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红纸屑里的流年》——童溪兮
梅雨洇透窗棂纸时,陈婆婆的剪刀开始生锈。
城隍庙后街的老屋里,描红宣纸摞成半人高,最底下那层已经泛出毛边。往年这时节,该有燕子似的姑娘们挨在八仙桌前学铰鸳鸯,如今只剩剪下来的纸屑在青砖缝里打旋儿。老太太惯常坐在藤绷凳上,银剪子转三转,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给国营照相馆剪橱窗喜字的光景——红纸要裁得透光,牡丹瓣得叠九层,铰完对着日头一照,整条解放路都笼在喜气里。
白露那日收拾阁楼,翻出捆用油布裹着的剪纸样。鲤鱼跃龙门的鳞片还描着金粉,展开时扑簌簌落下些陈年香灰。当年文化馆的小干事央她捐花样,许诺要出本《江淮剪纸谱》,后来听说改去深圳倒腾挂历了。老太太把鲤鱼贴在玻璃窗上,午后日头一晒,龙须竟在粉墙上游出粼粼波光。
2.
腊月廿三祭灶,隔壁阿宝来求窗花。陈婆婆铰了半宿,五更天却把剪好的"五谷丰登"团成了纸球。"手生了。"她往灶膛添了把柴,看火舌舔舐那些蜷曲的麦穗,"如今都贴机器印的塑料花,谁还稀罕纸片子?"灶王爷画像让水汽洇湿半边脸,倒像在陪她叹气。
惊蛰雷响过三遍,老太太忽然翻出陪嫁的楠木剪纸箱。四十年前用红绸裹着的家伙什儿:描金剪、熏样烛、玛瑙压纸镇,最底下竟压着张没铰完的双喜字——当年大跃进停工炼钢,喜字剪到半截就扔下了。她凑近煤油灯想续上纹样,手一抖,喜字生生拐成了寿字。
昨夜风急,吹散了一地红纸屑。晨起扫院子,见纸屑粘在晾衣绳上,竟拼出半幅残缺的百子图。老太太立在春风里看了半晌,忽然发现月季丛新发的嫩芽,正和当年教徒弟铰的第一片柳叶纹一模一样。
3.《木纹深处》——童溪兮
梅雨泡胀了杉木板的当口,庆生跟着徐师傅学弹墨线。
城西木器社后院总漾着松脂香,刨花堆成的小山包上落满麻雀。头月只管磨刨刃,青砖地让铁杵磨出个月牙坑。徐师傅的规矩怪——刨子推不顺溜,晌午就得举着鲁班尺顶碗水扎马步。有回庆生偷用砂纸蹭榫头,老师傅捏着木渣冷笑:"你小子当这是国营厂车床呐?"
白露前接了大活,给国营饭店打十二张八仙桌。庆生头回见徐师傅请出檀木墨斗,线轮转起来像唱小曲儿的纺车。"老话说七分放线三分刨",老师傅叼着黄鹤楼,烟灰簌簌落在杉木纹里,"你瞧这板子,阳面纹疏阴面纹密,得顺着日照方向排桌面。"庆生蹲着量了半晌,忽然发现木纹里藏着去年春天的雨水痕。
4.
最险是凿那套鸳鸯榫。庆生掌心沁着汗,眼看凿刀要偏,徐师傅的旱烟杆及时点在虎口:"慌啥?木头比你实诚,该拐弯的地界纹路自会打旋儿。"果然顺着木纹斜切进去,黄杨木乖乖吐出朵梅花状的榫头。那天收工,老师傅破天荒摸出个油纸包,里头裹着师娘腌的桂花糖藕。
冬至那天刨冰花窗,庆生把六角冰裂纹刻成了蜘蛛网。徐师傅也不言语,抽走他手里的平口凿,腕子一抖便绽出朵木雕腊梅。碎屑纷飞里,庆生瞧见师傅棉袄肘部打着青布补丁,针脚却拼成了个"匠"字。
开春交活时,饭店经理摸着溜光的桌沿直咂嘴。徐师傅蹲在门槛上卷烟,任庆生应付那些夸奖。回社路上经过老柳树,老师傅忽然指着头顶嫩芽:"赶明儿该教你打嫁妆箱了,樟木料子要选有凤眼纹的。"庆生一抬头,发现柳枝抽出的新条,正和师傅棉袄上的木纹皱成一模一样的弧度。
5.《窗棂上的访客》——童溪兮
晨光刚漫过屋脊,便听得外头簌簌响动。推窗时惊起一团灰褐色的影子,定睛看时,青石窗台上静静躺着片金箔似的银杏叶,叶脉里还凝着朝露。这些日子总在窗沿见着零碎的小物件——松针盘成的小环,褪色的红绒线,半粒野莓干——今朝可算寻着正主了。
我惯常在清晨喂鸟。牙缸里泛着薄荷沫子,顺手捏一撮黄澄澄的小米,天女散花般撒在晾衣绳下。麻雀们原是精明的,先派个滚圆的探子蹦跶过来,歪着脑袋打量,待确定安全了,才呼啦啦落下一片绒球。它们啄食时像在跳踢踏舞,碎米粒在喙间迸出细碎的脆响。我总笑说这是桩顶划算的买卖,用几粒粟米换半晌欢愉,却不知这些小家伙早把人情世故算得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