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剧《长椅》（精编版）

原著：〔苏〕A·盖利曼

翻译：郭家申

剧本提供：海子文字铺

剧本精简改编：Vo林敬童

一、作者及作品简介：

A·盖利曼14岁踏上谋生之路，当过工人、工程师和党委书记。1963年毕业于基什尼奥夫大学。1975年，处女剧作《一次会议的记录》在苏联50多家剧院上演，从此声名鹊起；电影剧本《奖金》获第八届全苏电影节大奖；他是继N.F.波戈廷、I.德沃列茨基之后生产剧重要的代表人物。

《长椅》是盖利曼的代表作之一，作为各大艺术院校的教学片段被反复排演，其经典性毋庸置疑。

二、剧情简介

他与她在⼀个公园邂逅了。

他对她，充满热情；她对他，满是嫌弃。

他告诉她，自己离婚三年了，孤单⼀⼈，想到她家做客去；她告诉他，自己与儿子生活在⼀起，他已经到她家做过客了……

故事就这样，以幽默风趣的⽅式开始了，⼀个惊奇接着⼀个惊奇；⼀个反转接着⼀个反转。

观众会在轻松愉快开⼼的笑声中，感受到⼀丝生活的艰辛与无奈。现实是残酷的，但善良、幽默、热情，永远是抵御外界困扰的有力武器。

三、角色介绍

他：一个相貌英俊、身材干练的男子，出现在公园林荫道游人不多的地方，看上去有四十五岁，穿着不甚讲究，旧牛仔裤，绿绒布夹克，衬衫没系领带，一双深蓝色的眼睛，闪露出某种轻佻的目光。

