则 阳
1. 《则阳》出自《庄子》杂篇,主要内容是阐释庄子的大道。
文章前半部分通过一系列的小故事来写得道之人的悠闲自得、崇道之人倾慕本性以及持守本真而顺随外物的状态,进而阐述万物虽有万千变化,但仍有大道可循的主旨,批判有为的思想和政治,倡导不要争执是非,要做到无言、无为方可自我看化。后半部分借少知和大公调的谈话来探讨万物的自然规律,探寻宇宙的发源,讨论自身对外物的主体性认识,阐明大道无所不在而又无法言说的哲理。
原 文
2. 则阳游于楚[1],夷节言之于王[2],王未之见。夷节归。
彭阳见王果曰[3]:“夫子何不谭我于王[4]?”
王果曰:“我不若公阅休[5]。”
彭阳曰:“公阅休奚为者邪?”
曰:“冬则擉chuò鳖于江[6],夏则休乎山樊。有过而问者,曰:‘此予宅也。’夫夷节已不能,而况我乎!吾又不若夷节。夫夷节之为人也,无德而有知,不自许,以之神其交,固颠冥乎富贵之地[7]。非相助以德,相助消也。夫冻者假衣于春[8],暍yē者反冬乎冷风[9]。夫楚王之为人也,形尊而严。其于罪也,无赦如虎;非夫佞nìng人正德[10],其孰能桡náo焉[11]!
“故圣人其穷也,使家人忘其贫;其达也,使王公忘爵禄而化卑;其于物也,与之为娱矣;其于人也,乐物之通而保己焉;故或不言而饮人以和,与人并立而使人化,父子之宜。彼其乎归居,而一闲其所施。其于人心者,若是其远也。故曰:‘待公阅休’。”
注 释
[1]则阳:人名,姓彭名阳,字则阳,当时鲁国人。[2]夷节:人名,姓夷名节,当时楚国的大臣。[3]王果:当时楚国的贤大夫。[4]谭:通作“谈”,引荐。[5]公阅休:楚国的隐者。[6]擉:通作“戳”,刺。[7]颠冥:神情颠倒,沉醉。[8]假:借,借助。[9]暍:中暑。[10]佞人:有才能的人。[11]桡:通作“挠”,屈从,屈服。
译 文
3. 则阳游历到了楚国,夷节向楚王引荐则阳,而楚王没有召见他,夷节只好作罢归家。
则阳去拜访王果,说:“先生为何不在楚王面前介绍一下我呢?”
王果回答说:“我比不上公阅休啊。”
则阳问道:“公阅休是怎样的人呢?”
王果说:“他冬季的时候,就到江水里刺鳖,夏季的时候,就在山脚下休憩。有过路人询问他,他就说:‘这正是我的居所。’连夷节都无法做到,更别说是我了啊!我不如夷节。夷节他为人,缺少德行却有世人的才智,也不以道自许,用他异乎寻常的方法巧妙地与人结交往来,在富贵和尊荣的社交圈里表现得神魂颠倒,这不是在用德行去帮助他人,而是在损害德行啊。那受冻的人,需要借助衣服才能获得温暖,而那中暑的人,则要借助凉风带来清爽。楚王他为人,外表尊荣而又颇具威严;他对于有罪过的人,就会像老虎那样凶狠而没有一丝宽恕;假若不是善辩而又德行高尚之人,谁又能使他屈服呢!
4. “因而那些圣人,在贫穷清苦的时候,却能使家人们忘掉生活的困顿,在安贵尊荣的时候,也能使那些王公贵族忘掉爵位利禄而变得卑微。他们与外物交往的时候,能够和它们一道欢乐;他们在待人的时候,总能友好相处而又能持守本性;因此,即便有时候一句话不说也能给人阐明中和之道,和他人在一起就能使其受到同化。就像是父亲跟儿子各得其位,安于自己的归宿,而圣人自身却始终以无为来对待周边的人和物。圣人的心境与寻常之人的对比起来,差距是那么地大。所以说,要想使楚王屈服还是得等公阅休啊。”
原 文
5. 圣人达绸缪chóu móu[1],周尽一体矣,而不知其然,性也。复命摇作而以天为师[2],人则从而命之也[3]。忧乎知,而所行恒无几时[4],其有止也若之何!生而美者,人与之鉴,不告则不知其美于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闻之,若不闻之,其可喜也终无已;人之好之亦无已,性也。圣人之爱人也,人与之名,不告则不知其爱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闻之,若不闻之,其爱人也终无已,人之安之亦无已,性也。
旧国旧都,望之畅然;虽使丘陵草木之缗mín[5],入之者十九[6],犹之畅然。况见见闻闻者也[7],以十仞之台县众间者也!
