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生,汉德克出生于纳粹德国占领下的奥地利格里芬。
1960年,汉德克入格拉茨大学学法律,并参加了青年作家团体“格拉茨人社”,艾尔弗丽德·耶利内克当时亦在其中。
1965年,汉德克公开发表了他的第一本小说《大黄蜂》,之后遂放弃学业,成为一名自由作家。
1966年,汉德克的剧作《骂观众》发表后,他开始受到关注。
1967年,汉德克最著名的剧作《卡斯帕》发表,在欧洲获誉为“play of the Decade”,他的《卡斯帕》已成德语戏剧中被排演次数最多的作品之一,在现代戏剧史上的地位堪比贝克特的《等待戈多》。
他创立了颠覆性的“说话剧”,消除了布莱希特极力保持的演员与观众、戏剧与现实之间的距离——即“陌生化”或“间离”,获得2009年度的弗朗茨卡夫卡奖。大家熟知的电影《柏林苍穹下》也由他编剧。
2019年10月10日,彼得·汉德克获得2019年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为:“凭借着具有语言学才能的有影响力的作品,探索了人类体验的外延和特性。”
《大黄蜂》(节选)
记忆的开始
那时,我弟弟说,我坐在火炉前,两眼注视着炉火。
他冒着雨,趁天还没亮,从后面来到了小山丘;他没有看路,径直穿过牧场的铁丝网走进田野,铁丝划破了他的脸,他继续往下走过庄稼地。当时那片庄稼地已经休耕了。他走着,脚底沾满了泥和从树上飘落的、已经腐烂的树叶。他就这样一步一步地穿过庄稼地朝家里走去,靠近树林时,他又奔跑起来,跑过草地,穿过小路,一刻也不停步,双脚踩进湿草里,把鞋底左右两边的泥团蹭掉。然后,他顺着墙走到柴堆前,脚踩进柴缝里,一开始猫着腰手忙脚乱,后来稳住劲儿爬上了柴堆,爬的时候就看见了双层玻璃后面的动静。他看见屋里的东西,看见有人坐在那儿,看见一个穿衬衣的人坐在炉火旁,看见我靠里面坐在炉火旁边的床上。
他说,我穿的衬衣被撕开一道道口子,我用力把双肩向前拱着, 衬衣上起了细小的皱褶。我隆起背部,凹凸不平的脊梁骨朝两边移动,臂膀上泛着光,皱褶间露出黝黑的皮肤,和浅色衣料搭配起来, 在我的背部形成了花斑。我双臂交叉紧贴胸前,人能看见指尖在衬衣上越抠越深。我用力抱住上身,污迹斑斑的指甲盖上泛出了光亮。正像他说的那样,我双臂搂紧上身的时间越长,指尖把皮肤抠得就越 深,连同衣服一起,把皮肤摁得贴近肋骨。可是我并没有活动身体,只是低着头,肩头贴近耳朵,半个身子坐在草垫子上,半个身子靠在床沿上,双腿斜蹬在敞开的箱子边上,箱子里面放着一把铁锹和一些碎煤块。我就这样呆呆地望着炉火。
起先,他把我当成了别人。后来,他的眼睛很快扫视到他以前曾和另一个兄弟一块儿睡过的那张床,可是床空着。他久久地望着这张 床:在枕垫上隐约有一个头形的凹痕,他说道。但那可能是火的影子迷惑了他,因为火的影子蹿到了墙壁上。
他的目光又折回来,重新望着我。他望着我那不停向前抓衣服的指尖,看见那沾着沥青的指甲。他看见我手的皮肤上的干泥裂开了 缝。他转过头,扫视了一下门口。他的目光很快又落到炉火上,注视着炉火,那火苗的缝隙和条纹随着风吹动和停止的不断交替,也摆动 着吸气和呼气。他随即收回目光,脸庞紧贴到靠墙边的玻璃上,不过隔着两层窗户,脸触碰玻璃的声音在里面是听不到的。
他一动不动,从屋檐下朝上看,脑袋往脖子里缩。他的手飞快抓住窗户上方的窗棱,靠稳身体,然后跪在柴堆上,斜靠在手指和脸庞碰过的地方,透过雾蒙蒙的玻璃,对着我朝屋里张望。我的脚正好挪开箱子,在空中转了半圈,先被明亮的炉火染得发亮,又黯淡下来, 然后在阴暗的屋里又显得发亮。我把脚放回到草垫上,压得草垫发出 咯吱咯吱的声音。他就这样从侧面朝屋里人的脑袋观望了片刻,因为认识我,所以就认出了我。他的手轻轻离开外窗台,把重量落在脚后跟上,脑袋藏在宽宽的窗框后面。他把手背横搭在额头上,放在额头 和玻璃之间,贴着玻璃,望着我。而此时我面朝窗户上方的日历,眼睛却是一副茫然的样子,他从侧面也只能看见我眼皮鼓起的地方。他没有改变两臂的姿势,又看出了我想睡觉的表情。我的手指离开背部,在衬衣上留下了汗迹,两臂交叉着还没有分开,向下滑到肚子 上,上身向后摇晃着靠在床头杆上。可是,当我目不转睛盯着那本日历时,我弟弟正用拇指指甲刮着玻璃。
