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序(如果是从篇壹天开始读的,可以跳过这段)
这是我的第一本书。
我不知该如何作序,来开启这一本书的序幕,于是打开了主题为“一分钟教你学会序言怎么写”的教学网页。——五分钟过去了,我仍然完全没有学会任何技巧。 然而就在我坐下来,对着键盘敲击出这几行字之前的有岁月,都成了这本书的“序”。
31年。31千克。血钾1.3毫摩尔/升。七十余次空肠营养管置入术。多关节习惯性脱位。心脏起搏器。输液港。……我是一个“潜伏”在健康人群体之中的罕见病人——你可以这样定义我,如果你对“健康”的定义同大多数人一样。又或者,你可以慢慢认识我,从这本书开始。
还记得幼年时与爸爸闲聊,他问我“长大以后想做什么”。我说,如果我能好好长大,就写一首诗吧;如果大以后的世界太过糟糕,就写一个童话。
在人间,在路上,不知不觉已是三十余载的跌跌撞撞。我没有“凡走过必留下痕迹”的壮志,只希望自己能够多看看沿途的风景。
我对自己的定位从不是“罕见病人”,或者说,至少远不止是病患。这不是一则关于苦难的故事,遗憾的是,这也并不是一本关于“如何战胜苦难”的励志传说。我想聊的不是疾病,而是艺术、爱与自由,还有···生命吧。
如果可能的话,就让我再写一首诗吧,哪怕是在编织了无数个童话之后,也没关系。
1
幸运的人类
会被更纯净的生命收留
小狗可以统治地球,
可是小狗不想。
harper
血钾危急值,血压降低,血氧降低,体温升高,乳酸升高……看起来很像感染性休克是不是?但其实并没有什么严重的问题,对我来说只不过是疲劳过度之后的正常反应而已。
于是在“抢救室一日游”之后,我给自己放了一整天的假,毫无负罪感地刷了半小时短视频。隔着屏幕看到有人把流浪的小猫咪带回家中收养,他对小猫说:“从此你再也不是没有爸爸的小野猫了。”我忍不住给博主留下一句评论:“很好。从此你也不再是没有小猫的‘野爸爸’了。”
是谁捡到了谁,又是谁收养了谁呢?
2
我常常觉得是我的小狗Harper“收养”了我。经过二十五年的期盼,她在2018年的感恩节出现在我身边。她小小的,毛发乱乱的,安静又温柔。她身边的小狗同伴们都在雀跃地蹦跳,我俯下身,问小家伙们:“谁是我的Harper呀?”最安静的她对着我侧躺下来,闪着圆圆的大眼睛,伸出毛茸茸的小手轻轻拍拍我——就这样,arper从一群平平无奇的人类中选中了我,我再也不是没有小狗的“野人”了。
Harper很像我,不怎么吃东西,很喜欢发呆,安静又瘦弱,敏感又执拗。我常戏称她为“my biological puppy(血脉相连的亲生小狗)”,而她更是全然不记得自己的身世与来路,安心地当起了我们家的“嫡长狗”。Harper知道我爱她,Harper什么都知道。
3
“什么都知道”的Harper唯独不知道自己是狗。她很怕狗,同时怕猫,怕马,怕鸡,怕鹅,怕乌龟,怕金鱼……然而对这个世界心生畏惧的也不只是他,我们一同在命运的夹击中仓皇闪躲,我又何必苛责他。
在过去的六年里,Harper经历了牙龈炎、牙周病伴随颜面瘘、髌骨问题、疝气、卵巢肿瘤波及右肾、肥大细胞严重过敏反应、应激、低血糖、两次严重脑震荡、假孕腿摔伤、心脏扩张、麻醉时心跳骤降……每一次的化险为夷,每一次的否极泰来,都让这只不吵不闹不爱叫的小家伙成为当之无愧的勇猛小狗。我喜欢把她揽在怀里,热烈又夸张地称赞她的生命力。亲亲她的小鼻子,就印下一个约定。
4
我开始学着照顾自己,像学着照顾Harper一样手忙脚乱却义无反顾。我不再觉得自己是理所应当被忽视的元素。因为我的小狗满眼满心都是我。我依然畏惧人群,就像Harper怕狗那样莫名其妙而又合乎情理。但我不再试图去分辨我们在这世间的漂泊浮沉是自由还是流放,至少幸运的人类会被更纯净的生命收留——在它们的眼眸中,整个世界都温柔。
5
《然后的然后,我变成雨》
想伸手把窗子上的雨水擦掉
再擦掉整扇窗
窗内外就没有区别了
把夜晚的墨色擦掉
再擦掉月亮
夜晚与白天就没有区别了
然后我行走在云上
