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 跖zhí
1. 《盗跖zhí》出自《庄子》杂篇,以人名篇,主要内容是揭露名利对人身心的危害,批判儒家学派,倡导顺随自然。
全篇主要是通过盗跖和孔子的谈话,借盗跖之口猛烈地批驳仁义之道,批判那些为名为利而丧失生命的人,抨击社会的黑暗,主张顺随自然,倡导修身养性,进而通达安乐长寿之道。本篇中一些对人物的评价以及某些观点与《庄子》中多篇相悖,历来学者大都认为是伪作。
原 文
孔子与柳下季为友[1],柳下季之弟名曰盗跖。盗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2],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万民苦之。
● 柳下季
2. 孔子谓柳下季曰:“夫为人父者,必能诏zhào其子[3];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父不能诏其子,兄不能教其弟,则无贵父子兄弟之亲矣。今先生,世之才士也,弟为盗跖,为天下害,而弗能教也,丘窃为先生羞之。丘请为先生往说之。”
柳下季曰:“先生言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子不听父之诏,弟不受兄之教,虽今先生之辩,将奈之何哉!且跖之为人也,心如涌泉,意如飘风[4],强足以距敌[5],辩足以饰非,顺其心则喜,逆其心则怒,易辱人以言。先生必无往。”
孔子不听,颜回为驭,子贡为右[6],往见盗跖。
3. 盗跖乃方休卒徒大山之阳,脍kuài人肝而餔bū之[7]。孔子下车而前,见谒yè者曰[8]:“鲁人孔丘,闻将军高义,敬再拜谒者。”
谒者入通,盗跖闻之大怒,目如明星,发上指冠,曰:“此夫鲁国之巧伪人孔丘非邪?为我告之:‘尔作言造语,妄称文、武,冠枝木之冠[9],带死牛之胁[10],多辞缪说,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shàn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侥幸于封侯富贵者也。子之罪大极重,疾走归!不然,我将以子肝益昼餔bū之膳[11]!’”
孔子复通曰:“丘得幸于季,愿望履幕下。”
谒者复通,盗跖曰:“使来前!”
4. 孔子趋而进[12],避席反走[13],再拜盗跖。盗跖大怒,两展其足,案剑瞋chēn目[14],声如乳虎,曰:“丘来前!若所言顺吾意则生,逆吾心则死。”
孔子曰:“丘闻之,凡天下有三德:生而长大,美好无双,少长贵贱见而皆说之,此上德也;知维天地,能辩诸物,此中德也;勇悍果敢,聚众率兵,此下德也。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称孤矣。
今将军兼此三者,身长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15],齿如齐贝,音中黄钟[16],而名曰盗跖,丘窃为将军耻不取焉。将军有意听臣,臣请南使吴越,北使齐鲁,东使宋卫,西使晋楚,使为将军造大城数百里,立数十万户之邑,尊将军为诸侯,与天下更始[17],罢兵休卒,收养昆弟[18],共祭先祖。此圣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愿也。”
注 释
[1]柳下季:鲁国大夫,姓展,名获,字禽,封于柳下。[2]枢:一本作“抠”,破。[3]诏:教导,教诲。[4]飘风:暴风,大风。[5]距:抗拒,抵抗。[6]右:即车上的骖右。古时乘车,居左为尊,中为驾车之人,右为侍从。[7]脍:细切。餔:吃。[8]谒者:古时通报信息之人。[9]枝木之冠:形如树枝的华丽的帽子。冠,用作动词,戴。[10]胁:位于身体的肋骨之后,皮带多为牛的胁皮制成。[11]膳:饭食。[12]趋:快步走,急走。[13]避:离,离开。反走:退后而走,表示尊敬。[14]瞋:瞪,张。[15]激丹:指鲜红的丹砂。[16]中:合乎,合于。黄钟:六律之一,声音洪亮。[17]更始:变更,变化。[18]昆弟:指近亲或远房的兄弟。