我没有立即朝窗户那边看。当他猫下腰平趴在柴堆上的时候,我正从睡意中醒来,晕乎乎地坐在吱吱作响的草垫上。后来,等到他跪起身来、双手撑在油毡上,我才听见好像有声音从远处传来,听见指甲划玻璃发出的嘎吱声:开始是低沉的、没有回音的声响,是指甲碰 玻璃的声音,随后是长长的摩擦玻璃的沙沙声。一个沉重的柜子或箱子在木地板上被拖动。我慢慢地把头转向窗户玻璃,做出张望的样子。这时候,我弟弟正用拳头擦拭他呼到玻璃上的雾气。他一直保持着这个动作。他觉得我好像朝窗户这边看,便也望着我;可是当我吸气时,我的脸绷紧了,倒不是因为我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上,而是因为我还一直在听那柜子发出的声音。然后,我那好奇的眼珠子才直直地望着他,心里却还倾听着耳朵里的声音。
我弟弟说,这天早上,我的眼皮眨来眨去的,就像一个盲人一样。
我只感到窗外是黑乎乎的天空,有光亮的部分是杨树林,小山丘在天地相交的地方,山上的庄稼地后面是牧场的栅栏。可是我却没有看见弟弟的脑袋在窗台外面急切地窥探着我的回应。
又过了一阵儿,他讲述道,我起来了。没料想,我没有朝窗户走去,而是走向窗户对面的门:挪柜子的事,只能是屋里的人干的;我觉得那声音好像是从妹妹的屋里传来的。
我似乎会很快地拉开门闩。另一只手抓住门把手,朝走廊把门开了一条缝儿。寂静打破了,传来的是木头沉重的声音和铰链的嘎嘎 声。楼梯栏杆上传来铜器的碰击声。门对着栏杆大声地说起话,声音逐渐变小,细声细语;木头与木地板摩擦发出响声;然后一切又恢复了寂静。
我向黑暗处呼喊着一个名字,还没等喊出来,就已经不懂这个名 字了。我弟弟听见了一声呼喊,他没有听懂我喊什么,他一边等待回 答,一边又在窗户上刮来刮去。他一动不动地待在那儿,一直死死地盯着我。我跨过门槛,走到那冰冷刺骨的水泥地上,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他听不懂的名字。然后我更大声喊着另一个下落不明的兄弟那令人不解的名字,仿佛挪柜子的声音就是他们回家的信号。
他看不见我在走道里踮起脚尖儿走路,沿着墙壁寻找窗口。不过他能看见楼梯下面那只猫卧在锄头和铁锹中间,听见手指刮玻璃的声音后抬起了头,一抬头就醒来了。
我忽然想起来,我没有听到计数器的蜂鸣声。这时我才发觉牛伸长了尾巴,跨过门槛溜进屋里,脑袋连同身体都朝向窗户。现在我想起来了,夜里有轰炸机飞过。
起初,我看见过道里有干泥巴,顺着脚印从门口进来,留在水泥地上的泥巴逐渐减少了。然后,我又看见泥巴还留在先前父亲夜里回 家时跺脚的地方。他在那儿手扶笼头,拿着马灯,徒劳地寻找什么。他穿着靴子踩到那褐色的、边上还闪烁着微光的水滩上,走到我的门前,敲门,吼叫,用力砸门。我拉开门闩后,他径直走进房间,靴子踢到那被一阵风吹得摇摆不定的灯罩底部,才停住脚步。我穿着衬衣 站在父亲旁边,他环视整个房间。除了我,他没有看见任何人,这才无可奈何地站在空荡荡的屋当中,手松软无力地提着那盏散发着油味的马灯,目光沉重,久久站在那里。
这时,我看见他靴底粘的泥巴已经变硬了,在那儿留下了清晰的脚印。
那只猫朝着窗户大声尖叫。
那声音吸引着我从过道回到房间。在窗玻璃背后,我看见弟弟的脸。因为我认识他,也就认出了他。
你的皮肤很脏,我说道,是在牧场的铁丝网上弄黑的。每一次,我定神张望的时候,那跳跃的火苗就挡住了你的脸。我一直望着炉火。
当时,雪赶走了雨,屋里逐渐亮堂起来,紧接着就飘来大片的雪花。他不和我打招呼,我也不和他打招呼。不过我们都知道彼此看见了对方。我默默地望着庄稼地前面那颗脑袋。庄稼地距离脑袋很近,仿佛我在透过望远镜看这颗脑袋似的。
他丝毫不改变当时那种神态,那种注视的目光很快落到柴堆上。一开始,他后脑勺那蓬乱的头发竖了起来,还没等他的脸庞从我的视线里消失,头发又恢复了原状。
逃亡
