱:指兼爱。兼利:使一切人都获得利益。非斗:即非攻。[6]椁:外棺。[7]败:坏,毁。[8]类:像。[9]觳:刻,苛刻。[10]湮:塞,堵塞。[11]四夷:四境内的少数民族聚居的地区。[12]橐:盛土的器物。耜:耕土的器具。[13]腓:小腿肚。胈:体毛。[14]沐:原指沐浴,这里指淋雨。甚雨:暴雨。[15]裘:兽皮。褐:粗布。[16]跂:通作“屐”,木制的鞋。蹻:用草编织而成的鞋子。[17]相里勤:人名,姓相里名勤,墨家的南方后学。[18]若获、已齿、邓陵子:都是墨家的后学。[19]谲:异,不同。[20]訾:非议,诋毁。[21]觭:通作“奇”,单。仵:通作“伍”,同。[22]尸:主,领。
译 文
8. 不以奢侈shē chǐ影响后世,不浪费万物,不显耀礼法,用规矩来自我劝勉,以应付社会的不时之需。这是古代道术的一个方面,墨翟、禽滑厘都很认同这种道术。但他们实施得太过分了,局限性也很大。倡导非乐,倡议节用,生不奏乐,死无丧服。墨子提倡博爱而兼利,并反对一切战争,主张和谐共处;他又好学而渊博,从不标新立异,不追求与先王一致,主张摒弃古代的礼乐。
古时候,黄帝时有《咸池》之乐,尧时有《大章》之乐,舜时有《大韶》之乐,禹时有《大夏》之乐,汤时有《大濩hù》之乐,文王时有《辟雍》之乐,以及武王和周公作的《武》乐。古时候的丧礼,贵贱有不同的仪法,上下有次第等级,天子的棺椁有七层,诸侯有五层,大夫有三层,士有两层。如今,墨子独自主张生不奏乐,死无丧服,只用三寸厚的桐木棺而不设椁,并把这些作为标准来对待。以此来教育百姓,但恐怕不是爱人之道;自己去施行这些主张,着实是不顾惜自己。虽然墨子的学说有一部分是正确的,但该歌唱时不歌唱,该哭泣时不哭泣,该作乐时不作乐,这难道合乎人之常情吗?活着的时候辛勤劳苦,死后也不厚葬,这种主张太刻薄苛刻了。使人忧虑,使人悲伤,这种主张实行起来是很不易的,恐怕也不是圣人之道,违逆天下人意愿的话,那天下人是不能忍受的。虽然墨子自己能做到,但天下的人无法都如此!违背了天下人,也就是远离了王道。
9. 墨子称赞说:“先前禹治理洪水,疏导江河而连通四方九州,大川有三百,支流有三千,小河更是数不胜数。禹亲自持筐拿铲以汇聚天下的河川,劳苦得腿上没有了肉,连小腿上的汗毛都被磨干净了,风吹雨淋,终于平定了天下。禹实在是位大圣人啊,为了天下如此辛劳。”因而他要求后世的墨者,多以兽皮粗布为衣,穿木屐jī或草鞋,白天黑夜都不停息地劳作,以吃苦为准则,还说:“做不到这样,就不合乎禹之道,不足以称作是墨者。”
相里勤的门徒,五侯那类人,南方的若获、已齿以及邓陵子一类的墨者,都吟诵《墨经》,然而却各不相同而有很多分歧,相互称对方为“别墨”。并且还用坚白同异一类的辩题来相互非议,把一些毫不相同的言论糅合在一起,把巨子奉为圣贤。并且都心甘情愿地让他做引领者,而希望成为他的继承人,直到现在,还在争论谁是墨家正统的继承者。
墨翟、禽滑厘的本意是好的,但具体的行为太过分了,使后世的墨者,以腿上没有肉、小腿上没有汗毛这种极端辛劳的方式来相互竞进。这种行为是乱国有余而治国不足。即便如此,墨子还是真心实意地爱着天下的,求爱天下而不得,即使劳苦得形如枯槁也不摒弃自己的主张,真是一位有才之人啊!