注 释
[1]绸缪:纠葛,纠缠。[2]复命:复归于本性。[3]命:命名,称呼。[4]无几时:没有多长的时间。[5]缗:不分明,模糊。[6]十九:十分之九。[7]见见闻闻:随处可见,随处可闻。
译 文
6. 圣人明达世间的种种纠葛,而又通达万物浑一的状态,却不明白怎么会这样。这是返归于自然本性,又因循着自然而有所行动,人们随后才把他称作是圣人。依持着机巧和谋虑,因而行动常常不会持续很长时间,时而终止,又会怎样呢!生来就长得漂亮的人,只是由于他人作了他的一面镜子,如果没有与他人的比较,他就不知道自己比他人长得更为漂亮一些。似乎知道,又似乎不知道,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有听到,这样下去,他心中的喜悦就会没有终止,那么大家对他的好感也不会终止,这正是源于人的自然本性。
7. 圣人爱怜众人,所以大家才给予他一个圣人的名号,如果大家不告诉他,他自身并不知道自己垂怜众人。似乎知道,又似乎不知道,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有听到,这样一来,他给予大家的爱就会没有终止,那么大家安于他的怜爱也不会终止,这也是源于人的自然本性。
一见到自己的国家和家乡就非常愉悦;即便是丘陵上的草木把祖国和家乡遮掩了十之八九而看不清楚,但心里还是非常欢喜。又何况是见闻到那仰慕已久的大道的本性呢,这就像是数丈楼台高悬于众人之中而让人崇敬不已啊!
原 文
8. 冉相氏得其环中以随成[1],与物无终无始,无几无时。日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阖hé尝舍之!夫师天而不得师天,与物皆殉[2]。其以为事也,若之何?夫圣人未始有天,未始有人,未始有始,未始有物,与也偕xié行而不替[3],所行之备而不洫xù[4],其合之也,若之何?汤得其司御,门尹登恒为之傅之。从师而不囿[5],得其随成。为之司其名之名嬴法得其两见[6]。仲尼之尽虑,为之傅之。容成氏曰[7]:“除日无岁,无内无外。”
注 释
[1]冉相氏:相传为三皇以前的远古帝王。[2]殉:失,丧失。[3]替:变,改变。[4]洫:毁坏,破坏。[5]囿:限制。[6]嬴:无心的样子。[7]容成氏:一说为古代帝王,一说为老子之师。
译 文
9. 冉相氏体悟了道的要领,因而能顺随外物自然生长,与外物接触交往无始无终,也没有时日。天天随着外物的变化而变化,但他那静寂虚无的心境却一点也没有变动,又何尝离弃过大道的要领!有心师法自然就不会得到师法自然的效果,然后就跟着外物一道追求,如此一来又怎能做到通达自然呢?圣哲心中从没有天,也没有人,没有起始,也没有外物,与人世一道前进变化而没有终止,行动完备而没有受到毁坏,他跟外物如此契合,又会是什么样的呢!商汤启把当过司御门尹的登恒拜作自己的师傅,而跟随师傅学习的时候却从不受所学知识的限制;能做到顺随自然之道,而察其名迹;对于这种名迹他一直是无心追求,因而君臣尊卑能各得其所,师徒上下能各安其分。仲尼最后摒弃了谋虑,才对自然有所协助。容成氏说:“摒除日子就不存在年岁,忘却了自我也就忘却了周边的事物。”
原 文
10. 魏莹与田侯牟móu约[1],田侯牟背之,魏莹怒,将使人刺之。
犀首公孙衍闻而耻之[2],曰:“君为万乘之君也,而以匹夫从仇。衍请受甲二十万[3],为君攻之,虏其人民,系其牛马,使其君内热发于背,然后拔其国[4]。忌也出走,然后抶chì其背[5],折其脊。”
季子闻而耻之[6],曰:“筑十仞之城,城者既十仞矣,则又坏之,此胥靡之所苦也[7]。今兵不起七年矣,此王之基也。衍,乱人也,不可听也。”
华子闻而丑之[8],曰:“善言伐齐者,乱人也;善言勿伐者,亦乱人也;谓‘伐之与不伐乱人也’者,又乱人也。”
君曰:“然则若何?”
