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无鬼
1. 《徐无鬼》出自《庄子》杂篇,本篇以人名为名,主要内容仍是阐明无为的思想。
文章以徐无鬼拜见魏武侯、黄帝向牧马小童问路、庄子与惠子的交谈、管仲与桓公的交谈、吴王射杀逞能的猴子、南伯子綦qí与颜成子的交谈以及一系列的寓言故事来讥讽仁义的无用,批判有为思想和有为政治对人们、对社会的祸害,进而指出只有无为才能摆脱这些祸害,宣扬无为而治,提倡顺随自然。
原 文
徐无鬼因女商见魏武侯[1],武侯劳之曰[2]:“先生病矣,苦于山林之劳,故乃肯见于寡人。”
徐无鬼曰:“我则劳于君,君有何劳于我!君将盈耆chī欲[3],长好恶,则性命之情病矣;君将黜chù耆chī欲[4],掔qiān好恶[5],则耳目病矣。我将劳君,君有何劳于我!”武侯超然不对[6]。
2. 少焉,徐无鬼曰:“尝语君吾相狗也:下之质[7],执饱而止,是狸德也;中之质,若视日;上之质,若亡其一[8]。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马也。吾相马:直者中绳[9],曲者中钩,方者中矩,圆者中规,是国马也[10],而未若天下马也。天下马有成材[11],若䘏xù若失[12],若丧其一。若是者,超轶yì绝尘[13],不知其所。”武侯大悦而笑。
徐无鬼出,女商曰:“先生独何以说吾君乎[14]?吾所以说吾君者,横说之则以《诗》《书》《礼》《乐》,从说之则以《金板》《六韬tāo》[15],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为数,而吾君未尝启齿[16]。今先生何以说吾君,使吾君说若此乎?”
3. 徐无鬼曰:“吾直告之吾相狗马耳。”
女商曰:“若是乎?”
曰:“子不闻夫越之流人乎?去国数日,见其所知而喜;去国旬月,见所尝见于国中者喜;及期年也,见似人者而喜矣。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乎[17]?夫逃虚空者,藜藋lí diào柱乎鼪鼬shēng yòu之径[18],踉liáng位其空[19],闻人足音跫qióng然而喜矣[20],又况乎昆弟亲戚之謦欬qǐng kài其侧者乎[21]!久矣夫,莫以真人之言謦欬qǐng kài吾君之侧乎!”
注 释
[1]徐无鬼:姓徐名无鬼,一名隐士。女商:姓女名商,是当时魏武侯的宠臣。魏武侯:魏国的君主,名击,父亲是魏文侯。[2]劳:慰劳、慰问。[3]耆:通作“嗜”,嗜好,爱好。[4]黜:抑制,损耗。[5]掔:通作“搴”,这里指除去,摒除。[6]超然:怅惘的样子。[7]质:品质,质地。[8]一:身体。[9]中:合乎,符合。[10]国马:好马,上等的马。[11]成材:天然的机能。[12]䘏:忧,忧虑。[13]超轶:超越,超出。[14]说:通作“悦”。[15]金板、六韬:一说是兵书的名字,一说是讲太公兵法。[16]启齿:开口笑一笑。[17]滋:增加,增益。[18]藜藋:杂草,野草。柱:塞,阻塞。鼪鼬:一种鼠类,指黄鼠狼。[19]踉:走路踉踉跄跄。[20]跫:脚步声。[21]謦欬:原指咳嗽,这里指笑着谈说。
译 文
4. 徐无鬼通过女商的引荐得以拜见魏武侯,武侯慰问他说:“先生必定是极度疲乏了!隐居山林,劳苦困顿,所以才肯来拜见我。”
徐无鬼说:“我是来向你表示慰问的,你对我有什么可慰问的啊!你想满足自己的嗜好和欲念,增多好恶,那性命就定会疲惫不堪;如果你想舍弃自己的嗜好和欲念,摒弃好恶,那耳目就定会困顿疲乏。我正想来慰问一下你,你对我有什么必要来慰问的啊!”武侯听后迷惘怅然,不作应答。
5. 不一会儿,徐无鬼接着说:“我跟你说过,我善于以狗的体态来判断其品种的优劣。下等品种的狗只求能填饱肚子,这跟野猫的禀性没什么不同;中等品种的狗似乎总是注视上方,上等品种的狗就总像是忘却了自身。我洞察狗,又比不上我洞察马。我洞察马的体态,直的部分要合乎绳墨,弯的部分要合乎钩弧,方的部分要合乎矩尺,圆的部分要合乎圆规,这类马就能称作是国马,不过还是不如天下马。天下马具有天然的机能,缓步时似有所忧虑,奔腾时又神采奕奕,好像是忘却了自身,超越马群,把尘土远远落在身后,却不知道这般高超的才能从哪儿来的。”武侯听后,高兴得大笑了起来。
6. 徐无鬼走出之后,女商问道:“先生是用什么方法使君主高兴的呢?我使君主高兴的方法是,从远的层面来说,是向他讲解《诗》《书》《礼》《乐》,从近的层面来说,是向他言说太公兵法。侍奉君主而大有建树的人数不胜数,但君主从没有笑过。如今你到底是用了什么方法来取悦君主,竟能使君主开怀大笑呢?”
徐无鬼回答说:“我只不过是告诉他我如何洞察狗和马罢了。”
女商说:“就只是这样吗?”
