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枪炮、病菌与钢铁
枪炮、病菌与钢铁
人类社会的命运
作者:[美]贾雷德·戴蒙德
译者:谢延光
加工:lowy
世纪出版集团
上海译文出版社
图1. 新几内亚北部沿海低地(锡亚尔岛)的妇女和儿童
图2. 帕伦——新几内亚福雷族高地人。第二—五幅是我的4个新几内亚朋友,我谨以此书献给他们。
图3. 伊萨——新几内亚福雷族高地人
图4. 卡里尼加——新几内亚南部图达辉族低地人
图5. 索阿卡里——新几内亚北部沿海低地人
图6. 一个新几内亚高地人
图7. 澳大利亚土著平图派族(澳大利亚中部)的一个男人
图8. 澳大利亚阿纳姆兰(澳大利亚北部)土著
图9. 塔斯马尼亚土著妇女,欧洲人到达前出生的最后一批幸存者之一。
图10. 西伯利亚通古斯妇女
图11. 日本人:庆祝59岁生日的明仁天皇
图12. 收割稻子的日本妇女。第12幅和第13幅均为说南岛语的人。
图13. 瓜哇岛以东7000英里处热带太平洋中拉帕岛上的波利尼西亚妇女
图14. 挖竹笋的中国女孩
图15. 北美印第安人:大平原波尼部落斑点马酋长
图16. 又一北美印第安人:美国西南部纳瓦霍族妇女
图17. 南美洲北部热带地区的奥亚纳族印第安男人。第17—20幅均为南美洲印第安人。
图18. 南美洲北部热带地区的雅诺马马族印第安女孩
图19. 南美洲南端弗伊治亚族印第安男人
图20. 南美洲安第斯高原的盖丘亚族印第安男人
图21. 西欧(西班牙)男人。第21—24幅为欧亚大陆西半部说印欧语的人。
图22. 又一西欧人:法国前总统夏尔·戴高乐
图23. 上:两个斯堪的纳维亚妇女(瑞典女演员英格丽·褒曼和她的女儿)
下:西亚亚美尼亚男人
图24. 中亚阿富汗士兵
图25. 非洲南部博茨瓦纳卡拉哈里沙漠科伊桑妇女
图26. 非洲南部博茨瓦纳卡拉哈里沙漠科伊桑男人
图27. 赤道非洲伊图里森林俾格米女孩
图28. 赤道非洲伊图里森林的一群俾格米人
图29. 说一种尼罗-撒哈拉语的东非人:苏丹的努埃尔人
图30. 说一种阿非罗-亚细亚语的东非人:埃塞俄比亚的海尔·格布雷斯拉西,在1996年奥林匹克运动会男子1万米赛跑中稍稍领先于肯尼亚的保罗·特格特而获得冠军。
图31. 说一种非班图语言的尼日尔的东非人:苏丹的赞德族妇女
图32. 一个说班图语言的尼日尔-刚果人:南非前总统纳尔逊·曼德拉
出版说明
自中西文明发生碰撞以来,百余年的中国现代文化建设即无可避免地担负起双重使命。梳理和探究西方文明的根源及脉络,已成为我们理解并提升自身要义的借镜,整理和传承中国文明的传统,更是我们实现并弘扬自身价值的根本。此二者的交汇,乃是塑造现代中国之精神品格的必由进路。世纪出版集团倾力编辑世纪人文系列丛书之宗旨亦在于此。
世纪人文系列丛书包涵“世纪文库”、“世纪前沿”、“袖珍经典”、“大学经典”及“开放人文”五个界面,各成系列,相得益彰。
“厘清西方思想脉络,更新中国学术传统”,为“世纪文库”之编辑指针。文库分为中西两大书系。中学书系由清末民初开始,全面整理中国近现代以来的学术著作,以期为今人反思现代中国的社会和精神处境铺建思考的进阶;西学书系旨在从西方文明的整体进程出发,系统译介自古希腊罗马以降的经典文献,借此展现西方思想传统的生发流变过程,从而为我们返回现代中国之核心问题奠定坚实的文本基础。与之呼应,“世纪前沿”着重关注二战以来全球范围内学术思想的重要论题与最新进展,展示各学科领域的新近成果和当代文化思潮演化的各种向度。“袖珍经典”则以相对简约的形式,收录名家大师们在体裁和风格上独具特色的经典作品,阐幽发微,意趣兼得。
遵循现代人文教育和公民教育的理念,秉承“通达民情,化育人心”的中国传统教育精神,“大学经典”依据中西文明传统的知识谱系及其价值内涵,将人类历史上具有人文内涵的经典作品编辑成为大学教育的基础读本,应时代所需,顺时势所趋,为塑造现代中国人的人文素养、公民意识和国家精神倾力尽心。“开放人文”旨在提供全景式的人文阅读平台,从文学、历史、艺术、科学等多个面向调动读者的阅读愉悦,寓学于乐,寓乐于心,为广大读者陶冶心性,培植情操。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大学》)。温古知今,止于至善,是人类得以理解生命价值的人文情怀,亦是文明得以传承和发展的精神契机。欲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必先培育中华民族的文化精神;由此,我们深知现代中国出版人的职责所在,以我之不懈努力,做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的文化脊梁。
上海世纪出版集团
世纪人文系列丛书编辑委员会
2005年1月
枪炮、病菌与钢铁
目录
前言 耶利的问题
历史进程的地区差异
第一部分 从伊甸园到卡哈马卡
第一章 走上起跑线
公元前11000年前各个大陆发生了些什么
第二章 历史的自然实验
地理因素是怎样塑造波利尼西亚群岛的社会的
第三章 卡哈马卡的冲突
为什么印加帝国皇帝阿塔瓦尔帕没有俘虏西班牙国王查理一世
第二部分 粮食生产的出现和传播
第四章 农民的力量
枪炮、病菌与钢铁的根源
第五章 历史上的穷与富
粮食生产开始时的地理差异
第六章 种田还是不种田
粮食生产传播的原因
第七章 怎样识别杏仁
古代作物的无意识的发展
第八章 问题在苹果还是在印第安人
为什么有些地区的族群未能驯化植物
第九章 斑马、不幸的婚姻和安娜·卡列尼娜原则
为什么大多数大型野生哺乳动物没有得到驯化
第十章 辽阔的天空与偏斜的轴线
为什么在不同的大陆粮食生产传播的速度不同
第三部分 从粮食到枪炮、病菌与钢铁
第十一章 牲畜的致命礼物
病菌的演化
第十二章 蓝图和借用字母
文字的渐变
第十三章 需要之母
技术的演进
第十四章 从平等主义到盗贼统治
政府和宗教的演变
第四部分 在5章中环游世界
第十五章 耶利的族人
澳大利亚和新几内亚的历史
第十六章 中国是怎样成为中国人的中国的
东亚的历史
第十七章 驶向波利尼西亚的快艇
南岛人扩张的历史
第十八章 两个半球的碰撞
欧亚大陆与美洲历史的比较
第十九章 非洲是怎样成为黑人的非洲的
非洲的历史
后记 人类史作为一门科学的未来
前言 耶利的问题
我们都知道,对于世界上不同地区的各个民族来说,历史的发展进程是很不相同的。在上一次冰期结束后的13000年间,世界上的某些地区发展成为使用金属工具的、有文字的工业社会,另一些地区仅仅发展成为没有文字的农业社会,还有一些地区则仍然保留着使用石器的狩猎采集社会。这种历史上的差异对现代世界投上了持久的阴影,因为使用金属工具的、有文字的社会征服了或消灭了其他类型的社会。虽然这些差异构成了世界史的最基本的事实,但产生这些差异的原因始终是不确定的和有争议的。关于这些差异的由来这个令人困惑的问题,是在25年前以一种简单的个人形式向我提出来的。
1972年7月,我在新几内亚这个热带岛屿的沙滩上散步,当时我正在那里研究鸟类的演化。在这之前我已听说过有一个叫做耶利的当地知名政治家,这时候他正在这个地区旅游。那一天,耶利和我碰巧沿同一个方向散步,而且他追上了我。我们在一起走了一个小时,始终在交谈着。
耶利身上焕发着领袖的气质和活力。他的眼睛闪耀着迷人的光芒。他充满自信地谈论自己,但他也问了许多尖锐的问题,并且全神贯注地听我说话。我们的谈话从当时每个新几内亚人都关心的问题,即政治事态的迅速发展开始。耶利的国家现在叫做巴布亚新几内亚,那时仍然是联合国的一块托管地,由澳大利亚管理,但独立已是迟早的事。耶利对我说,他的任务就是使本地人作好自治的准备。
过了一会,耶利话锋一转,开始考问起我来。他从来没有去过新几内亚以外的地方,他的最高学历是中学,但他却有着一种无法满足的好奇心。首先,他想要了解我对新几内亚鸟类的研究工作(包括我做这工作拿多少报酬)。我就告诉他,在几百万年的过程中,不同种群的鸟是如何移居新几内亚的。接着,他又问我,在过去的几万年中,他的人民的祖先是怎样到达新几内亚的,以及在过去200年中,欧洲的白人是如何开拓新几内亚的。
谈话始终是友好的,虽然我们俩都了解耶利和我所代表的两个社会之间的关系是紧张的。两个世纪前,所有的新几内亚人仍然“生活在石器时代”。就是说,他们仍然使用着几千年前即已在欧洲为金属工具所取代的类似的石器,而他们所居住的也不是在集中统一的政治权威下组织起来的村庄。白人来了,他们建立了中央集权的政府,带来了各种物资,从钢斧、火柴和药品到服装、软饮料和雨伞,应有尽有,而新几内亚人立刻认识到这些东西的价值。在新几内亚,所有这些物品被一概称之为“货物”。
许多白人移民公开蔑视新几内亚人,说他们是“原始人”。在新几内亚人的白人“主子”(他们直到1972年还被这样称呼)中,甚至是最无能的人,他们的生活水准也远远高于新几内亚人,甚至高于像耶利这样的极有性格魅力的政治家。然而,耶利就像当时考问我那样考问过许多白人,而我也曾考问过许多新几内亚人。他和我都十分清楚地知道,新几内亚人通常至少和欧洲人一样聪明。耶利想必考虑过所有这些问题,因为他又一次用他那炯炯有神的眼睛洞察一切似地瞥了我一眼,问我道,“为什么你们白人制造了那么多的货物并将它运到新几内亚来,而我们黑人却几乎没有属于我们自己的货物呢?”
正像耶利所体会的那样,这是一个虽然简单但却切中要害的问题。是的,在普通新几内亚人的生活方式和普通欧洲人或美国人的生活方式之间仍然存在着巨大的差异。类似的差异同样把世界上其他民族的生活方式区别了开来。这些巨大的差异必定具有人们可能认为显而易见的重要原因。
然而,耶利的看似简单的问题,却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我当时就回答不出来。关于这个问题的解决办法,专业的历史学家们仍然意见不一:大多数人甚至不再问这样的问题了。在耶利和我进行那次谈话后的许多年里,我研究并用文字说明了关于人类进化、历史和语言的其他方面的问题。在25年后撰写的这本书就是试图对耶利的问题作出回答。
虽然耶利的问题只涉及新几内亚人和欧洲白人的生活方式的差异,但它可以推而广之,联系到现代世界上更大规模的一系列悬殊差异。来自欧亚大陆的民族,尤其是仍然生活在欧洲和东亚的民族,以及移居到北美的民族,控制着世界的财富和权力。其他民族,包括大多数非洲人,已经摆脱了欧洲人的殖民统治,但在财富和权力方面仍然远远落在后面。还有一些民族,如澳大利亚、美洲以及非洲最南端的土著居民,甚至已不再是自己土地的主人,而是遭到欧洲殖民主义者大批杀害、征服,有时甚至被斩尽杀绝。
因此,关于现代世界的差异问题可以再次系统地阐述如下。为什么财富和权力的分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而不是某种别的方式呢?例如,为什么不是印第安人、非洲人和澳大利亚土著杀害、征服或消灭欧洲人和亚洲人呢?
对于这个问题,我们可以毫不费力地回顾一下历史。从公元1500年开始,当欧洲在全世界的殖民扩张刚刚兴起时,不同大陆上的民族业已在技术和政治组织方面存在着巨大的差异。欧洲、亚洲和北美洲的许多地区成了一些用金属装备起来的国家或帝国的基地,其中有些已经呈现工业化的端倪。两个印第安民族——阿兹特克人和印加人,统治着一些使用石器的帝国。撒哈拉沙漠以南的一些地区被划分为一些使用铁器的小国或由酋长管辖的部落。其他大多数民族——包括澳大利亚和新几内亚、许多太平洋岛屿、美洲的许多地区以及撒哈拉沙漠以南小部分地区的所有那些民族——都是一些农业部落,甚至仍然是一些使用石器的靠狩猎采集为生的族群。
当然,从公元1500年开始的这种技术和政治上的差异,是现代世界不平等的直接原因。使用钢铁武器的帝国能够征服或消灭使用石制和木制武器的部落。然而,这个世界又是如何成了公元1500年时的那种模样呢?
对于这个问题,我们可以根据历史记载和考古发现,再一次毫不费力地回顾一下更早的历史。直到大约公元前11000年上一次冰期结束时,各个大陆上的各个族群仍然都是靠狩猎采集为生的人。从公元前11000年到公元1500年,不同大陆的不同发展速度,成了导致公元1500年时技术和政治差异的原因。虽然澳大利亚土著和美洲印第安人仍然靠狩猎采集为生,但欧亚大陆的大部分地区、美洲和非洲撒哈拉沙漠以南的许多地区,已逐步地发展起农业、畜牧、冶金技术和复杂的政治组织。欧亚大陆的一些地区和美洲的一个地区,还独立地发明了文字。然而,这些新的发展中每一个发展,在欧亚大陆比在其他任何地方都出现得更早。例如,青铜器的大规模生产于公元1500年前的几个世纪在南美洲安第斯山脉一带还刚刚开始,而在4000多年前已经在欧亚大陆的一些地区开展起来。欧洲探险家是在公元1642年首次接触到塔斯马尼亚人的,那时他们的石器制作技术比几万年前欧洲旧石器时代晚期普遍使用的制作技术还要来得简单。
这样,我们最后就能用别的措辞把现代世界的差异重新表述如下:为什么在不同的大陆上人类以如此不同的速度发展呢?这种速度上的差异就构成了历史的最广泛的模式,也是我这本书的主题。
虽然这本书归根到底是要讨论历史和史前史问题,但其主题不光是具有学术性,而且在实践上和政治上也是具有压倒一切的重要性的。不同民族之间相互作用的历史,就是通过征服、流行病和灭绝种族的大屠杀来形成现代世界的。这些冲突产生了回响,而这些回响在经过许多世纪后仍然没有消失,并且在今天世界上的某些最混乱的地区仍在活跃地继续。
例如,非洲的广大地区仍在与近代殖民主义留给它的余孽进行斗争。在其他地区——包括中美洲、墨西哥、秘鲁、新喀里多尼亚和前苏联的许多地区,以及印度尼西亚的一些地区——社会动荡或游击战争,使甚至更多的本地居民起来反对由外来征服者的后代所控制的政府。其他的许多本地居民——如夏威夷的本地人、澳大利亚土著、西伯利亚本地人,以及美国、加拿大、巴西、阿根廷和智利的印第安人——由于灭绝种族的大屠杀和疾病,他们的人数已经锐减,现在在人数上已被入侵者的后代大大超过了。虽然他们因此而不能发动内战,但他们仍然日益坚持维护自己的权利。
除了各民族之间由于过去的冲突而引发的当前这些政治和经济反响外,当前还存在着语言方面的反响——尤其是现代世界上现存的6000种语言中的大多数语言即将消亡,而由英语、汉语、俄语和近几个世纪以来使用人数大大增加的其他几种语言所取代。现代世界的所有这些问题,都是由于耶利问题中所暗含的不同历史轨迹造成的。
在为耶利的问题寻找答案之前,我们应该先停下来考虑一下根本就反对讨论这个问题的某些意见。有些人见到别人仅仅提出这个问题就会生气,这有几方面的原因。
一种反对意见如下。如果我们成功地说明了某个民族怎么会统治另一民族的,那么这会不会就是为这种统治辩护呢?这会不会就是说这种结果是无可避免的,因此在今天试图改变这种结果可能是徒劳无益的呢?这种反对意见的根据是一种把对原因的说明同为结果辩护或承认结果混为一谈的普遍倾向。怎样利用历史的阐述是一个和阐述本身完全不同的问题。为了努力改变某个结果,了解是比再现或保持这种结果更经常使用的方法。这就是为什么心理学家要努力去了解杀人犯和强奸犯的心理,为什么社会历史学家要努力去了解灭绝种族的大屠杀,为什么精神病学家要努力去了解人类疾病的起因。这些人之所以去调查研究,并不是想要为谋杀、强奸、灭绝种族的大屠杀以及疾病进行辩护。相反,他们是想要利用他们对因果链的了解来打断这个锁链。
其次,回答耶利的问题是否就必然涉及以欧洲为中心的历史方法,涉及对西欧人的美化,并念念不忘于西欧和欧化了的美国在现代世界中的突出地位呢?这种突出地位是否就是过去几个世纪的一种短暂现象,而现在正由于日本和东南亚的兴起而变得暗淡起来呢?事实上,本书大部分篇幅将要讨论的是某些民族,而不是欧洲人。我们不只是把重点放在欧洲人和非欧洲人之间的相互影响上,而是还要研究不同的非欧洲民族之间的相互影响——尤其是发生在非洲撒哈拉沙漠以南地区、东南亚、印度尼西亚和新几内亚内部的和发生在这些地区的土著人之间的相互影响。我们绝不是要美化来自西欧的民族,而是要看到,他们的文明的最基本因素是由生活在别的地方的其他民族发展起来并在以后输入西欧的。
第三,诸如“文明”之类的字眼和“文明的兴起”之类的词语是不是传达了虚假的印象,即文明是好的,以狩猎采集为生的部落人是悲惨的,而过去13000年的历史已经朝着人类更大的福祉前进了?事实上,我并不想当然地认为工业化国家就一定比狩猎采集部落“好”,不认为放弃狩猎采集的生活方式来换取以使用铁器为基础的国家地位就是代表“进步”,也不认为就是这种进步为人类带来了越来越多的幸福。根据我在美国城市和新几内亚村庄不同的生活体验,我的印象是:所谓的文明的福祉是由正反两方面的因素构成的。例如,同狩猎采集部落相比,现代工业化国家的公民享有更好的医疗照顾,他们被人杀害的风险较低,他们的寿命也较长,但他们从朋友和大家庭那里得到的社会支持却要少得多。我对人类社会的这种地理差异进行调查研究的动机,不是为了赞美一种类型的社会和贬低另一种类型的社会,而完全是为了了解历史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耶利的问题是不是真的需要用另一本书来回答?我们是不是已经知道答案了呢?如果已经知道了,那么答案是什么呢?大概最普通的解释就含蓄地或者明确地假定民族之间在生物学上的差异。在公元1500年后的几个世纪中,由于欧洲探险者们认识到世界各民族在技术和政治组织方面的广泛差异,他们就想当然地认为,这些差异来自天生能力的差异。随着达尔文理论的出现,原来的一些解释就按照自然选择和演化遗传有了新的含义。在技术上原始的种族被认为是人类从与猿相类似的祖先那里遗传而来的演化遗存。由来自工业化社会的移民来取代这些种族,正是适者生存的例证。随着后来遗传学的兴起,这些解释就按照遗传学的字眼又一次被重新叙述。从遗传学的角度看,欧洲人被认为比非洲人聪明,而比起澳大利亚的土著就尤其如此。
今天,西方社会的某些人在公开地批判种族主义。然而,许多(也许是大多数!)西方人私下里或下意识地在继续接受种族主义的解释。在日本和其他许多国家里,仍然有人在公开提出这种解释,而且是毫无愧疚之感。甚至是受过教育的美国白人、欧洲人和澳大利亚人,每当提起澳大利亚土著这个话题时,总是认为澳大利亚土著的身上有着某种原始的东西。他们看上去肯定与白人不同。在这些土著的仍然健在的后裔中,有许多人虽然在欧洲殖民时代活了下来,但现在却发现在澳大利亚白人社会中难以在经济上取得成功。
一个看似有理的论据是这样的:到澳大利亚来的白人移民建立了一个以金属工具和食品生产为基础的、有文字的、工业化的、在政治上集中的民主国家,这一切都是在对一个大陆进行拓殖的100年中完成的,而生活在这个大陆上的土著至少有4万年之久一直是一些没有金属工具的狩猎采集部落。这是对人类发展的两个连续实验,实验的环境相同,唯一的变量是居住在这环境中的人。澳大利亚土著与欧洲人社会之间的差异是由民族本身的差异产生的,这一点难道还需要进一步来证明吗?
对这种种族主义解释的反对意见,不仅仅是因为这种解释令人生厌,而且也因为它们是错误的。人类在智力上存在着差异,但并没有可靠的证据足以证明这种差异是与技术上的差异平行发生的。事实上,我马上还将说明,现代的“石器时代”的部落通常可能比工业化的民族更加聪明,或至少一样聪明。虽然这听起来可能有点荒谬,但我们将会在第十五章看到,对于建立一个具有上述其他优点的、有文字的工业化社会来说,来到澳大利亚的白人移民对于通常给予他们的荣誉是受之有愧的。此外,直到最近在技术上仍很原始的部族——如澳大利亚的土著和新几内亚人——只要给他们机会,一般是都能掌握工业技术的。
一些认知心理学家以巨大的努力研究了生活在同一国家的来自不同地理区域的民族之间在智商方面的差异。尤其是,有许多美国白人心理学家在过去几十年中一直试图证明,非洲裔美国黑人在智力上天生地就低于欧洲裔美国白人。然而,众所周知,用作比较的这两个民族在社会环境和教育机会方面是大不相同的。这个事实使检验智力差异引起技术差异这种假设遇到了双重的困难。首先,甚至我们成人的认知能力也要受到社会环境的严重影响,而我们在孩提时代就已经历了这样的环境,因而难以觉察先天遗传差异的任何影响。其次,认知能力的测验(和智商测验一样)往往都是测量文化学习,而不是测量纯粹的天生智力,不管这种天生智力究竟是什么东西。由于童年环境和所学得的知识对智商测验结果所产生的这些无庸置疑的影响,这些心理学家迄今为止所作的努力,都未能找到令人信服的证据来证明非白人民族的智商中被视为当然的遗传缺陷。
我对这一争议的观点,是我和新几内亚人在他们的未受外界影响的社会里一起工作了33年的结果。从我刚开始和新几内亚人一起工作的时候,他们给我的印象是,他们通常都要比一般欧洲人或美国人更聪明,更机敏,更富表现力,对周围的事和人也更关心。对有些工作,人们完全可以认为是反映了脑功能的某些方面的,例如在脑子里对陌生环境勾画出一幅图像的能力。在做这样的工作时,新几内亚人在很大程度上显得比西方人更加出色在行。当然,对于那些西方人从小就训练去做而新几内亚人从来没有做过的工作,新几内亚人也常常做得不好。因此,来自偏远村庄的未上过学的新几内亚人在进城时,在西方人看来他们显得呆头呆脑;反之,当我和新几内亚人一起在丛林中时,我表现得连做一些简单的工作(如沿着丛林小路行走或搭建一个遮蔽物)都不能胜任。在这种时候,我始终明白,我在新几内亚人看来又是多么地呆头呆脑。对这些工作,新几内亚人从小就接受了训练,而我则从来没有。
为什么我觉得新几内亚人比西方人聪明这种印象可能是正确的,有两个理由容易得到认可。首先,几千年来,西方人一直生活在有中央政府、警察和法制的、人口稠密的社会里。在这些社会里,稠密人口中传染性的流行疾病(如天花)在历史上是导致死亡的主因,而谋杀则比较罕见,至于战争状态则是例外,而不是普遍情况。大多数逃脱了致命的传染病的欧洲人,也逃脱了其他一些潜在的死因,并把他们的基因传给后代。今天,西方大多数存活的婴儿同样逃过了致命的传染疾病,而且不管他们的智力和携带的基因如何,一样地传宗接代。相比之下,新几内亚人所生活的社会,由于人口稀少,稠密人口中发生的那些流行疾病无法形成。相反,造成新几内亚人传统的高死亡率的,是谋杀、长期的部落战争、意外事故和在获取食物中出现的问题。
在传统的新几内亚社会中,聪明人比不那么聪明的人更有可能逃脱导致高死亡率的死因。然而,在传统的欧洲社会中,流行性疾病造成的死亡率的差异与智力几乎没有任何关系,而是与取决于人体化学细节的遗传抵抗力有关。例如,血型为B或O的人比血型为A的人对天花有更强的抵抗力。就是说,促进智力基因的自然选择,在新几内亚比在人口稠密、政治上复杂的社会可能要无情得多,因为在这样的社会里,对人体化学组成的自然选择反而更有效力。
关于为什么新几内亚人可能会比西方人聪明这一点,除了这种遗传上的原因,还有第二个原因。现代欧洲和美国的儿童花费大量的时间,被动地接受电视、广播和电影所提供的娱乐。在一般的美国家庭中,电视机每天开7个小时。相比之下,传统的新几内亚儿童几乎没有机会去接受这种被动的娱乐,而是把他们醒着的时间几乎全部用来从事积极的活动,如和其他儿童或成年人谈话或游戏。几乎所有的对儿童发展的研究全都强调童年刺激和活动在促进智力发展中的作用,同时着重指出了与童年刺激减少相联系的不可逆转的智力障碍。对于新几内亚人表现出来的这种较优越的一般智力作用,这种影响无疑提供了一种非遗传成分。
这就是说,就智力而言,新几内亚人可能在遗传方面优于西方人,他们在逃避对成长极其不利的条件时也肯定优于西方人,而工业化社会的大多数儿童如今就是在这种条件下长大的。当然,关于新几内亚人在智力方面的任何不利条件,没有丝毫可以用来回答耶利的问题。遗传和童年成长这两个因素,可能不仅区别了新几内亚人同西方人,而且也区别了以狩猎采集为生的人以及技术上原始的社会成员同一般说来在技术上先进的社会成员。因此,必须把种族主义素来的那种臆断颠倒过来。欧洲人尽管在遗传方面存在着不利条件,而且(在现代)他们在成长中也毫无疑问存在着不利条件,那么为什么他们最后却能生产出很多货物?而对于新几内亚人,尽管我相信他们具有较高的智力,但为什么他们最后在技术上还是那样原始呢?