十一月的早晨经常下雪。这件事情的经过大致描述如下:“醒来的人和被叫醒的人都朝外面张望,想根据天的亮度来估摸时间。他看见外面的雪赶走了雨。柴堆上的油毡可能什么地方松脱了,慢慢地从上面滑落下来,被漫天飞舞的雪花埋住了。有些地方还存留些许温热,也许是某个热血动物趴过的地方,落在上面的雪花还在渐渐融化。雨刚刚才变成了雪。云层阴沉沉地走了形,天空一片单调。你看见这一切了吗?你没有看见吗?风停了,你才什么都听不到了。田野旁的杨树,田野旁的野草,田野旁那野草茎都受到突如其来的大雪侵袭,还有放在那儿的犁铧(当然还可以提到别的农具),似乎还在雨中闪烁着,呼吸着,也被这种场面惊得目瞪口呆。下雪的时候,你看不见云层下面的雪花,只能看见飞舞的雪花飘落到长着结疤的树皮上面,那树皮的结疤随着积雪越发显得黑暗。然后,积雪覆盖了田野,田野上一片松软、万物合一的景象。”你还看见雪花落到孩子那黑色的湿外套上,孩子顺着垄沟朝上,顺着他跑来的路,朝着地平线跑去。他的双臂抬起,离开身体,两只手握成拳头,随着田野的上下起 伏也上下摇摆着。他在垄沟里跺跺粘在脚上的泥巴,“最后,你还看见那大雪茫茫无际,飘落到那刚犁过的土地上,直到现在那些土还保 存着被雨淋过的颜色。”
这位观望者急忙拉过一条凳子,放到打开的窗户前面,站在上面,一只手向前伸到雪中,眼前一片茫然,各种平面相互交错,弄得 他眼花缭乱:天空的白色平面与田野的褐色和黄色平面交叉在一起;田野的白色平面与天空的褐色之间穿插着油毡顶棚的白色平面,油毡顶棚上的积雪由于某个身体的温热才刚刚融化;那被杨树梢刺伤了的油毡棚的白色平面、天空的白色平面、还有田野的白色平面,那刺眼 的白色和空荡的平面,还有那割断和切碎大脑的白色和空虚的平面。
隐瞒消息
墙顶上沉重的大梁掉了下来,慢慢地滚动着逼近主人公。此时主人公正带着他的消息走上阶梯。它一步步逼近那面朝它的视网膜,上下晃来晃去。当那钉着钉子的木拖鞋在木阶梯上发出吧嗒吧嗒的拖地 声时,他便叉开双腿,手臂也向两边伸开。一开始,我正往楼上走, 从下往上看,只看见一个削成垂直的平面,上面钉满了细木条,从天窗透进来的强烈光线照射在上面,椽木的影子也投射到那里,让人从台阶底部看不清大梁上那些翘起的碎木片和无数个黑洞洞的小孔。那些碎片让大梁显得更暗了,许多小黑眼儿周围积聚了一圈木屑。可是 后来,当大梁还在摇晃和抖动的时候,这些我原先只是想像的东西就变得清晰了,也可以看见大梁的水平断面没有任何阴影,那些椽木由此斜着通向屋脊。我看见上面的蜘蛛网挂满了尘土和蜷缩成一团干瘪 了的苍蝇躯体。我走过去,从墙砖上拽下蜘蛛网,网丝粘在我的手上。这时,我沿着大梁,带着消息,在楼上屋顶下继续朝前走,进了妹妹的房间。
“她张开手指,立刻遮住那个小圆镜子。但我在壁镜里看见了她的肩膀,她也就藏不住了。”
可是这天早晨,我在房间里没有碰见妹妹。我还隐约记得她的味道,于是便回忆着,嗅着这些味道。我闻到了指甲油的胶味,闻到了那种药水味;她用这种药水把刚涂上的指甲油清洗掉,然后再涂新的指甲油。我闻到那已经放凉的、用来明目的甘菊茶味道,从收藏的空粉盒里散发出来的甜点心味道,用来喷洒房间的香水味道,那种类似柠檬的苹果味,还有战争时期用的肥皂发出的焦油味,那是从衣柜里母亲留下的衣服里发出的味道。
我觉得房间里的东西都没有颜色,都褪色了,这种感觉就像我先前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太阳的感觉,或者像刚刚醒来还分辨不出黑暗与光明那样。不过,我很快就意识到,那是下面房间的炉火,我注视已久的炉火,然后是雪,因为我的目光透过雪,一直目送着匆匆离 开的弟弟,结果我现在成了色盲,感到这些无色的东西在愚弄我。我的眼睛受到火焰刺激成了色盲,看不出颜色,而眼前这些东西也许正 要把我蒙在鼓里,不让我看到它们坦然地展现在我眼前。如果有人在 我身后悄悄把门打开,让屋里亮堂起来,情况更是如此。它们便开始 舞弄颜色,也许我身后有人悄声无息地把门打开,光线随之照射进来,它们就会迎合光照,由此相互辉映。
桌子、柜子、衣柜、铺好的床完好无损,整洁有序,显得极不自然。
然而,我没有回头看,而是吸了一口气,想呼喊一声打破沉寂。
这时,我听见从顶楼楼梯传来了她的拖鞋的踢踏声。她去屋顶干什么了?