她：一位少妇，穿一件连衣裙，肩上搭着一只手提包，瓜子脸，相貌清秀，披肩长发，大披肩，中等个头，胸部丰满，年龄在三十五至三十七岁之间。

四、剧本正文

（时间：1941年6月21日，苏德战争爆发前1天。

莫斯科城市公园内，乐声飘扬，木马旋转，售货亭生意繁忙，气球腾空而起，人们在公园游逛。

他登场了，出现在公园游人不多的地方，走在林荫道中间，不时朝左右两边张望，目光只打量长椅上坐的少妇和姑娘。

搭讪了几次，都被人家毫不客气地轰走，灰头土脸、一无所获的他，买了一份报纸，找了一把没有人的长椅坐了下来；

打开报纸，通篇都在讨论，与德国的战争是否爆发、何时爆发，他被弄得愈发心烦意乱，把报纸扔在了旁边；

背后忽然传来一种奇怪的、不很熟练的口哨声，她此时登场，站在长椅后面，向他露出神秘的微笑。）

她：（柔声细气）晚上好啊，亲爱的。

他：（意外的惊喜）晚上好，亲爱的！

她：（将夹着香烟的手向他伸去）请问，可以借个火儿吗？

他：（忙从口袋里取出一盒火柴）可以，当然可以！像您这么美丽的太太，（划着火柴）我这儿随时都备着！

她：（吸了一口）嗯，谢谢。（指长椅）请问，我可以坐吗？

他：什么叫可以坐吗？我简直无法想象，要是没有您的陪伴，这以后的日子，我可怎么过呀！

她：（优雅地坐下）是吗？你这嘴还挺甜的。

他：（紧贴着她坐下）哎哟，您怎么知道我嘴甜啊，难不成您尝过啊？哈哈（俯耳细语）我叫尼古拉·柯里亚，您呢？

她：我整个人都在这儿了，你还需要知道我的名字吗？

他：（欲火中烧，左臂从她背后伸了过去，搂抱她）哎哟，这可太好了，我的宝贝儿，我看出来了，您是那种不重形式，只重实际的女人！这可太好了！

她：（抗拒地甩开他的胳膊）那你是哪种男人呢？

他：（右臂也伸了过去，将她抱在怀中）我是个喜欢自由自在的男人！

她：（用双肘顶住他的前胸）是吗？

他：（紧紧抱住她）没错儿！我自己当自己的家！

她：自己当自己的……随你的便，不过，请你放尊重一点，把胳膊收回去！

他：（感到有点莫名其妙）对不起。

她：（口气严肃）我说过了，把你的胳膊收回去！

他：（仍紧紧地搂住她）我也说过了，对不起！我是到这儿出差的，人生地不熟，整整三个月，我都快憋疯了……

她：（用力挣脱出来，推开他）放开我！真不要脸！

（她气呼呼的，仿佛要啐他一口，可又没这么做。她整了整衣服，理了理头发，又坐回长椅，只是离他稍微远一些。

她神色严峻，从手提包里又取出一支香烟，拿出火柴，原来她自己带有火柴，点着，抽了起来。

他狡黠地朝她这边窥探着，自己也抽起烟来。就这样，他们坐了一会儿，各抽各的烟。

待她稍稍平静，他站起身，把烟头扔进垃圾箱，向她走去。她转过身，不搭理他）

他：（他在旁边坐下，保持一段距离）对不起，请原谅。（她继续抽烟，不理他）我真诚地请求您原谅。对不起，我看错人了。

她：（转过身来，怀有敌意）什么意思？

他：请相信我，我说的全是真心话。我以为，您是那种得靠蛮力才能征服的女人，这种女人表面抗拒，其实是半推半就。可对不起，这次我错了，您不是这种女人。

她：你早就……错了，你这种人就不该出生到这世上来。

他：或许吧。我不想为自己辩护，人总得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对了，您去过斯大林格勒没有？

她：没有！

他：有一回，我去那儿出差，在街心花园，看到长椅上坐着一位太太，我就过去和她搭讪，她也很乐意和我聊天。于是我就朝她靠近了一点儿（说着也朝她靠近了一些），进展很顺利，我就这样一点一点向她靠近（又向她靠近一些），再靠近……您放心，我不会碰您的。我这是在讲故事，得表演给您看，不然我怕您听不明白。于是，我伸出手去，搂住了她的腰（手伸向他的背后，但没碰着她），可就在我要去吻她耳朵的时候……突然，有人冲过来，朝我下巴就是一拳，打得我两眼乱冒金星！打我的人，是她丈夫。闹了半天，我来之前，他们两口子刚吵过架，她丈夫坐在旁边赌气，而那个臭娘们为了气他，就故意跟我调情。您想象得出吗？我被揍了个鼻青脸肿，人家夫妻俩反倒和好如初，最后还回过头来朝我哈哈大笑！真是他妈的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可惜啊，我要是一眼就能看准对方是什么人，我就不会犯下这么愚蠢的错误了。现在，在您眼里，我肯定是个臭流氓。其实，我知道这样挺冒昧，可我还是很想问个问题，请问您是……一个人生活吗？（她叹了口气）您不是一个人？还是……一个人？

她：两个人……

他：是和妈妈一起生活？（她沉默不语）……儿子？……我猜对了吧？……对，是儿子！（指她的手提包）有照片吗？（她愤愤地叹了口气）请问，能给我看看？和您说实话，我特喜欢孩子……真的。我有一个女儿，今年20岁， 一个月前结婚了，可我的前妻不准我去参加婚礼。好啦，就让我看看照片吧，给看看吧。（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张照片，递给他。照片上有她和她十岁的儿子）哎哟喂，这小家伙长得可真漂亮啊，这大眼睛，这小脸蛋，真可爱，长得可真像你啊，简直一模一样。哎，孩子叫什么名儿啊？

她：维佳……

他：维佳？这名儿好！真不错，维佳……呃……现在……他在家吗？

她：没有，在列宁格勒参加夏令营。

他：哎呀，真是个好孩子（吻照片），这小家伙多懂事啊，让妈妈能好好休息散心。就冲你这么懂事儿，叔叔明天就得跟你妈妈去百货公司给你买好玩儿的去。对了，维佳有自行车吗？（她从他手中一把抢过照片，转过身去）哎，我这儿问您呢，孩子有自行车吗？