7. 徐无鬼说:“你不曾听说过那越国流亡人的故事吗?才离开都城几日,见到认识的人便非常高兴;离开都城十天或整月以后,见到曾经在城内有过一面之缘的人便喜出望外;一年以后,见到与同乡相像的人便欣喜若狂。这不正是离开故人的时间越长,对故人的思念之情就越深吗?逃出俗世,隐居原野的人,丛生的杂草堵住了黄鼠狼来往的路径,只能在野草满地的空隙里踉踉跄跄地存活,听见人的脚步声就能高兴起来,更何况是兄弟亲戚在身旁笑着谈说呢?很久了啊,没有人用真实质朴的言语在君主身边笑着谈说了啊!”
原 文
8. 徐无鬼见武侯,武侯曰:“先生居山林,食芧xù栗[1],厌葱韭,以宾寡人[2],久矣夫!今老邪?其欲干酒肉之味邪?其寡人亦有社稷之福邪?”
徐无鬼曰:“无鬼生于贫贱,未尝敢饮食君之酒肉,将来劳君也。”
君曰:“何哉!奚劳寡人?”
曰:“劳君之神与形。”
武侯曰:“何谓邪?”
徐无鬼曰:“天地之养也一,登高不可以为长,居下不可以为短。君独为万乘之主[3],以苦一国之民,以养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许也。夫神者,好和而恶奸。夫奸,病也,故劳之。唯君所病之何也?”
9. 武侯曰:“欲见先生久矣。吾欲爱民而为义偃yǎn兵[4],其可乎?”
徐无鬼曰:“不可。爱民,害民之始也;为义偃兵,造兵之本也。君自此为之,则殆不成。凡成美,恶器也。君虽为仁义,几且伪哉[5]!形固造形[6],成固有伐[7],变固外战。君亦必无盛鹤列于丽谯qiáo之间[8],无徒骥jì于锱zī坛之宫[9],无藏逆于得[10],无以巧胜人,无以谋胜人,无以战胜人。夫杀人之士民,兼人之上地,以养吾私与吾神者,其战不知孰善?胜之恶乎在?君若勿已矣!修胸中之诚以应天地之情而勿撄yīng[11]。夫民死已脱矣[12],君将恶乎用夫偃兵哉!”
注 释
[1]芧栗:橡子。[2]宾:通作“摈”,弃,摒弃。[3]万乘:古时对大国的称谓。一乘是指一辆一车四马的战车。[4]偃:停,停息。[5]几且:近,近乎。[6]形:形势,情势。固:必,定。[7]伐:夸,夸耀。[8]丽谯:城楼名。[9]徒骥:步兵和骑兵。锱坛:宫,宫殿。[10]逆:矛盾。[11]撄:扰,扰乱。[12]脱:除,免除。
译 文
10. 徐无鬼去拜见魏武侯,武侯说:“先生住在山林之中,吃的是橡子,葱韭一类的菜蔬就能使你感到满足,而以此谢绝与我往来,已经很长时间了啊!而今是上了年纪吗?还是为了享用酒肉之类的佳肴呢?抑或是有什么治国之法给我的国家带来福音?”
徐无鬼说:“我出身卑微,不敢奢求能享用君主的酒肉佳肴,只是想来慰问一下你。”
武侯说:“你说什么,怎么说是来慰问我呢?”
徐无鬼说:“来慰问下你的心神和形体。”
武侯说:“这该如何理解呢?”
11. 徐无鬼说:“天地对人们的抚育是同等的,身居高位也不高人一等,居于卑微的地位也不矮人三分。你作为大国的君主,使一国的百姓劳苦困顿,以百姓的辛劳来满足自己眼耳口鼻的欲求,而那圣明的人从不会为自己求取私利。圣明的人,喜欢顺随外物而厌恶利欲熏心;利欲熏心是一种危急的病,所以我特地来慰问你一下。只有君主你有这种症状,这是为什么呢?”
武侯说:“我很久之前就想见先生了。我想爱护我的百姓,并为了道义而停止用兵,这大概就行得通了吧?”
12. 徐无鬼回答说:“不行。所谓的爱民,其实是给百姓带来祸患的开始;为了道义而停止用兵,也只是产生新的争执的祸根;你如果从这些方面开始做,恐怕什么也做不成。但凡是有了美名,也就有了行恶的用具;你虽然是在施行仁义,却更贴近于伪善和造作啊!有了仁义,就必定会出现仿效的形态,有了成功,就必定会自夸自持,有了变故,也必定会再次引起争端。你一定不要把浩大的军队像鹤群那样排列在丽谯楼之前,不要在锱坛的宫殿前面布列步兵骑士,不要怀有贪婪之心,不要以智谋胜人,不要用谋略击败别人,也不要用武力征服别人。杀死他国的士兵和百姓,兼并他国的土地,以此来满足自己的欲念,这种争战不知道究竟有什么益处?得胜又在哪里?你不如就终止争战,修身养性,从而顺随自然本性而不去损害其规律。如此一来,百姓就能摆脱死亡的威胁,你哪里还需要去停息争战呢!”
原 文
13. 黄帝将见大隗wěi乎具茨cí之山[1],方明为御[2],昌寓骖cān乘[3],张若、謵xí朋前马,昆阍hūn、滑稽后车。至于襄城之野,七圣皆迷,无所问涂[4]。
适遇牧马童子,问涂焉,曰:“若知具茨之山乎[5]?”