我快步走出房间。
她停住脚步,透过那高高的拖鞋朝下望着我。我们都立刻垂下目 光,默默不语地向下面的楼梯口走去。
她沉默不语,走在前面。我跟在她后面,望着她那咯吱咯吱踮起 脚后跟走路的姿势。我竭力回想着走出她房门时忘掉的那些话。
我能阻止她立刻走开吗?能不让她做已经习惯了的事情吗?
她把报纸铺到膝盖下面,蹲下来,身体支撑在脚后跟上。或者她在厨房灶台前保持另外一种姿势,让身体保持平衡,上下摇晃着,点 着了火,用手背搓搓眼睛。可是,要是我把消息说出来的话,我就能 改变这种自然而然的过程,那一切就都不一样了。可是,在我说出来 之前,这些话在我的大脑里早已经分裂成音节和字母,已经无法去把 握了。我无法预见,要是我告诉了她,那将会是怎样的情形。我既不能预见她那惊恐的表情,也无法预见她急促询问的声音,更无法预见 她可能倒地的动作。这一切我都无法预见、却自以为会出现的情形,最后我强忍住自己,隐瞒了这个消息。
我沉默不语,我妹妹也一声不吭。她抬着脚后跟走下楼梯,我也 跟着她走下去。这时,父亲正好穿过那片芦苇地。
……
剧本《骂观众》(节选)
1
欢迎大家。
这出戏是一个引子。
在这里,你们不会听到任何你们未曾听过的东西。在这里,你们不会看到任何你们未曾看过的东西。在这里,你们不会看到任何你们在这里总会看到的东西。在这里,你们不会听到任何你们在这里总会听到的东西。
你们将会听到你们平时所看到的东西。
你们将会听到你们在这里未曾看过的东西。
你们将不会看到一出戏。
你们的观看乐趣将不会得到满足。
你们将不会看到演出。
这里并没有演出。
你们将会看到一出没有情景的戏剧。你们曾经期待过某些东西。
你们也许曾经期待过某些别样的东西。
你们曾经期待过各种题材。
你们未曾期待过任何题材。
你们曾经期待过某种氛围。
你们曾经期待过另一种世界。
你们未曾期待过另一种世界。
无论如何,你们曾经期待过一些东西。
你们最好曾经期待过你们将要在这里听到的东西。
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你们也曾经期待过一些别样的东西。你们一排一排地坐着。你们构成了一个模式。你们按照一定的秩序坐着。你们的脸朝着一定的方向。你们坐着,彼此间保持同样的距离。你们是听众。你们构成了一个整体。你们是处在观众席上的听众。你们的思想是自由的。你们还在动着各自的念头。你们看着我们说话,并且听着我们说话。你们的呼吸彼此类似。你们的呼吸与我们说话时候呼吸相适应。你们在呼吸,正如我们 在说话。我们和你们也逐渐形成一个整体。
你们什么都没有思考。你们什么都没有想。你们跟着思考。你们没有跟着思考。你们是无拘无束的。你们的思想是自由的。在我们说了这一点之后,我们就悄悄控制了你们的思想。你们有着隐藏的想法。在我们说了这一点之后,我们就悄悄地控制了你们隐藏的想法。你们跟骂观众着思考。你们倾听。你们随之领会。你们并没有随之领会。你们没有思考。你们的思想不是自由的。你们是受压抑的。
2
我说尊严是天赋的。我说怀疑是有创造性的。我说信任是盲目的。我说资本是腐败的。我说感觉是迟钝的。我说对世界的认识是扭曲的。我说意识形态是假的。我说科学是没有偏见的。我说准确是科学的。
我在艺术中感受到了对自我的疼痛和同情的兴趣。我误以为恶无非就是善的缺失。我没有认识到恶只是胡作非为。
由于罪孽,我使自己等同于牲畜,它就要上宰杀台挨宰时,却还在准备用来宰杀它们的铁家伙上嗅来嗅去。
我没有把自己在黑暗中的恐惧看做自己存在的证明。我没有把自己的理智对不死的追求看做自己死后存在的证明。
你们已经做了自己的思考。你们已经认识到,我们在否定一些东西。你们已经认识到,我们在自我重复。你们已经认识到,我们相互矛盾。你们已经认识到,这个剧本是在同戏剧本身进行争论。
你们正在认识。你们正在破解。你们还没有做任何思考。
在这里,时间是从一个瞬间消逝向另一个瞬间。
你们坐着。因为你们的座椅构成了一个模式,所以你们也构成了一个模式。你们变得彼此相似。你们失去了你们的特点。你们失去了彼此得以区别的特征。你们成了一个统一体。你们成了一个模式。你们变成了一体。你们失去了自我意识。你们变成了观众。你们变成了听众。你们变得无动于衷。你们变成了眼睛和耳朵。你们忘记了看表。你们忘记了自我。