遗传学上的解释不是对耶利问题的唯一可能的答案。另一种受到北欧人欢迎的解释是求助于想象中的气候作用,说什么他们家乡的寒冷气候对人的创造力和精力具有刺激作用,而炎热、潮湿的热带气候则对人的创造力和精力具有抑制作用。也许,高纬度的这种季节性的多变气候比不随季节变化的恒定的热带气候提出了更多的各式各样的挑战。也许,寒冷的气候要求人们为了生存必须具有更多的创造才能,因为人们必须建造保暖的住宅和缝制保暖的衣裳,而在热带人们只要有较简陋的住房并且不穿衣服就能生存下去。或者,可以把这种论点颠倒过来以得出同样的结论:高纬度地区漫长的冬季使人们有大量时间可以坐在家里搞发明创造。
虽然这种解释以前曾流行一时,但它同样经不起推敲。我们将要看到,直到最近的1000年前,北欧各民族对欧亚大陆文明没有作出过任何极其重要的贡献;他们只是由于运气好才生活在某一个地理位置上,使他们有可能接受在欧亚大陆较温暖地区发展起来的一些先进的东西(如农业、轮子、文字和冶金)。在新大陆,高纬度的寒冷地区则甚至更是人类的一个落后地区。唯一的发明了文字的印第安人社会出现在北回归线以南的墨西哥;新大陆最古老的陶器来自位于热带的南美洲赤道附近;而通常被认为在艺术、天文学和其他方面最先进的新大陆社会是在公元第一个一千年中位于热带的尤卡坦半岛和危地马拉的历史上有名的马雅社会。
对耶利的问题的第三个答案提出了所谓干燥气候下低地河谷的重要性问题,因为这种地方的高产农业依赖于大规模的灌溉系统,而这又需要有权力集中的政府机构。之所以提出这种解释,是因为有一个事实是无庸置疑的,即已知的最早帝国和书写系统出现在新月沃地[1]的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流域以及埃及的尼罗河流域。在世界上的其他一些地区,包括印度次大陆的印度河流域、中国的黄河和长江流域、中美洲的马雅人居住的低地和秘鲁的沿海沙漠,水利系统也似乎与中央集权的政治组织密切有关。
然而,详尽的考古研究表明,复杂的灌溉系统并不是同权力集中的政府机构一起出现,而是在过了相当一段时间之后才到来的。就是说,先是由于某种原因出现了政治集权,然后才有可能建设复杂的灌溉系统。在世界上的这些地区,在政治集权之前发生的至关重要的发展,没有一个是同江河流域或复杂的灌溉系统有任何联系。例如,新月沃地的粮食生产和乡村生活源于丘陵和山地,而不是源于低地河谷。在乡村粮食生产开始在新月沃地的丘陵地带兴旺发达之后3000年左右,尼罗河流域仍然是一个文化落后的地区。美国西南部的江河流域最后还是对灌溉农业和复杂社会起了支撑作用,但只是在有了许多为社会所依赖的发展成果之后才做到这一点的,而这些发展成果却是从墨西哥引进的。澳大利亚东南部的河谷仍然为没有农业的部落社会所占有。
然而,还有一种解释列举了使欧洲人能够屠杀或征服其他民族的直接因素——尤其是欧洲的枪炮、传染病、钢铁工具和工业制成品。这种解释是正确的,因为显而易见,这些因素都是造成欧洲人征服的直接原因。然而,这种假设是不全面的,因为它仍然只提供了确定直接原因的一种近似的(初级阶段的)解释。它使人不由得想去寻找终极原因:为什么最后带来枪炮、凶恶的病菌和钢铁的竟是欧洲人,而不是非洲人或印第安人?
至于在确定欧洲征服新大陆的终极原因方面,虽然已经取得了某些进展,但非洲仍然是一大难题。在非洲这个大陆上,原人进化的时间最长,解剖学上的现代人可能也起源于那里,那里的地方病如疟疾或黄热病使欧洲的探险者失去了生命。如果长期的领先优势有什么价值的话,那么为什么枪炮和钢铁不是首先出现在非洲,从而使非洲人和他们的病菌得以征服欧洲?同时,又用什么来说明何以澳大利亚土著未能超越使用石器的狩猎采集阶段呢?
在世界范围内对人类社会进行比较所出现的问题,曾经引起历史学家和地理学家们的极大关注。说明这方面的努力的最著名的现代例证,就是阿诺德·汤因比[2]的十二卷本的《历史研究》。汤因比对23个先进的文明民族尤其感到兴趣,这23个民族中有22个是有文字的,19个是欧亚大陆民族。他对史前史和比较单纯的没有文字的社会兴趣较少。然而,现代世界不平等的根源却要追溯到史前阶段。因此,汤因比没有提出耶利的那种问题,也没有去认真讨论我所认为的最广泛的历史模式。其他一些研究世界史的可资利用的书,同样会把重点放在以往5000年中先进的、有文字的欧亚大陆文明民族身上;这些书都是十分简略地提到哥伦布以前的印第安人文明,除了谈到最近与欧亚大陆文明民族的相互影响外,它们对世界其余地区的讨论甚至更加简略。在汤因比的尝试后,全世界对历史因果关系的综合研究已经受到大多数历史学家的冷遇,被认为提出了一个显然难以解决的问题。
来自几个学科的专家对他们的问题提供了全球性的综合研究。尤其是一些生态地理学家、文化人类学家、研究动植物驯化的生物学家和研究传染病对历史的影响的学者们在这方面已经作出了有益的贡献。这些研究已经引起了人们对这个难题的某些部分的注意,但它们所提供的只是那一直阙如的必要而广泛的综合研究的零碎片断而已。
因此,对于耶利的问题不存在可以普遍接受的答案。一方面,这种近似的解释是清楚的:有些民族在其他民族之前就已有了枪炮、病菌、钢铁和带来政治与经济影响力的其他因素;而有些民族则根本没有过这些带来影响力的因素。另一方面,这种终极解释——例如,为什么青铜器很早就在欧亚大陆的一些地区出现,在新大陆是很晚才在局部地区出现,而在土著人的澳大利亚则从来没有出现过——仍然是不清楚的。
我们目前缺乏这种终极解释,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知识缺口,因为最广泛的历史模式仍然是这样原因不明。然而,更为严重得多的是道德缺口没有得到充填。对每个人来说,不管他是不是明目张胆的种族主义者,至为明显的是,历史上不同民族的情况是不同的。现代美国是一个按照欧洲模式创建的社会,它占有从印第安人那里掠夺来的土地,吸纳了数以百万计的作为奴隶运到美洲来的非洲撒哈拉沙漠以南地区黑人的后裔。现代欧洲却不是一个由非洲撒哈拉沙漠以南地区黑人塑造的社会,他们并没有把数以百万计的印第安人作为奴隶运入欧洲。
这种结果完全是一边倒的:这里的情况不是51%的美洲、澳洲和非洲被欧洲人征服,而49%的欧洲被印第安人、澳大利亚土著或非洲人征服。整个现代世界都是由一边倒的结果来塑造的。这些结果必须得到不容变更的解释,这些解释应该比几百年前谁碰巧打赢了某个战役或谁在某一次发明了什么东西这些细节更为基本。
假定历史模式反映了民族之间的天生差异,这似乎是合乎逻辑的。当然,我们得到的教导是,公开地这样说是不礼貌的。我们读到了一些声称证明了天生差异的专门性研究成果;我们也读到了声称这些研究具有专门性谬误的反驳意见。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看到,在发生征服和奴隶贩运的几百年之后,有些被征服民族仍然构成了下层社会。我们听说,这一点同样不应归咎于任何生物学上的缺陷,而应归咎于社会不利条件和有限的机会。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不得不感到疑惑。我们始终看到的是所有那些引人注目的持久不变的民族地位差异。有人向我们保证说,这种对公元1500年以来世界上的不平等所作的貌似清晰的解释是错误的,但却没有人告诉我们正确的解释是什么。在我们对历史的广泛模式有了某种令人信服的、详尽的、得到一致同意的解释之前,大多数人将继续认为,种族主义的生物学解释终究是正确的。对我来说,这似乎就是写这本书的最强有力的论点。
新闻记者总是要求作者用一句话把篇幅很长的书加以概括。对本书来说,这样的一句话就是:“不同民族的历史遵循不同的道路前进,其原因是民族环境的差异,而不是民族自身在生物学上的差异。”
当然,环境地理和生物地理影响社会发展,这并不是什么新的观念。然而在今天,这种观点已得不到历史学家们的青睐;它被认为是错误的或过分简单化的,或者被讽刺为环境决定论而不屑一顾,或者把企图了解世界范围内的差异这整个问题看得太难而束之高阁。然而,地理显然对历史产生了某种影响;有待回答的问题是这种影响的程度如何,以及地理是否能够说明历史的广泛模式。
由于有几门从表面上看似乎与人类历史毫不相干的科学学科所提供的新的知识,以新的眼光来看待这些问题的时机已经成熟了。这些学科首先包括遗传学、分子生物学和涉及农作物及其原始野种的生物地理学;这些学科再加上涉及家畜及其原始野种的行为生态学;研究人类病菌及有关动物病菌的分子生物学;研究人类疾病的流行病学;人类遗传学;语言学;对所有大陆和主要岛屿进行的考古研究;以及对技术、文字和政治组织的历史研究。
这种学科的多样性向想要写一本书来回答耶利的问题的未来作者提出了一些问题。这样的作者必须具有包括以上各学科的广博的专业知识,这样才能把相关的各种先进知识加以综合。每个大陆的历史和史前史都必须同样地加以综合。这本书的主要内容是历史,但所用的方法则是科学的——尤其是诸如演化生物学和地质学之类历史科学的方法。这样的作者必须根据直接体验来了解一系列人类社会,从狩猎采集社会到现代的太空时代文明,都要有所了解。
这些条件初看起来似乎是要求多个作者协同工作。然而,这种办法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失败,因为这个问题的实质是要建立一种统一的综合体系。这种考虑就规定了只能有一个作者,尽管这样做会引起种种困难。不可避免的是,这个作者为了从许多学科吸收材料将不得不浑身冒汗,并且将会需要许多同事对他进行指导。
甚至在耶利于1972年向我提出他的问题之前,我的经历已经使我涉足这些学科中的几门。我的母亲是教师兼语言学家;我的父亲是儿童遗传疾病专科医师。由于有了我的父亲做榜样,我怀着当医生的志向完成了我的小学和中学学业。在7岁时,我还成了一个狂热的观察和研究野鸟的人。因此,在我大学本科的最后一年,我很容易地就从起初想要从事医务工作这个目标转向生物研究这个目标。然而,从小学一直到大学,我的训练主要在语言、历史和写作方面。甚至在决定要取得生理学博士学位之后,我在研究院的第一年还差点放弃科学而去做一个语言学家。
1961年我完成了博士学业后,就把我的科学研究分成两个领域去进行:一个是分子生理学,一个是演化生物学和生物地理学。演化生物学是一门历史科学,只能使用一些不同于实验科学的方法,这对于我写作本书却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帮助。要设计出一种研究人类历史的方法会有许多困难,但我在这方面的经验使我对这些困难了然于胸。从1958年到1962年,我在欧洲生活,我的一些欧洲朋友的生活曾经遭到20世纪历史的严重伤害,生活在他们中间使我开始更加认真地思考在历史的展开中因果链是在如何起作用的。
在过去的33年中,我作为演化生物学家的现场调查工作,使我同范围广泛的人类社会产生了密切的接触。我的专业是鸟类演化,我在南美、南部非洲、印度尼西亚、澳大利亚,特别是新几内亚,曾经做过这方面的研究。通过同这些地区的土著人在一起生活,我熟悉了许多技术上原始的社会,从狩猎采集社会到不久前还依靠石器的部落农民和渔民们的社会。因此,大多数有文化的人认为不可思议的、遥远的史前期生活方式,却是我的生活中最鲜明生动的部分。新几内亚尽管只占世界陆地面积的很小一部分,但它所包含的人类多样性却大得不成比例。在现代世界上的6000种语言中,有1000种只在新几内亚使用。在我研究新几内亚鸟类的过程中,由于需要用近100种新几内亚语言列出一些鸟类的俗名,我对语言的兴趣被重新激发出来了。
所有这些兴趣产生了我最近的一本书,这是对人类进化的一种非技术性的描述,书名叫做《第三种黑猩猩》。这本书的第十四章叫做《意外的征服者》,是试图了解欧洲人同印第安人接触所产生的后果。在我完成了这本书之后,我认识到无论是史前时代还是现代,民族之间的接触产生了同样的问题。我明白,我在那本书的第十四章中努力解决的问题,实质上就是1972年耶利问我的那个问题,只不过把问题搬到世界上的一个不同的地方罢了。就这样,在许多朋友的帮助下,我终于可以试一试去满足耶利的——也是我自己的好奇心。
本书分为4个部分。第一部分题为《从伊甸园到卡哈马卡》,它由3章组成。第一章提供了一次关于人类进化和历史的旋风式的旅行,从大约700万年前我们刚从类人猿分化出来时开始,一直延续到大约13000年前上一次冰期结束为止。我们将追踪人类的祖先从我们在非洲的发祥地散布到其他大陆,以便弄清楚在那些常常用“文明的兴起”一语来加以概括的事件开始前世界是什么情形。结果表明,某些大陆上的人类发展经过一段时间后取得了对其他大陆上的人类发展的领先优势。
第二章简要地考察了岛屿环境在较小的时空范围内对历史的影响,从而使我们为探究过去13000年中大陆环境对历史的影响作好准备。当大约3200年前波利尼西亚人祖先向太平洋迁移的时候,他们碰到了一些和他们原来的环境大不相同的岛屿。在几千年之内,波利尼西亚人祖先建立的这个社会在这些形形色色的岛屿上产生了一系列子社会,从狩猎采集部落到原始帝国,形形色色,应有尽有。这种辐射性进化可以起到模式的作用,用来说明自上次冰期结束以来,在不同的大陆上时间更长、规模更大、但更少为人所了解的社会辐射性进化,为什么有的成了狩猎采集部落,有的却成了帝国。
第三章通过同时代目击者的描述,再讲一讲历史上最具戏剧性的诸如此类的遭遇,从而向我们介绍来自不同大陆的各民族之间的冲突。历史上的这次遭遇是:独立的印加帝国的末代皇帝阿塔瓦尔帕在自己的整个军队的护卫下,在秘鲁城市卡哈马卡被弗兰西斯科·皮萨罗和他率领的一小撮西班牙入侵者俘虏。我们可以确定一些近似因素的锁链,正是这些因素使皮萨罗得以俘虏阿塔瓦尔帕,并在欧洲人对美洲印第安人的征服中发生了作用。这些因素包括西班牙的病菌、马匹、文化、政治组织和技术(尤其是造船和武器制造)。这种对近似原因的分析是本书中容易做到的部分;困难的部分是确定终极原因,因为正是终极原因产生了近似原因,产生了实际结果,而不是产生可能相反的结果,即阿塔瓦尔帕到马德里俘虏了西班牙国王查理一世。
第二部分题为《粮食生产的出现和传播》,包括第四章到第十章。这一部分专门讨论我认为是最重要的一组终极原因。第四章概述了粮食生产——即通过农业种植和畜牧来生产食物,而不是靠狩猎和采集野生食物——是如何最终产生了使皮萨罗取得胜利的直接因素。但是粮食生产的出现情况在全世界是不同的。我们将要在第五章看到,世界上某些地区的民族靠自己来发展粮食生产;另一些族群在史前期从这些独立的粮食生产中心学会了粮食生产;还有一些族群在史前期既不发展粮食生产也不从别处学会粮食生产,而是直到现在仍然过着狩猎采集生活。第六章研究了只是在某些地区促使狩猎采集的生活方式向粮食生产转变的诸多因素。
接着,第七、八、九章说明在史前时代农作物和牲畜是如何从原来的野生植物和动物经过驯化而来的,而做这种驯化工作的早期农民和牧人连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可以用作驯化的当地一批批动植物在地理上的差异,有助于说明为什么只有几个地区成为独立的粮食生产中心,为什么粮食生产在某些地区比在另一些地区出现得早。从原来的这几个中心,粮食生产向某些地区的传播比向另一些地区的传播要迅速得多。造成粮食生产传播速度差异的一个重大因素原来竟是大陆的轴线方向:欧亚大陆主要是东西向,而美洲和非洲则主要是南北向(第十章)。
因此,第三章概述了欧洲征服美洲印第安人的直接因素,第四章则概述了这些因素从粮食生产这个终极原因发展而来。第三部分(《从粮食生产到枪炮、病菌与钢铁》,第十一章到第十四章)从密集人口所特有的病菌的演化开始,对从终极原因到近似原因的联系进行了考察(第十一章)。欧亚大陆的病菌杀死的印第安人和其他非欧亚大陆民族,比欧亚大陆的枪炮或钢铁武器所杀死的要多得多。相反,在新大陆,很少有或根本没有任何危险的病菌在等待未来的欧洲征服者。为什么病菌的交流这样不相等?在这里,近来分子生物学的研究成果在把病菌和粮食生产的出现相联系方面是富于启发性的,而这两者的联系在欧亚大陆要远远超过美洲。
另一条因果链是从粮食生产到文字,文字可能是过去几千年中最重要的一项发明(第十二章)。在人类历史上,文字只经历过少数几次进化,而发明文字的地区又是各自区域中粮食生产出现最早的地方。所有其他有文字的社会也都经历了同样的进化,或者是由于文字的传播,或者是由于文化的传播,而这种文化又是来自最初的少数几个中心之一。因此,对于研究世界史的人来说,文字这一现象对研究另一组重要的因果关系尤其有用,即地理对思想和发明的传播的方便程度所具有的影响。
适用于文字的情况也适用于技术(第十三章)。一个关键的问题是:技术创新是不是完全依赖于少数发明家——天才,依赖于许多具有特质的文化因素,以致不可能去了解技术的世界模式。事实上,我们将会看到,奇怪的是,大量的这类文化因素使了解技术的世界模式变得更容易了,而不是变得更困难了。粮食生产使农民能够生产出多余的粮食,从而使农业社会得以养活专职的从事手工艺的专门人材,因为这些人的工作不是种植他们自己吃的粮食,而是发展技术。
除了养活抄写员和发明家外,粮食生产还使农民能够养活政治家(第十四章)。以狩猎和采集为生的流动人群相对而言都是平等主义者,他们的政治活动范围局限于自己的地区以及改变与邻近人群的结盟关系。随着稠密的、定居的、从事粮食生产的人口的出现,酋长、国王和官员也出现了。这种行政体系不但对管理幅员广阔、人口众多的领地是至关重要的,而且对维持常备军、派遣探险舰队和组织征服战争也是至关重要的。
第四部分(《在5章中环游世界》,第十五章至第十九章)把第二部分和第三部分所讲的内容应用于每个大陆和一些重要的岛屿。第十五章研究了澳大利亚本身的历史,以及原来和澳大利亚相连、属于同一大陆的新几内亚这个大岛的历史。澳大利亚是近代技术最简陋的人类社会的所在地,也是其自身没有发展粮食生产的唯一大陆。澳大利亚的情况是对关于人类社会的洲际差异理论的一次决定性检验。我们将会看到,甚至在邻近的新几内亚的大多数族群成了粮食生产者的时候,为什么澳大利亚的土著却仍然以狩猎采集为生。
第十六章和第十七章把澳大利亚和新几内亚的发展结合成整个地区的一幅画面,这个地区包括东亚大陆和太平洋诸岛。中国粮食生产的出现,引起了史前期的人口或文化特征的几次大迁移,或两者的同时迁移。其中有一次迁移发生在中国本土,造成了我们今天所知道的中国这个政治和文化现象。另一次迁移在几乎整个热带东南亚地区导致了最后来自中国南部的中国农民取代了以狩猎采集为生的本地人。还有一次迁移是南岛人[3]的扩张,这次迁移同样取代了菲律宾和印度尼西亚的以狩猎采集为生的本地人,并扩大到最遥远的波利尼西亚诸岛,但未能在澳大利亚和新几内亚大部分地区殖民。对研究世界史的人来说,东亚和太平洋各民族之间发生的所有这些冲突具有双重的重要性:这些冲突形成了现代世界三分之一人口生存的国家,在这些国家中,经济权力正日益集中;这些冲突还为了解世界其他地方一些民族的历史提供了特别清晰的模式。
第十八章又回到第三章里提出的问题,即欧洲民族和美洲印第安人之间的冲突。总结一下新大陆和欧亚大陆西部地区过去13000年的历史,可以弄清楚欧洲对美洲的征服只不过是两条漫长的通常互不相干的历史轨迹的顶点。这两条轨迹的差异表现在这两个大陆在可驯化的动植物、病菌、定居年代、大陆轴线走向以及生态障碍方面的差异。
最后,非洲撒哈拉沙漠以南地区的历史(第十九章)与新大陆的历史不但存在着悬殊的差异,而且也具有显著的相似之处。造成欧洲人与非洲人的冲突的那些因素,同样造成了欧洲人与印第安人的冲突。结果,欧洲人的征服并没有在非洲撒哈拉沙漠以南地区建立大片的或长期的殖民地,只有非洲的南端是例外。具有更持久意义的是非洲内部大规模的人口转移,即班图人的扩张。这都是由许多同样的原因引发的,也就是在卡哈马卡、在东亚、在太平洋诸岛以及在澳大利亚和新几内亚自始至终都在发生作用的那些原因。
我不抱任何幻想,以为本书已成功地说明了各大洲过去13000年的历史。显然,要想在一本书里做到这一点是不可能的,即使我们真正地了解所有这些答案,我们也不可能做到,何况我们并不了解呢。至多,本书确定了几组环境因素,我认为这些因素提供了对耶利的问题的大部分答案。承认这些因素也就是突出了原因不明的剩下来的几个问题,而了解这些问题则是将来要做的事。
后记题为《人类史作为一门科学的未来》,列出了剩下来的几个问题,包括欧亚大陆不同地区之间的差异问题,与环境无关的文化因素的作用,以及个人的作用。也许,这些未解决的问题中最大问题是确立人类史作为一门历史科学的地位,就像演化生物学、地质学和气候学这类已经得到承认的历史科学一样。对人类历史的研究的确会碰到一些真正的困难,但这些已经得到承认的历史科学也碰到一些同样的挑战。因此,在这些不同领域中发展起来的方法在人类史这个领域中也可能证明是有用的。
然而,我希望我已经使读者相信,历史并不“就是一个又一个讨厌的事实”,就像一个愤世嫉俗者说的那样。的确存在着适用于历史的广泛模式,而寻找对这些模式的解释不但令人陶醉,也是大有裨益的。
注 释:
1. 新月沃地或称肥沃新月地带:指西亚伊拉克两河流域连接叙利亚一带地中海东岸的一片弧形地区,因土地肥沃,形如新月,故名;为上古文明发源地之一。——译者
2. 阿诺德·约瑟夫·汤因比(Toynbee,Arnold,1899—1975):英国历史学家,经济学家A·汤因比之侄,曾任伦敦大学国际历史研究教授,伦敦国际事务学会研究部主任(1925—1955),主要著作《历史研究》发展了德国O·施彭格勒的文化形态史观。——译者
3. 南岛人(Austronesians)一词的翻译来自“南岛语”(Austronesian languages)一词,南岛人就是说南岛语的人。根据本书的介绍,南岛人源自中国华南,他们经由台湾到菲律宾和印度尼西亚群岛,继而向太平洋诸岛扩张。——译者
第一部分
从伊甸园到卡哈马卡
第一章 走上起跑线
用以比较不同大陆的历史发展的合适起点是公元前11000年左右[1]。这个年代大致相当于世界上一些地区村社生活的开始。这时,美洲毫无疑问已第一次有人定居,更新世和上一次冰期已经结束,地质学家所说的全新世已经开始。在那个年代的几千年内,动植物的驯化至少在世界上的一个地方开始了。从那时起,某些大陆上的族群是否已经比其他大陆上的族群领先一步或处于明显优势呢?