曰:“君求其道而已矣!”
11. 惠子闻之,而见戴晋人[9]。戴晋人曰:“有所谓蜗者,君知之乎?”
曰:“然。”
“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10]。”
君曰:“噫yī!其虚言与?”
曰:“臣请为君实之。君以意在四方上下有穷乎?”
君曰:“无穷。”
曰:“知游心于无穷,而反在通达之国,若存若亡乎?”
君曰:“然。”
曰:“通达之中有魏,于魏中有梁,于梁中有王。王与蛮氏有辩乎?”
君曰:“无辩。”
客出而君惝chǎng然若有亡也[11]。
客出,惠子见。君曰:“客,大人也,圣人不足以当之。”
惠子曰:“夫吹管也[12],犹有嗃xiāo也[13];吹剑首者,吷xuè而已矣[14]。尧、舜,人之所誉也。道尧、舜于戴晋人之前,譬犹一吷也。”
注 释
[1]魏莹:指魏惠王。田侯牟:即田侯,指齐威王。[2]犀首:官职名,隶属于武职。[3]甲:士兵。[4]拔:战胜,攻克。[5]抶:打,鞭打。[6]季子:人名,魏国的贤臣。[7]胥靡:服役的囚徒。[8]华子:人名,魏国的贤臣。[9]戴晋人:人名,姓戴,字晋人,魏国的贤者。[10]北:败北,败兵。[11]惝:恍惚,怅然。[12]管:竹制的乐器。[13]嗃:形容吹竹管之声大而长。[14]吷:形容吹气之声小而短。
译 文
12. 魏惠王和齐威王签订了盟约,而齐威王却没有遵守它。魏王大怒,想派人去行刺齐威王。
公孙衍知道这件事之后认为不妥当,说:“你贵为大国的君主,却用寻常百姓的方法去报复他!我愿率领二十万将士,给你进攻齐国,俘虏那的百姓,占据他们的牛马,而使齐国的君主心急如焚而毒火引疮于背。然后就占领齐国的土地。田忌望风出逃后,我就鞭打他的脊背,撅juē断他的脊骨。”
季子知道这件事之后又认为公孙衍的方法不可取,说:“建造数丈高的城墙,已经建有数丈高了,随后又毁掉它,这是服役之人的灾祸。而今已有七年没有战乱了,这是你治理国家的基础。公孙衍着实是想挑起战乱,切不可采取他的主张。”
13. 华子知道这件事之后又觉得公孙衍和季子的方法都不好,说:“主张征讨齐国的人,是挑起战乱之人;规劝不能征讨齐国的人,也是挑起战乱之人;论说主张征讨齐国还是不征讨齐国的为挑起战乱之人的人,他本身也是挑起战乱的人。”
魏惠王说:“既然这样,那该如何是好呢?”
华子说:“你去求助那物我两忘的大道吧!”
惠子知道这件事之后,就为魏惠王推荐了戴晋人。戴晋人说:“有种名叫蜗牛的动物,君主你知道吗?”
魏惠王回答说:“知道。”
14. 戴晋人说:“有个国家处于蜗牛的左角上,名叫触氏,有个国家处于蜗牛的右角上,名叫蛮氏,两国常因争抢土地而交战,战场上的尸体数不胜数,追赶败兵花了整整十五天的时间才返回国内。”
魏惠王说:“咦,这都是虚构的言辞吧?”