在站着的时候,你们可以更好的发挥起哄者的作用。
你们曾经亲身处在一个死气沉沉的空间和一个毫无价值的时间之内。那里没有风。没有一丝微风吹拂。你们动也不动。你们呆坐在那里。你们与我们之间的距离无限大。我们距离你们无限远。
表演的目的不是戏剧,而是真实。据说你们应当去发现隐藏在戏剧后面的那个假扮出来的真实。
如果你们待在一起,你们会组成一个戏剧团体。你们会去寻找饭馆。你们会考虑明天的事情。你们会逐渐找到返回现实的道路。你们可能会再次称其为残酷的现实。你们会清醒过来。你们会再次过上各自的生活。你们会不再是一个整体。你们会从同一个地点向各种不同的地点走去。
在你们身上,最大的作用是通过省略你们而产生的。通过沉默你们说出了一切,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家伙。
你们是我们时代的人类,你们是荒漠中的呼喊者,你们是末日的圣徒。你们是这个世界的孩子。你们这些可怜虫。
你们这些女士、先生们,你们这些公众和文化生活的名人,你们这些在场的人,你们这些兄弟姐妹,你们这些同志,你们这些宝贵的听众们,你们这些同在一起的人们。
《内陆之行》(节选)
01
故事开始于盛夏的一天。到了这个季节,当你一年里第一次光脚走在草地上,蜜蜂就会蜇到你。一直以来,这事至少发生在我身上。这期间我得知,你第一次,甚至一年里就这么一次被蜜蜂蜇的日子恰好就是洁白的苜蓿花竞相开放的时候。在离地面不远的苜蓿花丛里,成群结队的蜜蜂东奔西忙,时隐时现。那是八月初的一天,又是一如既往的情景。不管怎么说,临近上午时分,阳光明媚,但天气还不太炎热,高高的天空一片湛蓝,漫无边际,似乎变得越来越高。远近几乎看不到一丝云彩——即使出现一丝,很快又会散去。一阵阵轻柔而令人惬意的和风拂面吹来。夏日里,风大多从西边刮过来,想必是从大西洋吹拂到无人湾。露水早已散去。一个多星期以来,清晨漫步走过花园时,赤裸的足底也感觉不到地面潮湿,更不用说脚趾间了。
据说,蜜蜂与马蜂不同,只要它蜇了人,就会失去毒刺,并且必然会因此而丧命。我经常被蜜蜂蜇的岁月里——几乎总是被蜇在赤裸裸的脚上——也多次目睹过这样的情形,至少看到了那个仿佛是从蜜蜂肉体最深处被撕裂出来的、带有三个尖角的镖枪,如此细小,却有强大的自然力,上面凸起某种团状的胶体,也就是蜜蜂的内脏。此外,我眼睁睁地看着这生灵蜷缩起身子,颤抖,哆嗦,直到停止扇动翅膀。
然而,在这样一个挨蜇的日子里,那只蜇了我这个赤脚人的蜜蜂并未因此而丧命。当时,关于偷水果姑娘的故事刚刚有了雏形。尽管那是一只豌豆粒大小的蜜蜂,毛茸茸的,色彩和斑纹也司空见惯,但它在蜇你时丝毫也没损失毒刺,而且蜇完之后又逃之夭夭了。这是一次与之前任何一次都毫无二致的蜜蜂蜇人。它猛地一下,使出好大的劲儿,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而且远不止如此,它好像凭借这次行动,浑身上下又增添了无穷的力量。
我觉得这次被蜜蜂蜇也没什么不好,不只是因为蜇我的蜜蜂活下来了。其中还有别的原因。首先,人常说,蜜蜂蜇人跟马蜂或大黄蜂蜇人截然不同,有益于身体健康,可以治疗关节病痛,增强血液循环,或者诸如此类的好处。可像现在这样蜇一次,恐怕至少会让你越来越变得麻木,甚至让毫无感觉的脚趾苏醒一阵子。这又是我的一个想象,年复一年,这些想象变得越来越苍白,越来越不管用。在一个类似的想象或幻想中,我每一次都赤手空拳,常常从黄土或石灰地里大把地拔出荨麻,无论是在无人湾的花园里,还是远在皮卡第的庄园平台上。
出于第二个原因,我很乐意被蜜蜂这样蜇一下。我把它当作一个信号。一个好信号。或者一个坏的?既不当作一个好的,也不当作一个坏的,甚至一个不幸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吧,反正当成一个信号。这一蜇给了你启程的契机。告诉你上路的时刻到了。挣脱束缚你的花园和地区。快走吧。出发的时刻到了。
难道我需要这样的信号吗?在当初那一天:是的。这无非又是想入非非或夏天做白日梦吧。
02