如果回答是肯定的,那么这种领先优势经过13000年的扩大,也许可以为耶利的问题提供答案。因此,这一章将要对各大陆的人类历史进行一次旋风式的旅行,从我们作为一个物种的起源开始,经过几百万年,直到13000年前。这一切现在将要浓缩在不到25页的篇幅里。当然,我对细节忽略不计,只谈谈在我看来与本书最相关的一些趋势。
我们活着的近亲是现存的3种类人猿:大猩猩、普通黑猩猩和矮脚黑猩猩(也叫倭黑猩猩)。这3种猩猩只生活在非洲,那里又有丰富的化石证据,这就表明人类初始阶段的演化是在非洲进行的。人类的历史与动物的历史分道扬镳,大约在700万年前开始于非洲(据估计在500万至900万年之前)。约当此时,非洲猿的一个种群分成了几个种群,其中一支继续演化成现代大猩猩,一支演化成两种现代黑猩猩,还有一支则演化成人类。大猩猩这一支的分化显然稍早于黑猩猩与人类之间的分化。
一些化石表明,我们的直系祖先到了大约400万年前基本上已能直立,然后在大约200.5万年前身体开始长高,相对脑容量开始增大。这些原人通常叫做非洲南方古猿、能人和直立人,他们显然是按照这个顺序进行演化的。虽然大约在1.7百万年前即已达到了直立人这个阶段,但直立人也只是在身材方面和现代人接近,他的脑容量几乎仍然不到我们的一半。石器在大约2.5百万年前已很普遍,但它们仍然不过是最粗糙的石片和石头砍凿器。就动物学上的含意和鉴别来说,直立人已不再是猿了,但与现代人仍相去甚远。
人类在这方面的全部历史,在人类于大约700万年前起源后的最初500万或600万年中,仍然局限于非洲。首先走出非洲的人类祖先是直立人,这已从东南亚爪哇岛上发现的化石得到证明,这些化石通常称之为爪哇人(见图1.1)。年代最久远的爪哇“人”化石——当然,它们实际上可能是爪哇女人的化石——其年代通常被认为约100万年前。然而,最近有人认为,其年代实际上是1.8百万年前。(严格地说,直立人这个名称属于这些爪哇化石,而归入直立人一类的非洲化石也许应该有一个不同的名称。)目前,对于欧洲人类公认的最早证据产生在大约50万年前,但也有人认为时间可能更早。人们当然可以假设,人类既然可以移居亚洲,自然也可以移居欧洲,因为欧亚大陆是一个大陆板块,没有什么重大屏障把它分隔开。
图1.1 人类在全世界的扩张
这说明了一个将在本书中反复出现的问题。每当某个科学家宣布发现了“最早的Ⅹ”——不管这个Ⅹ是欧洲最早的人类化石,是墨西哥引种归化的玉米的最早证据,或是任何地方最早的任何东西——这一宣布又刺激了其他科学家去发现更早的东西以便更胜一筹。事实上,必定有某个真正“最早的Ⅹ”,而所有宣布的更早的Ⅹ都是假的。然而,我们将会看到,几乎对于任何Ⅹ来说,对所谓更早的Ⅹ每年都会有新的发现和宣布,并驳斥了前几年所宣布的某些或全部更早的Ⅹ。对这类问题,常常要花几十年时间去仔细探究,考古学家们才能达成共识。
到了大约50万年前,人类化石的头骨变得较大、较圆、也较少棱角,这已和较早的直立人的骨骼有所不同。50万年前的非洲人和欧洲人的头骨与我们现代人的头骨已相当近似,所以被归入我们智人这一类,而不是归入直立人一类。这种区别是带有任意性的,因为智人是从直立人演化而来的。然而,这些初期的智人在头骨的细节上仍和我们不同,他们的脑容量比我们的小得多,他们的制造物和行为更是明显地和我们不同。现代的制造石器的民族,如耶利的曾祖父这一辈人,会对50万年前的石器嗤之以鼻,认为极其粗糙。对于如今可以有把握证明的我们祖先当时的文化业绩,唯一可以用浓墨重彩加上一笔的是火的使用。
最初的智人除了他们的残骸和那些粗糙的石器外,没有给我们留下艺术品、骨器或其他任何东西。澳大利亚仍然没有人类,这原因显而易见:从东南亚到达那里必须乘船。在美洲也没有人类,因为可能要等到占据欧亚大陆最靠近美洲的地方(西伯利亚)先有人烟,可能还需要造船技术。(现在分隔西伯利亚和阿拉斯加的白令海峡,随着冰期海平面的不断升降,有时是一片海峡,有时是一座洲际陆桥。)然而,无论是造船或是在寒冷的西伯利亚生存,对最初的智人来说仍然是力所不及的。
从50万年前往后,非洲和亚欧大陆西部的人类彼此之间以及和东南亚人类之间,从骨骼的细节来看在继续分化。从13万到40万年前,欧洲和亚洲西部人口的集中体现是特别众多的骨骼化石,他们被认为是尼安德特人,有时被归入一个单独的人种——尼安德特人。尽管尼安德特人在许多漫画里被描绘成住在洞穴里像猿一样的野蛮人,但他们的脑却比我们的还要稍大一些。有强有力的证据表明,他们还是第一批懂得埋葬死者、照顾病人的人。然而,同现代新几内亚人的磨光石斧相比较,他们的石器仍显得粗糙,他们还不曾造出形制标准、形状多样、每件都有其明确功用的工具来。
现在保存下来的、与尼安德特人同时的少数几个非洲人的骨骼残片,与其说像尼安德特人的骨骼,不如说更像我们现代人的骨骼。我们知道,甚至更少的东亚人的骨骼残片被保存了下来,但他们似乎与非洲人和尼安德特人也不相同。至于当时的生活方式,保存得最好的证据是非洲南部一些遗址上堆积的石头制品和被捕食动物的残骨。虽然这些10万年前的非洲人和与他们同时代的尼安德特人相比,他们的骨骼更像现代人的骨骼,但他们所制造的石器基本上和尼安德特人的石器同样粗糙,仍然缺乏标准的形制。他们也没有任何保存下来的艺术品。从他们捕食的各种动物的骨头这个证据来看,他们的狩猎技巧平常,他们主要捕杀那些易于捕杀、毫无危险的动物。他们还不曾干过猎杀野牛、野猪和其他危险猎物的事。他们甚至不会捕鱼:在他们的紧靠海岸的遗址中没有发现鱼骨和鱼钩。他们和同时代的尼安德特人仍然不能算作完全的人。
人类历史终于在大约5万年前开始了,也就是在我所说的“大跃进”时期。这种大跃进的最早的明确迹象是在东非遗址出土的标准石器和第一件保存完好的首饰(鸵鸟蛋壳做的珠子项链)。同样的情况不久又出现在近东和东南欧,然后(约4万年前)又出现在西南欧,那里大量的人工制品与称作克罗马努人的完全现代人的骨骼一起被发现了。此后,保留在考古遗址中的人类遗物变得越来越令人关注,使人毫不怀疑我们正在与之打交道的是在生物学上和行为上的现代人。
在克罗马努人的遗物堆积中不仅有石器,而且还有骨器。骨器易于成形(如做成鱼钩)这一点显然是以前的人所没有认识到的。有些工具做成了各种不同的特殊形状,就像现代的工具一样,有针,有锥子,有雕刻工具,还有其他等等,对它们的功用我们全都一目了然。出土的不仅仅是单件工具,如手持的刮削器,出土的还有多件组合的复合工具。在克罗马努人遗址上可以认出来的复合武器包括鱼叉、梭镖投掷器,最后还有弓箭,这些都是步枪和其他现代复合武器的前身。这些能在安全距离内进行捕杀的有效手段可以用来猎取犀牛、大象之类的危险猎物,而发明了用来结网、做钓鱼线和陷阱的绳子,就使我们的饮食又增加了鱼和鸟这样的美味。房屋和缝制服装的残迹,证明了人类在寒冷气候下生存的能力大大提高了,而残留的首饰和仔细埋葬的骸骨,则表明了革命性的审美观和精神层次上的发展。
在一直保存完好的克罗马努人的物品中,最著名的是他们的艺术作品:壮丽的洞穴壁画、雕像和乐器,这些东西我们今天仍然当作艺术品来欣赏。任何人只要到法国西南部拉斯考洞穴去一趟,看看那里画的和实物一样大小的野牛和野马,直接体验一下壁画所产生的那种难以抗拒的力量,他立刻就会了解,壁画的创作者不仅在形骸上而且在心灵上必定都已现代化了。
显然,从大约10万年到5万年前,我们祖先的能力发生了某种重大的变化。那次大跃进提出了两个未解决的主要问题,即其触发原因及发生地点问题。至于原因问题,我曾在《第三种黑猩猩》一书中主张,是喉的完善为现代语言提供了解剖学的基础,而发挥人的创造力是要大大依靠语言的。而另外一些人则提出,在当时脑容量不变的情况下脑组织发生的变化,使现代语言成为可能。
至于这个大跃进发生的地点问题,它是不是发生在某一个地理区域,发生在某一群人当中,因而使他们能够扩张自己的势力范围,并取代了世界上其他地方以前的那些人?或者,它是不是在不同地区同时发生,而今天生活在这每一个地区的人可能就是大跃进前生活在该地区的人的后代?在非洲出土的、看上去相当现代的、大约10万年前人的头骨,一直被用来支持前一种观点,认为大跃进明确地发生在非洲。(对所谓线粒体DNA的)分子研究起初也是用现代人发源于非洲这种说法来解释的,虽然这些分子发现的含义目前仍然值得怀疑。另一方面,千百万年前生活在中国和印度尼西亚的人的头骨,则被一些体质人类学家认为分别显示了仍可在现代中国人和澳大利亚土著居民身上发现的一些特征。果真如此,那么这一发现可能表明现代人的平行演化和发源于多个地区,而不是发源于一个伊甸园,这个问题仍然没有解决。
主张现代人发源于一个局部地区,接着向外扩散,到后来又取代了其他地方的人,这方面最强有力的证据似乎是在欧洲。大约4万年前,克罗马努人带着他们现代人的体格、优良的武器和其他先进的文化特征进入欧洲。不出几千年,尼安德特人不复存在,虽然几千年来,他们作为欧洲唯一的居民,一直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这个结果有力地表明了,现代的克罗马努人以某种方式利用他们的远为优良的技术和他们的语言技能或智慧,用病菌传染、杀害或取代了尼安德特人,而又很少或根本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尼安德特人和克罗马努人之间的混合现象。
这种大跃进同我们的祖先在欧亚大陆定居以来第一次被证实的人类地理的重大扩张,在时间上不谋而合。这次扩张包括占据澳大利亚和新几内亚,这两个地方在当时还连在一起成为一个大陆。许多用碳-14测定的遗址证明,从4万年到3万年前(还有那照例必有的对正确性提出质疑而认为时间多少要早一些的主张),人类已在澳大利亚/新几内亚出现了。从开始有人居住的很短时间内,人类已扩散到整个大陆,并对那里形形色色的栖息地,从新几内亚的热带雨林和高山地区,到澳大利亚干燥的内陆和潮湿的东南角,都已能适应。
在冰川时代,海洋中大量的水被锁闭在冰川中,因此全世界海平面要比现在低几百英尺。结果,现在亚洲和印度尼西亚的苏门答腊、婆罗洲、爪哇和巴厘这些岛屿之间的浅海当时成了干燥的陆地。(其他一些水浅的海峡如白令海峡和英吉利海峡情况也是如此。)东南亚大陆边缘比现在的位置要往东700英里。然而,在巴厘岛和澳大利亚之间的印度尼西亚中部诸岛仍然为一些深水海峡所包围和分隔。那时候,要从亚洲大陆到达澳大利亚/新几内亚,仍然需要渡过至少8个海峡,其中最宽的一个海峡至少有50英里宽。被大多数这样的海峡分隔开的岛屿彼此隔海相望,但从澳大利亚看不见印度尼西亚,即使最近的岛屿——帝汶岛和塔宁巴岛。因此,对澳大利亚/新几内亚的占有是一个重大事件,因为那需要有水运工具,因此这一点显然提供了关于历史上使用水运工具的最早证据。直到大约3万年后(13000年前)才有了除地中海外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出现了水运工具的有力证据。
起先,一些考古学家认为,向澳大利亚/新几内亚移居可能是意外的结果:有几个人在印度尼西亚的一个岛屿旁的木筏上捕鱼时被卷入海中。有一个极端的设想把首批移民描绘为其中有一个怀有男性胎儿的年轻孕妇。但是,相信这种偶然移民论的人却由于最近的一些发现而大吃一惊,这些发现表明,到了大约35000年前,在新几内亚东面还有一些岛屿紧接在新几内亚本土之后也有人移居了。这些岛屿是俾斯麦群岛中的新不列颠岛和新爱尔兰岛,以及所罗门群岛中的布喀岛。布喀岛即使从西边最近的岛屿也无法看到,因此到达这个岛屿的唯一办法就是渡过大约100英里宽的水口。因此,早期的澳大利亚人和新几内亚人可能是有意识地渡水前往一些看得见的岛屿,同时由于经常使用水运工具,他们不断地在无意中抵达了甚至看不见的、遥远的岛屿。
除了人类自到达欧亚大陆以来第一次使用水运工具和扩大活动范围外,对澳大利亚/新几内亚移民还与另一个重大的第一次联系在一起:人类第一次大规模灭绝大型动物物种。今天,我们把非洲看作是大型哺乳动物的大陆。现代欧亚大陆也有许多种大型哺乳动物(虽然数量显然没有非洲塞伦格蒂大平原上的那样多),如亚洲犀、大象和老虎,以及欧洲的驼鹿、熊和(在古典时期前的)狮子。今天的澳大利亚/新几内亚没有同样的大型哺乳动物,事实上连大于100磅重的袋鼠的哺乳动物也没有了。但澳大利亚/新几内亚以前也曾有过它自己的一批多种多样的大型哺乳动物,包括大袋鼠,和其状如犀、其大如牛、叫做古草食有袋动物的有袋类动物,以及有袋类的“豹”。它以前还有一种体重400磅状如鸵鸟的不会飞的鸟,以及一些大得吓人的爬虫,包括一种一吨重的蜥蜴、一种巨蟒和陆栖鳄鱼。
澳大利亚/新几内亚的所有这些巨型动物在人类到达后全都消失了。虽然对于这些动物灭亡的确切时间一直存在争议,但有几个澳大利亚考古遗址,其年代绵延几万年之久,动物遗骨沉积惊人地丰富,在经过仔细地发掘之后,竟没有发现有关过去35000年中现已灭绝的巨型动物的一丝痕迹。因此,这种巨型动物大概在人类到达澳大利亚不久后就灭绝了。
如此众多的大型动物几乎同时消失这一点引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是什么造成了这种情况?一个显而易见的可能答案是:它们被首批到达的人类杀光了或间接消灭了。请记住:澳大利亚/新几内亚的动物曾经在没有人类猎杀的情况下演化了几百万年。我们知道,加拉帕戈斯群岛和南极的鸟类和哺乳动物同样也是在没有人类的情况下演化的,并且直到现代才看见了人,所以今天仍然温顺得不可救药。如果不是环境保护主义者采取了保护性措施,它们可能已经很快灭绝了。在其他一些最近才发现的岛上,由于保护措施没有很快实施,消灭动物的事的确发生了:一个这样的受害者就是毛里求斯岛的渡渡鸟,渡渡鸟实际上已成了一种绝种的象征。我们现在还知道,在史前时代已有人移居的、如今得到详细研究的每一个海洋岛屿上,人类的移居导致了一阵灭绝动物的行动,这个行动的受害者包括新西兰的恐鸟、马达加斯加岛的大狐猴和夏威夷的不能飞翔的巨型野鹅。正像现代人向不知害怕的渡渡鸟和海岛海豹走过去并把它们杀死一样,史前人大概也是向不知害怕的恐鸟和大狐猴走过去并把它们杀死的。
因此,关于澳大利亚和新几内亚的巨型动物消失的一个假设是,它们在大约4万年前遭到了同样的命运。相形之下,倒是非洲和欧亚大陆的大多数大型哺乳动物活到了现代,因为它们已和原人一起共同进化了几万年或几百万年。因此,由于我们祖先开始时并不高明的狩猎技巧提高得很慢,它们就有了充裕的时间来逐步形成对人类的恐惧。对渡渡鸟、恐鸟,也许还有澳大利亚/新几内亚的巨型动物来说,它们的不幸是在毫无演化准备的情况下,突然遭遇了入侵的、狩猎技巧已经充分发展起来的现代人。
然而,就澳大利亚/新几内亚的情况而言,对这种所谓过度猎杀的假设也并非没有人提出异议。一些持批评意见的人强调指出,迄今还不曾有人用文献证明这是澳大利亚/新几内亚某种绝种的巨型动物的遗骨,也没有令人信服的证据表明它是被人杀死的,或甚至曾经同人类生活在一起。为过度猎杀的假设进行辩护的人则回答说:如果这种灭绝行动完成得十分迅速,而且是在很久以前,例如大约4万年前的几千年内就完成了,那么你几乎不可能找到猎杀的遗址。那些持批评意见的人则回敬以一种相反的理论:这些巨型动物是死于气候的变化,例如在本已长期干旱的澳洲大陆发生了严重的旱灾。这方面的争论仍在继续。
就我个人来说,我无法理解的是,澳大利亚巨型动物在其澳大利亚的几千万年的历史中何以历经无数的干旱而不死绝,后来却决定几乎同时倒毙(至少在几百万年这个时间范围内),而时间又正好和第一批人类到达的时间碰巧一致。这些巨型动物灭绝的地方不仅有澳大利亚中部的干旱地区,而且还有潮湿的新几内亚/澳大利亚东南部地区。它们灭绝于一个个栖息地,从沙漠地带到冷雨林和热带雨林,无一例外。因此,在我看来,极有可能的是,这些巨型动物确实是被人消灭的,直接地(被杀来当食物)和间接地(由于人为引起的火灾和栖息地的改变)。但是,过度猎杀的假设也好,气候变化的假设也好,不管哪一个假设证明是正确的,我们将会看到,澳大利亚/新几内亚所有大型动物的消失对其后的人类历史带来了严重的后果。这些动物绝种了,本来可以用来驯化的所有大型野生动物也就被消灭了,这就使澳大利亚土著和新几内亚人再也没有一种属于本地的家畜了。
因此,人类移居澳大利亚/新几内亚差不多到大跃进的时候才实现。随后接着发生的人类活动范围的又一次扩张,是进入欧亚大陆的最寒冷地区。虽然尼安德特人生活在冰川时代,对寒冷的气候已经适应,但他们再没有向北进一步深入,只到德意志北部和基辅为止。这并不奇怪,因为尼安德特人显然没有针,没有缝制的衣服、温暖的住房以及其他为在最寒冷气候中生存所必不可少的技术。从解剖学看,确实掌握了这种技术的现代民族,在大约2万年前进入西伯利亚(对此通常都有一些认为时间还要早得多的说法)。这一扩张可能就是欧亚大陆长毛象和长毛犀绝种的原因。
随着人类在澳大利亚/新几内亚的定居,现在人类已占据了可以居住的5个大陆中的3个。(在本书中,我始终把欧亚大陆算作一个大陆,我没有把南极大陆计算在内,因为南极大陆直到19世纪才有人到达,而且从来没有任何自给自足的居民。)这样就只剩下两个大陆:北美洲和南美洲。它们无疑是最后两个有人定居的大陆,这原因很明显,因为从旧世界到达美洲要么用船(甚至在印度尼西亚直到4万年前才有证据表明已有了船,而欧洲要晚得多才有船)去渡海,要么得先占有西伯利亚(直到大约2万年前才有人居住)以便通过白令陆桥。
然而,不能肯定的是,在大约14000年前到35000年前这段时间里,美洲究竟于何时第一次有人移居。美洲最古老的没有争议的人类遗存是公元前12000年左右的阿拉斯加遗址,随后是加拿大边界以南的美国和墨西哥的大量遗址,时间是公元前11000年以前的几百年。后一种遗址称为克罗维遗址,是按照新墨西哥州克罗维城附近的那种类型的遗址命名的。这些遗址上具有代表性的巨大的石制矛头第一次得到确认。现在已知有数以百计的克罗维遗址散布在北美南部的美国本土全部48个州,往南直到墨西哥。在那以后不久,关于存在人类的没有争议的证据出现在亚马孙河地区和巴塔哥尼亚高原。这些事实提供了这样的解释,即克罗维遗址用实际材料证明了美洲第一次有人移居,这些人迅速繁衍、扩张,布满了这两个洲。
人们开始时会感到惊讶:克罗维的子孙们竟能在不到1000年的时间里到达美加边界以南8000英里处的巴塔哥尼亚高原。然而,说得简单一点,就是平均每年只向前推进8英里,这对于那些以狩猎和采集为生的人来说简直是小事一桩,因为他们平常在寻找食物时,在一天之内也可能走这么远的距离。
人们开始时同样会感到惊讶:美洲显然很快就布满了人,所以他们就有目的地不断往南朝巴塔哥尼亚高原推进。如果人们停下来考虑一下实际人数,这种人口增长也就不足为奇了。如果美洲最终容纳以狩猎采集为生者的人数,达到平均人口密度稍低于每平方英里一个人(对于现代的以狩猎采集为生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很高的值),那么整个美洲地区最终就能容纳1000万以狩猎采集为生的人。但是,即使最初的移民只有100个人,而他们的人数以每年百分之一点一增加,那么,不出1000年,人口最高可达1000万人。每年百分之一点一的人口增长率又是小事一桩:在现代,当人们向处女地移民,就像英国皇家海军“邦蒂”号上的反叛者和他们的塔希提妻子向皮特凯恩岛移民那样,曾经观察到的人口增长率高达每年4.3%。
克罗维猎人在到达后的开头几百年内留下的大量遗址,类似于得到考古证明的有关毛利人祖先在较晚近时期发现新西兰后所留下的大量遗址。解剖学上的现代人在更早得多的时候已经向欧洲移民以及在澳大利亚/新几内亚定居,有关这方面的大量遗址也已得到了证明。这就是说,关于克罗维现象及其在美洲扩展的每一件事,都是和对历史上其他一些没有争议的向处女地移民的发现是一致的。
克罗维遗址突然出现在公元前11000年前的几百年中,而不是出现在公元前16000或21000年前的几百年中,这可能会有什么意义呢?请记住:西伯利亚终年严寒,在更新世冰期的很大一部分时间里,连绵不断的冰原在整个加拿大成了无法通行的障碍。我们已经看到,对付严寒所需要的技术,要到解剖学上的现代人在大约4万年前大批进入欧洲之后才出现,而人类向西伯利亚移民还要晚2万年。最后,这些早期的西伯利亚人到了对面的阿拉斯加,或是由海路渡过白令海峡(甚至在今天也只有50英里宽),或是在白令海峡还是干燥陆地的冰川时代徒步走过去的。白令陆桥在其几千年的间歇存在期间可能宽达1000英里,覆盖着一望无际的苔原,适应了寒冷条件的人是容易越过的。最近一次,当大约公元前14000年后海平面上升时,陆桥被水淹没,又一次成了海峡。不管这些早期的西伯利亚人是徒步走到阿拉斯加的还是划船过去的,阿拉斯加有了人迹的最早的可靠证据可以追溯到公元前12000年左右。
在那以后不久,加拿大的冰原上出现了一条由北向南的没有冰雪的走廊,使首批阿拉斯加人得以从中通过,来到了现代加拿大城市埃德蒙顿周围的北美大平原。这就为现代人消除了阿拉斯加和巴塔哥尼亚高原之间最后的严重障碍。埃德蒙顿的这些开路先锋们可能发现大平原上到处都是猎物。他们就在这里繁衍生息,他们的人数增加了,于是逐步地向南扩散,最后占据了整个西半球。
克罗维现象的另一个特征和我们关于加拿大冰原以南首次出现了人类这一推测不谋而合。和澳大利亚/新几内亚一样,美洲原来也是到处都有大型哺乳动物。大约在15000年前,美洲西部的情形很像今天非洲塞伦格蒂大平原,有成群的大象和被狮子及猎豹追逐的野马,还有许多诸如骆驼和巨型地懒之类的奇异动物。正和在澳大利亚/新几内亚一样,在美洲大多数这样的大型哺乳动物也灭绝了。这些动物的灭绝在澳大利亚大概发生于3万年前,而在美洲则发生在大约17000年到12000年前。这些已经灭绝的美洲哺乳动物留有大量的骨骼,其年代也已得到精确的测定,因此可以确认它们的灭绝发生在公元前11000年左右。也许,灭绝时间测定得最精确的两种动物是沙斯塔的地懒和大峡谷地区哈林顿的石山羊;这两种动物的种群在公元前11100年前后的一两百年内就消失了。不管是否是由于巧合,这个年代同克罗维的猎人到达大峡谷的年代是一致的,即使有误差,也是在实验的许可范围之内。
在许多毛象骨骼的肋骨之间都嵌着克罗维人的矛头,这一发现表明,上述年代的一致并非巧合。克罗维的猎人们在美洲向南推进,遇到了以前从未见过人的大型动物。他们可能发现这些美洲动物很容易杀死,于是就把它们消灭了。一种相反的理论说,美洲的大型动物之所以灭绝,是由于上一次冰期结束时发生的气候变化,而这一气候变化(对现代古人类学家来说,是解释混乱)也是发生在公元前11000年左右。
关于美洲大型动物灭绝的气候理论和关于澳大利亚/新几内亚大型动物灭绝的气候理论,就我个人而言,是同一个问题。美洲的这些大型动物已经熬过了前面的二十二次冰期。为什么它们中的大多数却要在面对所有这些可能无害的人类时选定第二十三次冰期一齐死去呢?为什么它们在所有栖息地都消失了,不仅在那些缩小了的栖息地消失了,而且也在上一次冰期结束时大大扩大了的栖息地消失了?因此,我推测这是克罗维猎人干的,但这一争论仍然没有解决。不管哪种理论证明是正确的,本来可以由美洲土著驯养的大多数种类的大型野生哺乳动物从此被消灭了。
同样没有解决的问题是:克罗维猎人是否真是最早的美洲人。事情总是这样:每当有人宣布发现了什么最早的东西时,就会不断地有人作出新的宣布,说是在美洲发现了克罗维人以前的人类遗址。每一年,这些新的宣布中总有几项在当初作出时的确显得令人信服而又激动人心。接着,关于如何去解释这些发现,这个不可避免的问题产生了。所报道的在遗址中发现的石器真的是人工打造的,或者不过是天然的特定形状的石块?所报道的用碳-14测定法测定的年代真的很正确,而不会由于可能困扰碳-14测定法的许多难题中的任何一个难题而变得毫无价值呢?如果这些年代是正确的,那么它们是不是真的和人类的制品有关,而不恰好是一块15000年的木炭落在了实际上是在9000年前打造的一个石器旁边?