她：看不出来，你还挺大方。（将照片装进手提包）

他：您这话儿说的，一个女人对我好，能让我称心如意，那像我这样每月工资有四百多卢布的人，为什么不能慷慨解囊呢？（她发出讥讽的笑声）嗨，怎么了？我只不过是个正常的男人，我不是世上最坏的男人，可男人终归是男人，想问题肯定跟女人不一样。比方说，我现在就有一个您意想不到的好建议。（她仔细听着）您知不知道，再过（看表）四十分钟，这熟食铺子可就要关门了？

她：（失望地）呵呵……

他：您不用这样儿。有的人会说（学着他们的样子）“这像什么样子，也太不检点了！刚认识，就上床啊！”可把话说回来，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呢？因为那家熟食铺子一会儿就下班了，咱们得抓紧时间。（她嫣然一笑，这时他靠得更近了，友好地搂住了她）我看，就这样吧，时间紧迫，咱们就现在就出发，到熟食铺子里，您要什么，我就买什么……然后，咱们叫辆出租车，到您家做客去！（静候她的回答）

她：你还真想得出来！

他：我的建议不错吧？

她：不错，很不错！

他：（高兴地）那咱们现在就走吧？

她：（脸沉下来）走……上哪儿去？

他：什么上哪里去？到您家里去做客呀……

她：是吗？可你已经到我家去过一次了！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尼古拉·柯里亚？可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你上次告诉我的名字，是尤拉·奇卡！

（他傻眼了，用吃惊的眼光盯视着她，努力从大脑中寻找关于她的记忆）

他：你……你说什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她：（粗暴地）我说……你已经到我家去过一次了！怎么， 不记得了？

他：我……去……去过你家？

她：你去过！要不要我现在脱光衣服，让你再认一认？

（他把身子挪开一点）

她：你想上哪儿去！告诉你说吧，今儿你要是想不起我来，就哪儿也别想去！你这个混蛋！ （抓住他上衣的衣领使劲摇晃）你给我好好想！快想！

他：哎哟，轻……轻……轻……轻点，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咱别这样儿，咱别这样儿……这……这有人看着呢……

她：啊呸！你还知道不好意思？你瞧瞧我，仔细瞧瞧……怎么？想不起来了？想不起来一年前被你骗上床的女人了？你个混蛋！

他：别别别……我想……我这就想……您……您是……

她：说呀，我是谁？

他：您……您是……瓷器厂的冬妮娅？

她：啊呸！（抓住他上衣的翻领朝自己身边拽）你给我说清楚，冬妮娅是谁？你到底骗了多少女人？我真想把你这双眼珠子给抠出来！（甩开他，站起身，拿起手提包）告诉你，我不是瓷器厂的，我是袜子厂的，你这个混蛋！（离去）