曰:“然。”
“若知大隗wěi之所存乎?”
曰:“然。”
黄帝曰:“异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6],又知大隗之所存。请问为天下。”
14. 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予少而自游于六合之内[7],予适有瞀mào病[8],有长者教予曰:‘若乘日之车而游于襄城之野。’今予病少痊,予又且复游于六合之外。夫为天下亦若此而已。予又奚事焉!”
黄帝曰:“夫为天下者,则诚非吾子之事[9]。虽然,请问为天下。”
小童辞。
黄帝又问。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奚以异乎牧马者哉!亦去其害马者而已矣!”
黄帝再拜稽首[10],称天师而退。
注 释
[1]大隗:一说是神名,一说是人名。具茨:山名,在今天的河南省密县东南部。[2]御:驾,驾车。[3]骖乘:古时车左边为御,车右边为骖乘。[4]涂:路。[5]若:你。[6]徒:只,只是。[7]六合:四方上下称为六合。[8]瞀病:头晕眼花的病症。[9]诚:的确,确实。[10]稽首:古时的一种大礼,叩头着地。
译 文
15. 黄帝到具茨山去拜访大隗,方明驾车,昌寓是陪乘,张若与謵xí朋在马前做导引,昆阍hūn与滑稽在车后跟随。他们来到襄城的野外,全都迷离了方向,而且还没有能问路的地方。
恰好遇到一位牧马的孩童,于是就向牧马孩童问路,说:“你知道具茨山的位置吗?”
孩童回答说:“是的。”
又问道:“你知道大隗住在哪里吗?”
少年回答说:“是的。”
黄帝说:“真神奇啊,这位孩童!不仅知道具茨山的位置,还知道大隗住在哪儿。那么请问该如何治理天下。”
16. 孩童说:“治理天下,也就像是牧马这样罢了,又何必人为地管理呢!我很小的时候,就单独在这人世内游玩,碰巧生了种头晕眼花的病,有位长者对我说:‘你乘着太阳车到襄城的野外去闲游吧。’而今我的病已经好了很多了,我又到俗世之外去闲游。那治理天下大概也就像这样罢了,我又何必人为地管理啊!”
黄帝说:“治理天下,的确不是你要操劳的事。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向你请教该如何治理天下。”
少年拒绝做出应答。
黄帝又问了一次。少年回答说:“治理天下,与牧马又有什么不同呢!也就是摒除那些损害马的祸患罢了!”
黄帝听后,行了叩头着地的大礼,称赞孩童为天师就离开了。
原 文
17. 知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辩士无谈说之序则不乐,察士无淩谇líng suì之事则不乐[1]:皆囿于物者也[2]。
招世之士兴朝[3],中民之士荣官,筋力之士矜jīn难[4],勇敢之士奋患,兵革之士乐战,枯槁gǎo之士宿名,法律之士广治,礼教之士敬容,仁义之士贵际。
农夫无草莱之事则不比[5],商贾无市井之事则不比。庶人有旦暮之业则劝[6],百工有器械之巧则壮。
钱财不积则贪者忧,权势不尤则夸者悲[7],势物之徒乐变。遭时有所用,不能无为也,此皆顺比于岁[8],不物于易者也。驰其形性,潜之万物[9],终身不反,悲夫!
译 文
18. 智慧过人的人,如果没有思虑上的运转变化就不会觉得快乐,善于辩说的人,如果没有讲说的机会就不会觉得快乐,善于明察而要求苛刻的人,如果没有对人或物的责骂、压制就不会觉得快乐,这些人都是遭受了外物的束缚和限制啊。
招才纳贤的人期求能在朝堂上建功立业而留名百世,善于管辖百姓的人把做官看成是荣誉,身强力壮的人因克服危难而自夸自持,英勇果敢的人遇到祸患总会奋不顾身,拿着武器身披战甲的人以争战为乐,隐居深山的人看重清白的名声,推究法规律令的人一心想施行法治,推崇礼教的人讲究仪容,尊奉仁义的人重视与人交往。
19. 农夫如果没有除草劳作的事就会觉得心中不安,做生意的人如果没有物品的买卖也会觉得心神不宁。百姓哪怕只有一天的工作都会勤勉劳作,工匠只要有器械可运用技巧就会事半功倍。
钱财积累得不多而又贪婪的人往往闷闷不乐,权位不显贵而又欲念很多的人就会悲痛叹息。仰仗权势的人喜好变故,遇到时机就会有些动作,做不到安稳而无为。这样的人依附于次序更替,无法摆脱外物的束缚,形体和精神过度劳累,沉溺于外物之中,终身也不能醒悟,着实可悲啊!
原 文
20. 庄子曰:“射者非前期而中[1],谓之善射,天下皆羿也,可乎?”
惠子曰:“可。”
庄子曰:“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天下皆尧也,可乎?”
惠子曰:“可。”
庄子曰:“然则儒墨杨秉四[2],与夫子为五,果孰shú是邪?或者若鲁遽jù者邪[3]?其弟子曰:‘我得夫子之道矣,吾能冬爨cuàn鼎而夏造冰矣[4]。’鲁遽曰:‘是直以阳召阳,以阴召阴,非吾所谓道也。吾示子乎吾道。’于是为之调瑟,废一于堂,废一于室,鼓宫宫动,鼓角角动,音律同矣。夫或改调一弦,于五音无当也,鼓之,二十五弦皆动,未始异于声而音之君已!且若是者邪?”
