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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共26段

第二辑 小房子 中篇

花皮奶奶

1.

花皮奶奶是村里的五保户。也许是因为小时候出天花没有出好，脸上手上有一大块一大块白色的点子，像个花瓜一样，村里人都叫她花皮奶奶。听人说她过去有儿有女。她三个儿子都死于非命。大儿子在外面帮人家推车，车上坡不知道怎么忽然滑了下来，把他给轧死了。二儿子送到江南跟人学生意，把那边的杉木贩到本地，给人家盖房子。后来在那边得了伤寒，花皮奶奶的丈夫去接他回家，也传染上了伤寒，父子两个都死在路上。最小的一个出去跟人学木匠，上梁的时候从房顶滑下来，当时就摔死了。村里人都说花皮奶奶有点“妨人”，家里大人轻易不让我们到她家那边玩。

2.

花皮奶奶一连送走了四个亲人，可真够她一呛。春夏季节，村里人蹲在麻柳树下吃饭，说到村西头这一家，都说：“唉！这母女两个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年轻些嘛，还能改嫁，她都五十多了，又不能生养，哪个肯要她？”

花皮奶奶就守着一个闺女过日子。闺女很伶俐，每天种菜挑到集上去卖。母女俩只种葱、蒜和芫荽yán sui。集市上买菜的人同情她们母女两个，日子也能对付着过下来。等到春荒的时候不好过了，花皮奶奶拿着个量升到人家借米，人家也给她量得满满的，还米的时候，花皮奶奶也值价，她也是还人家一个满升，所以她在村里借点挪点也不难。

3.

另外花皮奶奶还有个生财的法子——帮人家淘米。一大清早，她就到镇附近的水塘踏步上，帮人淘米。人家端了米来了，她二话不说把米接过来淘，总有些碎米从米箩的下面漏出来，她在水里放了一个更细的篾miè篮子，这个细篾篮子就把漏下的米接住了，她拿回去晒干，可以煮饭，也能煮“糊涂”。“糊涂”是糜子粥一样的东西，上面放一根萝卜干。一碗粥喝完，萝卜干才咬了一小口。村里人说花皮奶奶家吃菜叫一个俭省，有时觉得家里孩子吃菜费，就说：“你看花皮奶奶家吃菜多省！你呀，就是个菜驴。”

4.

到了过年的时候，那些人家会送一点年糕、豆腐之类给她们母女。开饭店的还割一点点肉给她们开荤，花皮奶奶坚持不要，说她在吃长斋。久不沾荤，吃下去也反胃的。人家便拿瓶子装一瓶菜油给她，她捧着像捧尊佛似的，郑重地走回家。到了街上，她看到彭麻子在帮人家写春联，两角钱屋里屋外写个整套，连猪圈的“六畜兴旺”都写好了，便说：“麻子——我买副春联！”

彭麻子正手不停挥地在写，他的帽檐下面还插了张硬纸壳子，说日头太晃眼，这样才能看清字，跟个电焊工一样。不过，我看到他阴天下雨，帽子下都插着硬纸壳子。我喊他：“麻爹爹！你怎么下雨天还插着硬纸壳子？”他立住脚很轻蔑地看我一眼说：“不行啊？犯法吗？”

5.

这个老爹爹不喜欢小孩子，他写春联的时候小孩子只要围过来看，他就像撵鸡一样挥着手说：“去——去——去——哦——哦——去！”我们都不喜欢他。小柱子一看彭麻子走路，赶紧隐到他身后学他，驼着背一边走一边喘，然后还要咳几声。彭麻子看见了就骂：“学我——想驼还不容易，来——我给你一棍！”小柱子赶紧逃开。

彭麻子见是花皮奶奶，说：“你拿就是了！还要什么钱。”“不要钱我就不要了，走了。”彭麻子说：“那你就拿这条，算一毛钱。你家又不养猪，‘六畜兴旺’我就不给你写了。年可能过得去？”“过得去，还是肥年哪！你看还有这些油、这些菜，过年都吃不了。”花皮奶奶很乐观，她经常跟人说：“人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

6.

花皮奶奶的女儿眼看着长大了，有媒人上门提亲，花皮奶奶说：“哎呀！我们这样的人家，看着差不多就行了，还挑什么？不过有一条，谁家娶了我这个女儿，彩礼什么的我倒不争，可是将来我做不动了，女婿总要养我对吧！不然我守这个姑娘不是白守了。我们丑话说在前面，你就照我这个话回人家。”媒人照这个话回人家，人家一听不乐意了。花皮奶奶知道事情不惬了，她跟女儿说：“人家嫌我是个累赘哦！那这一条我们把它去掉。你只要嫁对人家过得好，我一个人做到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到时做不动了，一根索子就完事了，省得活受这个罪！”母女俩抱头痛哭一回。那天晚上，家里烟囱没冒烟，一弯清冷的月光罩在这三间破草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