他：（一跃而起，高兴得喘不过气来）等等，我想起来了，薇拉！你是………薇拉！

（她停下脚步，思忖片刻，转过身来，轻蔑地看着他。）

她：想起来了？哼，难得啊，你还知道脸红。说吧，是全想起来了，还是只想起了一点儿？

他：（悔恨、果断地）全想起来了！

她：真的全想起来了？

他：真的……

她：好啊，那你说说吧，我们是在哪里认识的？

他：这里……就在这个公园。你就坐在那儿（指那边）……在喷泉旁边……你当时心情不好，我还劝你来着……

她：嗯，那后来呢？

他：后来……后来咱们就走了……不……不是，咱们先逛了会儿街，在咖啡厅里喝了点东西，然后就到了熟食铺子，最后去了你家。

她：再后来呢？

他：再后来……就到了你家呀……

她：到了我家之后呢？

他：到了你家之后……就在你那儿过夜了……

她：哼，再然后呢？

他：再然后……我……呃……这个……就……就走了……

她：嗯，临走时，你跟我怎么说的？

他：呃……我说……我很快就回来……把行李拿过来，以后……以后就和你一起……过日子……

她：那你回来了吗？说呀，你回来了吗？回答我！

他：呃……没有……

她：为什么？

他：因为……我无话可说。

她：（火冒三丈）混蛋！你这个骗子！臭流氓！挨千刀的畜生……

他：（打断她的话。垂头丧气地）哎哎哎，咱别骂人行吗……

她：早知道你是这种人，我还不如一刀把你给阉了……

他：别别别，薇拉，咱别这样……有人看着呢……

她：滚蛋！你知不知道，你走了之后，我和傻瓜似的在家里苦苦等着，左等你不回来，右等还是不回来，我吓坏了，担心是不是出租汽车出事了，你受伤了。我大半夜跑到派出所去报案，人家警察一问，我才想起来，我只知道你叫尤拉，还不知道你姓什么，被警察好一通笑话！你知道我受了多大委屈吗？现在你又成了柯里亚！给我说实话，你到底叫什么？

他：呃……好吧……我的真名叫……阿列克赛……

她：你叫什么？

他：阿列克赛。

她：阿列克赛……哼，你现在又成了阿列克赛！该死的混蛋！告诉我，半夜三更的，你当时急着上哪儿去？是去找别的娘儿们吗？是我不够漂亮？还是跟我在一块儿不开心？

他：不，你很好，和你在一起很开心，真的……

她：那你为什么要骗我？难道就不能早上走吗？

他：可我出差了那么久，该回去了，我订的飞机票是那天晚上的……而且，还得收拾行李……

她：（久久盯视着他，痛心地）你就是个畜生……

他：（皱起眉头）薇拉，对不起，我错了，你就别骂我了……

她：（越来越有气，忽然站起身，抓起树旁的一块砖头）你这个混蛋，我真想把你一砖头拍死，也省得你再祸害别人！（虚晃了两下，还是把砖头扔了）混蛋……

（他低头坐着，木然不动。她恶狠狠地望着他的后脑勺。忽然她看见他的肩头在颤抖， 一下、两下，他在哭。）

她：（嘲弄地）行了，别装了！（把他扶起来，看到了他满脸泪水）我的天哪，你是学表演的吗？说哭就哭？（从提包里取出一块手帕，塞进他手里）擦擦眼泪，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也不嫌丢人。

（他丢开她的手帕，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帕，擦了擦湿润发红的眼睛。她从地上捡起自己的手帕，收进包里。这时，他身子突然一晃， 一头扎在她的膝上。）

她：哎哎哎，干嘛干嘛？（一边用双手将他往外推，一边低头望着他，像看一条偎依到跟前的小狗似的）别耍无赖啊！（他索性凑得更近些，干脆将头扎进她的怀里）喂！好了，好了！你听见没有？（用力将他的头从膝盖上推开）够了！要哭到别的女人那儿哭去，讨厌！

（她使劲甩开他，但他紧抓住她的衣裙不放。她掰开他的手，他又抓住她的手提包）

他：薇拉，我求你啦，不要离开我，我不想再失去你………（他松开手提包，当即抓住自己的衣襟）哎哟……哎哟……啊……啊……坏了坏了坏了…… （呻吟、皱眉）

她：嘿，你怎么了？

他：这里……（指着胸口）这里闷得慌……啊……好难受（转过身去，哼哼不止）

她：（坐在他对面）要速效救心丸吗？

他：（摇摇头）没事儿，没事儿，一会儿就好了……缓一缓……缓一缓就好……

她：你经常犯病吗？严重吗？没去医院看看？

他：（气喘吁吁地）没事儿……不严重……只是偶尔……

她：你家在哪儿？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他：薇拉，我没有家。

她：为什么？

他：我离婚了，把房子给了我前妻和女儿，只留下了户口，在库尔斯克……好了，薇拉，我很不舒服，请带到你家里去吧

她：别着急！ 多呼吸点新鲜空气，对你有好处。你离婚很久了吗？

他：（皱眉）三年了。

她：不对吧，上回你就说三年了，怎么现在还是三年？

他：（尴尬）薇拉，我……我上回没说实话。好吧，我求你了行吗，就让我到你家里去吧，到时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咱们走吧……