为了说明这些问题,请考虑一下下面的一个常被引用的所谓比克罗维更早的发现的典型例子。在巴西的一个叫做佩德罗弗拉达的岩棚上,一些考古学家发现了一些无疑是人画出来的洞穴壁画。他们还发现,在一处悬崖的底下有一堆堆石头,其中有些石头的形状表明它们可能是一些粗糙的石器。此外,他们还在无意中发现了一些被认为是炉灶的东西,里面烧过的木炭用碳-14测定法测得的年代是大约35000年前。关于佩德罗弗拉达的论文被发表在权威的有高度选择性的国际科学杂志《自然》上。
但是,在那悬崖底下的那些石头中,没有一块石头像克罗维人的矛头和克罗马努人的石器那样一眼就可看出是人类制造的工具。如果几十万块石头在几万年的过程中从高高的悬崖上落下,其中有许多在撞击下面的石头时变成了屑片和碎裂开来,有些会碰巧像人工削凿成的粗糙的石器。在西欧和亚马孙河地区的其他地方,考古学家们用碳-14测定法测定了当时在洞穴壁画上所使用的颜料,但在佩德罗弗拉达没有这样做。在周围地区经常发生森林火灾,大火把木头烧成了木炭,而木炭又经常被风和溪水卷进洞穴。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把35000年前的木炭同佩德罗弗拉达的无庸置疑的洞穴壁画联系起来。尽管原来的发掘者们仍然深信不疑,但一群虽未参加发掘但能迅速接受比克罗维人更早这种说法的考古学家不久前访问了这个遗址,又带着满腹狐疑走了。
当前北美有一处最可信的被认为可能是克罗维人之前的遗址,这就是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的梅多克罗夫特岩棚。据报道,这里的人类遗址用碳-14测定法测定的年代为大约16000年前。在梅多克罗夫特,没有一个考古学家否认确实在许多仔细发掘的堆积层中发现了许多人类制品。但是,这些用碳-14测定法测定的最早的年代是讲不通的,因为与这些年代相联系的动植物是最近生活在气候温和的宾夕法尼亚的一些物种,而不是可能生活在16000年前冰川时代的那些物种。因此,人们不得不怀疑,被测定的为人类使用的年代最远的木炭样品可能是克罗维人之后的木炭,不过混进了一些时间较早的碳罢了。在南美,最有可能证明是克罗维人之前的遗址的是智利南部的蒙特维第遗址,年代至少在15000年以前。现在有许多考古学家也似乎认为可信,但鉴于以前的种种失望,还是小心为妙。
如果美洲的确曾经存在过比克罗维人更早的人,为什么仍然这样地难以证明他们的存在呢?考古学家们在美洲已经发掘了数以百计的、年代明显在公元前2000年至11000年之间的遗址,其中包括北美西部的几十个克罗维人的遗址,阿巴拉契亚山脉中的一些岩棚,以及加利福尼亚州沿海的一些遗址。在许多这样的遗址中,在所有那些明确显示存在过人类的考古层下面,又对更深的、时间更久远的堆积层进行了发掘,结果仍然只发现动物的遗骸——但找不到关于存在过人类的进一步证据。在美洲找到的比克罗维人更早的证据的弱点,同在欧洲找到的证据的优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因为欧洲的数以百计的遗址证明了远在克罗维猎人于公元前11000年出现在美洲之前,现代人就已在欧洲存在了。甚至更加引人注目的是来自澳大利亚/新几内亚的证据,那里的考古学家人数几乎不到美国的十分之一,但就是很少的这几个考古学家却发现了散布在整个大陆上的一百多个明确属于克罗维人之前的遗址。
早期人类当然不会乘直升机从阿拉斯加飞往梅多克罗夫特和蒙特维第,而置沿途整个风景于不顾。主张在克罗维人之前就已有人类定居的人提出,由于世界上其他地方前所未闻的原因,克罗维人以前的人类在几千年甚至几万年中人口密度一直很低,或在考古上始终行踪难觅。我发现,这种意见比另一种意见更其严重地不合情理,这后一种意见是:对蒙特维第和梅多克罗夫特的遗址最终将会予以重新解释,就像已经对其他一些所谓的克罗维人之前的遗址重新予以解释那样。我觉得,如果美洲的确在克罗维人之前就有人定居了,那么到现在可能已在许多地方找到明显的证据了,而我们也不必继续争论下去了。然而,对这些问题考古学家们的意见仍然存在分歧。
不管哪种解释证明是正确的,都不会影响我们对美洲后期史前史的了解。要么是:美洲在公元前11000年左右首次有人类定居,并很快地布满各地;要么是:人类首次定居发生的时间要稍早一些(大多数主张在克罗维人之前就已有人类定居的人提出,定居的时间不迟于15000年或20000年前,可能是30000年前,几乎没有人认真地认为时间会更早);但直到公元前11000年左右,这些比克罗维人更早的移民人数仍然很少,或者不引人注目,或者几乎没有发生过任何影响。不管是哪种情况,在可以住人的5个大陆中,北美洲和南美洲是人类史前史最短的两个大陆。
随着人类在美洲的定居,各个大陆和陆边岛屿以及从印度尼西亚到新几内亚东面的洋中岛,凡是可居住的大多数地区都有人类在生活。在世界上其余岛屿的定居直到现代才完成:地中海诸岛如克里特岛、塞浦路斯岛、科西嘉岛和撒丁岛约在公元前8500年到4000年之间;加勒比海诸岛从公元前4000年左右开始;波利尼西亚群岛和密克罗尼西亚群岛在公元前1200年到公元1000年之间;马达加斯加岛在公元300年到800年之间;冰岛在公元9世纪。美洲印第安人可能是现代伊努伊特人的祖先,他们大约在公元前2000年遍布北极附近地区。这样,在过去的700年中,唯一的无人居住、等待欧洲探险者光顾的地区就只剩下大西洋和印度洋中那些最偏远的岛屿(如亚速尔群岛和塞舌尔群岛)和南极大陆了。
各个大陆人类定居的年代有先后之分,这对其后的历史究竟有何影响?假使有一架时间机器把一个考古学家送回过去,让他在公元前11000年左右来一次环游世界。考虑到当时世界的情况,这个考古学家是否能够预测到各个大陆上人类社会会接二连三地发展出枪炮、病菌和钢铁,并从而预测到今天世界的情况呢?
我们的这位考古学家也许考虑过可能的领先优势。如果这种领先优势能够说明什么问题的话,那么非洲就是处于巨大的优势了:非洲大陆出现独立的原人比任何其他大陆至少要早500万年。此外,如果现代人类的确是在大约10万年前出现在非洲,然后向其他大陆扩散,那么其他地方在这期间积累起来的优势都会被一扫而光,从而使非洲人取得新的领先优势。而且,人类遗传的多样性以非洲为最高;也许更多样的人类集体会带来更多样的发明创造。
不过,我们的这位考古学家那时可能会想:就本书的论题来说,究竟什么是“领先优势”?我们切不可拘泥于这个与赛跑有关的比喻的字面意义。如果说,领先优势的意思就是在最初几个开路先锋的移民到达后人类大批居住于一个大陆所需要的时间,那么这个时间是比较短的:例如,在不到1000年的时间里就布满了甚至整个新大陆。如果说,你认为领先优势的意思就是适应当地条件所需要的时间,那么我承认,适应极端的环境的确需要时间;例如,在人类于北美的其余地方定居后还要花9000年时间才在北极附近地区定居下来。但是,一旦现代人的创造力得到发展,人们就能探索并很快适应其他大部分地区。例如,毛利人的祖先在到达新西兰后,他们显然花了几乎不到100年时间就发现了各种有价值的石材资源;又花了仅仅几百年时间就在世界上一些最高低不平的地区把恐鸟全部杀死;又花了仅仅几百年时间分化成一系列形形色色的社会,从沿海狩猎采集社会到进行新型粮食贮藏的农民社会。
因此,我们的考古学家也许会在察看了美国后作出结论说,尽管非洲人拥有巨大的领先优势,但他们可能会在最多1000年内被最早的美洲人迎头赶上。从那以后,美洲的较大面积(比非洲的面积大5%)和大得多的环境多样性可能会使美洲土著获得对非洲人的优势。
这位考古学家接着可能会转向欧亚大陆并作如下的推论。欧亚大陆是世界上最大的大陆。除非洲外,它比任何其他大陆人类定居的时间都长。人类在100万年前才在欧亚大陆定居,而非洲在这之前很久就有人定居了。但这可能不说明任何问题,因为原人当时还处在一种相当原始的阶段。我们的考古学家可能会看一眼旧石器晚期西南欧的一片繁荣景象,那里有所有那些著名的艺术品和复杂的工具,然后他也许想要知道,当时的欧亚大陆是否已至少局部地取得了领先的优势。
最后,这位考古学家可能会再转向澳大利亚/新几内亚,首先注意到它的面积很小(它是最小的一个大陆),它的很大一部分是只能养活很少人的沙漠,这个大陆是与世隔绝的,人类在那里定居比在非洲和欧亚大陆都要晚。所有这一切可能会使这位考古学家预测到澳大利亚/新几内亚的缓慢发展。
但是请不要忘记:澳大利亚人和新几内亚人是世界上最早发展水运工具的人。他们创作洞穴壁画显然至少和欧洲的克罗马努人一样早。乔纳森·金登和蒂姆·弗兰纳里指出,人类从亚洲大陆架岛屿到澳大利亚/新几内亚来定居,需要学会应付他们在印度尼西亚中部岛屿上碰到的那种新环境——具有世界上最丰富的海洋资源、珊瑚礁和红树林的犬牙交错的海岸线。当这些移民渡过每个印度尼西亚岛屿和它东面的另一个岛屿之间的海峡时,他们又一次适应并布满了这个岛,接着再向下一个岛屿移民。这是一个迄今为止人口连续爆炸的、史无前例的黄金时代。也许,这种周而复始的移民、适应性变化和人口爆炸,是专为大跃进做准备的。大跃进在这里发生后,再向西传播回欧亚大陆和非洲。如果这个设想是正确的,那么澳大利亚/新几内亚就是取得了一种巨大的领先优势,这种优势本来是可以在大跃进之后很久继续推动那里的人类发展的。
因此,一个被送回到公元前11000年的观察者可能不会预测到哪个大陆上的人类社会会发展最快,但他可以提出充分的理由说明任何一个大陆都有这样的机会。当然,从事后来看,欧亚大陆就是这样的一个大陆。但结果表明,欧亚大陆社会发展较快的真实原因根本不是我们所虚构的公元前11000年时的考古学家所猜测的那种直截了当的原因。本书以下篇幅所要研究的就是去发现那些真正的原因。
注 释:
1. 对于过去15000年左右的一些年代,本书自始至终所引用的都是所谓已经碳-14测定的年代,而不是普通的未经碳-14测定的年代。这两种年代的差异将在第五章中予以说明。测定过的年代被认为更符合历书上的年代。习惯于未经测定的年代的读者们如果发现我引用了明显错误的年代,即我所引用的年代早于他们所熟悉的年代,那么他们就必须记住这个差异。例如,对于北美克罗维考古地层通常引用的年代是公元前9000年左右(11000年前),而我所引用的年代则是公元前11000年左右(13000年前),因为通常引用的这个年代是未经核定的。
第二章 历史的自然实验
在新西兰以东500英里处的查塔姆群岛上,莫里奥里人的长达几个世纪的独立,于1835年在一片腥风血雨中宣告结束。那一年的11月19日,500个毛利人带着枪支、棍棒和斧头,乘坐一艘船来到了。接着在12月5日,又有一艘船运来了400个毛利人。一群群毛利人走过莫里奥里人的一个个定居点,宣布说莫里奥里人现在是他们的奴隶,并杀死那些表示反对的人。当时,如果莫里奥里人进行有组织的抵抗,是仍然可以打败毛利人的,因为毛利人在人数上以一比二处于劣势。然而,莫里奥里人具有一种和平解决争端的传统。他们在议事会上决定不进行反击,而是提出和平、友好和分享资源的建议。
莫里奥里人还没有来得及发出那个建议,毛利人已开始了全面进攻。在以后的几天中,他们杀死了数以百计的莫里奥里人,把他们的许多尸体煮来吃,并把其余所有的人变为奴隶,在其后的几年中又把其中大多数人随心所欲地杀死。一个莫里奥里的幸存者回忆说,“(毛利人)开始杀我们,就像宰羊一样……(我们)都吓坏了,逃到灌木丛中,躲进地洞里,逃到任何可以躲避我们敌人的地方。但这都没有用;我们被发现了并被杀死——男人、女人和小孩,一古脑儿地被杀死。”一个毛利人征服者解释说,“我们占领了……是按照我们的习俗,我们还捉住了所有的人。一个也没有逃掉。也有一些从我们手中逃走的,这些人我们抓住就杀,我们还杀了其他一些人——但那又怎么样呢?这符合我们的习俗。”
莫里奥里人和毛利人之间这场冲突的残酷结果,本是不难预见的。莫里奥里人是一个很小的与世隔绝的族群,他们是以狩猎采集为生的人,他们所掌握的仅仅是最简单的技术和武器,对打仗毫无经验,也缺乏强有力的领导和组织。毛利人入侵者(来自新西兰的北岛)来自人口稠密的农民,他们长期从事残酷的战争,装备有比较先进的技术和武器,并且在强有力的领导下进行活动。当这两个群体发生接触时,当然是毛利人屠杀莫里奥里人,而不是相反。
莫里奥里人的悲剧与现代世界和古代世界的其他许多诸如此类的悲剧有相似之处,就是众多的装备优良的人去对付很少的装备低劣的对手。毛利人和莫里奥里人的这次冲突使人们了解到一个可怕事实,原来这两个群体是在不到1000年前从同一个老祖宗那里分化出来的。他们都是波利尼西亚人。现代毛利人是公元1000年左右移居新西兰的波利尼西亚农民的后代。在那以后不久,这些毛利人中又有一批移居查塔姆群岛,变成了莫里奥里人。在这两个群体分道扬镳后的几个世纪中,他们各自朝相反的方向演化,北岛毛利人发展出比较复杂的技术和政治组织,而莫里奥里人发展出来的技术和政治组织则比较简单。莫里奥里人回复到以前的狩猎采集生活,而北岛毛利人则转向更集约的农业。
这种相反的演化道路注定了他们最后冲突的结果。如果我们能够了解这两个岛屿社会向截然不同的方向发展的原因,我们也许就有了一个模式,用以了解各个大陆不同发展的更广泛的问题。
莫里奥里人和毛利人的历史构成了一个短暂的小规模的自然实验,用以测试环境影响人类社会的程度。在你阅读整整一本书来研究大范围内的环境影响——过去13000年中环境对全世界人类社会的影响——之前,你也许有理由希望通过较小的试验来使自己确信这种影响确实是意义重大的。如果你是一个研究老鼠的实验科学家,你可能会做这样的实验:选择一个老鼠群体,把这些祖代老鼠分成若干组,分别关在具有不同环境的笼子里,等这些老鼠传下许多代之后再回来看看发生了什么情况。当然,这种有目的的实验不可能用于人类社会。科学家只能去寻找“自然实验”,因为根据这种实验,人类在过去也碰到了类似情况。
这种实验在人类定居波利尼西亚时展开了。在新几内亚和美拉尼西亚以东的太平洋上,有数以千计的星罗棋布的岛屿,它们在面积、孤立程度、高度、气候、生产力以及地质和生物资源方面都大不相同(图2.1)。在人类历史的大部分时间里,这些岛屿都是水运工具无法到达的地方。公元前1200年左右,一批来自新几内亚北面俾斯麦群岛的,从事农业、捕鱼和航海的人,终于成功地到达了其中的一些岛屿。在随后的几百年中,他们的子孙几乎已移居到太平洋中每一小块可以住人的陆地上来。这个过程大都在公元500年时完成,最后几个岛大约在公元1000年或其后不久有人定居。
这样,就在一个不太长的时间内,存在巨大差异的各种岛屿环境中都有人定居下来,所有这些人都是同一群开山鼻祖的子孙后代。所有现代波利尼西亚人的最初祖先基本上都具有同样的文化、语言、技术和一批驯化的动植物。因此,波利尼西亚人的历史构成了一种自然实验,使我们能够研究人类的适应性问题,而不致由于不同移民的多次人口骤增所引起的常有的复杂情况而使我们无法去了解世界其他地方人类的适应作用。
图2.1 波利尼西亚群岛。(括弧表示某些非波利尼西亚的土地。)
在这个中等规模的试验内,莫里奥里人的命运又构成了一个更小的试验。要追溯查塔姆群岛和新西兰的不同环境是如何不同地塑造了莫里奥里人和毛利人的,这容易做到。虽然最早在查塔姆群岛移民的毛利人祖先可能都是农民,但毛利人的热带作物不可能在查塔姆群岛的寒冷气候下生长,所以那些移民别无它法,只得重新回到狩猎采集生活。由于他们以狩猎采集为生,他们不能生产多余的农作物供重新分配和贮藏之用,所以他们无法养活不事狩猎的专门手艺人、军队、行政官员和首领。他们的猎物有海豹、有壳水生动物、巢居海鸟和鱼,这些猎物可以用手或棍棒来捕捉,不需要更复杂的技术。此外,查塔姆群岛都是一些比较小、比较偏远的岛屿,能够养活的总人口只有2000个左右的以狩猎采集为生的人。由于没有其他可以到达的岛屿用来移民,这些莫里奥里人只得留在查塔姆群岛,学会彼此和睦相处。他们通过宣布放弃战争来做到这一点,他们还通过阉割一些男婴来减少人口过剩的潜在冲突。其结果是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不好战的群体,他们的技术和武器简单粗陋,他们也没有强有力的领导和组织。
相比之下,新西兰的北部(比较温暖)是波利尼西亚的最大岛群,适宜于波利尼西亚的农业。留在新西兰的那些毛利人人数增加了,直到超过10万人。他们在局部地区形成了密集的人口,这些人长期从事与邻近居民的残酷战争。由于他们栽种的农作物有剩余并可用来贮藏,他们养活了一些专门的手艺人、首领和兼职士兵。他们需要并制作了各种各样的工具,有的用来栽种农作物,有的用来打仗,还有的用来搞艺术创作。他们建造了精致的用作举行仪式的建筑物和为数众多的城堡。
就这样,莫里奥里人和毛利人由同一个祖先发展出来,但沿着十分不同的路线。由此产生的两个社会甚至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他们在许多世纪中,也许长达500年之久再也没有接触过。最后,一艘海豹捕猎船在前往新西兰途中到过查塔姆群岛,它给新西兰带来了关于这个群岛的消息,那里“有大量的海鱼和有壳水生动物;湖里到处是鳗鱼;它是喀拉喀浆果之乡……那里居民众多,但他们不懂打仗,所以没有武器。”这个消息足以诱使900个毛利人乘船前往查塔姆群岛。这个结果清楚地表明了环境在很短时间内能在多大程度上影响经济、技术、政治组织和战斗技巧。
我已经提到,毛利人和莫里奥里人的冲突代表一个中等规模的试验内的一个小试验。关于环境对人类社会的影响问题,我们能够从整个波利尼西亚学到些什么?关于波利尼西亚不同岛屿上的一些社会之间的差异,有哪些是需要予以解释的?
从整体来看,波利尼西亚在环境状况方面显得比新西兰和查塔姆群岛范围广泛得多,虽然后者为波利尼西亚人的组织规定了一个极端(单纯目的)。波利尼西亚人的生存方式从查塔姆群岛上以狩猎采集为生的人,到刀耕火种的农民,到生活在不管哪种人类社会都算得上人口密度最高的某些地区从事集约型粮食生产的人。波利尼西亚的粮食生产者在不同的时间里加强对猪、狗和鸡的饲养。他们组织劳动力去建设大型农业灌溉系统,围筑很大的池塘去养鱼。波利尼西亚社会的经济基础由或多或少自给自足的家庭构成,但有些岛上还扶持一些由兼职世袭的专门手艺人组成的行会。在社会组织方面,波利尼西亚人的社会范围很广,从相当平等的村落社会到某些属于世界上等级最严格的社会,无所不有。这后一种社会有许多按等级排列的家族,还有首领阶级和平民阶级,这些阶级的成员只在自己阶级的内部通婚。在政治组织方面,波利尼西亚群岛从划分为部落单位或村落单位的一个个地区,直到一些由多个岛屿组成的原型帝国,也无所不有。这些原型帝国建有常备军事机构,专门用来对付其他岛屿的入侵和用来进行征服战争。最后,至于波利尼西亚的物质文化,从只能生产个人用具到建造纪念性的石头建筑,情况也各不相同。对于所有这些差异又应怎样解释呢?