我收拾好房子和花园里需要收拾的东西,特地也让这里那里保持原有的样儿,一动不动,熨烫了两三件我觉得特别合身的衬衫——在草地上几乎还没晾干——装进箱子里,带上关于这个地区沉甸甸的旅游指南。这可不比去郊区小屋那样轻而易举。就在出发前,当我要系上高帮鞋时,鞋带断了;我找来找去也找不到一双配对的袜子;我把三十多张高精度地图翻来翻去,直到发现一张我中意的。这样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可这一次却不同,两根鞋带都断了。我之前系了一刻钟,连大拇指指甲都撕裂了。最终,我将一堆不配对的袜子一双又一双地套在一起,几乎全无分别。突然间,我觉得不带任何地图踏上旅途相当惬意。突然间,我也从纠缠其中的时间紧迫感里解放了,一种毫无理由的时间紧迫感。它一再侵袭我,不仅在启程的时刻,因为这个时刻往往尤其令人窒息,而且在即将启程的时刻,简直让人难以忍受。没有任何一刻会比这个时刻更厉害。生命之书?无字之书。梦幻结束了。游戏结束了。
然而,出乎意料:时间紧迫感消失了,变得空空洞洞。突然间,我拥有了尘世间一切时间:比我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的时间。而生命之书:敞开着,实实在在,那一页页,尤其是尚未书写过的一页页在世界之风中闪亮,在这里的大地之风中闪亮,在本地之风中闪亮。是的,我兴许终于可以亲眼看见我的偷水果姑娘了,不是今天,也不是明天,而是很快,非常快,作为人,作为完整的人,不只是零零散散的碎片,不只是幽灵似的片段。之前的岁月里,这些片段进入我这双垂暮的眼睛,一再为我指点迷津。大多数时候,她闪现在人群里,遥不可及。最后一次?
是的,难道你忘记了,说“最后一次”就像说“最后一杯酒”那样不合时宜?或者像你允许孩子们玩“最后一次!”(比如说荡秋千或玩跷跷板)后,他们会这样喊道:“再玩最后一次吧!”可随后呢:“那就再玩最后一次!”喊叫着。欢呼着。可话说回来,难道你不是经常听到孩子们这样说吗?是的,但那是在另一个国度里。若果真如此——
那个夏日里,我一本书都没带,甚至连我早上还看过的那本书也留在了书桌上。那是一本中世纪小说,写的是一个年轻女子的人生。她自断了双手。之所以自残,是为了让那些不断纠缠她的男人彻底断掉想入非非的念头。(自断双手?这只有在中世纪的故事里才有可能吧?)我也把我的记录本放在家里了,把它们搁到一边,就像我自己把它们藏了起来,强迫自己忍痛割爱,再也不去找它们,至少在未来一段时间不去找,禁止自己去使用它们。
剧本《自我控诉》节选
我来到这个世上。
我变了。我是被创造的。我产生了。我长大了。我出生了。我被列入出生登记表里。我年龄越来越大了。
我活动了。我活动了身体的部分。我活动了我的身体。我在原地活动了。我活动着离开了原地。我从一个地方活动到了另一个地方。我不得不活动了。我能够活动了。
我活动了我的嘴。我有了感觉。我让自己能够受到别人注意。我哭喊了。我说话了。我听到了响声。我区分了响声。我制造了响声。我制造了语音。我制造了语调。我能够制造语调、响声和语音。我能够说话了。我能够哭喊了。我能够沉默了。
我看见了。我再次看见了看见过的物体。我有了意识。我再次辨认出了看见过的物体。我再次辨认出了再次看过的物体。我感知了。我再次感知了感知过的物体。我有了意识。我再次辨认出了再次感知过的物体。
我张望了。我看见了物体。我向一个个所指的物体张望过。我指向了那些所指的物体。我学会了描述了那些所指的物体。我学会了描述那些不可指的物体。我学会了。我记住了。我记住了那些学到的符号。我看见了一个个所描述的形体。我描述了不同形体之间的区别。我描述了不在场的形体。我学会了害怕不在场的形体。我学会了期盼不在场的形体到来。我学会了“期盼”和“恐惧”这两个词。
我学会了。我学会了词语。我学会了动词。我学会了现在是与曾经是的区别。我学会了名词。我学会了单数与复数的区别。我学会了副词。我学会了这儿与那儿的区别。我学会了了指示词。我学会了这个与那个的区别。我学会了形容词。我学会了善与恶的区别。我学会了物主代词。我学会了我的与你的区别。我获得了词汇。
我说了我的名字。我说了我。我用四肢爬过。我跑过。我曾经朝着某个物体奔去。我逃脱了某种物体。我挺直了身子。我迈出了被动的状态。我变得主动了。我基本垂直于地面行走了。我跳起来了。我曾经不顾重力的阻挡。我学会了在衣服的外面解决内急。我学会了掌控自己的身体。我学会了控制自己。