译 文
5. 孔子与柳下季是朋友,柳下季有个弟弟,叫盗跖。盗跖部下的士兵有九千人,纵横天下,侵略各国诸侯;凿室破门,争夺牛马,俘虏妇女;谋财忘亲,完全不念及父母兄弟之情,也不祭祀自己的先祖。但凡他经过的地方,若是大国就严守城池,若是小国就退入城内,百姓都苦不堪言。
孔子就对柳下季说:“凡是做父亲的,一定能劝诫自己的孩子,而做兄长的,也定能教导自己的弟弟。假若做父亲的无法劝诫自己的孩子,做兄长的无法教导自己的弟弟,那父子以及兄弟之间的亲属关系也就没有什么尊贵的了。当下先生你是世间的贤人,然而弟弟却是个盗跖,是个天下的祸患,而你没有加以管束,我私下替先生感到羞惭。我请求替你前去游说他。”
6. 柳下季说:“刚才先生提及做父亲的一定能劝诫自己的孩子,做兄长的一定能教导自己的弟弟,但如果孩子不听父亲的劝诫,弟弟不领受兄长的教导,即便是像先生这般能言善辩,又能对他做什么呢?而且盗跖这个人,思想好像那喷涌的泉水一样灵活充实,感情又像那突起的暴风一样变化无常,勇武彪悍足以抵抗敌人,能言善辩又足以掩盖自己的过错,顺了他的意思他就会高兴,违逆了他的意愿他就会生气发怒,易用言辞欺辱别人。先生你可千万不要去见他。”
孔子没有听进去柳下季的话,就让颜回驾着马车,子贡作骖cān右,去见那盗跖。
盗跖恰好在泰山的南山脚整顿队伍,以切碎了的人肝为食。孔子下车后往前走,见到通报的人员说:“鲁国的孔丘,听闻将军正义凛然,特来拜见。”
7. 通报的人前来传达,盗跖听到是孔子要来求见,大发雷霆,瞪着眼睛就像那明星一样,头发直立而冲上帽顶,说:“他不就是鲁国的那个机巧虚伪之人吗?替我转告他:‘你矫造言论,称伪文王和武王;头上戴着那形如树枝的帽子,腰间系着宽长的牛皮带,而又信口雌黄、妄言妄语;你不耕作却吃得不错,不织衣却衣着华丽;整天胡言乱语,制造是非,以此来蛊惑天下的诸侯君主,使天下的学士都不能归附自己的自然本性,而且还虚伪地标榜尽孝敬长,希望能以此侥幸地获得封侯的奖赏而谋取富贵。你实在是罪不可赦,快滚回去吧!要不然,我就把你的肝脏挖来增加我的午饭!’”
孔子又一次请求通报,说:“我有幸与柳下季结识,恳请能面见将军。”
8. 通报的人再次传达,盗跖说:“让他进来吧!”于是孔子快步走到帐里,又离开座席而连退几步,向盗跖行礼。盗跖一见孔子这般作态便大怒不止,叉开双腿,按着剑柄,瞪着眼睛,喊声就像那哺乳的猛虎,说:“孔丘,你过来!你今天说的话,如果合了我的意就让你活着,不合就让你死。”
孔子说:“我听闻,大凡是天下之人,则有三种美德:生来便魁梧高大,容貌漂亮无双,无论年幼老少尊卑贵贱,见到他都非常喜欢,这是一等的德行;才智能通达天地,能力可以分辨各种事物,这是二等的德行;勇武、刁悍、果决、勇敢,还能聚合众人,掌管士兵,这是三等的德行。但凡人们有这里的任意一种德行,就足够他南面称王了。
9. 当下将军同时具备了上面的三种德行,你身长有八尺二寸,面容熠熠生辉,嘴唇鲜红如丹砂,牙齿整齐如贝壳,声音洪亮而合乎黄钟,然而却被叫作盗跖,我私下替将军感到羞惭,而且还认为将军不该有此坏名。将军假若愿意听取我的劝解,我会向南出使吴越两国,向北出使齐鲁两国,向东出使宋卫两国,向西出使晋秦两国,让他们派人给将军筑建一个数百里的城池,掌管数十万户百姓的封邑,尊封将军为诸侯,和天下各国的诸侯君主更除旧怨而开启新篇,抛弃武器而休养士兵,收养兄弟,供奉先祖。这样做才是圣贤之人的作为,也正是天下人的愿望。”
原 文
10. 盗跖大怒曰:“丘来前!夫可规以利而可谏以言者,皆愚陋恒民之谓耳[1]。今长大美好,人见而悦之者,此吾父母之遗德也。丘虽不吾誉,吾独不自知邪?且吾闻之,好面誉人者,亦好背而毁之。今丘告我以大城众民,是欲规我以利而恒民畜我也[2],安可久长也!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矣。尧、舜有天下,子孙无置锥之地;汤武立为天子,而后世绝灭;非以其利大故邪?