21. 惠子曰:“今乎儒墨杨秉,且方与我以辩,相拂以辞[5],相镇以声[6],而未始吾非也,则奚若矣[7]?”
庄子曰:“齐人蹢zhí子于宋者[8],其命阍hūn也不以完[9],其求钘xíng钟也以束缚[10],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11]:有遗类矣!夫楚人寄而蹢dí阍者;夜半于无人之时而与舟人斗,未始离于岑cén而足以造于怨也[12]。”
● 瑟
注 释
[1]期:目标。[2]儒、墨、杨、秉:指郑缓、墨翟、杨朱和公孙龙。[3]鲁遽:姓鲁名遽,周初期之人。[4]爨:烧饭。[5]拂:悖,反驳。[6]镇:压,压制。[7]奚若:如何。[8]蹢:投,弃。[9]阍:守门的人。[10]钘:形似小钟的酒器。[11]唐子:丢掉的儿子。[12]岑:岸。
译 文
22. 庄子说:“射箭的人,没有预先瞄准而射中了靶,如果把他称作是善于射箭的人,那普天之下都能看成是像羿那样善射的了,这样说可行吗?”
惠子说:“可以。”
庄子又说:“天下本没有一致认同的是非标准,却各自都以自己认同的标准为标准,那普天之下都能看成是像唐尧那样圣明的了,这样说可行吗?”
惠子说:“可以。”
23. 庄子接着说:“那像儒家的郑缓、墨翟dí、杨朱以及公孙龙他们四家,与先生你一起就是五家,那究竟谁是正确的标准呢?抑或是都像周初的鲁遽jù?鲁遽的门徒说:‘我学到先生的大道了,我能在冬季的时候烧火做饭,在夏季的时候制造出冰块。’鲁遽说:‘你这只是用阳引来阳,用阴引来阴,并不是我所提倡的道。我把我所主张的道给你们看看。’于是当面调节好瑟弦,把一张瑟放在厅堂之上,把另一张瑟放在内室里,弹奏起厅堂上的瑟的宫音,而内室里的瑟的宫音也与之相和,弹奏起厅堂上的瑟的角音,而内室里的瑟的角音也与之相应,这是音律一致的缘故啊。如果其中有一根弦改了调,原本谐和的五音不能再相应了,弹奏起来,二十五根弦都随之颤动,然而却始终没有发出不一致的声音,那改调了的一根弦,就像是乐音之君啊。你们也像那鲁遽吗?”
24. 惠子说:“而今郑缓、墨翟dí、杨朱以及公孙龙,他们正和我辩说,各自用自家的言辞来相互非议,用各家的声望来相互压制,而都不认为自己是错误的那一方,这样下去将会变成什么样呢?”
庄子说:“有个齐人把自己的儿子丢弃在了宋国,让守门人守住他,没有治好身上的病就不让他回来,他得到一个形似小钟的酒器,唯恐有所损坏而包了一层又一层,捆了一遍又一遍,他寻觅丢失的儿子却从不走出市郊,这就像是辩说的各家啊!有个楚人寄居在别人家里却责骂守门人,半夜出走的时候又跟船主打了起来,还没离开河岸就又结下了仇恨。”
原 文
25. 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yǐng人垩è慢其鼻端[1],若蝇翼,使匠石斫zhuó之[2]。匠石运斤成风[3],听而斫之[4],尽垩è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5]。’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注 释
[1]郢:楚国的国都。垩:白灰,白土,[2]斫:砍。[3]斤:斧头。[4]听:任,指不介意。[5]质:对象。
译 文
庄子为亲友送葬,经过惠子的墓地,回头对随同的人说:“郢地有人把白灰抹到了自己的鼻尖,大小就像那蚊蝇的翅膀一样,让匠石用斧头砍掉这点白灰。匠石拿起斧头挥舞,呼呼作响,无所用心地砍掉了那白点,鼻尖上的白灰一点也没有了,并且鼻子没有丝毫的损伤,这个郢人站在那儿也镇定自若。宋元君听说了这件事之后,就召见匠石说:‘你给我也这样试试’。匠石说:‘我曾经的确可以砍掉鼻尖上的白灰还不伤鼻子。即使如此,我能搭档的人已经离世很久了。’自从惠子逝世之后,我就没有可以抗衡的对手了!我也没有论辩的对象了!”
原 文
26. 管仲zhòng有病,桓huán公问之,曰:“仲父之病病矣[1],可不讳云,至于大病,则寡人恶乎属国而可[2]?”
管仲曰:“公谁欲与?”
公曰:“鲍叔牙[3]。”
曰:“不可。其为人洁廉,善士也;其于不己若者不比之[4];又一闻人之过,终身不忘。使之治国,上且钩乎君[5],下且逆乎民。其得罪于君也将弗久矣!”
公曰:“然则孰可?”
对曰:“勿已则隰xí朋可[6]。其为人也,上忘而下畔[7],愧kuì不若黄帝,而哀不己若者。以德分人谓之圣,以财分人谓之贤。以贤临人,未有得人者也;以贤下人,未有不得人者也。其于国有不闻也,其于家有不见也。勿已则隰xí朋可。”
● 管仲问政
注 释
[1]病病:病重。[2]恶:何。属:嘱托,托付。[3]鲍叔牙:姓鲍名叔牙,齐国的大夫。[4]不己若:即“不若己”,比不上自己。[5]钩:背,违背。[6]隰朋:姓隰名朋,齐国的政治家。[7]畔:通作“伴”,这里指友好。
译 文
27. 管仲生了病,齐桓公去慰问他说:“您老的病已经很严重了,如果不避讳地说,一旦病危,我把国家政事交托给谁才合适呢?”