我学会了会干这干那。我会干这干那了。我会随心所欲地干这干那了。我会用两条腿走路了。我会倒立着用手走路了。我会一动不动了。我会站着一动不动了。我会躺着一动不动了。我会爬了。我会装死了。我会屏住呼吸了。我会杀死自己了。我会吐口水了。我会点头 。我会否定了。我会比划手势了。我会提问了。我会回答问题了。我会模仿了。我会照样学样了。我会玩儿了。我会做什么事了。我会不做什么事了。我会毁坏物体了。我会把一些物体和另一些物体进行比较了。我会想像物体的样子了。我会评价物体了。我会说物体了。我会谈论物体了。我会回忆物体了。
我生活在时间中。我想到了开始与结束。我想到了自己。我想到了他人。我走出了大自然。我变了。我变得不自然了。我来到了自己的过去里。我看出我不是你。我会讲述自己的过去了。我会对自己的过去保持沉默了。
我会想要什么了。我会不想要什么了。
我取得了进步。我使自己变成了我现在的样子。我改变了自己。我变成了另一个人。我变得对自己的历史负责了。我变得对别人的历史共同负责了。我变成众多历史中的一个了。我把世界变成了自己的世界。我变得理智了。
我必须遵从的不再只是自然规律。我应该遵守一个个规则。我应该如此了。我应该遵循人类的历史规则了。我应该作为。我应该不作为。我应该顺其自然。我学会了规则。我学会了把“规则的陷阱”当成规则的隐喻。我学会了行为和思想的规则。我学会了内在和外在的规则。我学会了物与人的规则。我学会了普遍的和特殊的规则。我学会了此岸与彼岸的规则。我学会了气、水、火与土的规则。我学会了规则和规则里的例外。我学会了基本的规则和引申的规则。我学会了应该怎么做。我具备了社会行为能力。
我变了:我应该如此了。我具备了自己动手吃饭的能力:我应该避免弄脏自己。我具备了接受他人习惯的能力:我应该避免自己的恶习。我具备了区别冷与热的能力:我应该避免玩火。我具备了分辨善与恶的能力:我应该避免恶。我具备了按照游戏规则游戏的能力:我应该避免违反游戏规则。我具备了认识自己行为的不当之处并根据这种认识行为的能力:我应该避免恶行。我具备了运用性的能力:我应该避免滥用性力量。
《无欲的悲歌》节选
克恩滕州《人民报》周日版的“综合新闻”一栏里有这样一条消息:“星期五深夜,A地(G县)一名51岁的家庭主妇服用大量安眠药自杀。”
从母亲去世到现在已经差不多七个星期了,我想趁着葬礼时那股强烈的想要写写她的欲望还没有变回当初接到自杀消息时的麻木无语让自己开始工作。没错,是让自己开始工作,因为写写母亲的欲望尽管有的时候突如其来,但同时又极飘忽,以至于工作时必须很努力,才不会随兴所至地用打字机在纸上不断敲击同一个字母。单纯的运动疗法对我没有用处,只能让我更加消极和漠然,否则我也完全可以出门去,而且在路上,在旅途中,头脑一片空白地打盹或者无所事事也不会太让人难以忍受。
几个星期以来,我比平常更易怒,杂乱、寒冷或者寂静更是能让我跟人连话也说不得,并且只要看到地板上有细毛或面包屑就弯腰去捡。想到母亲自杀的事,我的感官就会突然变得木然,有时就连我自己都诧异手里拿的东西竟没有早就掉落。但是尽管如此,我依然渴望那样的时刻,因为此时此刻,麻木的感觉不再,头脑一片清明。那是能让我释然的惊骇:终于不再无聊,身体任凭摆布,没有费力地疏远,时间的流逝也不再让我痛苦。
在这样的时候,最让人恼火的似乎莫过于旁人的关心,用一个眼神甚至一句话。我要么马上移开目光,要么截断别人的话头,因为我需要的感觉是:自己正经历的这些是不能理解、无法言语的,只有如此,方能让人感到那惊骇是有意义的、真实的,一旦有人提起,就马上会感到无趣,所有的一切突然间重归空虚。然而我偶尔还是会毫无来由地向别人说起母亲自杀的事,若他们胆敢评论,我又气恼,情愿他们马上岔开话题,或是嘲弄我,不管因为什么。
就像在上一部的“007”电影里,有人问起邦德刚才被他从楼梯扶手上扔下的那个对手是不是死了,他说:“但愿如此吧!”当时我就忍不住轻松地笑了起来。关于死和亡故的玩笑非但根本不会使我不快,甚至能让我感到愉悦。
惊恐的瞬间总是很短暂,更多的是不真实的感觉,一切都在瞬间过后重新隐匿,如果这时旁边有人在,我马上就会更加把心思用在对方身上,仿佛刚才冒犯了他们一样。