“且吾闻之,古者禽兽多而人少,于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昼拾橡栗[3],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积薪,冬则炀yáng之[4],故命之曰‘知生之民’。神农之世,卧则居居[5],起则于于[6],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黄帝不能致德,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舜作[7],立群臣,汤放其主,武王杀纣。自是之后,以强陵弱,以众暴寡。汤、武以来,皆乱人之徒也。
11. “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辩,以教后世,缝衣浅带[8],矫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焉。盗莫大于子,天下何故不谓子为盗丘,而乃谓我为盗跖?子以甘辞说子路而从之[9],使子路去其危冠,解其长剑,而受教于子。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其卒之也,子路欲杀卫君而事不成,身菹zū于卫东门之上[10],是子教之不至也。子自谓才士圣人邪?则再逐于鲁,削迹于卫,穷于齐,围于陈蔡,不容身于天下。子教子路菹zū。此患,上无以为身,下无以为人,子之道岂足贵邪?
“世之所高,莫若黄帝,黄帝尚不能全德,而战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不慈,舜不孝,禹偏枯[11],汤放其主,武王伐纣,文王拘羑yǒu里[12]。此六子者,世之所高也,孰论之[13],皆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其行乃甚可羞也。
12. “世之所谓贤士:伯夷、叔齐。伯夷、叔齐辞孤竹之君,而饿死于首阳之山,骨肉不葬。鲍焦饰行非世[14],抱木而死。申徒狄谏而不听,负石自投于河,为鱼鳖所食。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fán死[15]。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16],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此六子者,无异于磔zhé犬流豕shǐ、操瓢而乞者[17],皆离名轻死,不念本养寿命者也。
“世之所谓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沉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谓忠臣也,然卒为天下笑。自上观之,至于子胥、比干,皆不足贵也。
“丘之所以说我者,若告我以鬼事,则我不能知也;若告我以人事者,不过此矣,皆吾所闻知也。”
13. “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气欲盈。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瘦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qí jì之驰过隙也。不能说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
“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亟jí去走归[18],无复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jí[19],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
14. 孔子再拜趋走,出门上车,执辔pèi三失[20],目芒然无见,色若死灰,据轼shì低头,不能出气。归到鲁东门外,适遇柳下季。柳下季曰:“今者阙quē然,数日不见,车马有行色,得微往见跖邪[21]?”
孔子仰天而叹曰:“然。”
柳下季曰:“跖得逆汝意若前乎?”
孔子曰:“然。丘所谓无病而自灸也,疾走料虎头[22],编虎须[23],几不免虎口哉!”
注 释
[1]恒民:平常人。[2]畜:养,待。[3]橡栗:即橡子,橡树的果实,可以食用。[4]炀:原指烘干,这里指烧火。[5]居居:安静的样子。[6]于于:行动舒适自得的样子。[7]作:兴,兴起。[8]缝衣:即逢衣,宽而长的儒士衣服。浅带:指宽大的腰带。[9]甘辞:指甜蜜的名称,在今河南境内。[13]孰论:即熟论,认真地讨论。[14]鲍焦:人名,相传为周时的言辞。[10]菹:指剁成肉酱。[11]偏枯:瘫痪,半身不遂。[12]羑里:殷商时的一个监狱的隐者。[15]燔死:烧死。[16]尾生:人名,《战国策》中作“尾生高”。[17]磔:分解尸体。流豕:在河水中漂流的死猪。[18]亟:急。[19]狂狂:机巧狂妄的样子。汲汲:虚伪狡诈的样子。[20]辔:驾驭牲畜的绳子。[21]得微:莫非。[22]料:通作“撩”,挑逗,挑弄。[23]编:抚弄。
译 文
15. 盗跖大怒道:“孔丘,你到前面来!但凡能用爵禄来劝告,用言论来端正的,都只能算是愚昧而浅陋的平民。当下我身形魁梧,面容英俊美好,人人见了我都很喜欢,这是我父母留给我的德行。你孔丘就是不当面赞颂我,我难道会不知道吗?而且我听闻,爱在人前赞扬别人的人,也爱在暗地里诽谤别人。如今你把筑建城池、聚合民众的想法告诉了我,这就是在用爵禄来引诱我,用对待平民的方式来对待我,这怎会长久呢!城池再大的,也不会大过整个天下。尧、舜生前占有天下,而后代子孙却没有一席之地;商汤以及周武王都是天子,可后代却惨遭绝杀,这难道不是因为他们谋求占据天下吗?