管仲说:“你想托付给谁呢?”
齐桓公回答说:“鲍叔牙。”
管仲说:“不妥。就鲍叔牙自身来说,算得上是清白廉洁的好人,可是他从不向比自己差的人表示亲近,而且只要听到别人的一些过错,就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假若让他来掌管国家大事,对上势必会管束君主,对下势必会违逆百姓。一旦得罪了君主,也就不能长时间地掌管国家大事了!”
28. 齐桓公说:“那谁还能胜任呢?”
管仲回答说:“万不得已的话,隰朋也还算不错。隰xí朋为人,对上不凸显才智而对下不区分卑微,自愧比不上黄帝又能怜惜那些不如自己的人。能用德行去感化他人的人,可以称作是圣人,能用钱财去接济他人的人,可以称作是贤人。自持于贤人的身份而凌驾于他人之上,就不会得到人们的拥护;有贤人之名而又以谦恭待人的,没有不得到人们拥护的。他一定不会对国家大事全都又听又问,对家庭之事也一定不会件件看顾。万不得已的话,那就隰朋吧。”
原 文
29. 吴王浮于江,登乎狙jū之山[1],众狙见之,恂xún然弃而走[2],逃于深蓁zhēn[3]。有一狙焉,委蛇yí攫jué抓,见巧乎王。王射之,敏给搏捷矢[4]。王命相者趋射之,狙执死。
王顾谓其友颜不疑曰:“之狙也,伐其巧、恃其便以敖予,以至此殛jǐ也[5]。戒之哉!嗟乎!无以汝色骄人哉!”颜不疑归而师董梧[6],以锄其色,去乐辞显,三年而国人称之。
注 释
[1]狙:猕猴。[2]恂然:惊惧的样子。[3]深蓁:荆棘丛生的地方。[4]敏给:快速敏捷。[5]殛:死,诛杀。[6]董梧:姓董名梧,吴国的贤人。
译 文
30. 吴王渡了长江,登上猕猴聚居的山丘。猴群看到吴王的队伍来了,都惊惧地四处逃散,躲到了荆棘丛生的地方。但有个猴子没有逃走,它镇定自若地腾跃而起,抓着树枝跳来跳去,以此来显示自己的敏捷灵巧。吴王拿箭射它,它迅速地接过飞来的箭头。吴王下令让左右的随从一起拿箭射它,于是这个猴子最后抱树而死。
吴王回过身对他的友人颜不疑说:“这只猴子在这儿炫耀自己的灵巧,依仗着自己的敏捷而轻视我,以至于这样死去!要把它当作教训啊!唉,不要以傲气待人啊!”颜不疑回来之后,就拜贤人董梧为自己的老师,希望以此来消除自己的傲气,弃绝声乐,摒弃高贵,三年之后,全国的百姓没有不赞扬他的。
原 文
31. 南伯子綦隐几而坐[1],仰天而嘘。
颜成子入见曰:“夫子,物之尤也。形固可使若槁骸gǎo hái[2],心固可使若死灰乎?”
曰:“吾尝居山穴之中矣。当是时也,田禾一睹我而齐国之众三贺之[3]。我必先之,彼故知之;我必卖之,彼故鬻yù之[4]。若我而不有之,彼恶得而知之?若我而不卖之,彼恶得而鬻之?嗟乎!我悲人之自丧者;吾又悲夫悲人者,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其后而日远矣。”
注 释
[1]南伯子綦:人名,与《齐物论》中的南郭子綦是同一个人。[2]槁骸:枯骨。[3]田禾:齐国君主的姓名,指齐太公和。[4]鬻:卖。
译 文
32. 南伯子綦倚靠着几案安静地坐着,然后又仰起头慢慢地吐气。
颜成子走进屋,看到这种情况后说:“先生,你真的是太了不起了!虽然人的形体能像枯骨一样,内心难道也能像死灰那样吗?”