原 文
10. 宋钘jiān、尹文闻其风而悦之[3]。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接万物以别宥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不忮zhì于众[1],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2],以此白心。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为始[4]。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以聏ér合欢[5],以调海内。请欲置之以为主。见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寝兵,救世之战。以此周行天下,上说下教。虽天下不取,强聒guō而不舍者也[6]。故曰:上下见厌而强见也。虽然,其为人太多,其自为太少,曰:“请欲固置五升之饭足矣。”先生恐不得饱,弟子虽饥,不忘天下,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图傲乎救世之士哉[7]!曰:“君子不为苛察[8],不以身假物[9]。”以为无益于天下者,明之不如已也。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其小大精粗,其行适至是而止。
注 释
[1]忮:违逆,违背。[2]毕足:满足。[3]宋钘:即《逍遥游》中的宋荣子。[4]宥:通作“囿”,限。[5]聏:柔,和。[6]聒:喧哗,喧扰。[7]图傲:伟大。[8]苛察:苛刻挑剔。[9]假:借,借助。
译 文
11. 不被世俗牵累,不因外物而矫饰,不苛求他人,不与众人发生冲突,一心希望天下安宁而使百姓存活,在生活上获得饱暖,并就此满足,以此来表白意愿,这也是古代道术的一个方面。宋钘jiān、尹文都很认同这种道术。并且还制作了状如华山的帽子以示他们对上下均平的主张,而且还提倡不带偏见地应接外物。用言语来谈论内心的思维,并把它称作是心理活动。以柔和的态度来迎合别人,进而调和天下。同时希望树立以上的主张作为他们行动的纲领。遭受侮辱而不以之为耻辱,消解百姓间的争斗,禁止征伐,平息兵戈。以这种主张来周行天下,上劝君主而下育百姓,虽然人们都不认同,但他们还硬要鼓吹这些主张。即便如此,他们还是为别人思虑得太多,而为自己谋算得太少,说:“我们只要五升米的饭就够了。”先生们经常吃不饱,而弟子们也时常挨饿,但仍心系天下,日夜不休。说:“我们一定要活下去啊!”多么伟大的拯救人世的人啊!又说:“君子不苛刻挑剔,不使自己随意被外物利用。”他们认为对天下没有裨益bì yì的,与其阐明它不如禁止它。他们还把止伐息兵作为外在活动,把清心寡欲作为内在修养,无论是从大方面说还是从细小之处说,他们的所作所为也就到此为止了。
原 文
12. 公而不党[1],易而无私,决然无主[2],趣物而不两,不顾于虑,不谋于知,于物无择,与之俱往。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彭蒙、田骈pián、慎到闻其风而悦之[3]。齐万物以为首,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载之,地能载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知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选则不遍[4],教则不至,道则无遗者矣。”
是故慎到弃知去己,而缘不得已。泠líng汰于物[5],以为道理。曰:“知不知,将薄知而后邻伤之者也[6]。”謑髁xǐ kē无任[7],而笑天下之尚贤也;纵脱无行,而非天下之大圣;椎拍輐wàn断[8],与物宛转;舍是与非,苟可以免[9]。不师知虑,不知前后,魏然而已矣[10]。推而后行,曳yè而后往。若飘风之还,若羽之旋,若磨石之隧[11],全而无非,动静无过,未尝有罪。是何故?夫无知之物,无建己之患,无用知之累,动静不离于理,是以终身无誉。故曰:“至于若无知之物而已,无用贤圣。夫块不失道。”豪桀相与笑之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适得怪焉。
田骈pián亦然,学于彭蒙,得不教焉。彭蒙之师曰:“古之道人,至于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其风窢huò然[12],恶可而言。”常反人,不见观,而不免于魭wǎn断[13]。其所谓道非道,而所言之韪wěi不免于非[14]。彭蒙、田骈、慎到不知道。虽然,概乎皆尝有闻者也。
注 释
[1]党:偏。[2]决然:自然顺随流动的样子。[3]彭蒙、田骈、慎到:皆是先秦时期法家代表人物。[4]遍:全,都。[5]泠汰:听任自然。[6]薄:鄙薄,轻视。邻伤:指磷伤,意为毁坏,毁伤。[7]謑髁:儿戏,随意的样子。[8]椎、輐:皆是古代的刑具。[9]苟:姑,姑且。[10]魏然:即巍然,独立不动的样子。[11]隧:转,旋转。[12]窢:指风快速吹过的样子。[13]魭断:即輐断。[14]韪:是。