天与地也就没有区别了
再然后 我把自己也擦掉
我与世界也便没有什么区别了
然后的然后
我变成雨落在玻璃窗上
被谁的手擦掉了
6
写下这些文字的几个月前,我带着一只小小狗,搬进了有着大大落地窗的小小房间。床上、沙发上、地板上。我们相互偎依,看雨水裹挟着整座城市的重量奋不顾身地下坠,一起静待雨过天晴。
这个雨季却似乎永远都不会结束,每一场雨都好像是前一场雨的副本,是唯恐城市忘记了最初那场雨的刻意提醒,循环往复。我开始学着适应,在雨水的冲刷下深深浅浅地呼吸,如同在泳池中换气。
每一扇窗都成了模糊的滤镜。在雨水中浮沉的城市,是锈蚀的钢铁岛屿。
7
隔壁阿杜
隔壁的邻居收养了两只橘猫,我只有幸见过其中名为“阿杜”的一只——嗯,阿杜是在车底下被捡到的。
某天碰巧和邻居同时开了门,她家的猫咪阿杜与我家的小狗Harper猝不及防地打了照面。阿杜是猫,Harper是狗。阿杜很大,Harper很小。两只都很怂。两人两宠十二足,就这样呆呆站着,然后,打了招呼。
床头的声控灯似乎像我一样有着过度敏感的神经,常常在深夜被邻居的开门声点亮,傻傻地徒劳地发一会儿微光。以前的我会起身切断电源,而现在则是踏实地自言自语——“嗯,是阿杜妈回来了”,然后自看一会儿光,直到那光熄灭——喂,隔壁阿杜,你说,我们是不是总是在同一时间看到光?
8
小小的灯亮了又灭,灭了又亮,我蜷在床脚,把那光亮认作白昼,灯灭即黑夜。怀里卧着小小的柔软的小狗。小狗Harper永远乖巧,永远毛茸茸,永远像我一样无心分辨亮与暗、时间或空间。我们只知道有彼此相伴即心安,只知道不甚熟识的隔壁邻居有两只猫,而其中的一只名叫阿杜。
嗯,阿杜也是毛茸茸的。
9
灰色白兔
灰色白兔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像每一个故事的开头那么久远的时间里,一心想收养一只小白兔的小小的我站在兔笼前,从一群洁白灵动的小小生灵中捧出灰蒙蒙的一团——我选中了一只“灰色的小白兔”。
我给它取名为“刘豆包”,把它安顿在相当于人类世界三室一厅的笼子中,隔着漆成艳俗玫红色的金属丝网,去寻它灰色绒毛中的两只晶亮的眼珠。它也定定看着我,透过漆成艳俗玫瑰红色的金属丝网,好像我才是笼中的困兽。我在刘豆包安然又悲悯的眼神中露了怯,手忙脚乱地打开笼子,请它出来——刘豆包坦坦荡荡踏出笼子,从此便再也没有回去。
10
小小的我以为所有的兔子都叫“小白兔”,而灰色的刘豆包也并不在意我的误解,正如他不在意我的其他任何想法那样。它对胡萝卜与白菜叶不屑一顾,每天刨土,吃肉,四脚朝天晒太阳,在花盆中解决内急,钻进毛绒拖鞋小憩。
刘豆包对一切花花草草有着莫名其妙的探索欲,终于在一个雾蒙蒙的午后因吞食了某株长成艳俗玫红色的郁金香而中毒暴毙。我和爸爸学着它从前的样子刨土,在院落中挖出一个浅浅的坑,把它葬在不久前栽种的小竹林下,沉痛又郑重地作别——别了,刘豆包;别了,我们唯一的灰色白兔。
11
后来很多年过去了,过去了任几株细瘦的竹子长得郁郁葱葱那么久的时间,我依然时不时地想起刘豆包,想起它作为一个探索者的一生。偶尔也会暗自思忖,当初若是把他囚禁于笼中,远离自由的天空与明媚的毒物,他的生命或许会更久一些吧?我始终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也曾跟相熟的宠物医生轻描淡写的提及“我曾结识过一只灰色的小白兔,后来它吞噬郁金香自尽了”。医生笑着纠正:那叫‘误食’不叫‘自尽’。我也笑笑,心里却始终觉得他是自尽。
后来又过了很多年,我在一个雾蒙蒙的日子,在与初见刘豆包时的那家宠物店长得很像的一家店里买下了一个笼子——笼子由金属丝网编织而成,被漆成了艳俗的玫红色。我把笼子带回了家,安放在刘豆包沐浴过阳光的斑驳地面上,拨开小小的门,悄悄探进头去——我的灰色白兔再也没有踏进过任何一个笼子,哪怕自主选择的囚禁也是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