她：等等，我还得弄清楚，你和你老婆，到底是谁提的离婚？我可记得上回你说……

他：（打断她的话）薇拉……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你何苦这么刨根问底啊？亲爱的，咱们都一年没见了，你抱抱我好吗……哪怕只抱我一下也好啊……来，薇拉，抱抱我……求你了，抱抱我吧（她脸色阴沉，他把脸紧紧贴在她丰满的胸前，她没有避开）薇拉……我们走吧，去你家好吗……

她：不用急。我还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再找个人结婚？

他：（舒展一下身子，好像舒服了一些）唉，薇拉，薇拉，上一段婚姻太糟了，害得我几乎都有点结婚恐惧症了。你是不知道啊，我的前妻不是个温柔的女人，脾气特别大，一会儿争风吃醋，跟踪盯梢；一会儿纵情玩乐，放荡不羁；稍不如意，就寻死觅活。在家里，她更是什么活儿也不干。做饭、洗碗、送女儿上学，都得我来干，只要我不干，家里就乱得一塌糊涂！如今，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真不敢再想结婚的事儿了，只想自己一人，清静悠闲，逍遥自在……行了吧，薇拉，我说得够清楚了吧，咱们走吧，说这些没意思……（欲起身）

她：（抓住他）可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像你前妻那样……

他：薇拉，我不是傻瓜，明白你的意思，你想找个人嫁了，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可我不行，我没法再过夫妻生活的了……

她：啊？你那方面不行了吗？

他：不不不不……你误会了，我那方面没问题！我只是没法和一个女人相处很久。可所有的夫妻不都是这样吗？在一起生活的时候，刚开始还行，可时间一长，各种差异、矛盾、分歧、争吵，都会接踵而来，这种磨合我已经经历过一次了，痛苦不堪，我可真没勇气，再经历第二次。

她：那是因为，你还没遇上合适的女人。你知道吗，我经常给自己描绘这样一幅图画：每天傍晚，我都会在门口迎接我亲爱的丈夫，甭管多累，我都会亲热地将迎他进屋，给他洗澡，再端上香喷喷的饭菜……然后一起上床睡觉，那时我会对他说，亲爱的，你不在家的时候，我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没有，就一心一意地等你回家……你能想象得出吗，我就像个傻瓜那样幻想着，幻想着他听了我的话，会高兴得流泪、吻遍我身上每一个地方……（她脱掉鞋子，双脚放在长椅上，脑袋靠在他腿上）听着，阿列克赛，我不喜欢你的放荡不羁，可像我这样一心一意的傻女人，你就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了！

（他深为感动，俯身去吻她的嘴唇和头发。）

她：（推开他，坐起来）别碰我！你不要以为，我非缠着给你当老婆不可。我说这些，只是想让你明白，如果你这一次真想去我的家，就不能再以情人的身份，而是以丈夫的身份。

他：唉，薇拉，谢谢你，谢谢你对我这么真诚，可……可也许是我脑子有什么毛病，我现在真的不愿去想这么复杂的问题……亲爱的，求求你了，今天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带我到你那儿去吧……让我睡哪儿都行，一切都听你的……睡沙发、打地铺都行……薇拉，去年我们在这里偶然相遇，今天又在这里相逢，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咱俩是有缘分的，这肯定是命运的安排。

她：你个混蛋，到这会儿了，还想忽悠我。你知道吗，这一年来，我每天傍晚都会来这个公园，我们之所以相逢，完全是我自己找上门来的。就在你和一个金发女人搭讪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坐着，你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可我认出了你，然后跟着你，一直到这里。这就是你说的命运的安排！

他：原来是这样，既然如此，那咱们就把话挑明了吧。薇拉，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可我现在没法承诺你。如果你今天就是不许我进你的家门，那我就只能走了……

她：这样吧，你先自己坐会儿……我去去就来。

他：啊？你要干嘛去？

她：我离开一会儿……（站起身）回来之后，给你喝肉汤！（微微一笑）

他：（将她拉到身边，让她坐在他腿上，吻她）薇拉，你答应了，对吗？你答应让我住下了，对吗？

她：（挣脱出身子）你这次出差多长时间？

他：三个月，只过去了一个星期。

她：（坚定果断地）阿列克赛，我给你提个建议吧，你今晚可以去我家，也可以住在那里，我们同居两个月，试试看能不能在一起生活。如果我们过得很好，你就得答应我，和我结婚，再去库尔斯克，办理辞职，把户口迁移到莫斯科。当然了，如果你懒得跑这一趟，我可以帮你把身份证寄过去，让他们把你迁出来。