南伯子綦回答说:“我曾以山林洞穴为住所。那个时候,齐太公田禾一来拜访我,齐国的百姓就会再三地向他表示祝贺。所以我必定是先有了名声,他才知道了我;我也定是声名外扬了,因而他才能运用我的名声。如果我没有名声,他怎么可能会知道我呢?如果不是我声名外扬,他又怎能运用我的名声呢?唉,我怜悯自我迷失而丧失本性的人,我又怜悯那些怜悯他人丧失本性的人,我还怜悯那些怜悯他人丧失本性的怜悯者,从那之后,我就越来越远离人世了。”
原 文
33. 仲尼之楚,楚王觞之[1],孙叔敖执爵而立[2]。市南宜僚liáo受酒而祭[3],曰:“古之人乎!于此言已。”
曰:“丘也闻不言之言矣,未之尝言,于此乎言之:市南宜僚弄丸而两家之难解[4];孙叔敖甘寝秉羽而郢人投兵;丘愿有喙huì三尺。”
彼之谓不道之道,此之谓不言之辩。故德总乎道之所一,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至矣。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也。知之所不能知者,辩不能举也。名若儒墨而凶矣。故海不辞东流,大之至也。圣人并包天地,泽及天下,而不知其谁氏。是故生无爵,死无谥,实不聚,名不立,此之谓大人。狗不以善吠为良,人不以善言为贤,而况为大乎!夫为大不足以为大,而况为德乎!夫大备矣,莫若天地。然奚求焉,而大备矣!知大备者,无求,无失,无弃,不以物易己也。反己而不穷,循古而不摩[5],大人之诚。
注 释
[1]觞:原指酒器,这里用作动词,给人敬酒。[2]孙叔敖:楚国的国相,当时孔子还没有出生,可见这里是庄子的寓言。[3]市南宜僚:指熊宜僚,春秋时楚国的贤人,因住在市南,而称其为市南宜僚。[4]弄丸:古时民间的一种技艺,双手抛掷多个弹丸而不落地。[5]摩:矫作,做作。
译 文
34. 孔子到了楚国,楚王备置酒席来招待孔子,孙叔敖拿着酒杯站在一边,市南宜僚在地上洒一些酒作祭祷,说:“古时的那些人啊!在这种情况下总会说一些话。”
孔子说:“我听过不用言语的言谈,但没有说过,暂且在这里说说吧。市南宜僚泰然自若地把玩弹丸而解除了两家的危难,孙叔敖成竹在胸地持扇安睡而使楚国不再争战。我很希望能有只长长的嘴呀!”
市南宜僚和孙叔敖能看成是不道之道,孔子能称作是不用言谈的论辩,因此归结到一点上,就是大道浑一的初始状态。言辞停留在才智所不了解的境域,这正是最了不起的境界。大道是同一的,但体悟大道却各有不同;才智所无法了解的知识,善辩的人也无法一一阐明,像尊奉儒家、墨家那样声名显赫的学派的人,也常常招来凶祸。
35. 所以,大海不拒绝向东流去的水,这才使它成为博大之最;圣哲包藏天地,恩泽布及天下百姓,却没有谁知晓他们的姓名。所以生前没有爵位,死后也没有谥shì号,不积聚财物,不建树名声,这才能称为是大圣人。狗不会因为善于吼叫而被当作是只好狗,人不会因为善于言说而被当成是贤才,何况是求取伟大啊!求取伟大却又不足以看成是伟大,又何况是修身养性啊!伟大而又完善,没有比得过天地的。然而天地何曾求取过什么呢,却自然而然地伟大而又完善啊。伟大而又完善的人,不会追求什么,不会失去什么,也不会舍弃什么,不会受到外物的侵扰而改变自然本性。归到自己的自然本性就会无穷无尽,因循固常之道而不修饰做作,这就是伟大之人的本性实情。
原 文
36. 子綦有八子[1],陈诸前,召九方歅yīn曰[2]:“为我相吾子,孰为祥?”
九方歅yīn曰:“梱也为祥[3]。”
子綦瞿qú然喜曰[4]:“奚若?”
曰:“梱也,将与国君同食以终其身。”
子綦索然出涕曰[5]:“吾子何为以至于是极也!”
九方歅yīn曰:“夫与国君同食,泽及三族,而况父母乎!今夫子闻之而泣,是御福也。子则祥矣,父则不祥。”
37. 子綦曰:“歅,汝何足以识之,而梱祥邪?尽于酒肉,入于鼻口矣,而何足以知其所自来?吾未尝为牧而牂zāng生于奥[6],未尝好田而鹑chún生于宎yǎo[7],若勿怪,何邪?吾所与吾子游者,游于天地。吾与之邀乐于天,吾与之邀食于地;吾不与之为事,不与之为谋,不与之为怪。吾与之乘天地之诚而不以物与之相撄[8],吾与之一委蛇而不与之为事所宜。今也然有世俗之偿焉!凡有怪征者必有怪行。殆乎!非我与吾子之罪,几天与之也!吾是以泣也。”
无几何而使梱之于燕,盗得之于道,全而鬻之则难,不若刖yuè之则易[9]。于是乎刖而鬻之于齐,适当渠公之街[10],然身食肉而终。
译 文
38. 子綦有八个儿子,列在子綦面前,请来了九方歅,说:“给我这八个儿子看看面相,看看谁最有福运。”
九方歅说:“梱最有福运。”
子綦惊喜地说道:“是怎样的福运呢?”
九方歅回答说:“梱将会与君主一道饮食而穷其一生。”
子綦流着泪说:“我儿怎么会到这般境遇啊!”
九方歅接着说:“与君主一道饮食,恩泽就会施及三族,更何况是双亲啊!而今,先生听到这种结果就泪流不止,这是在拒绝来临的福运。你儿子倒是很有福分,你这做父亲的反倒是没有了。”
39. 子綦说:“歅啊,你如何能知晓,梱真的会有福运呢?享用酒肉,只是把它们从口里送进腹中,又哪能知道它们从何而来呢?我没有牧过羊而羊却出现在了我屋内的西南角,也不喜好打猎而鹌鹑却出现在了我屋内的东南角,如果不把它看成是怪事,那又是因为什么呢?我和我的儿子遨游于天地之间。我跟他一起向天寻乐,我跟他一起向地求食;我不与他一起建树功业,不与他一起谋虑,不与他一起标新立异,我和他只想顺应天地自然而不与外物相悖,我和他只想放任自然而不受外物的束缚。而今,我却得到了意外的世俗的回报啊!但凡是有怪异预兆的,就定会出现怪异的行为,这真是很危险啊,可这并不是我和我儿子的过错,或许是上天给予的罪过吧!我因此才泪流满面的。”
没过多久,君主派梱去往燕国,盗贼在半路上劫持了他,形体完整的话想要卖掉就比较困难,而砍断他的脚就容易卖一些,于是就砍断了梱的脚而把他卖到了齐国,正好被齐国的渠公买去,让他担任自己的街正,因此也是吃肉而终其一生。
原 文
40. 啮缺遇许由曰:“子将奚之?”
