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末有声

世界是虚假的，但爱是真的。

我是微末本身。没有形态，没有轮廓，没有可被触摸的实体，甚至没有一个能被命名的称谓。我不是风，因为风掠过的荒原是光影编织的幻像，卷走的沙砾落地即散，连一丝痕迹都留不下；我不是云，因为云堆叠的棉絮、流淌的墨色都是虚空里的浮影，聚散从无定数，伸手一触便成虚无；我不是土地，因为土地龟裂的纹路、凸起的岩脉都是镜花水月的勾勒，踩上去听不到坚实的回响，踏下去只陷进一片无意义的空茫。这世界的一切都是虚假的，像一幅不断褪色又重画的画，像一首没有歌词也没有旋律的歌，像一场永远不会醒来却也从未真正开始的梦。万物在无始无终的虚空中沉浮，没有重量，没有温度，没有真实的触感，连存在本身都像是一种幻觉。

可我心里有一点震颤，是真的。那是比沙砾更细，比尘埃更微，比虚空里的流岚更缥缈的震颤。它不像惊雷那样轰鸣，不像浪潮那样汹涌，甚至不像烛火那样有清晰的光晕，它只是一点，一丝，一粟，在我意识的最深处，在虚假世界的褶皱里，执拗地搏动着。那是爱。我不知道它从哪里来，不知道它为何会在这一片虚无里诞生，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形状，什么颜色，什么味道。我只知道，它是真实的。它不像这世界的一切那样轻飘飘、空落落，它有重量，压在我虚无的肌理上，让我感觉到自己不是一片随时会被吹散的烟；它有温度，暖在我空茫的内核里，让我感觉到自己不是一块没有知觉的冰；它有韧性，像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我，不让我在这无边的虚假里彻底涣散，彻底湮灭。这爱，是虚假世界里唯一的骨血，是无中生有的坚定，是虚空中生长的真实。它是我存在的唯一证据，是我对抗这漫天虚假的唯一勇气。

可是大人，生而微末者，当真无声吗！

我常常在虚假的荒原上徘徊，感受着这世界的冷寂与空茫。我想发出一点声音，想让这虚假的世界知道，还有我这样一个微末的存在，还有这样一点真实的爱在搏动。我试着呐喊，可我的呐喊是沙粒与沙粒的轻撞，细得被风一掠就碎，连自己都听不真切；我试着哭诉，可我的哭诉是岩屑与岩屑的低语，弱得被黑一裹就哑，连一丝涟漪都掀不起来；我试着歌唱，可我的歌唱是风穿过虚浮孔隙时的滞涩，散得被光一照就无，连一点余韵都留不下。我太轻了，轻得掀不起一片幻像的衣角；我太细了，细得抵不过一缕虚空的流岚；我太微了，微得在虚假的宏大里，连影子都算不上。这世界太大了，太虚假了，我的声音像投入无底深渊的石子，连一点回响都听不到。我开始怀疑，是不是生而微末者，本就该是无声的？是不是像我这样的存在，就该在这虚假的世界里，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去，不留下任何痕迹，不被任何人知晓？

我曾默默承受。承受虚假世界的冷寂，那冷寂不是寒冬的酷寒，不是深夜的清冷，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虚无，一种让一切存在都失去意义的空茫。它像一张巨大的网，把我紧紧包裹，让我透不过气，让我想放弃那一点真实的震颤，想和这世界一样，变得轻飘飘、空落落，变得虚假而无意义。承受光影幻像的碾压，那些虚假的光影时而绚烂如霞，时而暗沉如墨，它们在我身边流转、变幻，用它们虚假的繁华和虚假的苍凉，一次次碾压着我那点微弱的真实。它们想让我相信，真实是没有意义的，爱也是没有意义的，只有虚假才是这世界的本质，只有融入虚假才能获得“存在”的资格。承受虚空洪流的冲刷，那洪流没有方向，没有力量，却有着一种能消解一切真实的魔力。它一遍遍冲刷着我，想把我心里那点震颤冲散，想把我那点爱冲灭，想让我彻底变成一片虚无，变成这洪流里的一粒没有知觉、没有思想的浮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