在波利尼西亚群岛之间,至少有6种环境可变因素促成了波利尼西亚社会之间的这些差异:岛屿气候、地质类型、海洋资源、面积、地形的破碎和隔离程度。让我们逐一研究这些因素,然后再考虑它们对波利尼西亚社会的具体影响。
波利尼西亚从靠近赤道的大多数岛屿上热带或亚热带的温暖,到新西兰大部分地区的不冷不热,以及查塔姆群岛和新西兰南岛南部地区的亚南极的寒冷,各种气候都有。夏威夷的大岛虽然地处北回归线以内,但也有高山,足以维持一些高山栖息地,山上偶尔也会降雪。雨量也因地而异,有些地方雨量创世界最高纪录(在新西兰的峡湾地和夏威夷考爱岛上阿拉凯沼泽),有些岛上雨量只有上面的十分之一,这些地方干旱得只能勉强发展农业。
岛屿地质类型包括环状珊瑚岛、隆起的石灰岩、火山岛、陆地碎块,以及这些类型的混合类型。在一个极端,无数的小岛,如土阿莫土群岛中的那些岛屿,是一些刚刚露出海面的低平环状珊瑚岛。还有一些更早的环状珊瑚岛,如亨德森岛和伦纳尔岛,已经大大高出海面,形成了隆起的石灰岩岛。这两种类型的环状珊瑚岛使人类移居碰到了难题,因为它们完全由石灰岩构成,没有其他石头,只有薄薄的一层土壤,也没有长年不竭的淡水。在另一极端,波利尼西亚最大的岛屿是新西兰,它是一个从冈瓦纳大陆[1]分离出来的古老的、具有地质多样性的陆块,上面有一系列矿物资源,包括可作商业开发的铁、煤、黄金和玉石。波利尼西亚的其他大多数大岛都是高出海面的火山,从来不是陆地的一部分,它们可能包括也可能不包括隆起的石灰岩地区。这些海洋火山岛虽然不具备新西兰的那种丰富多样的地质条件,但至少(从波利尼西亚人的观点看)要比那些环状珊瑚岛稍胜一筹,因为它们提供了多种多样的火山石,其中有些非常适于打制石器。
这些火山岛本身也各不相同。较高火山岛的海拔高度给山地带来了雨水,所以这些岛屿受到风雨的严重侵蚀,有很厚的土壤和长年不竭的溪流。例如,社会群岛、萨摩亚群岛、马克萨斯群岛,尤其是夏威夷群岛,情况都是如此,因为它们在波利尼西亚群岛中是山势最高的。在较低的岛屿中,汤加群岛和(在较小程度上的)复活节岛由于火山灰的缘故土壤也很肥沃,但它们没有夏威夷群岛上的那种大溪流。
至于海洋资源,波利尼西亚群岛中的大多数岛屿都由浅水和礁石包围着,有许多上面还有泻湖。这里盛产鱼和有壳水生动物。然而,复活节岛、皮特凯恩岛和马克萨斯群岛的多岩石海岸和陡峭直下的洋底以及周围缺少珊瑚礁,使这里的海产少得多。
面积是另一个明显的可变因素,从只有100英亩的阿努塔这个有永久性居民的与世隔绝的波利尼西亚最小岛屿,一直到103000平方英里的新西兰这个微型大陆,各种大小应有尽有。有些岛上可以住人的地带被山脊分隔成一些四面围着悬崖峭壁的山谷,其中以马克萨斯群岛最为显著,而另一些岛,如汤加群岛和复活节岛,则是由起伏平缓的地形构成,对行走往来不造成任何障碍。
最后一个需要予以考虑的环境可变因素是隔离程度。复活节岛和查塔姆群岛面积很小,同其他岛屿又相距甚远,一旦开始有了移民,则那里所建立的社会就只能在与世界其余地区完全隔绝的状态下发展。新西兰、夏威夷和马克萨斯群岛也很偏远,但后两者在首次有了移民后确曾与其他群岛有过某种进一步的接触,而所有这三者又都是由许多岛屿组成,这些岛屿相距很近,有利于同一个群岛中各个岛屿之间的经常接触。波利尼西亚其他岛屿中的大多数与其他岛屿保持着或多或少的经常接触。尤其是,汤加群岛与斐济群岛、萨摩亚群岛和瓦利斯群岛咫尺相望,使各群岛之间可以定期航行,并最终使汤加征服了斐济。
在简短地考察了波利尼西亚各种不同的环境之后,现在让我们看一看这些不同是怎样影响波利尼西亚的社会的。生存是社会赖以产生的一个再恰当不过的方面,因为这个方面反过来又影响其他方面。
波利尼西亚人赖以生存的手段五花八门:捕鱼、采集野生植物、捕捞海洋有壳动物和甲壳动物、猎捕陆栖鸟和繁殖季节的海鸟,以及生产粮食。波利尼西亚大多数岛屿原来都有一些大型的不会飞的鸟,它们是在没有食肉动物的情况下演化出来的,新西兰的恐鸟和夏威夷的不会飞的野鹅就是这方面最著名的例子。虽然这些鸟是最早移民的重要的食物来源,在新西兰的南岛上尤其如此,但其中大多数在所有岛屿上很快灭绝了,因为它们很容易被追捕到。繁殖季节的海鸟数目也很快减少,但在有些岛上,它们仍然是重要的食物来源。海洋资源对大多数岛屿来说都是意义重大的,但对复活节岛、皮特凯恩群岛和马克萨斯群岛来说却最不重要,因为那里的人主要依靠自己生产的食物为生。
波利尼西亚人的祖先曾带来3种驯化动物(猪、鸡和狗),从那以后,在波利尼西亚范围内就再也没有驯养过任何其他动物。许多岛上仍然饲养着所有这3种动物,但那些比较孤立的波利尼西亚岛屿总要缺少一两种,这或许是由于用独木舟运送的家畜在移民的长时间的水上航行中没能存活下来,或许是由于家畜在岛上灭绝后无法迅速从外面得到补充。例如,与世隔绝的新西兰最后只剩下了狗;复活节岛和提科皮亚岛只剩下了鸡。由于无法到达珊瑚礁或海产丰富的浅水区,同时也由于陆栖鸟迅速灭绝,复活节岛上的居民转而建造鸡舍,进行集约化的家禽饲养。
然而,这3种驯养的动物最多也只能供人们偶尔吃上几顿。波利尼西亚人的食物生产主要依靠农业,而在亚南极纬度地区是不可能有农业的,因为波利尼西亚的所有作物都是热带作物,当初在波利尼西亚以外的地方驯化,后来被移民带了进来。查塔姆群岛和新西兰南岛寒冷的南部地区的移民,因此不得不放弃他们的祖先在过去几千年中发展起来的农业遗产而再次成为以狩猎采集为生的人。
波利尼西亚其余岛屿上的人也从事农业,主要是旱地作物(特别是芋艿、薯蓣和甘薯)、灌溉作物(主要是芋艿)和木本作物(如面包果、香蕉和椰子)。这几种作物的产量及其相对重要性在不同的岛上是相当不同的,这是由环境决定的。人口密度在亨德森岛、伦纳尔岛和环状珊瑚岛上是最低的,因为那里土壤贫瘠,淡水有限。在气候温和的新西兰,人口密度也很低,因为那里对某些波利尼西亚作物来说过于寒冷。这些岛上和其他一些岛上的波利尼西亚人,从事一种非集约型的、轮垦的、刀耕火种的农业。
其他一些岛屿虽然土壤肥沃,但因高度不够而没有长年不竭的大溪流,因此也就没有灌溉之利。这些岛上的居民发展了集约型的旱地农业,这需要投入很大的劳动力来修筑梯田,用覆盖料覆盖地面,进行轮作,减少或取消休耕期,以及养护林场。旱地农业在复活节岛、小小的阿努塔岛和低平的汤加岛尤其多产,这些地方的波利尼西亚人把他们的大部分土地专门用来种植粮食作物。
波利尼西亚的最多产农业是在水浇地里种植芋艿。在人口较多的热带岛屿中,汤加因其海拔低从而缺少河流而排除了这一选择。在夏威夷群岛最西端的考爱岛、瓦胡岛和莫洛凯岛,灌溉农业达到了顶峰,因为这些岛屿面积较大而又潮湿,不但有长年不竭的大溪流,而且还有可以用来从事建筑工程的众多人口。夏威夷用强征劳动力修建了浇灌芋艿田的复杂的灌溉系统,使每英亩芋艿产量达到24吨,是整个波利尼西亚农作物的最高产量。这些产量反过来又支援了集约型的养猪事业。在利用大规模劳动从事水产养殖方面,夏威夷在波利尼西亚群岛中也是独一无二的,那就是它修建了一些大型鱼塘来放养遮目鱼和缁鱼。
由于在生存方面所有这些与环境有关的差异,人口密度(按每平方英里可耕地上的人数来测算)在整个波利尼西亚也差异很大。人口密度低的是查塔姆群岛(每平方英里仅5人)和新西兰南岛上以狩猎采集为生的人,还有新西兰其余地区的农民(每平方英里28人)。相形之下,许多从事集约型农业的岛屿的人口密度则超过每平方英里120人。汤加、萨摩亚和社会群岛达到每平方英里210—250人,夏威夷则达到每平方英里300人。阿努塔这个高地岛则达到了人口密度的另一极端,即每平方英里1100人,岛上的人把所有陆地都改作集约型粮食生产之用,从而在这个岛的100英亩土地上挤进了160个人,使自己跻身于世界上密度最大的自给自足的人口之列。阿努塔的人口密度超过了现代荷兰,甚至和孟加拉国不相上下。
人口的多少是人口密度(每平方英里的人数)和面积(平方英里)的乘积。相关的面积并不就是一个岛的面积,而是一个行政单位的面积,这个单位可以大于也可以小于一个岛。一方面,一些彼此靠近的岛可以组成一个行政单位。另一方面,一个高低不平的大岛则分成许多个独立的行政单位。因此,行政单位的面积不但因一个岛的面积大小而异,而且也会因该岛的地形破碎和隔离程度而有所不同。
对于一些孤立的小岛来说,如果不存在影响岛内交往的巨大障碍,那么整个岛就是一个行政单位——例如有160人的阿努塔岛。有许多较大的岛在行政上却从来没有统一过,这是否是因为这些岛上的人口组成或是每群只有几十人的一群群分散的以狩猎采集为生的人(查塔姆群岛和新西兰南岛的南部),或是相距甚远、分散居住的农民(新西兰的其余地区),或是生活在人口密集但无法实现行政统一的崎岖不平地区的农民。例如,在邻近的马克萨斯群岛上四面峭壁的山谷中生活的人要通过海路来互相交往;每个山谷就是一个由几千居民组成的独立的行政实体,而马克萨斯群岛中大多数单独的大岛仍然分成许多这样的实体。
汤加群岛、萨摩亚群岛、社会群岛和夏威夷群岛的地形使岛内得以实现行政统一,产生了由1万人或更多人(在夏威夷群岛中的一些大岛上超过3万人)组成的行政单位。汤加群岛中各岛之间的距离,以及汤加群岛与邻近群岛之间的距离,都不算太大,所以能够最后建立了一个包含4万人的多岛帝国。这样,波利尼西亚的行政单位从几十个人到4万人,各种大小都有。
一个行政单位人口的多少,与其影响波利尼西亚人的技术及经济、社会和政治组织的人口密度互相作用。一般地说,人口越多,人口密度越高,技术和组织就越复杂,专业程度就越高,其原因我们将在以后的几章里详细研究。简言之,人口密度高时,只有一部分人最后成为农民,但他们被调动起来去专门从事集约型的粮食生产,从而生产出剩余粮食去养活非生产者。能够调动农民的非生产者包括首领、神职人员、官员和战士。最大的行政单位能够调集大批劳动力来修建进一步加强粮食生产的灌溉系统和鱼塘。这方面的发展在汤加、萨摩亚和社会群岛尤其明显,因为这些地方土壤肥沃,人口稠密,而且按照波利尼西亚的标准也有适当大小的面积。这种趋势在夏威夷群岛发展到了顶点,这个群岛包括波利尼西亚最大的热带岛屿,那里人口密度高,土地面积大,这就意味着有很大一批劳动力可能供各个首领驱使。
在波利尼西亚社会中,与不同的人口密度和人口多少相联系的差异有以下几个方面。在人口密度低(如查塔姆群岛上以狩猎采集为生的人)、人数少(小环状珊瑚岛)、或人口密度低同时人数也少的一些岛屿上,经济仍然是最简单的。在这些社会中,每个家庭生产它所需要的东西;很少有或根本不存在经济的专业化。专业化在一些面积较大、人口密度较高的岛屿上发展起来,在萨摩亚、社会群岛、尤其是汤加和夏威夷达到了顶峰。汤加群岛和夏威夷群岛扶持兼职的世袭专门手艺人,包括独木舟建造者、航海者、石匠、捕鸟人和给人文身者。
社会的复杂程度也同样存在着差异。查塔姆群岛和环状珊瑚岛仍然是最简单、最平等的社会。虽然这些岛屿保留了波利尼西亚人原来的设立首领的传统,但他们的首领的穿着很少有或根本看不出有什么特异之处,他们和平民一样住的是普通的茅屋,他们也和其他每一个人一样自己种粮食或捕捉食物来吃。在一些人口密度高、设有大行政单位的岛屿上,社会差别扩大了,首领的权力也增加了,这一现象在汤加和社会群岛尤为明显。
社会的复杂程度在夏威夷群岛达到了极点,那里有首领血统的人被分为8个等级森严的家族。这些家族的成员不与平民通婚,而只在家族内部通婚,有时甚至在同胞兄弟姊妹之间或同父异母或同母异父兄弟姊妹之间通婚。在高高在上的首领面前,平民必须倒地膜拜。首领家族的所有成员、官员和一些专门手艺人则被免除生产粮食的劳动。
政治组织也遵循同样的趋势。在查塔姆群岛和环状珊瑚岛,首领可以掌握的资源不多,决定也是通过全体讨论作出的,土地所有权属于整个社区,而不属于首领。比较大的、人口比较密集的行政单位把更多的权力集中在首领手中。在汤加和夏威夷,政治的复杂程度最高,世袭首领的权力接近于世界上其他地方国王的权力,土地也由首领掌握,而不是由平民掌握。首领任命官员做代理人,利用他们向平民征用粮食,同时征召平民从事大型建筑工程的劳动,这些工程项目因岛而异:在夏威夷是灌溉工程和鱼塘,在马克萨斯群岛是舞蹈和宴会中心,在汤加是首领的陵墓,在夏威夷、社会群岛和复活节岛是庙宇。
当欧洲人于18世纪到达时,汤加的首领管辖区或国家业已成了一个由各群岛组成的帝国。由于汤加群岛本身在地理上紧密结合在一起,而且包含几个地形完整的大岛,所以每一个岛都在一个首领统治下统一起来;接着,汤加的最大岛屿(汤加塔布岛)的世袭首领们统一了整个群岛,并最后征服了该群岛以外的一些岛屿,最远的达500英里。他们与斐济和萨摩亚进行远距离定期贸易,在斐济建立汤加的殖民地,并开始劫掠和征服斐济的一些地区。对这个海洋原型帝国的征服和管理,都是靠每只最多可载150人的大独木舟组成的海军来实现的。
同汤加一样,夏威夷也是一个行政实体,它包含几个人口众多的岛屿,但由于它的极其孤立的地理位置,它只是一个局限在一个群岛中的行政实体。当欧洲人于1778年“发现”夏威夷时,行政统一已在夏威夷的每一个岛的内部产生,而岛与岛之间的某种行政联合也已开始。最大的4个岛——大岛(狭义的夏威夷)、毛伊岛、瓦胡岛和考爱岛——仍然是独立的,它们控制着(或互相耍弄手腕图谋控制)较小的岛屿(拉奈岛、莫洛凯岛、卡胡拉韦岛和尼豪岛)。在欧洲人到达后,大岛国王卡米哈米哈一世购买欧洲的枪支和船只,迅速着手那几个最大岛屿的合并工作,以便首先入侵和征服毛伊岛,然后是瓦胡岛。卡米哈米哈随即又准备入侵夏威夷最后一个独立的岛屿——考爱岛,考爱岛的首领最后通过谈判与他达成了协议,从而完成了这个群岛的统一。
波利尼西亚各社会之间的其余一些需要予以考虑的差异,涉及工具与物质文化的其他方面。能否获得新材料的各种不同情况,对物质文化产生了明显的限制。一个极端是亨德森岛。这是一个高出海面的古老的珊瑚礁,除了石灰岩没有别的石头。它的居民竟然沦落到用巨大的蛤壳来做扁斧。在另一个极端,新西兰这个微型大陆上的毛利人则可以得到一系列原料,因而在利用玉石方面特别出名。处于这两个极端之间的是波利尼西亚的一些海洋火山岛,这些岛上虽然没有花岗岩、燧石和其他一些大陆岩石,但它们至少有火山岩,波利尼西亚人可以把它做成用来开荒种地的磨光石斧。
至于人工制品的种类,查塔姆群岛的岛民们除了用来杀死海豹、鸟和龙虾的手持棍棒外,几乎再不需要其他东西。其他大多数岛民则制造了大量的形形色色的鱼钩、扁斧、首饰和其他物品。在环状珊瑚岛上,例如在查塔姆群岛上,这些人工制品都很小,也比较简单,为个人所制造,也为个人所拥有,而建筑物也只是一些简单的茅屋。一些面积大而又人口密度高的岛屿则供养着一些专门手艺人,他们为首领制作了一系列令人羡慕的物品——例如羽毛斗篷,那是专门为首领们做的,需要用成千上万根鸟羽。
波利尼西亚的最大产品要算几个岛上的巨型石头建筑——复活节岛上著名的雕像、汤加首领的陵墓、马克萨斯群岛上的举行仪式的平台以及夏威夷和社会群岛上的庙宇。波利尼西亚的这种纪念性建筑的演进方向,显然与埃及、美索不达米亚、墨西哥和秘鲁这些地方的金字塔相同。当然,波利尼西亚的这些建筑在规模上不及那些金字塔,但那只是反映了这样一个事实,即埃及的法老能够从多得多的人口中征调劳动力,而这是波利尼西亚的任何一个岛屿上的首领所无法做到的。即便如此,复活节岛的岛民们仍设法竖立起一些30吨重的雕像——对于一个只有7000人的岛屿来说,这可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因为这些人除了自己的一身肌肉外,没有任何其他动力来源。
因此,波利尼西亚的岛屿社会在其经济专业化、社会复杂程度、政治组织以及物质产品方面存在着巨大的差异。这些差异与人口的数量和密度的差异有关,又与岛屿的面积、地形破碎程度和隔离程度有关,也与维持生存和加强粮食生产的机会有关。波利尼西亚各社会之间的所有这些差异,都是在比较短的时间内和世界上一个不太大的地方逐步形成的,这些都是具有同一个祖先的社会里所发生的与环境有关的差异。波利尼西亚内部的这种种文化差异,基本上也就是世界上其他每一个地方所出现的那些差异。
当然,在世界其余地区的差异程度,要远远超过波利尼西亚群岛内的差异程度。虽然现代大陆民族也包括像波利尼西亚人那样的依靠石器的族群,但南美洲也产生了一些熟练使用贵金属的社会,而欧亚大陆的人和非洲人又进而利用铁器。这些发展阶段都不可能在波利尼西亚得到实现,因为除新西兰外,波利尼西亚没有一个岛有重要的金属矿床。甚至在波利尼西亚有人定居前,欧亚大陆已有了一些成熟的帝国,南美洲和中美洲在晚些时候也出现了帝国,而波利尼西亚这时才刚刚有了两个原型帝国,其中的一个(夏威夷)只是在欧洲人到达后才和另一个联合起来。欧亚大陆和中美洲有了本地的文字,而文字却没有在波利尼西亚出现,也许复活节岛是个例外,然而无论如何,那里的神秘文字可能出现在岛民与欧洲人发生接触之后。
这就是说,关于全世界人类社会的差异性问题,波利尼西亚给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剖面,而不是全貌。这并不使我们感到意外,因为波利尼西亚给我们看到的只是全世界地理差异性的一个小小的剖面而已。此外,由于在人类历史上波利尼西亚的拓殖时间很晚,即使是历史最悠久的波利尼西亚社会,其发展时间也只有3200年,而即使是最后拓殖的大陆(美洲),其社会至少也有13000年的历史。如果再给汤加和夏威夷几千年时间,它们也会达到成熟帝国的水平,彼此为争夺对太平洋的控制权而战斗,用本土发展起来的文字来管理它们的帝国,而新西兰的毛利人也许会在他们用玉石和其他材料制作的全套作品外再加上铜器和铁器。
总之,关于现存人类社会的与环境有关的差异性问题,波利尼西亚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令人信服的例证。但我们只能因此而知道这种情况可能会发生,因为它在波利尼西亚就曾发生过。这在所有大陆上是不是也发生过呢?如果发生过,那么造成这些大陆的差异性的环境差异是什么?这些差异所产生的结果又是什么?
注 释:
1. 冈瓦纳大陆:被认为曾在南半球存在过的大陆,在中生代或古生代后期分裂成阿拉伯半岛、非洲、南美洲、南极洲、澳洲和印度半岛等。——译者
第三章 卡哈马卡的冲突
现代最大的人口变迁是欧洲人对新大陆的移民,以及随之发生的对美洲土著(美洲印第安人)的征服、土著人数的减少或完全消失。我在第一章中说过,对新大陆的最早移民行动是在公元前11000年左右或更早的时候,经由阿拉斯加、白令海峡和西伯利亚实现的。复杂的农业社会在移民进入路线以南很远的美洲逐步兴起,在与旧大陆的方兴未艾的复杂社会完全隔绝的情况下发展起来。在那次来自亚洲的最早的移民行动之后,新大陆与亚洲之间唯一得到充分证明的进一步接触,只涉及生活在白令海峡两岸的狩猎采集族群,再有就是臆想中的横渡太平洋的航行了,而正是这次航行把甘薯从南美洲引进了波利尼西亚。
至于新大陆族群与欧洲人的接触,唯一的早期接触与古挪威人有关,从公元986年到1500年左右,一批人数很少的古挪威人占领了格陵兰。但这些人的到来并没有对美洲土著社会产生任何看得见的影响。相反,由于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发现”了美洲土著居住的人烟稠密的加勒比海诸岛,先进的旧大陆与新大陆社会之间的冲突实际上是在公元1492年突然开始的。
在随后发生的欧洲人与美洲土著的关系中最富戏剧性的时刻,是印加帝国皇帝阿塔瓦尔帕与西班牙征服者弗兰西斯科·皮萨罗于1532年11月16日在秘鲁高原城市卡哈马卡的第一次相遇。阿塔瓦尔帕是新大陆最大、最先进国家的专制君主,而皮萨罗则代表欧洲最强大国家的君主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也叫西班牙国王查理一世)。皮萨罗率领一群由168名西班牙士兵组成的乌合之众,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对当地的居民毫无了解,与距离最近的西班牙人(在北面1000英里的巴拿马)完全失去了联系,也根本无法得到及时的增援。阿塔瓦尔帕身处拥有数百万臣民的帝国的中心,他的不久前在与其他印第安人作战中取得胜利的8万之众的军队团团护卫着他。尽管如此,在这两位领导人见面后不到几分钟,皮萨罗就俘虏了阿塔瓦尔帕。皮萨罗接着把他的俘虏关押了8个月,同时勒索历史上最高的一笔赎金以换取释放他的承诺。这笔赎金是黄金,足够装满一间长22英尺、宽17英尺、高超过8英尺的房间。但在赎金交付后,皮萨罗却违背自己的诺言,把阿塔瓦尔帕处死了。
阿塔瓦尔帕的被俘对欧洲人征服印加帝国是决定性的。虽然西班牙人的精良武器无论如何也会确保西班牙人的最后胜利,但俘获阿塔瓦尔帕使西班牙人的征服变得更快而又无比容易。阿塔瓦尔帕被印加人尊奉为太阳神,对他的臣民行使绝对的权威,他的臣民甚至服从他在囚禁中发出的命令。他死前的几个月使皮萨罗得以从容地把一些探险队不受干扰地派往印加帝国的其他地区,并派人从巴拿马调来援军。在阿塔瓦尔帕死后西班牙人和印加人之间的战斗终于开始时,西班牙的军队已经比较难以对付了。
因此,阿塔瓦尔帕的被俘之所以引起我们的特别兴趣,是因为它标志着近代史上这次最大冲突的决定性的转折关头。但它也是一个引起更普遍兴趣的问题,因为导致皮萨罗俘获阿塔瓦尔帕的那些因素,基本上也就是决定现代世界其他地方移民与土著民族之间许多冲突的结果的那些因素。因此,阿塔瓦尔帕的被俘事件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观察世界史的宽阔的窗口。
那天在卡哈马卡展开的事件是众所周知的,因为许多参与其事的西班牙人对此都有文字记载。为了给这些事件增加一点兴味,我们不妨把一些目击者的第一手叙述的摘录编排在一起,来重温一下当时的情景,这些叙述出自皮萨罗的6名随从之手,其中包括他的兄弟埃尔南多和佩德罗:
“我们西班牙人是神圣罗马帝国战无不胜的皇帝、我们的天生国王和君主的臣民。我们的深谋远虑、刚毅坚忍、严明军纪、辛勤努力、出没风涛、浴血沙场,使虔诚徒众欢欣鼓舞,使异端邪教闻风丧胆。为了这个缘故,为了上帝的荣光,也为了宣扬天主教皇帝陛下的威德,我觉得宜作如下记述,并敬呈陛下,俾天下之人一体知晓此处所述之事。荣耀应归于上帝,因为西班牙人在他的神圣指引下,征服了广大的不信上帝之人,并使他们皈依我们神圣的天主教信仰。荣耀应归于我们的皇帝,因为仰仗他的伟大力量和好运,上述事件发生在他君临天下之时。这将会使虔诚的徒众感到欢欣鼓舞,因为上述战斗已经取得了胜利,上述行省已被发现和征服,上述财富已经运回家乡由国王和他们分享;同时也因为上述惊恐之情已在异教徒中广为传播,上述赞赏之心也已在全人类中油然而生。
“因为,为了制服蛮荒之地的那些化外之民,从古到今,如此伟大的业绩在何时竟是靠如此少的人对抗如此多的人,在如此广大的地区,渡过如此多的海洋,跨过如此漫长距离的陆地来取得的?还有谁的英勇事迹能和西班牙的英勇事迹相提并论呢?我们西班牙人人数很少,总数从来不超过200人或300人,有时候只有100人甚至更少,但却在我们这个时代征服了前所未闻的广大领土,比所有相信上帝和不相信上帝的诸侯王公们所拥有的领土还大。现在,我将只写下在征服中所发生的事,为了避免冗长啰嗦,我将不会写得很多。
“皮萨罗总督希望从来自卡哈马卡的印第安人口中得到情报,于是他就叫人拷打他们。他们招供说,他们听人说阿塔瓦尔帕正在卡哈马卡等待总督。总督于是命令我们前进。在到达卡哈马卡的入口处时,我们就看见了一里格[1]外山边上的阿塔瓦尔帕的营地。印第安人的营地看去像一座很美丽的城市。他们的帐篷如此之多,使我们全都在心里充满了莫大的疑惧。在这以前,我们在西印度群岛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情景。这使我们的西班牙人全都感到害怕和不知所措。但我们不能露出任何害怕的样子,也不能转身回去,因为如果这些印第安人觉察到我们的任何怯懦的迹象,那么甚至我们带来当向导的那些印第安人也会把我们杀死的。于是,我们就装出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并在仔细观察这座城市和这些帐篷之后,走下山谷进入卡哈马卡。
“我们用不少时间来商量对策。我们心里全都充满了恐惧,因为我们人数太少,又深入到一个不可能指望得到援军的地方。我们全都去见总督,讨论第二天的行动方针。那天夜里我们很少有人睡觉,我们守候在卡哈马卡的广场上,注视着印第安军队的营火。这个景象看了令人害怕。大多数营火都是在山坡上,彼此又靠得很近,一眼看去就像天空中的点点繁星。那天晚上再也不分什么大人物和小人物,也不分什么步兵和骑兵了。每一个人都全副武装地站岗放哨。那位极其精明能干的总督也不例外,他跑来跑去给他的部下打气。总督的兄弟埃尔南多·皮萨罗估计,那儿印第安士兵的人数达到4万人,但他只是为了使我们宽心而撒了谎,因为实际上有8万多印第安人。
“第二天早上,阿塔瓦尔帕派出的信使到来,总督对他说,‘请转告贵国君主,欢迎他大驾光临,至于何时来和怎样来,都可按照他的意思办,不管他以什么方式来,我都会把他当朋友和兄弟来接待。我求他快来,因我渴望和他见面。他将不会受到任何伤害或侮辱。’
“总督把他的部队埋伏在卡哈马卡的广场周围,把骑兵一分为二,一支交由他的兄弟埃尔南多·皮萨罗指挥,另一支交由埃尔南多·德索托指挥。他把步兵也一分为二,他本人率领一部分,另一部分则交给他的兄弟胡安·皮萨罗。同时,他命令佩德罗·德坎迪亚和两三个步兵带着喇叭到广场上的一个小堡垒去,并携带一尊小炮驻守那里。当所有的印第安人和率领他们的阿塔瓦尔帕进入广场时,总督会向坎迪亚和他的士兵发出信号,同时喇叭也要吹响,骑兵听到喇叭声要从他们埋伏等待的大院子里冲出来。
“中午,阿塔瓦尔帕开始集合队伍并向前接近。很快我们就看到整个平原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印第安人,他们不时地停下来,等待不断地从他们身后营地里列队而出的另一些印第安人。到了下午,他们分成一个个小分队,不断地列队而出。走在前面的几个小分队这时已靠近我们的营地,同时仍有更多的部队不断地从印第安人的营地出发。在阿塔瓦尔帕前面的是2000个清扫道路的印第安人,他们的后面是一些战士,其中一半人在他一边的田野里行进,另一半人在他另一边的田野里行进。
“首先来到的是一群身穿五颜六色、棋盘格似服装的印第安人。他们一边前进,一边拾起地上的稻草并清扫道路。其次来到的是3群身着不同服装、载歌载舞的印第安人。接着又来了一批人,他们抬着盔甲、巨大的金属盘子和金银打就的皇冠。他们抬着的用金银制成的全套行头数量众多,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令人叹为观止。在这些人当中出现了阿塔瓦尔帕的身影,他坐在华美的轿子里,轿子木支架的末端用银子包着,由80个身着鲜蓝色号衣的领主扛在肩上。阿塔瓦尔帕本人锦衣绣服,头戴皇冠,脖子上套着一个绿宝石大颈圈。他坐在轿子里的一个放着华丽鞍形坐垫的小凳子上。轿子的四周插着五颜六色的鹦鹉毛,并用金银盘子装饰起来。
“在阿塔瓦尔帕后面是另外两顶轿子和两只吊床,里面坐着几个高级酋长,随后又是几群抬着金冠银冠的印第安人。这几群印第安人合着响亮歌声的节拍开始进入广场,他们就这样不断进来,占领了广场的每个地方。在这期间,我们全体西班牙人一切准备就绪,埋伏在院子里等着,心里充满了恐惧。我们有许多人完全是因为惊恐而在不知不觉中尿了裤子。阿塔瓦尔帕在到达广场中心后仍然高高地坐在他的轿子里,而他的部队在他的身后继续列队而入。
“皮萨罗总督这时派托钵修会修士维森特·德巴尔维德过去和阿塔瓦尔帕搭话,并以上帝和西班牙国王的名义,要求阿塔瓦尔帕服从耶稣基督的权威和效忠西班牙国王陛下。修士一手拿着十字架,一手拿着《圣经》,举步向前,穿过重重的印第安人部队,来到阿塔瓦尔帕跟前,开口对他说:‘我是上帝派来的仆人,我把上帝的福音教给基督徒,现在我也同样来教你。我教的就是上帝在这本书里对我们所说的话。因此,我代表上帝和基督徒,请求你做他们的朋友,因为这是上帝的意志,也是为了你的福祉。’
“阿塔瓦尔帕把书要过去,他想看一看。于是修士就把书合着递给了他。阿塔瓦尔帕不知道怎样把书打开,修士就把手伸过去帮忙。这时,阿塔瓦尔帕勃然大怒,对修士的手臂打了一拳,他不愿别人帮这个忙。于是,他亲自把书打开,他发现书上的字和纸并没有任何令人惊异之处,就把书扔出去五六步远,满脸涨得通红。
“修士回到皮萨罗身边,大叫:‘出来吧!出来吧,基督徒们!向这些拒绝上帝福音的狗敌人冲过去!那个暴君竟敢把我的《圣经》扔在地上!你们难道没有看见刚才发生的事?在平原上全是印第安人的时候,我们干吗还要对这个过分傲慢自大的狗杂种讲究谦恭礼貌呢?向他们冲过去,我会宽恕你们的罪孽的!’