他：（有些惊慌不安）呃……行啊……不过，薇拉，我得先给你打个预防针，我这人吧，毛病挺多的……

她：好啦，咱们慢慢相处、互相了解吧，你好好对我，我也会好好对你。现在维佳不在家，等他回来了，咱们再商量接下来怎么办……

他：孩子的事儿，你不用担心，还是多操心你自己吧！

她：你对自己也多操操心吧！懂吗？（微微一笑，拥抱他， 吻他）

（两人拥抱着站起来，站起来后又吻，天气有点凉，她取过了他的夹克穿上。）

她：……我很快就回来。

他：要我跟你去吗？

她：我自己认识路。（吻一下他的嘴唇，跑下）

（剩下他一人，天色完全黑了下来，这偏僻的公园角落什么人也没有。他看看表，担心地叹了口气，对自己的心思露出神秘的微笑。他点着烟，仰面朝天地躺在长椅上，哼起《姑娘送战士上前方》的曲子。

薇拉回来了，她的脸色很难看，步子慢腾腾的，无精打采，手提包拖着地，神色忧郁，嘴角上挂着一丝莫名其妙的苦笑，几乎要哭的样子。）

他：（停吹口哨，翻身跳起）你怎么了？愁眉苦脸的？（笑）要不要我给你讲个笑话？哈哈，跟你说，上回我们有个旅行团在巴黎……

她：（脱下夹克，递给他）下回记着点，别忘了把你的身份证留在家里……

他：（心虚，接过夹克）你说什么？

她：我看到了你的身份证。

他：（脸色一阵发白）啊，原来是这样！（迅速从里面的口袋中取出身份证，然后又放回去，穿上夹克）那……那你都知道了……可是，你怎么能这么做？没经过别人同意，你就……

她：（含着眼泪）对不起，原来你的真名是费多尔·库兹米奇……在公共汽车厂工作……你就住在这里的红军街，有一个儿子，根本就没有离婚，也不需要出差……（满面泪水）

他：（坚决地）唉……说完了吗？对不起……（她在哭）……一切都是我的错，那我现在走吧……

她：不，应该是我走，我真是个傻女人，傻得无可救药……

他：（在她面前蹲下）你想听我解释吗？我是真的离婚了，可我又舍不得花钱，去办理新的身份证，所以就一直还用着旧的身份证，上面依然盖着已婚的图章……我原本打算，今天上床以后再告诉你的……可现在已经没这个必要了……

她：（毅然决然地站起身来）无所谓，反正你现在说什么，我也不相信……

他：（扶她坐回去）等等，你先别走，冷静一下，听我说，我把一切都告诉你。我在莫斯科的公共汽车厂当供应科长，有一个儿子。三年前，我跟老婆离了婚，我不骗你，我们真的离了婚。她是个护士，列宁格勒护士学校毕业，对我一直不满意……说我这个人素质不高，不爱读书，不善于跟人交往……后来，她出轨了……是她们医院里的同事……于是，我们就离了婚，可单位那边又不给我分配新房，只能暂时住在一起……

她：我不相信你的话！

他：那这样行不行，明天我就去派出所，交九十卢布，办理新的身份证，到时候他们把离婚的图章盖在我脑门上都行！ 这总可以了吧？

她：我不相信你的话！

他：随你的便！你爱信不信。

（理了理头发，准备离去）

他：等等，你有笔吗？

她：（疑惑）你要干什么？

他：把笔给我。（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支圆珠笔，递给他。他拿起长椅上的报纸，撕下一块，写着什么。然后将圆珠笔和纸片递给她）拿着。（她疑惑地望着他，神色阴郁）这是我家里电话。她叫安东尼娜·彼特罗夫娜。（看表）她应该在家，你现在可以给她打电话，问问她，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她：（只接过了圆珠笔）我不想打电话。