16. “况且我还听闻,古代的时候,禽类多而人少,所以人们都在树上建巢来逃避野兽的攻击,白天捡拾橡子为食,晚上就住在树上,因而人们把他们称作是有巢氏之民。古代的时候,人们还不知道穿衣服,夏天他们就囤积柴草,冬天就烧火来取暖,因而人们又把他们称作是懂生之人。等到了神农时期,闲处非常安静舒适,行动也很自由,大家只知道母亲是谁,而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整天与麋鹿生活在一处,自己耕作自己吃饭,自己纺织自己穿衣,都没有害人的想法,这算是德行最盛的时代了。然而等到了黄帝时期就没有了这样的德行,与蚩尤在涿鹿的原野上征战,流血百里。尧、舜兴起而称帝,设立百官,商汤流放了他的君主,武王杀害了纣王。从那以后,人世间总是仗势而欺小,依众而害少。自商汤和武王以来,就都属于谋逆叛乱之人了。
17. “如今你倡导文王以及武王的治国之法,掌控天下舆论,一心想把你的主张传教给后代子孙,穿着宽衣宽带的儒士服装,言谈举止间尽是矫揉造作之态,以此来蛊惑天下的诸侯君主,而且还想借此来谋求高官厚禄,要说大盗的话,恐怕没有比你更大的了。天下之人怎么不把你叫作盗丘,反而把我叫作盗跖呢?你用甜蜜的言辞去游说子路,让他忠诚地追随你,使子路舍掉了他那勇武的帽子,解下了自己的佩剑,而学习于你的门下,天下百姓都说你孔丘可以制止暴力并禁绝不轨之行。可后来,子路想杀死篡位的卫君而没能成功,自己则在卫国的东门上被剁成了肉酱,这就是因为你那所谓说教的腐朽之处。你不是自称是才智之士、圣哲之类的人物吗?然而却在鲁国两次被驱逐,在卫国被人铲销了所有的踪迹,在齐国又被逼得无路可走,在陈蔡两国之间遭到困厄,天下之大却无处容身。而你所教导的子路却又遭到如此的灾祸,在上做师长的无法在世间立足,在下做学生的也就无法在世间为人,你的那套说教又哪里有可贵之处呢?
18. “世人所推崇的,莫过于黄帝了,而黄帝尚无法保全德行,他与蚩尤在涿鹿的原野征战,导致流血百里。唐尧不仁慈,虞舜不孝悌,大禹又瘫痪了,商汤流放了他的君主,武王讨伐商纣,文王又曾被囚禁于羑yǒu里。这上述的六人,都是世人所崇尚的,但若认真地评说起来,又都是因为追逐名利而迷乱了真性,强迫他们违背了自然本性,这种行为实在很可耻。
“世间所称道的贤人,就像伯夷和叔齐。伯夷与叔齐推辞了孤竹国的君主之位,却活活饿死在了首阳山,尸体都没有入葬。鲍焦刻意清高而指责世事,最后抱着树木死掉了。申徒狄多次忠谏却不被听取,就负石投河而死,最后尸体被鱼虾吃掉了。介子推可以说是最忠心的了,曾把自己大腿上的肉割下来拿给晋文公吃,而文公回国后却忘掉了他,于是介子推一怒之下逃离国都而隐于山林之中,最后抱着树木被活活烧死。尾生与一女子在桥下约会,那女子没来赴约,河水上涨而尾生不肯离去,最后抱着桥柱子被淹死了。这上述的六人,与被分解的狗、沉入河中的死猪以及端着瓢到处乞讨的乞丐没什么两样,都是重名而轻生,不顾及形体和年寿。
19. “世间所称道的忠臣,莫过于王子比干和伍子胥了。但伍子胥被扔尸江中,比干惨遭剖心而死,这两人,百姓都称他们是忠臣,然而最终却被天下人讥笑。从上面的这些事实来看,一直到伍子胥和王子比干之辈,都不值得崇尚。
“你孔丘想来说服我,假若是告诉我一些怪诞奇异的事,那我是无法知晓的;假若是告诉我一些世间实际存在的事,也不过就这些了而已,都是我听过的了。”
“而今让我来跟你说说人之常情:双眼想要看清色彩,耳朵想要听见声音,嘴巴想要品出味道,志愿想要得到满足。人活在世,一百岁能称作是高寿,八十是中寿,六十是低寿,除去病患、死丧、灾祸的年岁,能够开口大笑的时间,一月之中也只有四五天罢了。天地是无穷无尽的,而人的生死却是有限制的,把有限的生命寄寓在这无穷无尽的天地之中,快速地消逝就像那千里骏马从间隙中骤然奔驰而去。凡是无法使自己获得欢愉而颐养天年的人,都不能看成是通达大道之人。”
20. “你孔丘想劝说我的,都是我要摒弃的,你快离开这里滚回去吧,别再多说了!