戴晋人说:“请允许我给你证实这些言论。你觉得四方和上下有穷尽吗?”
魏惠王回答说:“没有。”
戴晋人说:“懂得让自己的思想遨游于无穷无尽的境域,而又返回到人来人往的狭小的生活空间,这狭小的生活空间,在无穷无尽的境域里大概就像是似有似无一样的吧?”
魏惠王回答说:“是这样。”
15. 戴晋人又说:“在这人来人往的狭小空间里有个魏国,魏国里有个都城名叫大梁城,大梁城中有你这个君主。君主你和那蛮氏相比,有什么不同吗?”
魏惠王回答说:“没有。”
于是戴晋人就告辞离开了,魏惠王心有不畅而又恍惚不定。
戴晋人离去之后,惠子去拜见魏惠王,惠王说:“戴晋人,他实在是很了不起啊,圣哲都不能和他相提并论。”
惠子说:“吹着竹管,就会发出大而长的声音;吹着剑环,只会发出小而短的声音罢了。尧、舜,都是大家受称道的大圣人;在戴晋人这赞扬尧、舜,就犹如那小而短的剑环之声罢了。”
原 文
16. 孔子之楚,舍于蚁丘之浆[1]。其邻有夫妻臣妾登极者[2],子路曰:“是稯zǒnɡ稯何为者邪[3]?”
仲尼曰:“是圣人仆也。是自埋于民,自藏于畔。其声销,其志无穷,其口虽言,其心未尝言,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是陆沉者也[4],是其市南宜僚邪[5]?”
子路请往召之。
孔子曰:“已矣!彼知丘之著于己也,知丘之适楚也,以丘为必使楚王之召己也,彼且以丘为佞人也。夫若然者,其于佞人也,羞闻其言,而况亲见其身乎!而何以为存?”
子路往视之,其室虚矣。
注 释
[1]浆:指卖浆的店。[2]登极:登到房屋的顶上。[3]稯稯:一说“总总”,指百姓聚集的样子。[4]陆沉:即沉于陆,寓指退隐于世。[5]市南宜僚:人名,姓熊,字宜僚,因住于市南而有此名。
译 文
17. 孔子去往楚国,寄居在蚁丘的一个卖浆的店铺。他的邻居一家人包括奴仆都登到屋顶来察看孔子的车骑,子路说:“这些人聚集那里是干什么的呢?”
孔子回答说:“这些都是圣哲的仆从。这个圣人把自己藏匿于在寻常百姓之中,隐身于田园生活之中。他的声音虽然从世间消逝了,但他的志向却很宏大,他的嘴虽然是在说话,心里却似乎没有说过什么,处处与世俗相背离,而且心里也不屑顺随世俗。这就是退隐于世间的隐者,此人大概是市南宜僚吧?”
子路请求去接见他。
孔子说:“罢了!他知晓我对他非常熟悉,又知晓我来到了楚国,觉得我会说服楚王召见他,他正把我看成是一个奉承献媚的人。假若果真如此,他定会羞于听到那奉承献媚之人的言谈,何况是见到他本人呢!你又如何确定你去慰问他,他一定还在那里呢?”