“于是,总督向坎迪亚发出信号,坎迪亚开始开炮。与此同时,喇叭也吹响了,全副武装的西班牙部队,有骑兵有步兵,从他们埋伏的地方向在广场上挤成一团的手无寸铁的印第安人冲去,一边喊着西班牙的战斗口号:‘圣地亚哥!’我们已经在马身上缚了响器来吓唬印第安人。枪声、喇叭声和响器声使印第安人陷入一片惊慌。西班牙人向他们攻击,动手把他们砍成几段。印第安人吓得互相践踏,形成一个个人堆,彼此都因窒息而死。因为他们手无寸铁,任何一个基督徒都可毫无危险地攻击他们。骑兵策马把他们撞倒,把他们杀死的杀死,打伤的打伤,对逃跑的就穷追不舍。步兵对剩下的人发动狠狠的攻击,其中大多数人很快就都成了刀下之鬼。
“总督本人一手拿剑一手拿匕首,带着身边的几个西班牙人冲进密集的印第安人群,并且非常勇敢地来到阿塔瓦尔帕的轿子旁。他大胆地一把抓住阿塔瓦尔帕的左臂,口中大喊一声‘圣地亚哥!’,但他无法把阿塔瓦尔帕从轿子里扯出来,因为轿子被举得很高。虽然他杀死了举着轿子的几个印第安人,但别的印第安人立刻接上来把轿子举得高高的,就这样我们花了很长时间去制服和杀死印第安人。最后,七八个西班牙骑兵策马赶来,从一边向轿子猛冲,用很大力气把轿子推得侧倒在地。阿塔瓦尔帕就这样被捉住了。总督把阿塔瓦尔帕带到他的住所。抬轿子的那些印第安人和护卫阿塔瓦尔帕的那些印第安人没有丢弃他:全都在他的身旁死了。
“留在广场上的那些惊慌失措的印第安人被枪炮的射击和马匹吓坏了——这是他们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的东西——他们设法推倒一段围墙,逃离广场,跑到外面的平原上去。我们的骑兵从围墙的缺口一跃而出,冲进平原,一边大声喊叫:‘追那些穿花衣服的!一个也不要让他逃走!用矛刺他们!’阿塔瓦尔帕带来的其他印第安士兵全都在距离卡哈马卡一英里的地方严阵以待,但没有一个人移动一步,在发生所有这一切期间,没有一个印第安人拿起武器来对付一个西班牙人。当留在城外平原上的一队队印第安人看见别的印第安人喊叫着逃跑时,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也惊慌起来,拔脚就逃。这是一个令人惊叹的奇观,因为整个山谷在15或20英里范围内完全塞满了印第安人。夜色已经降临,而我们的骑兵仍在田野里用长矛刺杀印第安人,这时我们听到了要求我们回营集合的号声。
“要不是夜色降临,这4万多人的印第安人部队中能够活下来的人不会有几个。6000—7000个印第安人死了,更多的印第安人被斩去了手臂或受了别的伤。阿塔瓦尔帕本人也承认说,那一仗他的部下被我们杀死了7000人。在一顶轿子里被杀死的那个人是他的大臣——钦查的领主,那是一个深得他的宠信的人。给阿塔瓦尔帕抬轿子的那些印第安人似乎都是一些高级首领和顾问。他们全都被杀死了,还有坐在别的轿子和吊床上的那些印第安人也都被杀死了。卡哈马卡的领主和其他一些人也被杀死了,但他们人数多得数不过来,因为来侍候阿塔瓦尔帕的人全都是大领主。如此强大的一个统治者,来时率领了如此强大的一支军队,却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被俘,这实在令人惊异。的确,这不是靠我们自己的力量做到的,因为我们的人数是如此之少。这是上帝的恩泽,而上帝是伟大的。
“当西班牙人把阿塔瓦尔帕从轿子里拖下来时,他身上的袍子也被扯落了。总督命人给他拿来衣服,阿塔瓦尔帕穿好衣服后,总督命令他坐在自己的身旁,劝他不要因为自己从高高在上的地位迅速跌落下来而生气和焦躁不安。总督对阿塔瓦尔帕说,‘不要把你被打败和被俘这件事看作是一种侮辱,因为我手下的这些基督徒人数虽少,但我和他们一起征服过比你们更强大的王国,打败过其他一些比你更强大的君主,把皇帝的统治强加给他们。我是皇帝的臣民,他也是西班牙和全世界的国王。我们是奉他的命令来征服这块土地的,这样就可以使所有的人认识上帝,认识他的神圣的天主教;而由于我们肩负的光荣使命,上帝——天地万物的创造者才允许让这一切发生,以便使你们认识他,从而脱离你们所过的那种野蛮而邪恶的生活。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我们才能以少胜多。如果你们明白你们生活在种种谬误之中,你们就会了解我们奉西班牙国王陛下之命来到此地给你们所带来的福祉。上帝的意思就是打掉你们的傲气,不让一个印第安人对基督徒有冒犯行为。’”
现在,让我们从几个直接的事件开始,把这个非同一般的冲突中的因果关系链找出来。当皮萨罗和阿塔瓦尔帕在卡哈马卡相见时,为什么会是皮萨罗俘虏阿塔瓦尔帕并杀死他那么多的追随者,而不是阿塔瓦尔帕的人数多得多的军队俘虏并杀死皮萨罗?毕竟,皮萨罗只有62名骑兵和106名步兵,而阿塔瓦尔帕则统率着一支大约8万人的军队。至于在这些事件之前发生的事,阿塔瓦尔帕是怎么会到卡哈马卡来的?皮萨罗怎么会到这里来俘虏他,而不是阿塔瓦尔帕到西班牙去俘虏查理国王?为什么阿塔瓦尔帕会走进用我们天生的事后聪明来看竟是如此明显的圈套?在阿塔瓦尔帕和皮萨罗相遇中起作用的那些因素,是否也在旧大陆和新大陆民族之间以及其他民族之间起着某种更广泛的作用呢?
为什么皮萨罗会俘虏阿塔瓦尔帕?皮萨罗的军事优势在于西班牙人的钢刀和其他武器、钢制盔甲、枪炮和马匹。阿塔瓦尔帕的部队没有可以骑着冲锋陷阵的牲口,他们在对付西班牙人的武器时,只能用石头、青铜棍或木棍、狼牙棒、短柄斧头,再加上弹弓和护身软垫。这种装备上的悬殊在欧洲人与印第安人以及其他民族的无数次其他冲突中是决定性的。许多世纪以来唯一能够抵抗欧洲人征服的美洲土著,是那些得到并掌握马匹和枪炮从而缩小兵力差距的部落。对一般的美国白人来说,一提起“印第安人”这个词,他们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一个骑在马上挥舞步枪的大平原印第安人的形象,就像1876年在著名的小比格霍恩河战役中消灭了乔治·卡斯特将军部队的苏族印第安人战士那样。我们很容易忘记,美洲土著对马和步枪本来是一无所知的。它们是欧洲人带进来的,接着就开始改变获得它们的印第安人社会。由于掌握了马和步枪,北美的大平原印第安人、智利南部的阿劳干印第安人和阿根廷的无树大草原印第安人都击退过入侵的白人,其时间之长不是任何其他印第安人所能企及,只是在19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被白人政府的大规模军事行动所打垮。
今天,我们很难理解被西班牙人的军事装备打败的这种人数上的巨大优势。在上面详细叙述的卡哈马卡战役中,168个西班牙人粉碎了在人数上500倍于己的一支美洲土著军队,杀死了数以千计的土人,而自己却未损一兵一卒。关于皮萨罗随后与印加人的几次战役、科尔特斯对阿兹特克人的征服以及欧洲人对美洲土著的其他一些早期军事行动的记述,一再描绘了一些关于几十个欧洲骑兵大肆杀戮,击溃了数以千计的印第安人的战斗。在阿塔瓦尔帕死后皮萨罗从卡哈马卡向印加帝国首都库斯科进军期间,有过4次这样的战役,它们发生在豪哈、比尔卡苏阿曼、比尔卡康加和库斯科。参加这4个战役的西班牙骑兵分别只有80人、30人、110人和40人,而每次所要对付的敌人或则数以千计,或则数以万计。
西班牙人的这些胜利不能轻易地仅仅归之于美洲土著盟友的帮助,归之于西班牙人的武器和马匹这种新奇事物所产生的心理作用,也不能(像有人经常宣称的那样)归之于印加人误把西班牙人当作是他们的神灵比拉科查降世。皮萨罗和科尔特斯的初期胜利,的确吸引了一些土著盟友。然而,得不到帮助的西班牙人早期的破坏性极大的胜利,已使这些土著盟友相信,抵抗是无济于事的,他们应该同很有希望的胜利者站在一起。如果不是这样,其中许多人是不会成为盟友的。毫无疑问,马匹、钢铁武器和枪炮这些新奇的玩意儿,在卡哈马卡使印加人不知所措,但卡哈马卡战役后的那几次战役,却遇到了已经见识过西班牙人的武器和马匹的印加军队的坚决抵抗。在初期征服的六七年内,印加人发动了反对西班牙人的两次拼死的、大规模的、准备充分的叛乱。所有这些努力都由于西班牙人的远为精良的武器装备而失败了。
到18世纪开始时,枪炮取代刀剑而成为主要武器,帮助入侵的欧洲人取得对美洲土著和其他土著族群的优势。例如,1808年,一个携带火枪并且枪法百发百中的名叫查利·萨维奇的英国水手来到斐济群岛。这个名如其人的萨维奇[2]接着单枪匹马破坏了斐济的权力平衡。他干过许多胆大妄为的事,有一次划着独木舟沿河逆流而上,到了一个叫做卡萨武的斐济村庄,他在村庄篱笆外手枪射程之内停下脚步,向毫无防备的居民开火。被他打死的人很多,没有被打死的人就把死人的尸体堆起来躲在后面,村旁小河里的水都被血染红了。这种用枪炮对没有枪炮的人滥施淫威的例子多得不可胜数。
在西班牙人对印加人的征服中,枪炮只起了一种次要的作用。当时的枪(所谓的火绳枪)既难装填,又难发射,皮萨罗也只有十来支这样的枪。在它们能够凑合着发射出去的那些场合,它们的确产生了巨大的心理作用。重要得多的倒是西班牙人的钢刀、长矛和匕首,这些都是用来屠杀身体甚少防护的印第安人的强有力的锐利武器。相比之下,印第安人的无棱无锋的棍棒虽然也能打伤西班牙人和他们的马匹,但很少能将其杀死。西班牙人的铁甲或锁子甲,尤其是他们的钢盔,通常都能有效地对付棍棒的打击,而印第安人的护身软垫则无法防御钢铁武器的进攻。
西班牙人因其战马而取得的巨大优势,在目击者的记述中跃然纸上。骑兵可以很容易地超越印第安哨兵,使他们来不及向后面的印第安部队发出警报,骑兵还可以用马把印第安人撞倒,让马蹄把他们踏死。一匹战马在冲锋时的冲击力量、它的机动性、它可能有的进攻速度以及它所提供的居高临下并且得到保护的战斗位置,使得空旷地带的步兵几乎无招架之力。马的作用并不是仅仅由于它们在第一次与它们交锋的士兵心里产生恐怖的感觉。到1536年印加人大反叛时,印加人已经学会如何在狭窄的通道上伏击和消灭西班牙骑手,在抵抗骑兵部队时最有效地保卫自己。但印加人和所有其他步兵一样,从来没有能够在空旷地带打败骑兵部队。继阿塔瓦尔帕之后为印加帝国皇帝的是曼科,曼科的最优秀的将军是基佐·尤潘基。1536年,当基佐在利马围困西班牙人,并打算向该城发动猛攻时,两个中队的西班牙骑兵向一支比自己大得多的印第安军队发起了冲锋,在第一次冲锋中就杀死了基佐和他的所有指挥官,从而击溃了他的军队。一次由26名骑手组成的骑兵队的类似冲锋击溃了曼科皇帝亲自率领的最精锐的部队,他当时正在库斯科围攻西班牙人。
马匹改变战争是从公元前4000年左右在黑海北面的大草原上对马的驯化开始的。马匹使得骑马的人能够通过比步行远得多的距离,去进行奇袭,并在防御部队集合前逃之夭夭。马因其在卡哈马卡所起的作用而为一种军用武器提供了例证,这种武器6000年来直到20世纪初一直是举足轻重的,并最终在所有大陆得到运用。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骑兵在军事上的支配地位才最后宣告结束。如果我们考虑一下西班牙人因为有了马匹、钢铁武器和盔甲而取得了对手无寸铁的步兵的优势,那么西班牙人总是能够以寡敌众,所向披靡,就没有什么可以使我们感到奇怪的了。
阿塔瓦尔帕是怎么会到卡哈马卡来的?阿塔瓦尔帕和他的军队来到卡哈马卡,是因为他们刚刚在一场使印加人四分五裂、大伤元气的内战中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皮萨罗很快觉察到这种分裂的形势,并加以利用。这次内战的起因竟是一场天花流行。天花由西班牙移民带到巴拿马和哥伦比亚后,经由陆路传播到南美的印第安人中去,在1526年左右杀死了印加皇帝瓦伊纳·卡帕克和他的大多数朝臣,随后又迅即杀死了他的指定继承人尼南·库尤奇。这些死亡事故导致了阿塔瓦尔帕与他的同父异母兄弟瓦斯卡尔之间的皇位之争。如果不是因为天花流行,西班牙面对的可能就是一个团结一致的帝国。
因此,阿塔瓦尔帕在卡哈马卡的出现突出了世界史上的一个关键因素:具有相当免疫力的入侵民族把疾病传染给没有免疫力的民族。天花、麻疹、流行性感冒、斑疹伤寒、腺鼠疫以及其他一些在欧洲流行的传染病,毁灭了其他大陆的许多民族,从而在欧洲人的征服中起了一种决定性的作用。例如,一次天花流行在1520年西班牙人第一次进攻失败后蹂躏了阿兹特克人,并杀死了刚刚继承蒙特朱马为阿兹特克皇帝的奎特拉瓦克。在整个美洲,随欧洲人传进来的疾病从一个部落传播到另一个部落,远远走在欧洲人之前,据估计把哥伦布来到前的美洲土著人杀死了95%。北美人口最多并高度组织起来的土著人社会是密西西比河流域的酋长管辖的部落,它们在1492年至17世纪初这一段时间里也以同样的方式消失了,时间甚至比欧洲人在密西西比河地区建立第一个殖民地时还要早。1713年的一次天花流行是欧洲移民毁灭南非土著桑族人的最严重的一步。在英国人于1788年移民悉尼后不久,一场大批毁灭澳大利亚土著的流行病开始了。来自太平洋岛屿的有详尽文献证明的例子是1806年在斐济迅速蔓延的流行病,这种病是几个欧洲船员在“阿尔戈”号船只失事后挣扎着爬上岸时带来的。类似的流行病也在汤加、夏威夷和其他太平洋岛屿的历史上留下了痕迹。
然而,我并不是要暗示历史上疾病的作用只限于为欧洲人的扩张铺平道路。疟疾、黄热病以及热带非洲、印度、东南亚和新几内亚的一些其他疾病,是欧洲在这些热带地区进行殖民的最大障碍。
皮萨罗是怎么到卡哈马卡来的?为什么不是阿塔瓦尔帕去征服西班牙?皮萨罗到卡哈马卡来,靠的是航海技术,是这种技术建造了船只,使他们从西班牙横渡大西洋来到巴拿马,然后又沿着太平洋从巴拿马来到秘鲁。阿塔瓦尔帕没有这种技术,所以不能从海上扩张到南美以外的地方。
除了船只本身,皮萨罗的出现还依赖于集中统一的行政组织。有了这种组织,西班牙才能为这些船只提供资金、建造技术、人员和装备。印加帝国也有一个集中统一的行政组织,但这个组织实际上起了对帝国不利的作用,因为皮萨罗俘虏了阿塔瓦尔帕也就是夺取了印加帝国整个的指挥系统。因为印加帝国的行政系统和神圣的专制君主完全是同一回事,所以阿塔瓦尔帕一死,帝国也就分崩离析。航海技术配合行政组织,不但对许多其他民族的扩张是至关重要的,而且对欧洲人的扩张同样是至关重要的。
使西班牙人来到秘鲁的一个相关因素是文字。西班牙人有文字,而印加帝国没有。用文字来传播信息,要比用口头传播来得广泛、准确和详细。从哥伦布航行和科尔特斯征服墨西哥传回西班牙的信息,使西班牙人大量涌入了新大陆。信件和小册子激发了人们的兴趣,也提供了必要而详尽的航海指导。皮萨罗的同事克里斯托瓦尔·德梅纳上尉为皮萨罗的业绩撰写了第一份公开发表的报告,这份报告于1534年4月,亦即阿塔瓦尔帕被处死后仅仅9个月,在塞维利亚出版发行。这份报告成了畅销书,迅速被译成欧洲其他语言,从而把又一批西班牙移民送去加强皮萨罗对秘鲁的控制。
为什么阿塔瓦尔帕会走进这个圈套?事后想来,阿塔瓦尔帕竟会在卡哈马卡走进皮萨罗设下的明显圈套,真使我们感到惊奇。俘虏了阿塔瓦尔帕的西班牙人对他们的成功也同样感到惊奇。人的文化程度的影响在终极解释中占有突出的地位。
直接的解释是:阿塔瓦尔帕对西班牙人、他们的兵力和意图几乎没有得到什么情报。他那一点少得可怜的情报是通过口头得来的,主要是从一个使者那里得来的,这个使者在皮萨罗的军队从海岸向内陆的行军途中曾在军中访问过两天。这个使者看到西班牙人军容不整,于是就对阿塔瓦尔帕说,他们不是战斗人员,只要给他200个印第安人,就能把他们全都缚来帐下。阿塔瓦尔帕绝没有想到那些西班牙人竟是如此难以对付而且会毫无缘由地向他进攻,这是可以理解的。
在新大陆,只有现代墨西哥和在印加帝国北方很远的一些毗邻地区的几个民族中的少数精英分子有书写能力。巴拿马距离印加帝国北部边界不过600英里。虽然西班牙人对巴拿马的征服在1510年就已经开始,但在皮萨罗于1527年首次登上秘鲁海岸之前,似乎没有任何关于西班牙人出现的消息到达过印加帝国。对于西班牙征服了中美洲大多数强大而人口众多的印第安人社会,阿塔瓦尔帕始终是一无所知。
在我们今天看来,阿塔瓦尔帕被俘后的行为和导致他被俘的行为同样令人惊异。他交纳了他那笔著名的赎金,因为他天真地相信,只要付了赎金,西班牙人就会释放他并且远走高飞。他不可能了解皮萨罗的部下只是一支决心实现永久征服的军队的开路先锋,而不是单单为了一次孤立的袭击。
犯这种致命的判断错误的,并非只有阿塔瓦尔帕一人。甚至在阿塔瓦尔帕被俘后,弗兰西斯科·皮萨罗的兄弟埃尔南多·皮萨罗也哄骗得阿塔瓦尔帕的第一流将军、指挥着一支庞大军队的查尔库奇马自投罗网,落入西班牙人的手中。查尔库奇马的判断错误,标志着印加人抵抗失败的转折点,是几乎同阿塔瓦尔帕本人被俘一样的重大事件。当阿兹特克皇帝蒙特朱马把科尔特斯看作是神灵降世,并允许他和他的小小军队进入阿兹特克首都特诺奇蒂特兰时,他的判断错误甚至更加显而易见。结果是科尔特斯俘虏了蒙特朱马,然后又进一步征服了特诺奇蒂特兰和阿兹特克帝国。
从世俗的观点来看,阿塔瓦尔帕、查尔库奇马、蒙特朱马以及其他无数的被欧洲人欺骗的美洲土著领袖之所以判断错误,是由于当时新大陆没有任何居民去过旧大陆,因此他们当然不可能对西班牙人有任何具体的认识。即使如此,我们仍然觉得难以避免得出这样的结论:如果阿塔瓦尔帕的社会对人类的行为有更多的经验,他“本来”是会产生更大的怀疑的。皮萨罗在到达卡哈马卡时,除了对他在1527年和1531年碰到的几个印加臣民进行的审问中所了解到的情况外,他对印加人也是一无所知的。然而,虽然皮萨罗本人碰巧也是一个文盲,但他属于一个有文化修养的传统。西班牙人从书本上知道了同时代的许多与欧洲差别很大的文明国度,也知道了几千年的欧洲历史。皮萨罗伏击阿塔瓦尔帕显然是以科尔特斯的成功谋略为样板的。
总之,文化修养使西班牙人继承了关于人类行为和历史的大量知识。相形之下,阿塔瓦尔帕不但对西班牙人本身毫不了解,对来自海外的其他任何入侵者毫无个人经验,而且他甚至也没有听人说过(或在书本上读到过)在别的什么地方和在历史上以前什么时候对别的什么人的类似威胁。这种在经验方面的巨大差距,促使皮萨罗去设下圈套而阿塔瓦尔帕走进了圈套。
因此,皮萨罗俘虏阿塔瓦尔帕这件事,表明了导致欧洲人向新大陆移民而不是美洲土著向欧洲移民的那组近似的因素。皮萨罗成功的直接原因包括:以枪炮、钢铁武器和马匹为基础的军事技术;欧亚大陆的传染性流行病;欧洲的航海技术;欧洲国家集中统一的行政组织和文字。本书的书名是这些近似因素的简略的表达,这些因素也使现代欧洲人能够去征服其他大陆的民族。在有人开始制造枪炮和钢铁之前很久,这些因素中的其他因素便已导致了某些非欧洲民族的扩张,这我们将会在以后的几章中看到。
但是,我们仍然有一个根本的问题没有解决,这就是:为什么这种直接优势总是在欧洲一边,而不是在新大陆一边。为什么不是印加人发明枪炮和钢刀,骑上像战马一样的令人生畏的牲口,携带对欧洲人来说没有抵抗力的疾病,修造远洋船只和建立先进的行政组织,并能从几千年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吸取经验?这些不再是本章已经讨论过的那些关于近似因果关系的问题,而是将要占去本书下面两部分篇幅的关于终极因果关系的问题。
注 释:
1. 里格:旧时长度单位,相当于3英里左右。——译者
2. 萨维奇(Savage)一词在英语中有“野蛮”、“凶狠”、“残暴”的意思。——译者
第二部分
粮食生产的出现和传播
第四章 农民的力量
我十几岁时在蒙大拿度过了1956年的夏天,为一个名叫弗雷德·赫希奇的上了年纪的农民打工。弗雷德出生在瑞士,在19世纪90年代他十几岁时来到了蒙大拿的西南部,接着便办起了这一地区第一批农场中的一个。在他来到时,原来的以狩猎采集为生的美洲土著有许多仍然生活在那里。
和我在一起干活的农场工人多半是体格健壮的白人,他们经常满口粗话,他们除周末外每天劳动,这样他们就可以在周末整天泡在当地的酒馆里花光一周的工资。然而,就在这些农场工人中,有一个名叫利瓦伊的黑脚族印第安人。此人的行为举止和粗野的矿工大不相同——他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做事负责,头脑清醒,善于辞令。他是第一个我与之一起度过许多时光的印第安人,我不由对他钦佩起来。
一个星期日的早晨,利瓦伊在经过星期六夜晚的一番狂欢作乐之后,竟也醉步踉跄,满口脏话。因此,我感到震惊和失望。在他的那些骂人话中,有一句我一直记得非常清楚:“你他妈的弗雷德·赫希奇,他妈的那艘把你从瑞士带来的船!”过去,和其他白人小学生一样,我所受的教育是把对美洲的开发看作是英勇的征服行为,现在我深切感受到印第安人对这种行为的看法了。弗雷德·赫希奇的一家都以他为荣,因为他是在困难条件下取得成功的最早的农民。但是,利瓦伊的狩猎部落和著名战士的土地都被迁移来的白人农民抢走了。这些农民又是怎样战胜这些著名的战士的呢?