你的那套说教,机巧狂妄而又虚伪奸诈,不能用于保全本性,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孔子一再拜谢后便快步离开了,走出帐门后登上马车,多次失掉了握在手里的缰绳,眼神迷离恍惚,面容好像死灰,低下头靠着车前的横木上,衰颓地无法呼气。在鲁国的东门之外,正好遇到了柳下季。柳下季说:“多日不见,心里总是有些不踏实,看你的车马好像是外出了,大概是去拜见盗跖了吧?”
孔子仰天叹息道:“是啊。”
柳下季说:“盗跖是像之前我跟你说的那样违逆了你的意图吧?”
孔子说:“就是这样啊。我这么做真就像是没病却去扎针一样,自讨苦吃,急匆匆地跑去撩弄虎头,抚弄虎须,差点就被老虎吞掉了啊!”
原 文
21. 子张问于满苟gǒu得曰[1]:“盍hé不为行[2]?无行则不信,不信则不任,不任则不利。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义真是也。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夫士之为行,不可一日不为乎!”
满苟得曰:“无耻者富,多信者显。夫名利之大者,几在无耻而信。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信真是也。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夫士之为行,抱其天乎[3]!”
子张曰:“昔者桀、纣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今谓臧聚曰[4]:‘汝行如桀纣。’则有怍zuò色[5],有不服之心者,小人所贱也。仲尼、墨翟dí,穷为匹夫,今谓宰相曰:‘子行如仲尼、墨翟。’则变容易色,称不足者,士诚贵也。故势为天子,未必贵也;穷为匹夫,未必贱也。贵贱之分,在行之美恶。”
22. 满苟得曰:“小盗者拘,大盗者为诸侯。诸侯之门,义士存焉。昔者桓公小白杀兄入嫂,而管仲为臣[6];田成子常杀君窃国[7],而孔子受币。论则贱之,行则下之,则是言行之情悖战于胸中也,不亦拂乎[8]!故《书》曰:孰恶孰美?成者为首,不成者为尾。”
子张曰:“子不为行,即将疏戚无伦,贵贱无义,长幼无序。五纪六位[9],将何以为别乎?”
满苟得曰:“尧杀长子,舜流母弟[10],疏戚有伦乎?汤放桀,武王杀纣,贵贱有义乎?王季为适[11],周公杀兄,长幼有序乎?儒者伪辞,墨者兼爱,五纪六位,将有别乎?
23. “且子正为名,我正为利。名利之实,不顺于理,不监于道[12]。吾日与子讼于无约[13],曰:‘小人殉财,君子殉名。其所以变其情、易其性则异矣;乃至于弃其所为而殉其所不为则一也。’故曰:无为小人,反殉而天;无为君子,从天之理。若枉若直[14],相而天极[15]。面观四方,与时消息。若是若非,执而圆机[16]。独成而意,与道徘徊。无转而行,无成而义,将失而所为。无赴而富,无殉而成,将弃而天。”
“比干剖心,子胥抉jué眼[17],忠之祸也;直躬证父[18],尾生溺死,信之患也;鲍子立干,申子不自理[19],廉之害也;孔子不见母,匡子不见父,义之失也。此上世之所传,下世之所语以为士者,正其言,必其行,故服其殃、离其患也[20]。”
注 释
[1]子张:孔子的门徒,姓颛孙,字子张。满苟得:虚构的人物。[2]盍:通作“曷”,何不。[3]抱:守,保。[4]臧:奴隶,奴仆。聚:马夫。[5]怍:变脸,羞惭,愤怒。[6]桓公小白:即齐桓公,春秋五霸之一,名小白。管仲:春秋时代齐国的政治家,辅佐齐桓公。[7]田成子常:即田常,春秋时代齐国的大夫。[8]拂:悖,反。[9]纪、位:都是指人的关系等级次序。[10]流:流放,放逐。[11]适:通作“嫡”,即长子。[12]监:通作“鉴”,察,明。[13]讼:争论,争讼。[14]枉:曲。[15]相:看,视。而:你。[16]圆机:循环变化的枢要。[17]抉:剜,挖。[18]直躬:人名,因本人忠诚正直而得此名。[19]申子:即申徒狄,晋献公的太子。[20]服:受,遭受。离:通作“罹”。
译 文
24. 子张向满苟得请教说:“怎么不施行合乎仁义的德行呢?没有德行就无法获得他人的信赖,无法获得他人的信赖就得不到重用,不能得到重用就得不到利禄。因而,从名声的角度来看,从利益的角度来考量,能施行仁义真的是好事啊。假若舍弃名利,只求得内心的反省,那士大夫的行为,也不能一天不讲求仁义啊!”