译 文
13. 公正而不偏党,均平而无偏私,排除主观的决断,顺随外物的变化而不三心二意,没有思虑,也不追求智谋,对万物无所选择地随顺,和它一道变化,这是古代道术的一个方面。彭蒙、田骈以及慎到都很认同这种道术。以齐同万物为首要,说:“天能覆盖万物却无法负载,地能负载万物却无法覆盖,大道能包藏万物却无法分辨。”知道了万物都有所能,以及有所不能,因此说:“有所选择则定不会全面,有所教导则必有所不及,大道包藏万物则无所遗漏。”
所以慎到抛去己见而顺随于不得已,把听任自然作为道理。他说:“知就是不知,要鄙薄知识,之后再进一步毁弃它。”随便逢迎情势,没有才能却讥笑天下崇尚贤人;放任不羁不修德行,却非议天下的圣贤。刑罚之轻重,顺随事物的发展而相应地变化,摒弃了是非,才能免除刑罚。不凭靠机巧智谋,不瞻前顾后,方能巍然而独立。
14. 推动才往前走,拖拽才向后退,犹如飘风的往返,犹如羽毛的飞旋,犹如磨石的转动,完善而没有差错,动静适度而没有过错,一直都没有罪责。这是什么缘故呢?没有知识的事物,就不会因标榜自己而招来祸患,不会因运用智慧而受到牵累,动静都合乎自然之理,所以终生都不会有毁誉。因此说:“达到像没有知识的事物那样就可以了,用不到圣贤,就像那无知无识的土块不会偏离大道。”豪杰们相互讥笑他说:“慎到的主张无法适用于活人而只适用于死人。实在是让人感到怪异。”
田骈也是如此,受学于彭蒙,学得了不言之教。彭蒙的老师说:“古代得道的人,达到了无所谓是非的最高境界。他们的道术就像风迅速吹过一样,哪能用语言来表达呢?”常常违反百姓的意愿,就不会受到人们的敬爱,也仍不免于祸患。彭蒙他们所说的道并不是真正的道,所认同的东西也不都是正确的。彭蒙、田骈以及慎到并不通达道。但是,他们还都大概知道一点道。
原 文
15. 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淡然独与神明居[1]。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悦之[2]。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濡rú弱谦下为表[3],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
关尹曰:“在己无居[4],形物自著[5]。”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芴wù乎若亡[6],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尝先人而常随人。
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人皆取先,己独取后[7]。曰:“受天下之垢[8]”。人皆取实,己独取虚。“无藏也故有余”。岿kuī然而有余[9]。其行身也,徐而不费,无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己独曲qǔ全[10]。曰:“苟免于咎jiù”。以深为根,以约为纪。曰:“坚则毁矣,锐则挫矣”。常宽容于物,不削xiāo于人[11],可谓至极。
16. 关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
寂漠无形[12],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13],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14],荒唐之言[15],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tǎng[16],不以觭jī见之也。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卮zhī言为曼衍yǎn,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17]。不谴qiǎn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瑰玮guī wěi[18],而连犿fān无伤也[19]。其辞虽参差cēn cī,而諔chù诡可观[20]。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hóng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
注 释