曰:“将逃尧。”
曰:“奚谓邪?”
曰:“夫尧畜畜然仁[1],吾恐其为天下笑。后世其人与人相食与!夫民不难聚也;爱之则亲,利之则至,誉之则劝,致其所恶则散。爱利出乎仁义,捐仁义者寡[2],利仁义者众。夫仁义之行,唯且无诚,且假乎禽贪者器。是以一人之断制天下,譬pì之犹一覕piē也[3]。夫尧知贤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贼天下也,夫唯外乎贤者知之矣。”
注 释
[1]畜畜然:关爱,勤勉的样子。[2]捐:弃,舍弃。[3]覕:一说为宰割,一说为暂见。
译 文
41. 啮缺遇到了许由,说:“你打算到哪去呢?”
许由回答说:“想要逃脱尧。”
啮缺说:“你说的这是什么意思呢?”
许由回答说:“尧,关爱百姓而不辞辛劳地推广仁的主张,我担心他这样做会受到天下百姓的耻笑。后代必定会出现人和人相残相食的情况啊!百姓,使他们团结其实并不难,给予爱护,他们就会有所亲近,给予好处,他们就会有所归附,给予奖赏,他们就会更加勤勉,而给予他们厌恶的东西,就会分散。爱护和益处都出于仁义,肯为仁义舍弃生命的人很少,而利用仁义的人很多。由此可见,推广仁义,只会使百姓变得没有诚心,而且还会被一些贪念很重的人借为工具。所以,如果一个人的裁断就能给天下百姓带来福音,打个比方来说就像是一刀割下来。唐尧只知道贤能之人会给天下百姓带来福音,却不知道他们也能使天下百姓遭受祸患,而只有处于圣贤之外的人才能明白这个道理。”
原 文
42. 有暖姝者[1],有濡rú需者[2],有卷娄者[3]。
所谓暖姝者,学一先生之言,则暖暖姝姝而私自说也,自以为足矣,而未知未始有物也。是以谓暖姝者也。
濡需者,豕虱shǐ shī是也[4],择疏鬣liè长毛[5],自以为广宫大囿,奎蹄曲隈wēi[6],乳间股脚,自以为安室利处。不知屠者之一旦鼓臂布草操烟火,而己与豕俱焦也。此以域进,此以域退,此其所谓濡需者也。
43. 卷娄者,舜也。羊肉不慕蚁,蚁慕羊肉,羊肉羶shān也。舜有羶行,百姓悦之,故三徙xǐ成都,至邓之虚而十有万家。尧闻舜之贤,举之童土之地[7],曰:“翼得其来之泽。”舜举乎童土之地,年齿长矣,聪明衰矣,而不得休归,所谓卷娄者也。
是以神人恶众至,众至则不比[8],不比则不利也。故无所甚亲,无所甚疏,抱德炀yáng和[9],以顺天下,此谓真人。于蚁弃知,于鱼得计,于羊弃意。
注 释
[1]暖姝:自大自满的样子。[2]濡需:得过且过的样子。[3]卷娄:因形体过度劳累而导致的腰弯背屈的样子。[4]豕虱:指猪身上的虱子。[5]鬣:长在猪脖子上的长毛。[6]奎:两腿之间。曲隈:曲折的地方,这里指猪身上那些褶皱的地方。[7]童土之地:即不毛之地。[8]比:近,亲近。[9]炀和:不冷不热,平和。
译 文
44. 有自大自满的人,有得过且过的人,有过度劳累而弯腰驼背的人。
所谓自大自满的人,是指通晓了一家之言,就自得自持地暗自得意,自以为就可以满足了,却不明了所学的知识中没有丝毫所得,所以把他称作是自大自满的人。
所谓得过且过的人,犹如那猪身上的虱子,选择隐藏在稀疏的鬃毛之中,自以为这就是宏大的宫廷和园林,抑或是在后腿和蹄子间的弯屈之处,乳房和腿脚的间隙之处,就以此为安全的居室和美好的住所,殊不知一旦屠夫挥舞双臂,摆上柴草生火,自己就会随着猪一块儿被烧焦。这可以说是以依凭环境而安身,也是因为这依凭的环境而覆灭,所以称其为得过且过的人。
45. 所谓过度劳累而弯腰驼背的人,就是像舜那样的人。羊肉不喜爱蚂蚁,而蚂蚁却喜欢羊肉,这是因为羊肉有膻shān气。舜有此类膻气的行为,百姓都拥戴他,所以他多次搬离都邑,搬到邓的废址,就有数十万百姓跟随他来到了这儿。尧知道了舜的贤能,举荐他去了那不毛之地,说是想让他把恩泽遍及当地的百姓。舜被这不毛之地的百姓推荐了出来,年岁逐渐大了,听觉和视觉都慢慢衰退了,还无法退回家休息,这就是所说的过度劳累而弯腰驼背的人。
所以,神人都厌恶众人的跟随,众人跟随却不示亲近,不亲近也就不会带来什么益处。因此没有特别亲近的,没有特别疏远的,持守德行,温顺平和,顺随天下,像这样的人就可以称作是真人。这就好像蚂蚁不再爱慕膻气,鱼儿悠然自得地在水中遨游,羊肉也消除了自己的膻气。
原 文
46. 以目视目,以耳听耳,以心复心。若然者,其平也绳,其变也循。古之真人!以天待人,不以人入天。古之真人,得之也生,失之也死;得之也死,失之也生:药也。其实堇jǐn也[1],桔梗jié gěng也[2],鸡壅yōng也[3],豕shǐ零也[4],是时为帝者也,何可胜言!