子路前往那处所察看,市南宜僚的房屋里已经没有人了。
原 文
18. 长梧封人问子牢曰[1]:“君为政焉勿卤莽[2],治民焉勿灭裂[3]。昔予为禾,耕而卤莽之,则其实亦卤莽而报予;芸而灭裂之,其实亦灭裂而报予,予来年变齐[4],深其耕而熟耰yōu之[5],其禾蘩fán以滋[6],予终年厌飧sūn[7]。”
庄子闻之曰:“今人之治其形,理其心,多有似封人之所谓:遁其天,离其性,减其情,亡其神,以众为。故卤莽其性者,欲恶之孽为性,萑huán苇蒹葭jiān jiā始萌[8],以扶吾形,寻擢zhuó吾性[9]。并溃漏发[10],不择所出,漂疽jū疥痈jiè yōng[11],内热溲sōu膏是也[12]。”
注 释
[1]长梧:地名。子牢:孔子的弟子,宋国人。[2]卤莽:粗疏,草率。[3]灭裂:任意,随意。[4]变齐:改变,变更。[5]耰:古代一种锄草的工具。[6]蘩:繁盛,茂盛。[7]飧:饭食,熟食。[8]萑:荻草之类的植物。蒹:还没有出穗的荻草。[9]擢:拔,拔起。[10]漏:疮口流脓不止。[11]漂疽:脓疮。疥:疥疮。痈:恶性疮。[12]溲膏:由内热而引起的溺精。
译 文
19. 长梧之地守疆的人对子牢说:“你处理国家政务不要太草率,治理百姓也不要太随意。以前我种庄稼的时候,耕地粗糙,而等到收割庄稼的时候,也就受到了报复;锄草轻率随意,而等到收割庄稼的时候,又受到了报复。我第二年改变了原先的劳作方法,认真地耕地,细致地平整,庄稼繁茂而硕果累累,我这一年到头都不用愁食物不够的问题了。”
庄子听了之后说:“而今人们应对自己的形体,调养自己的心神,许多人就像这守疆之人所说的这样啊,背离自然,违逆本性,减消真情,失掉精神,这都是由于粗疏草率啊。因此,以粗疏草率来对待本性的人,就会出现私欲的祸根,这种祸根就成了犹如遮掩禾苗的荻草那样损害人的本性,开始萌生时似乎还能用来协助形体的发展,逐渐地就拔掉了人的自然本性,之后就像是脓疮一样溃发,脓液随意泄出,内热遗精就是如此。”
原 文
20. 柏bǎi矩学于老聃[1],曰:“请之天下游。”
老聃曰:“已矣!天下犹是也。”
又请之,老聃曰:“汝将何始?”
曰:“始于齐。”
至齐,见辜人焉[2],推而强之,解jiě朝服而幕之[3],号天而哭之曰:“子乎!子乎!天下有大菑zāi,子独先离之。曰‘莫为盗,莫为杀人’。荣辱立然后睹所病,货财聚然后睹所争。今立人之所病,聚人之所争,穷困人之身,使无休时。欲无至此得乎!古之君人者,以得为在民,以失为在己;以正为在民,以枉为在己。故一形有失其形者,退而自责。今则不然,匿为物而愚不识,大为难而罪不敢,重为任而罚不胜,远其途而诛不至。民知力竭,则以伪继之。日出多伪,士民安取不伪。夫力不足则伪,知不足则欺,财不足则盗。盗窃之行,于谁责而可乎?”
注 释
[1]柏矩:人名,姓柏名矩,老子的弟子。[2]辜人:把尸体暴露在街头以示众。[3]幕:覆,覆盖。
译 文
21. 柏矩跟着老聃学习,说:“请老师同意我出去游历天下。”
老聃说:“不必了,天下也就跟这里一样。”
柏矩又一次请求,老聃说:“那你打算从哪儿开始呢?”
柏矩回答说:“齐国。”
柏矩来到了齐国,见到一个尸体被抛露在街头,他挪了挪尸体将其摆正,又解下朝服盖在这个尸体上,仰首号哭地说道:“你啊你啊!天下有了这么大的祸患,单单让你先遇上了。人们总说不要当盗贼,不要害人!世间只要有了荣辱之分,然后种种弊病就都显露出来了啊;财物日益积攒,然后种种争抢也都表现出来了。当下所树立的正是人们厌恶的种种弊病,所积攒的正是人们不断争抢的财物,贫苦困顿而又无休无止之时,想免除这样的祸害,如何能做到啊!