[1]淡然:无心无知的样子。[2]关尹:人名,姓尹名喜,做过函谷关令,所以称之为关尹,是先秦时期道家学派的代表人物,曾出现在《达生》篇中。[3]濡:通作“嬬”,弱。表:外在形式。[4]居:止,滞。[5]著:显著,昭著。[6]芴:通作“忽”。[7]取后:甘居于后。[8]垢:辱。[9]岿然:形容高大的样子。[10]曲全:委曲求全。[11]削:侵,侵削。[12]寂漠:静,静寂。无形:虚,虚无。[13]芒:通作“茫”。[14]谬悠:虚远而不可探测。谬,通作“缪”。[15]荒唐:广大而无法捉摸。[16]恣纵:恣意,放肆。傥:偏执一方,片面。[17]敖倪:轻视,轻蔑。[18]瑰玮:奇伟,卓尔不凡。[19]连犿:随和温柔的样子。[20]諔诡:奇异,奇特。
译 文
17. 以无形之德为精微,以有形之物为粗鄙,以积蓄为不足,恬淡无心地只与大道为一体。这是古代道术的一个方面,关尹、老聃很认同这种道术。他们主张建树在常无常有的基础上,以大道为核心,以柔弱谦卑为外在形式,以空虚而不毁坏万物为实质。
关尹说:“自己不存偏私,有形之物就会自然而然地各自彰显。动似流水,静似明镜,反应似回响。忽然似无有,静寂似清虚。一致必和谐,有得必有失。不曾争先而甘居于后。”
老聃说:“知道存在着雄强,却持守着雌柔,而甘愿成为天下的沟壑hè;知道存在着明亮,却持守着暗昧,而甘愿成为天下的山谷。”人人都争先,而自己甘居于后。这是说:“承担天下的垢辱。”人人都讲究务实,而自己甘守空虚。这是说:“不敛藏就是有余。”多如堆积的高山一样。他立身行事,舒缓而从容镇定,无为而讥笑机巧。人人都祈求福禄,而自己甘愿委曲求全。这是说:“姑且免于祸患。”以深藏为宗本,以隐约为纲要。这是说:“坚硬的容易毁掉,锐利的容易受挫。”时常宽容待物,从不侵削xiāo他人,可以说是达到最高境界了。
18. 关尹、老聃啊!真是古时候的博大真人啊!
道,静寂无形,变化莫测,死死生生,与天地共存,与神明同往!茫然而不知何往,忽然而不知何去,包罗万物,无所归属。这是古代道术的一个方面,庄子很认同这种道术。他以虚远而高深莫测的理论,以广大而无法捉摸的言论,以不着边际的言辞,放纵而不受拘泥,不持一方之见。他认为天下昏暗而污浊,不能说庄重的话,所以用无心之言而随意推衍,用前辈之言来体现真实,用寄寓之言来阐释道理。只与天地精神交往,却从不傲视万物,不拘执于是非,与世俗和谐共处。他的书虽然写得奇异雄伟却委婉随和而不伤人,言辞虽然变化无常却奇趣可观。他内心充实而思想活跃,上可与大道同游,下可与超脱死生、不分终始的人为友。他阐述的德,广博而通达,深邃而畅达;他阐述的道,谐和妥帖而上合天意。然而,他对于反映事物变化和解释各种事物,还没有达到止境,且也不曾脱离大道,迷惘恍惚,而未能穷尽其中的奥妙。
原 文
19. 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其道舛驳chuǎn bó[1],其言也不中[2]。历物之意[3],曰:“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天与地卑[4],山与泽平。日方中方睨nì[5],物方生方死。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南方无穷而有穷。今日适越而昔来。连环可解也。我知天之中央,燕yān之北、越之南是也。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
惠施以此为大,观于天下而晓辩者[6],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卵有毛。鸡有三足。郢yǐng有天下。犬可以为羊。马有卵。丁子有尾[7]。火不热。山出口。轮不蹍地。目不见。指不至,至不绝。龟长于蛇。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凿不围枘ruì[8]。飞鸟之景未尝动也。镞矢zú shǐ之疾[9],而有不行、不止之时。狗非犬。黄马骊牛三。白狗黑[10]。孤驹jū未尝有母。一尺之捶chuí[11],日取其半,万世不竭。辩者以此与惠施相应,终身无穷。
20. 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饰人之心[12],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辩者之囿yòu也。惠施日以其知与之辩,特与天下之辩者为怪[13],此其柢dǐ也[14]。
然惠施之口谈,自以为最贤,曰:“天地其壮乎。”施存雄而无术。南方有倚人焉[15],曰黄缭,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辞而应,不虑而对,遍为万物说。说而不休,多而无已,犹以为寡,益之以怪,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是以与众不适也。弱于德,强于物,其涂隩yù矣[16]。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蚊一虻méng之劳者也。其于物也何庸[17]!夫充一尚可,曰愈贵,道几矣!惠施不能以此自宁,散于万物而不厌,卒以善辩为名。惜乎!惠施之才,骀荡而不得[18],逐万物而不反,是穷响以声,形与影竞走也,悲夫!