勾践也以甲楯dùn三千栖于会稽jī[5],唯种也能知亡之所以存[6],唯种也不知其身之所以愁。故曰:鸱chī目有所适,鹤胫有所节,解之也悲。
故曰:风之过,河也有损焉;日之过,河也有损焉;请只风与日相与守河,而河以为未始其撄也,恃源而往者也。故水之守土也审[7],影之守人也审,物之守物也审。
● 紫堇
● 猪苓
47. 故目之于明也殆,耳之于聪也殆,心之于殉也殆。凡能其于府也殆,殆之成也不给改。祸之长也兹萃zī cuì[8],其反也缘功,其果也待久。而人以为己宝,不亦悲乎!故有亡国戮民无已[9],不知问是也。
故足之于地也践,虽践,恃其所不蹍niǎn而后善博也[10];人之于知也少,虽少,恃其所不知而后知天之所谓也。知大一,知大阴[11],知大目[12],知大均[13],知大方[14],知大信,知大定,至矣!大一通之,大阴解之,大目视之,大均缘之,大方体之,大信稽之,大定持之。
尽有天,循有照,冥有枢shū[15],始有彼。则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不知而后知之。其问之也,不可以有崖[16],而不可以无崖。颉xié滑有实[17],古今不代,而不可以亏,则可不谓有大扬搉què乎[18]!阖hé不亦问是已,奚惑然为!以不惑解惑,复于不惑,是尚大不惑。
译 文
48. 用眼睛来看眼睛能看到的东西,用耳朵来听耳朵能听到的声音,用心来收回追逐外物的心。这样的人,他们心境的平和就像那墨线一样直,他们的变化往往是因循顺随。古时的真人,以顺随自然的态度来对待他人,不让人事侵扰自然本性。古时的真人,得到生存就存活,失去生存就死去;得到死亡就死去,失去死亡就存活。拿药物来说,乌头、桔梗也好,鸡头草、猪苓也罢,这几种药轮流着来作主药,哪能说得完呢!
勾践率着三千士兵被困在了会稽山,只有文种知晓使越国复国的方法,也只有文种不明了复国后自己将会遭到杀戮的祸患。因此说,猫头鹰的眼睛只有在夜里才能看清东西,仙鹤拥有很长的腿,假若截断就会感到沮丧。
49. 因而说,风儿吹过河面就会使河水有所亏损,太阳照到河面也会使河水有所亏损。如果风和太阳一直存在于河面的上空,但河水却不因此而受到损害,那就是因为河水源头有流水在不断积聚进来。所以,水持守着泥土就能安定下来,影子定住了是由于人的形体安定了下来,事物坚守着事物才有了大定。
所以,如果眼睛一味地求取过人的视觉,那就有危险了,耳朵一味地求取过人的听觉,那也危险了,心思一味地求取外物,就更危险了。从心灵深处显现出才能的,就会有危险,危险一旦形成,就来不及改变了。祸害滋长并慢慢地增多和聚积,归附本性却无法做到功成身退,要想得到成功就必须长久地持续。可世人却把这些看成是自己最宝贵的,这不是很让人感到悲哀吗?所以,国家灭亡、百姓受害这类的祸患从来都没有中断过,这都是因为不知道探究造成这类祸患的缘由啊。
50. 所以,脚踩在大地很小的地方,虽然很小,但所依赖的正是不曾踩踏过的地方,而后才能去到更广远的地方;人对万物的认识也很少,虽然很少,但所依赖的正是那不知晓的知识,而后才能通达自然之道。了解天,了解地,了解静寂,了解大道的观点,了解大道的均衡,了解大道的无所不包、无所不容,了解大道的本性不妄,了解大道的自定,这样就达到了认识的最高点。以天来贯通,以地来化解,以大道来明察万物,以大道的均衡使其顺随本性,以大道的包容使其各得其分,以大道的本性使其各自契合,以大道的自定使其各守其本,持守不渝yú。
51. 万物都有它们各自自然的一端,顺随这自然的一端,就会对世事看得很明了,这其中的道理虽然深奥玄妙,却又存在着枢要,而任一事物产生的同时就定会出现与之相应的一面。所以,自然的明白却又像是没有明白似的,自然的了解又如同没有了解,但只有你了解了这不知,才会了解真知。若要深入地探究它,本不会有什么边际,然而又不能没有边际。万物虽然是纷乱复杂的,但也有它各自的根本,古今无法彼此替换,但双方又都不能缺少,这怎能不说仅仅是显现了它的大概啊!何不再进一步地探问这个道理,怎么会困惑到这个地步呢?用不困惑去阐释困惑,又回到了不困惑,这大概能看成是初步的不困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