22. 古时统治国家的人,把社会太平归功于百姓,把治理不善归责于自身;把正确的方面归功于百姓,把各种过失归责于自己;因而,但凡有一个人的形体受到损害,就会在私下里责备自己。当下就不是这种情况。藏匿事物的实情却指责人们不了解,加大办事的难度却认为是不敢从事的罪过,加重所要承担的责任却惩处别人无法胜任,把路程安排得很远却责罚那些没有达到的人。百姓用尽了才智和力量,就会以虚伪来继续应对,于是天天都会出现很多虚假的事情,还有谁能不欺上瞒下呢!力量不足便造假,才智不足就诓骗,财物不够便偷盗。此类盗窃的举动,要责问谁才合理呢?”
原 文
23. 蘧qú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1],未尝不始于是之,而卒诎cùqū之以非也[2]。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万物有乎生而莫见其根,有乎出而莫见其门。人皆尊其知之所知,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后知,可不谓大疑乎!已乎!已乎!且无所逃。此所谓然与然乎!
仲尼问于大史大弢tāo、伯常骞bó cháng qiān、豨xī wéi韦曰[3]:“夫卫灵公饮酒湛dān乐[4],不听国家之政;田猎毕弋yì[5],不应诸侯之际:其所以为灵公者何邪?”
大弢曰:“是因是也。”
伯常骞曰:“夫灵公有妻三人,同滥而浴[6]。史shì奉御而进所[7],搏币而扶翼[8]。其慢若彼之甚也,见贤人若此其肃也,是其所以为灵公也。”
豨韦曰:“夫灵公也,死,卜葬于故墓,不吉;卜葬于沙丘而吉。掘之数仞,得石椁guǒ焉[9],洗而视之,有铭焉,曰:‘不冯píng其子[10],灵公夺而里之。’夫灵公之为灵也久矣,之二人何足以识之!”
● 蘧使谈心
注 释
[1]蘧伯玉:人名,姓蘧,字伯玉,卫国大夫。[2]诎:通作“黜”,贬黜,贬斥。[3]大弢、伯常骞、豨韦:当时的史官。[4]湛:通作“耽”,沉迷于逸乐。[5]毕:古代田猎用的大网。弋:系有绳子的箭。[6]滥:洗浴盆。[7]史:即史鱼,卫国大夫。[8]搏:接,接取。扶翼:扶持,这里指扶臂。[9]石椁:石制的棺椁。[10]冯:通作“凭”,依凭,凭借。
译 文
24. 蘧伯玉活着的六十年间都顺随变化而与日俱新,在年初的时候认为是对的,而在年末的时候又认为是不对的,不知道现在所认为的对的,是不是五十九岁的时候所认为不对的。万物都有所产生却看不到它萌生的根本,只见其出现却找不到它产生过程的门径。人人都依持着智慧而得到的知识,却不懂得依凭着才智去了解还有涉及不到的知识,这怎能不看成是最大的困惑呢?罢了罢了!没什么办法能逃脱这种情况。这就是所认为的对吗,是真正的对吗?
孔子向太史大弢、伯常骞和豨韦请教说:“卫灵公沉迷于酒乐,不处理国家政事;常常出去撒网打猎射杀飞禽,又不参加诸侯间的往来;逝世后还追谥他为灵公,这是什么缘故呢?”
大弢说:“给他这样的谥号是因为他具备一定的德行。”
25. 伯常骞接着说:“卫灵公有三个妻子,他们一起在浴盆池里洗澡。卫国的贤臣史shì奉命而来,他们只得连忙接过衣服来互相遮蔽形体。他对大臣很是傲慢,而对贤人却又非常恭敬,这就是他被追谥shì为灵公的缘由。”
豨韦又说:“当年卫灵公去世的时候,占卜说葬在原先的墓地不吉利,如果能葬在沙丘上就比较吉利。因此挖掘沙丘数丈之后,发现有一个石制的棺椁,洗掉上面的泥土一看,刻有这样一段文字:‘不仗子孙,灵公可以此为冢。’从这点来看,灵公的谥号由来已久了,大弢和伯常骞哪里会知道呢!”
原 文
26. 少知问于大公调曰[1]:“何谓丘里之言[2]?”