注 释
[1]舛驳:交错杂乱。[2]中:中肯。[3]历:剖析阐述。[4]卑:低,下。[5]睨:原指斜视,这里指偏斜。[6]观:显示。晓:启发。[7]丁子:指蛤蟆,当时的楚国人叫丁子。[8]枘:榫头。[9]镞矢:箭头。[10]白狗黑:白毛的狗的身上有黑色的眼珠。依据毛色可称为白狗,依据黑色的眼睛又可称为黑狗。[11]捶:通作“棰”,杖。[12]饰:掩蔽,蒙蔽。[13]特:特意,专门。[14]柢:根本,宗本。[15]倚:通作“畸”,怪异。[16]涂:路,道路。隩:本指深曲,这里指狭隘。[17]庸:用。[18]骀荡:放荡,放纵。
译 文
21. 惠施学识渊博,他的藏书多达五车,而道术却交错杂乱,言论也多有不当。他分析叙述事物的性质,说:“大到无限的,称作‘大一’;小到无限的,称作‘小一’。没有厚度,便无法累积,却能扩至千里。天与地一样低,山与泽一样高。太阳刚正中就发生偏斜,万物刚兴起就向灭亡转化。大同与小同是有差异的,因此称为‘小同异’;万物完全相同又完全相异,因此称为‘大同异’。南方既是无穷的却又有穷的。今天往越国去而昨天已经到了。连环是可解的。我所知道的天下的中央,在燕国之北和越国之南。兼爱万物,天地融为一体。”
22. 惠施把这些看成是大道理,就炫耀于世并以此来引导辩士,天下的辩者也乐于跟他辩论。蛋里有毛。鸡有三只脚。郢都能包容天下。狗可以变成羊。马是胎生的。蛙有尾。火不热。山有口。轮子不着地。眼睛看不到东西。物与其概念不相称,相称的也没有穷尽。龟比蛇还长。矩不方,规画不圆。凿孔围不住榫sǔn头。飞鸟的影子从未移动。飞快的箭头有不动不停的时候。狗不是犬。黄马和骊牛是三个动物。白狗是黑色的。孤驹没有母亲。一尺长的木杖,每天截去一半,万世也截不完。辩士们跟惠施辩论这类辩题,终身都没有穷尽。
桓团、公孙龙都是一些好辩之徒,时常迷乱人心,改变人意,在口舌上战胜他人,却不能使人从心底里信服,这正是辩士的局限。惠施每天凭靠他的智慧与他人辩论,专门与天下的辩士一道提出各种怪异之说,这是他们辩论的根本。
23. 然而惠施夸夸其谈,自认为最具才能,说:“天地真比我伟大吗?”惠施虽能雄辩却不明了道术。南方有位叫黄缭的怪人,问天为什么不坠落、地为什么不塌陷,风雨雷电是什么缘故。惠施毫不推脱地接受了他的提问,不假思索地应答,广泛地解说天地万物,夸夸其谈,没完没了,还以为说得太少了,又增加了一些怪异的言论。把违背人之常情的东西说成是真实的,只想辩胜别人而获得名声,所以就不合于大众。轻视内在德行的修养,竭力追逐外物,他走的是一条歪门邪道。以天地之道来看惠施的才干,他不过就像是一只蚊虫那样徒劳罢了。对于万物并没有什么用处!充当一家之说还可以,如果尊奉为大道,那大道就差不多完了!惠施不安守大道,把心思分散在万物上而不知疲倦,最终因善辩而获得名声。可惜啊!惠施放荡地挥霍自己的才能,而无法取得正道,追随万物而不知回头,这就像是用声音去追随回响,让形体和影子竞走,实在是可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