满苟得说:“没有羞耻之心的人才会富贵,讲究信用的人才会尊荣。但凡是获得大名大利的人,几乎都在于无耻而有信。所以,从名声的角度来看,从利益的角度来考量,能逢迎也真的是好事啊。假若舍弃名利,只求得内心的反省,那士大夫的行为,也就只能持守他的天性了啊!”
25. 子张说:“当初桀和纣都贵为天子,富有到占据天下,如今对身份卑微的奴仆说,你的德行就像那桀和纣一样,那他们一定会羞惭不已,萌生不服气的想法,这是因为桀和纣的行为连身份卑微的人都看不起。仲尼和墨翟贫穷到与寻常百姓一样,如今对身居宰相之位的人说,你的德行就像那仲尼和墨翟一样,那他一定会除掉傲慢而谦卑地说自己远远赶不上,这么看来士大夫确实是有可贵的德行的。因此说,权大而贵为天子,未必就一定尊贵;贫穷而卑微为寻常百姓,未必就一定卑贱;尊贵和卑贱的差别,就决定了德行的美和丑。”
满苟得说:“小的盗贼被拘起来了,而那大的盗贼却做了诸侯,只有在诸侯的门内,才存在道义。当初齐桓公小白杀害了兄长又娶了自己的嫂嫂,而管仲却成了他的臣子,田常杀害了齐简公自立为君主,而孔子却领受了他赠送的布帛。谈说起来总觉得桓公、田常之辈的行为卑贱,却又总是去做一些使自己的行为更加卑贱的事情,这就使得言辞和行为在胸中形成矛盾,于情于理不都是极不相合的吗!所以《书》上就说:哪个坏哪个好?成功的便处于尊上之位,失败的就沦为卑贱之人。”
26. 子张说:“你如果不施行合乎仁义的德行,那在疏远和亲近之间就会失去伦理关系,在尊贵和卑贱之间就会丧失规范和法则,在年长和幼小之间就会失去先后次第;如此一来五伦和六位,又该如何区分呢?”
满苟得说:“尧杀害了自己的长子,舜放逐了同母的弟弟,那么亲疏之间还有伦理可言吗?商汤逐出了夏桀,武王杀害了商纣,那么贵贱之间还有法则可言吗?王季承袭了帝位,周公杀害了两个兄长,那么长幼之间还有次第可言吗?儒家伪作的言论,墨家兼爱的观点,那么五纪和六位的次序关系还能有所区分吗?
27. “而且你心里想求名,我心里想求利。实际上名和利,并不合乎理,也不达于道。我曾在你面前无休无止地说:‘小人为钱而死,君子为名舍身。然而他们这种为名为利的实情,虽是不同的,但在舍弃自己该做的事而不惜生命地去谋取自己不该寻求的东西的点上,却是一样的。’所以说,不要成为小人,要返回来追寻你自己的本性;不要成为君子,而要顺随自然规律。是曲是直,都任其自然;察看四周,而随着四时的变化而变化。或是或非,只需牢牢把握着循环变化的枢要;独自顺从你的心意,随着大道或返或进。不执着于自己的德行,不去成就你所说的仁义,那将会使你丧失自然本性。不要为了富贵而使形体劳苦奔忙,不要为了功业而不惜舍身,那将会丢掉你的自然本性。”
28. “比干遭受剖心之祸,子胥遭受挖眼之害,这就是忠心的祸患;直躬出面证明父亲偷了羊,尾生被水淹死,这就是诚信的灾祸;鲍焦抱木而死,申生宁愿自缢也不加以申辩,这就是廉洁的祸害;孔子不能给母亲送终,匡子发誓不再见父亲,这又是仁义的过错。这些都是上代的传闻,后世的话题,总以为士大夫的言论一定是正直的,因而自己也跟着有这样的行为,所以才深受毒害,遭受这样的祸患。”
原 文
29. 无足问于知和曰[1]:“人卒未有不兴名就利者。彼富则人归之,归则下之[2],下则贵之。夫见下贵者,所以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也。今子独无意焉,知不足邪?意知而力不能行邪?故推正不妄邪?”