大公调曰:“丘里者,合十姓百名而以为风俗也,合异以为同,散同以为异。今指马之百体而不得马,而马系于前者,立其百体而谓之马也。是故丘山积卑而为高,江河合水而为大,大人合并而为公。是以自外入者,有主而不执[3];由中出者,有正而不距[4]。四时殊气,天不赐,故岁成;五官殊职,君不私,故国治;文武殊材,大人不赐,故德备;万物殊理,道不私,故无名。无名故无为,无为而无不为。时有终始,世有变化。祸福淳chún淳[5],至有所拂fú者而有所宜[6];自殉殊面[7],有所正者有所差,比于大泽,百材皆度;观于大山,木石同坛[8]。此之谓丘里之言。”
少知曰:“然则谓之道,足乎?”
27. 大公调曰:“不然,今计物之数,不止于万,而期曰万物者[9],以数之多者号而读之也。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阴阳者,气之大者也;道者为之公。因其大以号而读之则可也,已有之矣,乃将得比哉!则若以斯辩,譬犹狗马,其不及远矣。”
少知曰:“四方之内,六合之里,万物之所生恶起?”
大公调曰:“阴阳相照相盖相治[10],四时相代相生相杀,欲恶去就于是桥起[11],雌雄片合于是庸有[12]。安危相易,祸福相生,缓急相摩,聚散以成。此名实之可纪[13],精微之可志也[14]。随序之相理,桥运之相使,穷则反,终则始,此物之所有。言之所尽,知之所至,极物而已。睹道之人,不随其所废,不原其所起[15],此议之所止。”
28. 少知曰:“季真之莫为[16],接子之或使[17]。二家之议,孰正于其情,孰偏于其理?”
大公调曰:“鸡鸣狗吠,是人之所知。虽有大知,不能以言读其所自化,又不能以意其所将为。斯则析之,精至于无伦,大至于不可围。或之使,莫之为,未免于物而终以为过。或使则实,莫为则虚。有名有实,是物之居;无名无实,在物之虚。可言可意,言而愈疏。未生不可忌,已死不可阻。死生非远也,理不可睹。或之使,莫之为,疑之所假。吾观之本,其往无穷;吾求之末,其来无止。无穷无止,言之无也,与物同理。或使莫为,言之本也,与物终始。道不可有,有不可无。道之为名,所假而行。或使莫为,在物一曲qǔ,夫胡为于大方?言而足,则终日言而尽道;言而不足,则终日言而尽物。道,物之极,言默不足以载。非言非默,议有所极。”
注 释
[1]少知、大公调:虚构的人物。[2]丘里:乡里。古制规定四井为一邑,四邑为一丘;五家为一邻,五邻为一里。[3]主:主见,主意。[4]距:通作“拒”,拒绝。[5]淳淳:迷茫难料的样子。[6]拂:违背,违逆。[7]殉:通作“徇”,逐,追逐。[8]坛:用土堆积而成的平台,这里指根基。[9]期:定,限定。[10]相盖:即相害。[11]去:疏远。就:亲近,亲密。桥起:翘起。[12]庸:常,平。[13]纪:记,记载。[14]志:记,记载。[15]原:推究,探究。[16]季真:齐国人,战国时代的稷下学者,主张“莫为”。[17]接子:齐国人,战国时代的稷下学者,主张“有为”。
译 文
29. 少知问大公调说:“什么是丘里之言呢?”
大公调回答说:“所说的丘里,就是聚合多种不同姓氏的人而形成一个具有共同习俗的团体;聚合多种不同的个体而形成一个混同的整体,把这个混同的整体分散后,又形成了多种不同的个体。当下,如果只是指称马的多个单独的部位,还是看不到马的整体,而如果把马拴系在眼前,看到了马每一个单独的部位而组成的完整的形体,才能把这个整体叫作马。因而说,山丘只有积聚了诸多微小的土石才能成就它的高大,江河只有汇集了许多细小的支流才能成就它的宽广,伟大之人只有融和了众人才能成就他的公正。所以,由外界而进入心胸里的东西,自己虽有主见却并不固守己见,从内心而往外表达的东西,因对方心里有与此相应和的东西而不会有所违逆。
30. 四时拥有各不相同的气候,但自然并没有把某一时令看成是特别的恩赐,因此就形成了年岁的次第;不同的官吏承担着各自不同的职责,但君主没有任何偏袒,因此国家得到大治;文武官员具备着各不相同的才能,但国君没有任何偏爱,因此他们都具有完善的德行;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规律,大道也没有丝毫的偏爱,因此没有给予名称而加以区分。没有名称,也就不会有所作为,没有作为也就是无所不为。时序有始有终,时代也日益变化。世间的祸福在不断地流转,有了背离的一面也就有了顺随的一面;人们都各自追求着不同的侧面,有一些改正的同时也就有了一些差池。比方说山泽,在这里生长的种种树木都有各自的用处;再看那大山,树木跟石块处在一个地方。这就是所说的丘里的言论。”
31. 少知问道:“既然这样,那把这一言论称作大道,可行吗?”