而且自从动笔,这样的状态,也许恰恰是因为我想要尽量准确地描述它们,结果它们反倒离我而去了,消失了。因为要描述,我开始了对它们的回忆,如同回忆生命中一个已经结束的阶段,艰难的回忆和表述弄得我无暇他顾,竟使我对过去几个星期里那些短暂的白日梦境产生了距离感。我之前会不时出现的“状态”是:日复一日的那些想法只是一些不断机械反复的、存在长达数年甚至数十年之久的原初想法而已。如今它们四散,意识因为一下子变得空空如也而疼痛。
现在这些都结束了,我不再处于这种状态。写作的时候,总是无法避免地写到从前,写起已经经历过的那些事,至少写作时是如此。我做的工作是文学的,它显现于表面并且具体成一台回忆和表达的机器,不如此又能怎样。而我写母亲的故事,一则是认为自己对她以及她如何走上死亡之路比那些不相干的记者知道得更多,虽然后者借助宗教的、个体心理学的或者社会学的释梦模式或许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解释这个有趣的自杀事件;再者就是为着自己,因为有事情可做,我就能振作起来;最后是因为我恰恰和任何不相干的记者一样,也想把自愿死亡这事看作一个案例。
当然,所有这些解释都不过是随手拈来,可以用同样是随手拈来的另一些解释代替。只是一些彻底失语的瞬间和想要表述这些瞬间的欲望而已,与向来写作的动机没两样。
去参加葬礼时,我在母亲的钱包里发现了一张编号432的邮局收据。星期五晚上,她在回家服药之前还用挂号信往法兰克福寄了一份遗嘱的副本。(又是为什么要用快件呢?)我星期一就在同一家邮局打电话,那是她死后两天半,我看到放在邮局工作人员面前的一卷黄色的挂号信标签:这期间有九封挂号信寄出,现在显示的下一个号码是442,这和我脑海中的那个数字如此相像,猛看上去竟让我产生了混乱,一时间以为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想要把这些事讲出来的愿望让我真正开怀。那天是多么晴朗;雪;我们吃的是肝泥丸子汤。“故事是这样开始的……”——如果这样开讲的话,一切都会像是杜撰出来的,我不想胁迫听众或读者对我个人表示同情,只是要给他们讲一个非常精彩的故事而已。
《童年之歌》
[奥地利]彼得·汉德克
当孩童仍是孩童,
爱在走路时摆动双臂,
幻想着小溪就是河流,
河流就是大川,
而水坑就是大海。
当孩童仍是孩童,
不知自己还只是孩童。
以为万物皆有灵魂,
所有灵魂都是同一的,没有高低上下之分的。
当孩童仍是孩童,
尚未有成见,
没有养成习惯;
爱在座椅上交叉双腿,
想到什么就突然跑出去,
头发打着卷儿,
照相时从不特意摆表情。
当孩童仍是孩童,
爱提这些问题:
为什么我是我,不是你?
为什么我在这儿,不在那儿?
时间从何时开始?空间在何处终结?
阳光下的生命,不是一场幻梦吗?
我所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
不是面前这个世界的幻象吗?
鉴于恶与人的事实。
真有恶这回事吗?
为什么,我这个人,
在来到人世前并不存在?
为什么,我这个人,
总有一天不再是我?
当孩童仍是孩童,
嘴里塞满菠菜、青豆、米饼,
还有蒸菜花,难以下咽。
现在,也吃这些,却不再是因为被迫所以去吃。
当孩童仍是孩童,
睡在陌生的床上,也许偶尔会醒来一次;
现在,只会彻夜难眠。
那时,许多人看上去都很美;
现在,美丽的只是少数,全凭运气。
曾经能清晰地看见天堂的样子;
现在,至多只能猜测。
曾经无法想象虚无为何物;
现在,空虚让他害怕。
当孩童仍是孩童,
在玩耍时积极热情。
现在,仍然积极热情,
却是在攸关饭碗时才如此。
当孩童仍是孩童,
对他来说,苹果、面包,就能吃饱。
甚至现在,也是这样。
当孩童仍是孩童,
手里抓满了浆果,并且满足于满手的浆果,
现在,依然如故。
生核桃会把舌头涩痛,
现在,涩痛如故。
站在每一座峰顶,
向往更高的山峰;
置身每一个城市,
向往更大的城市;
现在,向往如故。
够到最高枝条上的树果,兴奋异常;
现在,兴奋如故。
面对生人,羞赧怯懦;
现在,羞怯如故。
一直期待第一场雪,
现在,期待如故。
当孩童仍是孩童,
把大树当作敌人,拿木棍当标枪,投向大树。
现在,它还插在那里,振颤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