知和曰:“今夫此人[3],以为与己同时而生,同乡而处者,以为夫绝俗过世之士焉[4],是专无主正,所以览古今之时、是非之分也。与俗化世,去至重,弃至尊,以为其所为也。此其所以论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不亦远乎!惨怛dá之疾[5],恬愉之安,不监于体[6];怵惕chù tì之恐[7],欣欢之喜,不监于心。知为为而不知所以为。是以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不免于患也。”
30. 无足曰:“夫富之于人,无所不利,穷美究埶yì[8],至人之所不得逮[9],贤人之所不能及。侠人之勇力而以为威强,秉人之知谋以为明察,因人之德以为贤良,非享国而严若君父。且夫声色滋味权势之于人,心不待学而乐之,体不待象而安之[10]。夫欲恶避就[11],固不待师,此人之性也。天下虽非我,孰能辞之!”
知和曰:“知者之为,故动以百姓,不违其度,是以足而不争,无以为故不求。不足故求之,争四处而不自以为贪;有余故辞之,弃天下而不自以为廉。廉贪之实,非以迫外也,反监之度。势为天子,而不以贵骄人;富有天下,而不以财戏人[12]。计其患,虑其反,以为害于性,故辞而不受也,非以要名誉也[13]。尧、舜为帝而雍[14],非仁天下也,不以美害生;善卷、许由得帝而不受,非虚辞让也,不以事害己。此皆就其利、辞其害,而天下称贤焉,则可以有之,彼非以兴名誉也。”
31. 无足曰:“必持其名,苦体绝甘,约养以持生,则亦久病长厄而不死者也[15]。”
知和曰:“平为福,有余为害者,物莫不然,而财其甚者也。今富人,耳营钟鼓管籥yuè之声[16],口嗛qiè于刍豢chú huàn醪láo醴之味[17],以感其意,遗忘其业,可谓乱矣;侅gāi溺于冯气[18],若负重行而上阪,可谓苦矣;贪财而取慰,贪权而取竭,静居则溺,体泽而冯[19],可谓疾矣;为欲富就利,故满若堵耳而不知避,且冯而不舍,可谓辱矣;财积而无用,服膺yīng而不舍[20],满心戚醮jiào[21],求益而不止,可谓忧矣;内则疑劫请之贼,外则畏寇盗之害,内周楼疏[22],外不敢独行,可谓畏矣。此六者,天下之至害也,皆遗忘而不知察。及其患至,求尽性竭财单以反一日之无故而不可得也。故观之名则不见,求之利则不得。缭意绝体而争此[23],不亦惑乎!”
注 释
[1]无足、知和:虚构的人物。[2]归:归附。[3]此人:指世俗追名逐利之人。[4]绝:超,超越。[5]惨怛:悲痛,痛苦。[6]监:察,视。[7]怵惕:慌乱的样子。[8]究:竟。埶:通作“势”。[9]逮:及,到。[10]象:效法,仿效。[11]就:就近,靠近。[12]戏:羞辱,戏弄。[13]要:求,求取。 [14]雍:和,和睦。[15]厄:危,危险。[16]管籥:都是管状的乐器。[17]嗛:通作“惬”,惬意,满足。刍豢:家畜。醪:醇厚的酒。醴:甜酒。[18]侅:噎住,哽噎。溺:即尿。冯:通作“凭”,满,涨。[19]泽:一说为肥,一说为污垢。[20]服膺:记在心上。[21]戚醮:烦恼,忧愁。[22]楼疏:古时窗户上用来防盗的砖。[23]缭意:心志缭乱。
译 文
32. 无足向知和请教说:“世人没有谁不想建树名声并获取爵禄的。如果有个人富有了,人们就会去归附他,归附他也就会表现得谦卑,自以为卑下就会更显得那个富有的人尊贵。受到身份卑微之人的推崇,就是世人用来延年益寿、保养身体、获取快乐的方法。当下独独你没有这种欲念,是才智不足?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抑或是一心推行正道而不在意这些呢?”