自从现代人的祖先在大约700万年前从现在的类人猿的祖先分化出来后,地球上的所有人类大部分时间都是靠猎捕野兽和采集野生植物为生,就像19世纪黑脚族印第安人仍然在做的那样。只是在过去的11000年中,有些民族才转向所谓的粮食生产:就是说,驯化野生动植物,以因此而产生的牲畜和农作物为食。今天,地球上的大多数人吃他们自己生产的粮食或别人为他们生产的粮食。按照当前的变化速度,在今后10年内,剩下来的少数以狩猎采集为生的人群将会放弃他们的生活方式,发生解体或逐渐消失,从而结束我们几百万年来专以狩猎采集为生的生活方式。
不同部族在史前的不同时期学会了粮食生产。有些部族,如澳大利亚土著,却从来没有学会粮食生产。在那些学会粮食生产的部族中,有些(例如古代的中国人)是靠自己独立发展粮食生产的,而另一些(包括古代埃及人)则是从邻近部族学会粮食生产的。但是,我们将会看到,从间接的意义说,粮食生产是枪炮、病菌和钢铁发展的一个先决条件。因此,在不同大陆的族群是否或何时变成农民和牧人方面的地理差异,在很大程度上说明了他们以后截然不同的命运。在我们把下面6章专门用来弄清楚粮食生产方面的地理差异是怎样产生的之前,本章将查考一下一些主要的因果关系,因为粮食生产正是通过这种关系带来了所有使皮萨罗俘虏阿塔瓦尔帕和弗雷德·赫希奇的族人剥夺利瓦伊的族人的有利条件。
第一个因果关系是最直接的因果关系:能够获得更多的可消耗的卡路里就意味着会有更多的人。在野生的动植物物种中,只有很少一部分可供人类食用,或值得猎捕或采集。多数动植物是不能用作我们的食物的,这有以下的一些原因:它们有的不能消化(如树皮),有的有毒(黑脉金斑蝶和鬼笔鹅膏——一种有毒蘑菇),有的营养价值低(水母),有的吃起来麻烦(很小的干果),有的采集起来困难(大多数昆虫的幼虫),有的猎捕起来危险(犀牛)。陆地上大多数生物量(活的生物物质)都是以木头和叶子的形态而存在的,而这些东西大多数我们都不能消化。
通过对我们能够吃的那几种动植物的选择、饲养和种植,使它们构成每英亩土地上的生物量的90%而不是0.1%,我们就能从每英亩土地获得多得多的来自食物的卡路里。结果,每英亩土地就能养活多得多的牧人和农民——一般要比以狩猎采集为生的人多10倍到100倍。这些没有感情的数字所产生的力量,就是生产粮食的部落取得对狩猎采集部落的许多军事优势中的第一个优势。
在饲养驯化动物的人类社会中,牲畜在4个不同的方面养活了更多的人:提供肉类、奶脂、肥料以及拉犁。最直接的是,家畜代替野生猎物而成为社会主要的动物蛋白来源。例如,今天的美国人通常从奶牛、猪、羊和鸡那里得到他们的大多数动物蛋白,而像鹿肉这样的野味则成了难得的美味佳肴。此外,一些驯化的大型哺乳动物则成了奶和诸如黄油、奶酪和酸奶之类奶制品的来源。产奶的哺乳动物包括母牛、绵羊、山羊、马、驯鹿、水牛、牦牛、阿拉伯单峰骆驼和中亚双峰骆驼,这些哺乳动物由此而产生的卡路里比它们被杀来吃肉所产生的卡路里要多几倍。
图4.1 略图概述从终极因素(如大陆轴线走向)通往使某些民族能够征服另一些民族的近似因素(如枪炮、马匹和疾病)的因果关系链。例如,人类的各种各样疾病是在有许多适于驯化的动植物物种的地区演化的,这一部分是由于生产出的农作物和饲养的牲畜帮助养活了使流行疾病得以保持的人口稠密的社会;一部分是由于这些疾病是从驯化的动物身上的病菌演化而来。
驯化的大型哺乳动物还在两个方面和驯化的植物相互作用,以增加农作物的产量。首先,现代的园林工人或农民仍然根据经验知道,用动物的粪便做肥料可以提高作物的产量。即使在现代可以利用化工厂生产的合成肥料,今天大多数社会里作物肥料的主要来源仍然是动物的粪便——尤其是牛的粪便,但也有牦牛和羊的粪便。作为传统社会中的一个燃料来源,动物粪便也有其价值。
此外,最大的驯化哺乳动物与驯化植物相互作用,以增加粮食产量,这表现在它们可以用来拉犁,从而使人们可以去耕种以前如用来耕种则代价太高的土地。这些用来犁地的牲口有牛、马、水牛、巴厘牛以及牦牛和牛的杂交种。这里有一个例子可以用来说明这些牲口的价值:中欧史前期最早的农民,即稍早于公元前5000年兴起的利尼尔班克拉米克文化,起初都局限于使用手持尖棍来耕作松土。仅仅过了1000年,由于采用了牛拉犁,这些农民能够把耕种扩大到范围大得多的硬实土壤和难以对付的长满了蔓草的土地上去。同样,北美大平原上的美洲土著农民在河谷种植庄稼,但在广阔高地的难以对付的长满了蔓草的土地上耕种,要等到19世纪欧洲人和他们的畜拉犁的出现。
所有这些都是由于动植物驯化比狩猎采集的生活方式能生产出更多的食物从而导致更稠密人口的一些直接因素。一个比较间接的因素是与粮食生产所要求的定居生活方式的后果直接有关的。许多狩猎采集社会里的人经常跑来跑去寻找野生食物,但农民必须留在他们的田地和果园附近。因此而产生的固定居所由于缩短了生育间隔期而促使人口变得更稠密起来。一个经常变换营地、以狩猎采集为生的母亲只能带一个孩子和很少几件随身物品。在前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能够快步行走,赶上大伙儿而不致成为累赘之前,她是不能生第二个孩子的。事实上,到处流浪的以狩猎采集为生的人通过哺乳期无月经、禁欲、杀婴和堕胎等办法,把孩子出生的间隔安排为大约每4年一个。相比之下,定居的部族由于没有在迁移途中携带小孩这种问题的限制,他们可以多生多养,只要养得活就行。许多农业部族的生育间隔期是两年左右,为狩猎采集部族的一半。粮食生产者的这种较高的出生率,加上他们按每英亩计算养活更多的人的能力,使他们达到了比狩猎采集部族更大的人口密度。
定居生活的另一个结果是人们可以把多余的粮食贮藏起来,因为如果人们不能留在附近看管贮藏的粮食,那么贮藏就是毫无意义的。虽然有些到处流浪的狩猎采集部族可能偶尔也把几天吃不完的食品收藏起来,但这种富源对他们几乎毫无用处,因为他们不能保护它。但贮藏的粮食对于养活不生产粮食的专门人材是必不可少的,而对于养活全村社的人肯定是必不可少的。因此,到处流浪的狩猎采集社会几乎没有或完全没有这类专职的专门人材,这种人材首先出现在定居社会中。
这种专门人材有两类:国王和官员。狩猎采集社会往往比较平等,它们没有专职的官员和世袭的首领,只有在族群和部落层次上的小规模的行政组织。这是因为所有的身强力壮的从事狩猎采集的人不得不把他们很大一部分时间专门用来获取食物。而一旦有了粮食储备,行政上层人物就可以控制别人生产的粮食,维护征税的权利,无需去养活自己,而以全部时间从事行政活动。因此,中等规模的农业社会通常按酋长辖地来组织,而王国只限于规模很大的农业社会。这些复杂的行政单位比平等主义的猎人群体能更好地发动持久的征服战争。有些狩猎采集部族由于生活在特别富足的环境里,如北美洲太平洋西北海岸和厄瓜多尔海岸,也逐渐形成了定居社会,有了粮食储备和新生的酋长辖地,但他们没有在通往王国的道路上更进一步。
通过税收建立剩余粮食储备,除了养活国王和官员外,还能养活其他专职的专门人材。与征服战争关系最直接的是,剩余粮食储备可以用来养活职业军人。这是不列颠帝国最终打败新西兰武装精良的本土毛利人的决定性因素。虽然毛利人取得了几次惊人的暂时胜利,但他们不能在战场上保持一支常备军,所以到头来还是被18000人的英国专职军队拖垮了。粮食储备还可以养活为征服战争提供宗教理由的神职人员,养活像制造刀剑、枪炮和发展其他技术的金属加工工人之类的手艺人,以及养活能够保存信息的抄写员,因为他们所记录的信息比人们能够准确记住的信息要多得多。
至此,我已着重指出了作为粮食的农作物和家畜的直接和间接的价值。然而,它们还有其他用途,例如帮我们保暖和向我们提供有价值的材料。农作物和家畜生产出的天然纤维,可以用来做衣服、毯子、网和绳子。大多数重要的植物驯化中心不但培育粮食作物,也培育纤维作物——主要有棉花、亚麻(亚麻布的原料)和大麻。有几种驯化动物则出产动物纤维——特别是绵羊、山羊、美洲驼和羊驼的毛以及蚕丝。驯化动物的骨头是冶金术发明前新石器时代各部族用作人工制品的重要原料。牛皮被用来制革。在美洲许多地方栽培最早的植物之一是为非食用目的而种植的,这就是用作容器的葫芦。
驯化的大型哺乳动物在19世纪铁路发展起来之前成为我们主要的陆路运输手段,从而进一步使人类社会发生了革命性的剧变。在动物驯化之前,由陆路运输货物和人的唯一手段就是用人来背。大型哺乳动物改变了这种情况:在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有可能迅速地不但把人而且也把大量沉重的货物从陆路运到很远的地方去。供人骑乘的驯化动物有马、驴、牦牛、驯鹿、阿拉伯单峰驼和中亚双峰驼。这5种动物和羊驼一样,都被用来背负行囊包裹。牛和马被套上大车,而驯鹿和狗则在北极地区拉雪橇。在欧亚大陆大部分地区,马成了长距离运输的主要手段。3种驯化骆驼(阿拉伯单峰驼、中亚双峰驼和羊驼)分别在北非地区和阿拉伯半岛、中亚和安第斯山脉地区起着类似的作用。
动植物驯化对征服战争的最直接的贡献是由欧亚大陆的马作出的,它们在军事上的作用,使它成了那个大陆上古代战争中的吉普车和谢尔曼坦克。我在第三章中提到,马使得仅仅率领一小群冒险家的科尔特斯和皮萨罗能够推翻阿兹特克帝国和印加帝国。甚至在早得多的时候(公元前4000年左右),尽管那时人们还仍然骑在光马背上,但马可能已成为促使操印欧语的人从乌克兰向西扩张的必不可少的军事要素。这些语言最终取代了除巴斯克语[1]外的所有早期的欧洲语言。当马在后来被套上马车和其他车辆时,马拉战车(公元前1800年左右发明)开始在近东、地中海地区和中国使战争发生了革命性的剧变。例如,在公元前1674年,马甚至使外来的希克索斯民族[2]得以征服当时没有马的埃及并短暂地自立为法老。
再往后,在马鞍和马镫发明后,马使来自亚洲大草原的匈奴人和一波接一波的其他民族对罗马帝国和后继国家造成了威胁,最后以蒙古人于公元13世纪和14世纪征服亚洲和俄罗斯的许多地方而达到高潮。只是由于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采用了卡车和坦克,马的作用才最后被取代,而不再是战争中主要的突击手段和快速运输的工具。阿拉伯骆驼和中亚骆驼也在各自的地理范围内起到了类似的军事作用。在所有这些例子中,驯养马匹(或骆驼)或改进对其利用的民族,在军事上拥有了对没有这些牲口的民族的巨大优势。
在征服战争中同样重要的是在驯养动物的社会中演化的病菌。像天花、麻疹和流行性感冒这类传染病作为人类的专化病菌而出现了,它们原是动物所感染的十分类似的祖代病菌由于突变而衍生出来的(第十一章)。驯养动物的人成了这些新演化出来的病菌的第一个受害者,而这些人接着又逐步形成了对这些新的疾病的强大的抵抗力。当这些有部分免疫力的人与以前从来没有接触过这种病菌的人接触时,流行病于是产生了,使99%的以前没有接触过这种病菌的人因之而丧命。从驯养的动物那里通过这一途径而最后获得的病菌,在欧洲人对美洲、澳大利亚、南非和太平洋诸岛的土著的征服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总之,动植物的驯化意味着人类的粮食越来越多,因而也就意味着人口越来越稠密。因此而带来的粮食剩余和(在某些地区)利用畜力运输剩余粮食,成了定居的、行政上集中统一的、社会等级分明的、经济上复杂的、技术上富有革新精神的社会的发展的先决条件。因此,能否利用驯化的动植物,最终说明了为什么帝国、知书识字和钢铁武器在欧亚大陆最早发展起来,而在其他大陆则发展较晚,或根本没有发展起来。在军事上使用马和骆驼以及来自动物的病菌的致命力量,最后就把粮食生产和征服之间的许多重要环节连接了起来,这我将在下文予以考察。
注 释:
1. 巴斯克语:欧洲比利牛斯山西部地区古老居民巴斯克人的语言。——译者
2. 希克索斯民族:来自亚洲的入侵者,从公元前18世纪末至公元前16世纪初统治埃及,其所建立之希克索斯王朝亦称“牧人王朝”。——译者
第五章 历史上的穷与富
很大一部分人类历史充满了穷富之间不平等的斗争:具有农民力量的民族与不具有农民力量的民族之间的斗争,或不同时期获得农民力量的民族之间的斗争。粮食生产在地球上的广大地区过去没有出现过,这并不令人奇怪,由于生态原因,粮食生产在这些地区现在仍然难以出现或不可能出现。例如,在史前期的北美洲北极地区,无论农业或畜牧业都没有出现过,而在欧亚大陆北极地区出现的唯一粮食生产要素是放牧驯鹿。在远离灌溉水源的沙漠地区也不可能自发地出现粮食生产,如澳大利亚中部和美国西部的一些地方。
迫切需要说明的,反倒是何以在某些生态条件十分适宜的地区在现代以前一直未能出现粮食生产,而在今天却成了世界上一些最富足的农牧中心。最为令人费解的一些地区,是加利福尼亚和美国太平洋沿岸其他一些州、阿根廷的无树大草原、澳大利亚西南部和东南部以及南非好望角地区的很大一部分。这些地区的土著族群在欧洲移民来到时还仍然过着狩猎采集生活。如果我们考察一下公元前4000年的世界,即粮食生产在其最早发源地出现后几千年的世界,我们可能也会对其他几个现代粮仓当时竟未出现粮食生产而感到惊异。这些盛产谷物的地区包括:美国其余所有的地区、英国、法国很大一部分地区、印度尼西亚以及非洲赤道以南的整个地区。如果我们对粮食生产追本溯源,它的最早发源地会再次使我们感到惊异。这些地方已完全不是现代粮仓,它们包括一些在今天被列为有点干旱或生态退化的地区:伊拉克和伊朗、墨西哥、安第斯山脉、中国的部分地区以及非洲的萨赫勒地带[1]。为什么粮食生产首先在看似相当贫瘠的土地上形成,只是到后来才在今天最肥沃的农田和牧场发展起来?
在粮食生产赖以出现的方式方面的地理差异也同样令人费解。在有些地方,它是独立发展起来的,这是当地人驯化当地动植物的结果。而在其他大多数地方,则是把别的地方已经驯化的作物和牲口加以引进。既然这些原来不是独立发展粮食生产的地区在引进驯化动植物后立刻变得适宜于史前的粮食生产,那么这些地区的各个族群为什么在没有外来帮助的情况下,通过驯化当地的动植物而成为农民和牧人呢?
在的确独立出现粮食生产的这些地区中,为什么出现的时间差别如此之大——例如,在东亚要比在美国东部早几千年,而在澳大利亚东部却又从来没有出现过?在史前时代引进粮食生产的这些地区中,为什么引进的时间差别也如此之大——例如,在欧洲西南部要比在美国西南部早几千年?另外,在引进粮食生产的这些地区中,为什么在有些地区(如美国西南部)当地的狩猎采集族群采纳了邻近族群的作物和牲口而最后成为农民,而在另一些地区(如印度尼西亚和非洲赤道以南的许多地方)引进粮食生产却引起了一场灾难,使外来的粮食生产者取代了该地区原来的狩猎采集族群呢?所有这些问题都涉及不同的发展阶段,而正是这些不同的发展阶段决定了哪些民族成了历史上的贫穷民族,哪些民族成了历史上的富有民族。
在我们能够指望回答这些问题之前,我们需要弄清楚怎样去确定粮食生产的发源地及其出现的时间,以及某一特定作物或动物最早得到驯化的地点和时间。最明确的证据来自对一些考古遗址中出土的动植物残骸所作的鉴定。大多数驯化的动植物物种在形态上同它们的野生祖先是不同的:例如,驯化的牛和羊形体较小,驯化的鸡和苹果形体较大,驯化的豌豆种皮较薄也较光滑,驯化的山羊角长成螺旋形而不是短弯刀状。因此,如果能在一处有年代可考的考古遗址认出驯化动植物的残骸,那就是有了强有力的证据,说明彼时彼地已有了粮食生产,而如果在某个遗址仅仅发现了野生物种,那就不能证明已有了粮食生产,而只能证明与狩猎采集生活相吻合。当然,粮食生产者,尤其是初期的粮食生产者,在继续采集某些野生植物和猎捕野兽,这样,他们遗址中的残余食物常常不但包括驯化的物种,而且也包括野生的物种。
考古学家们用碳-14年代测定法来测定遗址中的含碳物质,从而确定粮食生产的年代。这种测定法所依据的原理是这样的:碳是生命的无所不在的基础材料,它的成分中含有很少量的放射性碳-14,而碳-14会衰变为非放射性同位素氮-14。宇宙射线不断地在大气中生成碳-14。植物吸收大气中的碳,其中碳-14和普遍存在的同位素碳-12保持着一种已知的几乎不变的比例(约1与100万之比)。植物中的碳接下去构成了吃这些植物的食草动物的躯体,也构成了吃这些食草动物的食肉动物的躯体。不过,这些植物或动物一旦死去,它们体内碳-14含量的一半每隔5700年衰变为碳-12,直到大约4万年后,碳-14含量变得很低而很难测出,也很难把它同受到少量的含有碳-14的现代材料的污染区别开来。因此,从考古遗址出土的材料的年代可以根据该材料内的碳-14与碳-12的比例计算出来。
放射性碳受到许多技术问题的困扰,其中两个问题值得在这里提一提。一个问题是:碳-14年代测定法在20世纪80年代前需要比较多的碳(几克),比小小的种子或骨头里碳的含量多得多。因此,科学家们常常不得不依靠测定在同一遗址附近找到的材料的年代,而这个材料被认为是与残存的食物“有联系”的——就是说,是被留下食物的人同时弃置的。通常选择的“有联系”的材料是烧过的木炭。
但是,考古遗址并不总是把所有同日弃置的材料巧妙密封起来的时间容器。在不同时间弃置的材料可能会混杂在一起,因为蠕虫、啮齿目动物和其他作用力把地层给搅乱了。燃烧过的木炭碎屑最后可能因此而靠近了某个死去的并在几千年中或早或晚被吃掉的植物或动物。今天,考古学家们越来越多地用一种叫做加速质谱分析法的新技术来解决这个问题,这种新技术可以使碳-14年代测定法测得极小的样本的年代,从而使人们可以直接地测得一粒小小的种子、一块小小的骨片或其他食物残渣的年代。近年来用碳-14年代测定法测得的年代,有的是根据这种新的直接方法(它们也有其自身的问题),有的是根据旧的间接方法。但在有些情况下,人们发现用这两种方法测得的年代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在由此而产生的仍未解决的争论中,就本书的论题而言,最重要的也许是有关粮食生产在美洲出现的年代问题: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的间接方法测得的年代是远在公元前7万年,而较近的直接方法测得的年代则不早于公元前3500年。
碳-14年代测定法的第二个问题是:大气中碳-14与碳-12的比例事实上并不是严格不变的,而是随着时间上下波动的,因此,从某种不变的比例这种假定出发去计算碳-14年代测定法测得的年代经常会产生一些小小的错误。确定关于过去每个年代错误的程度,原则上可以借助古老树木记录下的年轮,因为只要数一数这些年轮,就可得到每个年轮在过去的绝对日历年代,然后再对用这种方法测定年代的木炭样本加以分析,来确定其中碳-14与碳-12的比例。这样,就可以对用碳-14年代测定法实测到的年代加以校正,来估计大气中碳比例的波动情况。这样校正的结果是:对从表面上看(即未经校正的)其年代介于公元前约1000年至6000年之间的一些材料来说,精确的(经过校正的)年代要早几百年或1000年。近来又有人用一种交替法开始对一些年代稍早的样本进行校正,这种方法所依据的是另一种放射性衰变法,它所得出的结论是,表面上看年代约为公元前9000年的样本的实际年代是公元前11000年左右。
考古学家们常常把经过校正的和未经过校正的年代加以区分,其方法就是对前者用大写英文字母来写,对后者用小写英文字母来写(例如,分别为3000B.C.和3000b.c.)。然而,考古文献在这方面可能很混乱,因为许多书和论文在报告未经校正的年代时都写作B.C.,而未能提到这些年代实际上是未经校正的。我在本书中所报道的关于过去15000年中一些事件的年代都是经过校正的年代。这就是为什么读者会注意到关于早期粮食生产问题本书中的一些年代与从某些标准参考书引用的年代存在着差异的原因。
一旦人们辨认出驯化动植物的古代遗存并确定其年代,那么人们怎样来确定是否这个植物或动物实际上就是在这遗址附近驯化的,而不是在别处驯化,后来才传到这个遗址来的?一个方法就是研究一下这个作物或动物的野生祖先的地理分布图,并推断出野生祖先出现的地方必定就是发生过驯化的地方。例如,从地中海和埃塞俄比亚往东到印度,传统的农民普遍种植鹰嘴豆,今天世界上鹰嘴豆的80%都是印度生产的。因此,人们可能会误以为鹰嘴豆是在印度驯化的。但结果表明,鹰嘴豆的野生祖先只出现在土耳其的东南部。鹰嘴豆实际上是在那里驯化的,这个解释得到了这样一个事实的证明,即在新石器遗址中有关可能是驯化的鹰嘴豆的最古老的发现来自土耳其东南部和叙利亚北部邻近地区,其年代为公元前8000年左右;直到5000多年后,关于鹰嘴豆的考古证据才在印度次大陆出现。
确定某个作物或动物的驯化地点的第二个方法,是在地图上标出每个地区驯化物种首次出现的年代。出现年代最早的地点也许就是驯化最早的地点——而如果野生物种的祖先也在那里出现,如果它们在其他地点首次出现的年代随着与推定的最早驯化地点距离的增加而渐次提早,从而表明驯化物种在向其他那些地点传播,情况就尤其如此。例如,已知最早的人工栽培的二粒小麦在公元前8500年左右出现在新月沃地。其后不久,这个作物逐步向西传播,在公元前6500年左右到达希腊,在公元前5000年左右到达德国。这些年代表明二粒小麦是在新月沃地驯化的,这一结论可以用以下事实来证明:二粒小麦的野生祖先的分布只限于从以色列到伊朗西部和土耳其这一地区。
然而,在许多情况下,如果同样的植物或动物是在不同的地点独立驯化的,那么就会出现一些复杂的情况。只要分析一下由此产生的不同地区的相同作物或动物标本在形态、遗传或染色体方面的差异,就常常可以发现这些情况。例如,印度驯化牛中的瘤牛品种具有欧亚大陆西部牛的品种所没有的肉峰。遗传分析表明,现代印度牛的品种和欧亚大陆西部牛的品种在几十万年前就已分化了,比任何地方任何动物驯化的时间都早得多。就是说,在过去1万年中,牛就已在印度和欧亚大陆西部独立地驯化了,而它们原来都是在几十万年以前就已分化的印度和欧亚大陆西部野牛的亚种。
现在,让我们再回到我们原先的关于粮食生产的出现这个问题上来。在世界上的不同地区,粮食生产是在何处、何时和如何发展起来的呢?