大公调说:“不可。当前统计一下物的数目,岂止是一万,而把它称作万物,只是用最多的数目来称说它罢了。所以,天地是万物形体当中最大的;阴阳是天下元气当中最大的;而大道则把天地、阴阳相互贯通了起来。因为它的大,而以道来称说它是可行的,有了道的这种称谓,还有什么能与它同日而语呢?假若用这样的观点来进行辩论,就犹如那狗和马,它们之间的差异就太大了!”
少知又问道:“四境之中,宇宙之间,万物是从何而生的呢?”
32. 大公调回答说:“阴阳互相映照、互相损害而又互相调理,四季互相变更、互相形成而又互相削弱。私欲、厌烦、离弃、亲近,就像那桥梁相互串联而又相互兴起,雌雄的离散、结合,于是就相互为常而又相互为有。安全与危险相互转变,祸患与幸福相互形成,舒缓与急切相互冲突,聚合与离散就此而成。这些现象的称谓与实际都是可以理出端绪的,它们的精细玄妙之处也都是可以记载下来的。万物因循着变化而相治理,又像桥梁两端那样运动而又相互牵制,至极必返,有了终结也就形成了开始,这是万物共同拥有的规律。言语所能表达的,才智所能企及的,只是局限于人们所了解的少部分事物罢了。体悟大道的人,不追逐那灭亡的事物,不推究那事物的源头,这正是言论所限定的境界。”
少知又问说:“季真提倡莫为,接子提倡或使,这两家的言论,哪个合乎万物的实情,哪个脱离了万物的规律呢?”
33. 大公调回答说:“鸡能鸣狗能叫,这是大家都了解的事实;然而,即便是具有过人的智慧,也无法用言语来阐释这一事实变化的缘由,同样也无法判断它将来会如何。以这样的道理来进行推论,精微达到了无可比拟,浩大达到了不可计量。万物的形成有所依持,还是出自虚无,这两种观点各持一端都无法避免受到外物的束缚,所以最后只会是过而不当。提倡或使就会过于拘执,提倡莫为就会过于空无。有名有实,才能构成物存在的具体形态。无名无实,物的存在就看起来非常虚无。可以言说也可以臆测,可越是言说就离万物的实情越远。没有产生的无法禁止它们的产生,已经死亡的也无法加以阻止。死生并没有相离很远,但这里面的规律却是无法察见的。
34. 万物的形成有所依持,还是出自虚无,这两种观点都是因为有困惑而借此来表达偏执之见。我察看万物的根本,万物的过去无穷无尽;我推究万物的终结,万物的将来无边无际。没有穷尽而又没有边际,言语的表述无法做到,这就与万物具备同一的规律;而或提倡莫为,都是用言论来各持一端,与外物一样有了终始。道无法用有来阐释,有也无法用无来形容。大道之所以称作道,仅仅是借用了道这个称谓而已。或使跟莫为的观点,各自拘执于外物的一端,怎能把它们称作是大道呢?假若言语能完备美满,那整日说话也能合乎大道;假若言语不能完备美满,那整日说话也都拘泥于物。道是阐明万物的最高境界,言语跟沉默都不足以描述;既无须言语,也无须沉默,就能通达于道,这是因为议论有限而大道却是无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