知和说:“当前就有这么一种一心想追名逐利的人,以为是和富贵之人同时生并同乡住,就自认为是超越世人和世俗了;实际上这样的人内心全无主见,用这种观点去看待古今不同的社会和是非的不同的标准,只能是融入流俗。舍掉了珍贵的生命,背离了高尚的大道,而一心去追求自己想得到的东西;这种延年益寿、保养身体、获取快乐的方法,不是与安乐长生之道相离太远了吗!悲伤带来痛苦,欢愉带来舒适,而不注意这些对身体的影响;惊慌导致恐惧,欣喜留下欢快,而不注意这些对心灵的影响。只知道一心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却不懂得自己这样做的利弊,所以显贵如天子,富裕至占据天下,却终究无法免于忧患。”
33. 无足说:“富有对人们而言,没什么不利,享用天下所有的美好并拥有天下最高的权势,这是至人所得不到的,也是贤人所比不上的;利用他人的勇武来彰显自己的威强,掌控他人的才智来表现自己的明察,依凭他人的德行来博取贤良的名誉,虽然没有掌握过政权,却也像君主那样威严。至于那乐曲、美色、美味、权势对每个人而言,即使不去学心里也自然而然地喜欢,不用仿效身体就早已习惯。私欲、憎恶zēng wù、逃避、趋附,本就不需要别人的教导,这是人的天性。即便天下百姓都来指责我的看法,但谁又能摆脱这些呢?”
知和说:“睿智之人的行为,总是顺随百姓的意思,不违逆民众养性的标准,所以,富足了就不会有争斗,无为因而也就无所追求。没有富足所以贪婪不休,到处争夺财物却不认为是贪心;有所剩余就会处处推辞,舍掉天下却不认为是清廉。
34. 廉洁和贪婪的真情,如果不是因为被外界条件所迫,那就应该回过头看看自己的本心。居于天子之位,而不以这种显贵来轻视他人,富有到占据天下,也不以财物去侮辱他人。衡量一下这样的后患,再考量一下它的反面,自认为这样做会损害自己的自然本性,因而就拒不接受,并不是要借它来兴名就利。尧、舜做君主的时候,天下百姓和睦融洽,并不是用仁政来治理的,而是不想由于追求美好而损伤人的自然本性;善卷juàn和许由都能获得帝位却推辞不受,这不是虚伪的回绝禅让,而是不想因为统治天下而使自己的本性遭到损害。这些人都是顺随那对自然本性有益的而辞避对自然本性有害的,因而世人称赞他们是贤达之人,可见贤达的名誉也是能够得到的,只不过他们并不会有意地追求。”
35. 无足说:“非要固守自己的名声,让形体劳苦不堪、杜绝美食、节俭补养而维持生命,那这种人就像是个长期病危而没有死亡的人。”
知和说:“不多不少就是幸福,有余便成了灾祸,物类没有不是如此的,而财物尤其突出。当前,富有之人的耳朵求取钟鼓箫笛之类的乐声,嘴巴满足于美好的肉食和酒酿,因而诱起了他享乐的欲念,忘掉了自己的正业,真算得上是非常迷乱了;沉溺于上涨的怒气之中,就犹如负重在山坡上行走,真算得上是非常痛苦了;贪图财物而招惹怨恨,贪图权势而费心耗力,闲居无事时就沉溺于安乐,体态丰盈就飞扬跋扈,真算得上是得重病了;为了求富求利,掳取的财物堆到像耳朵被塞住了一样,继续贪求而无法收敛,真算得上是非常耻辱了;财物堆积而没什么用处,挂在心上而又满腹的烦恼,追求增益而无休无止,真算得上是非常忧虑了;在家里总忧虑会有强盗的危害,在外边总畏惧会有寇盗的杀害,在屋里的窗户上遍布一些防盗的设施,在外面不敢独行,真算得上是非常惧怕了。上述的这六种情况,可以说是天下最大的灾祸了,但全都忘掉了它们而不去留意,等灾祸到来了,就算是想倾家荡产而挽回一日的安宁无事也不可能了。所以,从名声的角度来看没有得到名声,从利益的角度来看利益也落了空,还使身心遭受这么多困扰而尽全身之力地兴名就利,难道不是很迷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