一个极端情况是:有些地区的粮食生产完全是独立出现的,在其他地区的任何作物或动物来到之前,许多本土作物(在有些情况下还有动物)就已驯化了。目前能够举出详细而又令人信服的证据的这样的地区只有5个:西南亚,亦称近东或新月沃地;中国;中美洲(该词用来指墨西哥的中部和南部以及中美洲的毗连地区);南美洲的安第斯山脉地区,可能还有亚马孙河流域的毗连地区;以及美国东部(图5.1)。在这些粮食生产中心中,有些中心或所有中心可能实际上包含了附近的几个或多或少独立出现粮食生产的中心,如中国北方的黄河流域和中国南部的长江流域。
图5.1 粮食生产发源中心。问号表示不十分肯定粮食生产在该中心出现是否确实不是由于受到其他中心粮食生产传播的影响,或(就新几内亚来说)最早的作物是什么。
除了这5个确然无疑出现粮食生产的地区外,另外还有4个地区——非洲的萨赫勒地带、热带西非、埃塞俄比亚和新几内亚——是争取这一荣誉称号的候补地区。然而,每一个地区都有某种不确定之处。虽然在非洲撒哈拉沙漠南沿的萨赫勒地带毫无疑问已有本地野生植物的驯化,但那里牛的放牧可能在农业出现前就已开始了,目前尚不能肯定的是:这些牛是独立驯化的萨赫勒牛,或者本来就是新月沃地饲养的牛,它们的引进引发了当地植物的驯化。同样仍然不能肯定的是,这些萨赫勒作物的引进是否接着又在热带西非引发了当地人对本地野生植物的无庸置疑的驯化,而西南亚作物的引进是否就是在埃塞俄比亚引发当地人驯化本地野生植物的原因。至于新几内亚,那里的考古研究提供的证据表明,在任何毗连地区出现粮食生产之前很久,那里就已有了早期的农业,但那里种植什么作物却一直没有得到明确的认定。
表5.1为在本地驯化的那些地区和其他地区扼要地列出了一些最著名的作物或动物以及已知的最早的驯化年代。在9个独立发展粮食生产的候补地区中,西南亚是植物驯化(公元前8500年左右)和动物驯化(公元前8000年左右)有最早的明确年代的地区;同时对于早期的粮食生产来说,它显然也是具有最多的用碳-14测定的准确年代的地区。中国发展粮食生产的年代几乎同西南亚一样早,而在美国东部则显然晚了差不多6000年。就其他6个候补地区而言,最早的得到充分证明的年代没有超过西南亚的年代,但在这其他的6个地区由于能够有把握确定其年代的遗址太少,我们无法肯定它们真的落后于西南亚以及(如果真的落后的话)落后多少。
下一批地区包括一些至少驯化了两三种本地植物或动物的地区,但这些地区的粮食生产主要依靠在别处驯化的作物和动物。可以把这些引进的驯化动植物看作是“祖代”作物和动物,因为它们创立了本地的粮食生产。祖代驯化动植物的引进使本地人过着定居的生活,从而增加了野生植物演化为本地作物的可能性,这些野生植物本来是他们采集后带回家偶然种下的,而到后来就是有意种植了。
表5.1 每一地区驯化物种举例
在三四个这样的地区,引进的祖代动植物来自西南亚。其中一个地区是欧洲的西部和中部,那里的粮食生产是在公元前6000年和3500年之间随着西南亚作物和动物的引进而出现的,但至少有一种植物(罂粟,可能还有燕麦和其他植物)当时是在本地驯化的。野生罂粟只生长在地中海西部沿岸地区。欧洲东部和西南亚最早的农业社会的发掘遗址中没有发现罂粟的种子;它们的首次出现是在欧洲西部的一些早期农村遗址。与此形成对照的是,在欧洲西部却没有发现西南亚大多数作物和动物的野生祖先。因此,粮食生产不是在欧洲西部独立发展起来的,这看来是很清楚的。相反,那里的粮食生产是由于引进了西南亚的驯化动植物而引发的。由此而产生的欧洲西部农业社会驯化了罂粟,随后罂粟就作为一种作物向东传播。
还有一个地区,那里由本地对动植物进行驯化,似乎是在引进西南亚的祖代作物后开始的。这个地区就是印度次大陆的印度河河谷地区。那里的农业社会出现在公元前的第七个1000中,它们利用的小麦、大麦和其他作物,是先前在新月沃地驯化的,然后显然再通过伊朗传播到印度河河谷。只是到了后来,由印度次大陆土生物种驯化的动植物,如瘤牛和芝麻,才在印度河河谷的农业社会出现。同样,在埃及,粮食生产也是在公元前6000年随着西南亚作物的引进而开始的。埃及人当时驯化了西克莫无花果和一种叫做铁荸荠的植物。
同样的模式大概也适用于埃塞俄比亚,那里种植小麦、大麦和其他西南亚作物已有很长的历史。为了得到作物,埃塞俄比亚人也驯化了许多可在本地得到的物种,这些作物中的大多数仍然只有埃塞俄比亚才有,但其中的一种(咖啡豆)现在已传播到全世界。然而,埃塞俄比亚人驯化这些本地植物是在西南亚驯化物种引进之前还是在引进之后,这仍然无从知晓。
在依靠从别处引进祖代作物来发展粮食生产的这些地区和其他地区,当地的狩猎采集族群是否从邻近的农业族群那里采纳了那些祖代作物,从而使他们自己也成了农民?或者,这一揽子祖代作物竟是由入侵的农民带来,从而使他们能够在当地以更快的速度繁衍,并杀死、赶走或在人数上超过本地的猎人?
在埃及,似乎有可能发生前一种情况:本地的狩猎采集族群原来都是以野生动植物为食,现在又有了西南亚的驯化动植物和农牧技术,于是就逐步停止吃野生食物。这就是说,使粮食生产得以在埃及开始的是外来的作物和动物,而不是外来族群。在欧洲大西洋沿岸地区,情况也可能如此,因为那里的狩猎采集族群在许多世纪中显然采纳了西南亚的绵羊和谷物。在南非的好望角地区,以狩猎采集为生的科伊族人,由于从遥远的非洲北部(归根到底还是从西南亚)得到了绵羊和牛而成为牧人(而不是农民)。同样,美国西南部的以狩猎采集为生的印第安人,由于获得了墨西哥的作物而成为农民。在这4个地区,粮食生产的开始几乎没有或根本没有提供任何说明当地动植物驯化的证据,也几乎没有或根本没有提供任何说明人口更替的证据。
另一个极端情况是:有些地区的粮食生产毫无疑问不但是从外来作物和动物的引进开始的,而且也是从外来人的突然到来开始的。我们之所以能如此肯定,是因为外来人的到来在现代也发生过,而且也与有文化的欧洲人直接有关,这些欧洲人在许多书中对所发生的事都有过描述。上面说的这些地区包括加利福尼亚、北美洲西北部太平洋沿岸、阿根廷的无树大草原、澳大利亚和西伯利亚。直到最近几个世纪,这些地区仍然为狩猎采集族群所占有——在前3个地区是美洲土著,在后两个地区是澳大利亚土著或西伯利亚土著。这些以狩猎采集为生的人遭到了陆续来到的欧洲农民和牧人的杀害、疾病的感染、驱逐、或大规模的更替。这些农民和牧人带来了他们自己的作物,所以在来到后没有对当地的任何野生物种进行驯化(澳大利亚的坚果树例外)。在南非的好望角地区,陆续来到的欧洲人不但发现了科伊族中以狩猎采集为生的人,也发现了科伊族中只有驯化动物而没有作物的牧人。结果仍然是:靠外来作物来开始农业,不驯化本地动物,以及现代人口的大规模更替。
最后,依靠外来作物来突然开始粮食生产和突然发生大规模的人口更替,这同一模式在史前时代的许多地区似乎多次出现过。由于缺乏文字记载,关于史前人口更替的证据必须从考古记录中去寻找,或者根据语言学的证据来加以推断。得到最充分证明的一些事例表明,人口更替现象毫无疑问是存在的,因为新来乍到的粮食生产者在骨骼方面同被他们更替的以狩猎采集为生的人有着显著的差异,同时也因为这些粮食生产者不但引进了作物和动物,也引进了陶器。以后的几章将对两个最明显的例子加以描述:南岛人从华南向菲律宾和印度尼西亚的扩张(第十七章)和班图人在非洲赤道以南地区的扩张(第十九章)。
东南欧和中欧使我们看到了一幅类似的图景,即粮食生产(依靠西南亚的作物和动物)和制陶的突然开始。这种突然的开始大概也与古希腊人和日耳曼人被现代希腊人和日耳曼人所更替直接有关,就像在菲律宾、印度尼西亚和非洲赤道以南地区旧有的人让位于新来的人一样。然而,原来的以狩猎采集为生的人和更替他们的农民在骨骼方面的差异,在欧洲不像在菲律宾、印度尼西亚和非洲赤道以南地区那样显著。因此,在欧洲人口更替的例子也就不那么有说服力或不那么直接了。
总之,世界上只有几个地区发展了粮食生产,而且这些地区发展粮食生产的时间也差异甚大。一些邻近地区的狩猎采集族群从这些核心地区学会了粮食生产,而其他一些邻近地区的族群则被来自这些核心地区的粮食生产者所更替了——更替的时间仍然差异甚大。最后,有些族群虽然生活在一些生态条件适于粮食生产的地区,但他们在史前期既没有发展出农业,也没有学会农业;他们始终以狩猎采集为生,直到现代世界最后将他们淘汰。在粮食生产上具有领先优势的那些地区里的族群,因而在通往枪炮、病菌和钢铁的道路上也取得了领先的优势。其结果就是富有社会与贫穷社会之间一系列的长期冲突。
我们怎样来解释粮食生产的开始在时间和模式上的地理差异呢?这个问题是关于史前史的最重要的问题之一,它将成为下面五章讨论的主题。
注 释:
1. 萨赫勒地带:阿拉伯语意为“沙漠之边”,指撒哈拉沙漠南沿的一条广阔的半沙漠地带,跨乍得、冈比亚、马里、毛里塔尼亚、尼日尔、塞内加尔和布基纳法索等国境。——译者
第六章 种田还是不种田
以前,地球上所有的人都以狩猎采集为生。为什么他们中竟有人会选定粮食生产呢?如果说他们这样做必定有其理由,那么他们为什么只是在公元前8500年左右在新月沃地的地中海栖息地这样做,后来仅仅过了3000年又在气候和地质构造方面相类似的西南欧的地中海栖息地这样做,而从来没有在加利福尼亚、澳大利亚西南部和南非好望角这些类似地中海栖息地的地方这样做呢?为什么新月沃地的居民不是在公元前18500年或28500年左右即已成为粮食生产者,而是要一直等到公元前8500年呢?
从我们现代的观点来看,所有这些问题初看起来似乎有点愚蠢,因为作为狩猎采集族群的不利条件似乎是显而易见的。科学家们经常引用托马斯·霍布斯[1]的话来形容狩猎采集族群的生活方式:“凶险、粗野、短命。”他们似乎不得不努力工作,每天为寻找食物而四处奔波,常常难免饥馁,他们没有诸如柔软的床铺和足够的衣裳之类的基本物质享受,而且年纪轻轻就死了。
事实上,由于富裕的第一世界公民实际上用不着亲自去做种植粮食的工作,所以对他们来说,粮食生产(通过远处的大农场经营)意味着较少的体力劳动,更多的享受,使人免于饥饿并获得较长的期望寿命。虽然农民和牧人构成了世界上实际粮食生产者的大多数,但其中大部分人的境况不一定就比以狩猎采集为生的人来得优越。对时间安排的研究表明,他们每天花在工作上的小时和以狩猎采集为生的人相比可能只多不少。一些考古学家已经证实,许多地区最早的农民同被他们取代的以狩猎采集为生的人相比,身材较矮小,营养较差,患严重疾病的较多,死时平均年龄也较轻。如果这些最早的农民能够预见到选定粮食生产的后果,他们也许不会决定那样去做。既然他们不能预见到这个结果,那么他们为什么还要作出这样的选择呢?
有许多实际情况表明,狩猎采集族群的确看见过他们的邻居在进行粮食生产,不过他们还是拒绝接受想象中的粮食生产的好处,而仍然过着狩猎采集生活。例如,澳大利亚东北部的狩猎采集族群几千年来一直同澳大利亚与新几内亚之间托里斯海峡诸岛上的农民交换物品。加利福尼亚的以狩猎采集为生的印第安人同科罗拉多河河谷的印第安农民交换物品。另外,南非菲什河以西的科伊族牧人同菲什河以东的班图族牧人交换物品,并继续摈弃农业。为什么?
还有一些与农民接触的狩猎采集族群最后的确成了农民,但那也只是在我们看来可能是经过极其漫长的拖延之后。例如,德国北部的近海族群,直到利尼尔班克拉米克文化时期一些族群把粮食生产引进距离南部仅仅125英里的德国内陆地区后1300年才采纳了粮食生产。为什么这些近海的德国人要等待这么长的时间,又是什么使他们最后改变了主意呢?
在我们能够回答这些问题之前,我们必须消除关于粮食生产起源的几个错误观念,然后重新系统地阐述这个问题。我们可能首先会理所当然地认为,粮食生产是发现的,或发明的,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从事粮食生产还是狩猎采集,这中间甚至不存在有意识的选择。具体地说,在地球上每一个地区,最早的选定粮食生产的族群显然不可能作出有意识的选择,也不可能有意识地把农业作为他们的奋斗目标,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农业,根本不知道农业是怎么一回事。相反,正如我们将要看到的那样,粮食生产是逐步形成的,是在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的情况下所作出的决定的副产品。因此,我们不得不提出的问题是:为什么粮食生产竟会发展起来,为什么它是在某些地方而不是在另一些地方发展起来,为什么它是在不同的时间和不同的地方发展起来,为什么它发展的时间不是更早一些或更晚一些?
另一个错误观念是:在到处流浪的狩猎采集族群与定居的粮食生产者之间必定是界线分明。事实上,虽然我们经常把他们分为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群,但在某些物产丰富的地区,包括北美洲的西北太平洋沿岸以及可能还有澳大利亚东南部,狩猎采集族群已经定居下来,但从未成为粮食生产者。在巴勒斯坦、秘鲁近海地区和日本的其他一些狩猎采集族群先是过起了定居生活,直到过了很久才采纳了粮食生产。在15000年前的狩猎采集族群中,定居群体的比例比现在要高得多,因为那时世界上所有住人的地方(包括一些最富饶的地区)仍然为狩猎采集族群所居住,而今天剩下来的狩猎采集族群只生活在一些贫瘠的地区,在那里游牧生活是唯一的选择。
相反,粮食生产者中也有流动的群体。新几内亚湖泊平原的一些现代游牧民族在丛林中开垦土地,种植香蕉和番木瓜树,再离开几个月重新过狩猎采集生活,然后回来看看他们的作物,如果他们发现作物在生长,就给他们的园地除草,接着再出发去打猎,几个月后再回来看看,如果他们的园地有了出产,他们就定居一阵子来收获和食用他们的产品。美国西南部的阿帕切族印第安人沿着季节性的固定路线变换营地,以利用牧场上可以预料的季节性变化。因此,从狩猎采集向粮食生产的转变,并不总是与从游牧生活到定居生活的转变同时发生。
另一个实际上已变得模糊不清的想象中的区别,是粮食生产者积极经营土地而狩猎采集族群采集土地上的野生物产这两者之间的差异。实际上,有些狩猎采集族群集中力量经营他们的土地。例如,新几内亚的从未驯化过西谷椰子和山露兜树的土著,却知道怎样来增加这些可食用的野生植物的产量,他们使用的办法是清除掉与这些植物争夺地盘的树木,使生长西谷椰子的沼泽地里的沟渠中的水保持清澈,以及砍掉成熟的西谷椰子树以促进新苗的生长。还没有达到种植薯蓣和种子植物阶段的澳大利亚土著,却能预先考虑到有关耕作的一些原理。他们用畬田的方法来处理地面上的蔓枝杂草,以促进在烧荒后长出来的可供食用的种子植物的生长。在采集野生薯蓣时,他们把可食用块根的大部分切下来,但把茎连同块根的上端重新埋入土中,这样块根就又可以重新生长了。他们挖掘块根疏松了土壤,并使土壤通气,从而有利于块根的重新生长。如果他们想要成为名副其实的农民,他们只需把茎连同剩下的块根一起带回家,重新栽在自己的营地里就行了。
粮食生产就是这样由狩猎采集族群发端于前,然后一步步发展起来的。并不是所有必要的技术都是在短时间内发展起来的,并不是所有在某一地区最后驯化的野生动植物都是同时驯化的。即使是在粮食生产以最快的速度从狩猎采集的生活方式独立发展起来的情况下,也要花上几千年时间才能从完全依赖野生食物转变为依赖很少几种野生食物。在粮食生产的早期阶段,人们采集野生食物和培育非野生食物是同时进行的,而随着对作物的依赖的增加,各种采集活动在各个时期的重要性减少了。
这种转变是逐步实现的,其根本原因是,粮食生产制度的渐次形成乃是许多关于时间和劳力分配的不同决定积累的结果。觅食的人同觅食的动物一样,只有有限的时间和精力,但他们花费时间和精力的方式却可以是多种多样的。我们可以设想一下,有这么一个早期的农民,他在早晨醒来时自问:我今天是不是应该用锄头给我的菜园子除草(预计从现在起几个月后可以出产出许多蔬菜),或是去摸点虾或蟹什么的(预计今天就可以吃到一点河鲜),或是去捕猎鹿(今天可能会得到许多肉,但更可能什么都得不到)?觅食的人和觅食的动物一样,都在不断地按优先顺序来作出分配劳力的决定,哪怕是无意识地也是一样。他们首先集中注意力于最喜欢的食物,或者能够产生最高报偿的食物。如果这些食物无法得到,他们就转向不太喜欢的食物。
在作出这些决定时要考虑许多问题。人们寻找食物是为了充饥果腹。他们也渴望得到一些特别的食物,如富有蛋白质的食物、脂肪、盐、甜水果以及只要吃起来味道好的食物。如果所有其他情况都相同,人们就用一种以最少的时间、最小的努力和最大的把握产生最大的回报的方法去寻找食物,从而追求在卡路里、蛋白质或其他特别的食物品种方面得到最大限度的回报。同时,他们也追求最小限度的风险:同按平均时间计算回报率很高但也很可能饿死的一种变化不定的生活方式相比,适中的然而可靠的回报显得更为可取。差不多11000年前最早的菜园的一个可想而知的作用是,万一在野生食物供应短缺时提供一个作为预防的食物储备地。
相反,男性猎人的行动往往要受到声望这类考虑的影响。例如,他们可能宁愿每天去猎捕长颈鹿,每月猎获一头长颈鹿,从而赢得伟大猎人的身份,而不是降低身份,每天确保采集到坚果,一个月背回家两倍于一头长颈鹿重量的食物。人们也受到看似随心所欲的文化偏好的影响,例如把鱼或者看作是美味,或者看作是禁忌。最后,他们的优先考虑还要受到他们所喜爱的生活方式的相对价值的严重影响,就像我们今天所能看到的那样。例如,在19世纪的美国西部,养牛人、牧羊人和农民全都彼此鄙视。同样,在整个人类历史上,农民总是看不起以狩猎采集为生的人,说他们粗野原始,以狩猎采集为生的人也看不起农民,说他们愚昧无知,而牧人则对这两种人都看不起。所有这些因素在人们关于如何得到食物所作出的不同决定中都发生了作用。
我们已经注意到,每个大陆上的农民是不可能有意识地去选择农业的,因为他们没有看到过他们的附近有任何别的农民。然而,粮食生产一旦在某个大陆的某个部分出现,邻近的狩猎采集族群就能看到粮食生产的结果,从而作出有意识的决定。在某些情况下,这些狩猎采集族群几乎是全盘接受了邻近的粮食生产制度;在另一些情况下,他们只选择其中的某些成分;在还有一些情况下,他们则是完全拒绝粮食生产,而继续做以狩猎采集为生的人。
例如,在欧洲东南部一些地区的狩猎采集族群,在公元前6000年左右迅速接受了西南亚的谷类作物、豆类作物和牲口,而且是同时全盘接受的。所有这3个成分在公元前5000年前的几百年中也迅速地传播到整个中欧。采纳粮食生产在东南欧和中欧可能非常迅速而且是大规模的,因为那里的狩猎采集生活方式所获较小,也不太有竞争力。相形之下,粮食生产在西南欧(法国西南部、西班牙和意大利)则是逐渐被采纳的,那里最先引进的是绵羊,后来引进的是谷物。日本从亚洲大陆采纳集约型粮食生产非常缓慢,而且是逐步实现的,这大概是因为那里的以海产和本地植物为基础的狩猎采集生活方式十分丰足的缘故吧。
正如狩猎采集的生活方式可以逐渐转换为粮食生产的生活方式一样,一种粮食生产制度也可逐渐转换为另一种粮食生产制度。例如,美国东部的印第安人在公元前2500年左右已开始驯化本地的植物,但也和墨西哥的印第安人发生交换关系,这些墨西哥印第安人在谷物、南瓜属植物和豆类三合一的基础上发展出一种更多产的作物体系。美国东部的印第安人采纳了墨西哥的作物,他们中许多人逐步抛弃了本地的驯化植物;南瓜属植物是独立驯化的,玉米在公元200年左右从墨西哥引进,但直到公元900年始终是一种主要的作物,而豆类则是在一二百年之后引进的。甚至偶然也有放弃粮食生产制度、复归狩猎采集生活的例子。例如,在公元前3000年左右,瑞典南部的狩猎采集族群采纳了以西南亚作物为基础的农业,但在公元前2700年时放弃了,重新回归狩猎采集生活,又过了400年才又一次恢复了农业生活。
所有这些考虑清楚地表明,我们不应该认为采纳农业的决定是在封闭状态下作出的,就好像那些人在这以前没有养活自己的手段似的。相反,我们必须把粮食生产同狩猎采集看作是相互竞争的供选择的办法。在狩猎采集外再种植某些作物或饲养某些牲口的混合经济,不但在和这两种“纯粹”经济竞争,而且也在和粮食生产比例或高或低的混合经济竞争。尽管如此,在过去的1万年中,普遍的结果一直是从狩猎采集转变为粮食生产。因此,我们必须问一问:是什么因素使竞争优势不属于前者而属于后者?
考古学家和人类学家仍在争论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之所以仍未解决,一个原因就是不同的因素可能在世界上的不同地区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另一个原因是怎样理清粮食生产出现过程中的因果关系问题。然而,我们仍然可以找出5个起作用的主要因素;而争论也主要是围绕这些因素的相对重要性而展开的。
一个因素是获得野生食物的可能性减少了。狩猎采集族群的生活方式在过去的13000年中变得好处越来越少了,因为他们所依赖的资源(尤其是动物资源)已不再那么丰富或者甚至消失了。我们在第一章中已经看到,大多数大型哺乳动物在更新世结束时已在南美洲和北美洲灭绝了,有些在欧亚大陆和非洲灭绝了,这或者是因为气候发生了变化,或者是因打猎的人的技巧提高了和人数增加了。虽然动物的灭绝在最终(在长期延迟之后)推动古代的印第安人、欧亚大陆居民和非洲人走上粮食生产道路方面所起的作用仍然可以争论,但在较晚近时期的一些海岛上却存在这方面的许多不容置疑的例证。最早的波利尼西亚移民在新西兰消灭了恐鸟和大批杀死海豹,并在其他波利尼西亚岛屿上消灭或大批杀死海鸟和陆鸟。只有在那之后,他们才加强了他们的粮食生产。例如,虽然在公元500年移居复活节岛的波利尼西亚人带去了鸡,但直到野鸟和海豚不再容易捉来充当食物时鸡才成了主要的食物。同样,促成新月沃地出现动物驯化的一个想得到的因素是野瞪羚的个体密度减少了,而在这之前野瞪羚一直是这一地区狩猎采集族群的主要的肉食来源。
第二个因素是:正如野生鸟兽资源的枯竭往往使狩猎采集活动好处不大一样,由于获得可驯化野生植物的可能性增加了,对植物进行驯化的做法可以得到较大的好处。例如,更新世结束时新月沃地的气候变化大大增加了野生谷物的产地面积,从而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收获大量的庄稼。这些野生谷物的收获就是新月沃地最早的作物——小麦和大麦——驯化的先声。
还有一个不利于狩猎采集生活的因素,是粮食生产可能最后依赖的一些技术——对野生粮食的收集、加工和贮藏的技术的长期发展。如果未来的农民不是首先弄清楚怎样对小麦进行收割、脱粒和贮藏,那么长在麦秆上的麦粒即使有一吨重,他们又能怎样去加以利用呢?公元前11000年后,各种必要的方法、工具和设备在新月沃地迅速出现,这些都是为处理当时新出现的大量野生谷物而发明出来的。
这些发明包括用来收割野生谷物的、装在木柄或骨柄上的燧石镰刀;从生长谷物的山坡把谷物运回家的篮子;给谷物去壳的石臼、杵或磨板;烘焙谷粒以免在贮藏时发芽的技术;以及贮藏谷物的地窖,有些地窖还抹上灰泥防水。在公元前11000年后新月沃地的狩猎采集族群的遗址中,关于所有这些技术的证据非常丰富。所有这些技术虽然都是为利用野生谷物而发展起来的,但也是种植粮食作物的必备条件。这方面的长期发展构成了植物驯化的无意识的第一步。
第四个因素是人口密度增加和粮食生产出现这两者之间的相互关系。在世界各地,凡是可以得到充分证据的地方,考古学家们都发现了人口密度增加与粮食生产之间出现相互联系的证据。哪个是因?哪个是果?这是一个长期争论不休的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是人口密度增加迫使人们求助于粮食生产,还是粮食生产促使人口密度增加?
这就是说,采纳粮食生产为所谓的自身催化过程提供了例证——这是一个在正反馈循环中自身催化的过程,这个过程一旦开始,速度就越来越快。人口密度的逐步增加,迫使人们去奖励那些无意中增加了粮食产量的人,以获得更多的粮食。一旦人们开始生产粮食并过定居的生活,他们就能够缩短生育间隔期,生出更多的人来,从而也就需要更多的粮食。粮食生产与人口密度之间的这种双向关系,说明了一种矛盾的现象,即粮食生产一方面增加了每英亩可摄入的卡路里的数量,一方面却又使这些粮食生产者的营养不及他们所继承的那些以狩猎采集为生的人。这种矛盾之所以产生,是因为人口密度的增加速度要稍高于粮食的增加速度。
以上4种因素综合起来,就能帮助我们了解为什么新月沃地向粮食生产的过渡开始于公元前8500年左右,而不是公元前18500年左右或28500年左右。在这后两个年代,狩猎采集活动所得到的报酬要比当时刚开始的粮食生产大得多,因为那时野生哺乳动物的数量仍然非常丰富;野生谷物的数量很少;人们还没有发明有效地收集、加工和贮藏谷物的必要技术;同时人口密度也没有高到需要十分重视从每英亩土地设法得到更多的卡路里。
结果,在地球上大多数适于粮食生产的地区,狩猎采集族群只能有两种命运:要么他们被邻近的粮食生产者所取代,要么他们为了生存只有采纳粮食生产的办法。在有些地方,因为那里的狩猎采集族群的人数本来已经很多,或者因为地理条件妨碍了粮食生产者从外面移入,所以他们有时间在史前时期采纳了农业,从而作为农民而生存了下来。这种情况可能发生在美国西南部、地中海以西地区、欧洲的大西洋沿岸以及日本的一些地方。然而,在印度尼西亚、热带东南亚、非洲赤道以南的大部分地区,可能还有欧洲的一些地方,狩猎采集族群在史前时代就已被农民取而代之了,而在现代的澳大利亚和美国西部的许多地方也发生了类似的更替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