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九诗心14杜甫:成都,老妻与鸬鹚
作者以女性学者的细腻浪漫,挖掘诗人不为人知的一面,构建丰满立体的九位诗人。通过诗歌,我们得以看见人如何在大的时代纷乱中,转化生命的痛苦,获得个体的从容和内心的稳定;也得以看见,对于人生的根本处境,人可以做出怎样的回答。
本篇共21段,仅供读文练习,如侵联删。
1.
上一次战争的创伤还未治愈,下一场战争就又开始了。对年近五十,但还从未有机会施展抱负的杜甫而言,其才华、理想、人生价值的荒废几乎已属必然。这即是杜甫在乾元二年离开洛阳旧宅时面临的局面。
杜甫从洛阳返回华州,不久辞去华州司功参军的职务,流亡秦州(今甘肃天水),乾元二年十二月到达成都。杜甫在成都过得极为窘迫,主要靠接济为生,写了很多乞树、乞碗的诗。哪怕对于纵容部下断人手腕,夺取金镯的地方军阀花惊定,杜甫都曾赠之以诗:“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赠花卿》)
如何解释杜甫同情心的忽然消失?只能说战争之中,原有社会的伦理规范受到巨大冲击,道德上洁白无瑕的军阀之存在实属不可能。而生活所迫之下,诗人也无法对朋友及金主的行为一一较真。
2.
上元元年,杜甫在故人的资助之下,在浣花溪畔建造了草堂。草堂的建造过程可以视为杜甫进入人生下半场的转化性仪式。虽然在为公众所熟悉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草堂被描述为一个恶劣的居所,但现已有学者认为那主要是为了幽默的效果。为替天下苍生吁请庇护,且符合歌行体一贯具有的戏剧性,杜甫故意夸大了自己对草堂的不满。
但联系杜甫在草堂建造前后的其他更具写实性的诗歌,如《堂成》《诣徐卿觅果栽》等,可知他对草堂十分满意。他对简陋的屋内陈设全不在意,甚至乞梅讨李而毫无愧色,这都可视为超越了拥有欲之后的洒脱行径。一种完全不同以往的人生观——或许可以称之为“无希望年代的人生观”正在生长出来。
3.
在这里,他写了《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
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
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
新添水槛jiàn供垂钓,故着浮槎chá替入舟。
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
“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常被断章取义,用作励志之辞,表达写文章要标新立异、做人要敢为人先的意思。后来才读到全诗的人无不惊讶,此句居然在篇首而非篇末,后文竟全属对此句的否定。
杜甫说,我已不可逆转地老去。如今我写诗的态度是“浑漫与”——不再追求佳句,随便写写就好,我对世界的态度是“莫深愁”,不再多愁善感,变得冷漠一些。
4.
为什么呢?杜甫用情之深,在中国诗人中没有对手。其不独对一鸟一花都投入了深挚的情感,而且对他人、他物亦将以深情报我,也有着纯真的期待。“风吹紫荆树”,“花近高楼伤客心”(《登楼》)等是其善感的例证,而“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梦李白二首·其一》)等则是其赤诚的例证。
但深情带来了什么?身处崩解中的世界,深情带来的只是旁观他人痛苦时的无能为力和放弃自己人生愿望时的无法释怀。杜甫决定告别这种痛苦的拉扯,否定此前的自我,发誓不再对任何事物投入更多的情感。
5.
否定之后,即是放浪形骸、无所挂怀的岁月。“新添水槛jiàn供垂钓”,钓鱼;“故着浮槎chá替入舟”,观水。俨然庄子的濠háo上之乐。最后,他甚至放弃诗人身份的核心,连马马虎虎的诗篇都彻底放下不写,只指望有如陶渊明、谢灵运一样才华的人来创作和阐发。杜甫只想要做个被动的欣赏者,与其同游就好。
一切创造都是极为辛苦的事,写作、事功、情感莫非如此。在中国诗学的传统中,写作从不是天赋情才的流溢。因此,从“死不休”变为“浑漫与”的自我放弃,表达的并不是才华枯竭后的顺势搁笔,而带有抗议的性质。其所抗议的对象,既包括在战争中流离的疲惫,也包括被战前时代光明之理想欺骗的愤怒。
但事实上,杜甫后来并没有真正做到自我放弃。这在此诗中亦埋有伏笔。当他希望能与陶谢之人同游,做一个旁观者时,其对于写作的不能彻底割舍即已注定。
6.
因为战时的沉沦,长安和洛阳,及其代表的政治理想与历史正统第一次不再作为杜甫世界的中心。另一个世界诞生了出来,以草堂与浣花溪为中心。如有一诗可以作为这个世界的纲领,即《绝句二首·其一》: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