他：为什么？

她：你就是说出大天来，我也不信！

他：你还要怎么样？难道你以为，我来公园之前会先和一个女人串通好，让她在电话里冒充我的前妻吗？拜托，我又不是上帝，我怎么能预测到今天会遇到你啊？

她：那你和我说清楚，去年的那个晚上，你火急火燎地离开，一去不返，到底是去干什么了？你不是三年前就离婚了吗，难道还怕你前妻查岗吗？

他：那几天，我儿子一直在生病，我前妻要在住院病房里值夜班，我担心孩子，才急着要回去。第二天，她一回到家，就朝我扑过来，又是哭，又是闹，希望跟我重归于好。她说，她的确在外面有过男人，还打算嫁给他，后来这事儿吹了；她过得很不好，就想再和我复婚……我……我……为了孩子，就勉强答应了，再跟她重新过一段试试……薇拉，对不起，非常对不起，可事情就是这样……从你那儿回家之后，我又跟她睡到了一张床上。一想到她被别的男人碰过，一想到她出过轨，我就觉得特别别扭，所以整整两年我都没碰过她……我们回不到过去了，一切全都完了……所以，你尽管放心大胆给她打电话，证实一下我说的是不是真的……（递给她纸片）拿着。

她：（不接纸片）那你为什么要骗我说，你有一个女儿呢？

他：好好好，这件事儿上，我没什么好解释的，就是纯粹撒谎了。有什么办法呢，可能我的想象力太丰富了，也可能我一直想要个女儿，却只有儿子，只能过过嘴瘾，来弥补这个遗憾。（笑） 薇拉，听我说，咱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哎，你说咱俩从认识到现在，才多长时间，上次是四个小时，这次（看表）才两个小时，一共六个小时。这就是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至于以后你我合不合适，只有上帝知道！对不起，这话有点不中听，可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吗？那我就只能实话实说！好了，该解释的，我都解释清楚了，如果你还想走的话，就请走吧，我不会再拦你。

她：（原地不动）那么……离婚后的这三年中……你就没有过别的相好？

他：怎么会没有呢……有过……我曾经和一个女人同居过一年半。我也想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对她很好，工资全交，百依百顺……可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她居然把我的钱都悄悄存入了银行，银行账户竟然是她孩子的名字，还不让我知道！你想象得出吗，一个看上去那么敦厚老实、殷勤热心的女人，居然……从那时开始，我的心就彻底凉了，对婚姻彻底丧失了信心，也是从那时开始，我……我……我就开始了这种放荡堕落的生活……说实话，薇拉，我并不喜欢现在的生活，当时也很刺激，可结束后就是无尽的苍白与无聊……我已经四十五岁了，有过妻子，也有儿子，却时时感觉到，自己仿佛是个无家可归的人……

她：费多尔，你会有一个家的，会有一个爱你的、心疼你的、实心实意对你好的女人，今晚你就把房子留给你的前妻，搬到我这里来，当然了，这一切的前提是，你是真心和我结婚，而不是又想搞一夜情。

他：（点点头）薇拉，谢谢你的真诚，可我……我……混乱了这么久，真的不知道，还能不能像其他人一样去过正常的生活，所以，请原谅，我没法给你承诺，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努力的……一定……

她：这就对了，相信我，我们一定会很幸福的，走，我们回家吧……

（她主动揽住他的胳膊，迈出几步，她又站住了。）

他：亲爱的，怎么了？

她：我想打个电话。

他：给谁打？

她：给你老婆……

他：啊？我的天哪……

她：如果你不喜欢，那我就不……

他：行行行，你想打就打吧，打吧！

她：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他：我……大姐，你看看，这都晚上十点了，我们到底还走不走了？行啊，你要想打就赶紧去打吧。

她：费多尔，我向你保证，打完这个电话，以后一辈子我都会永远相信你，不再对你有半点怀疑……

他：好的好的，去打吧。

她：来……吻我一下……

（他上前拥抱她。两人站着亲吻。她柔情脉脉地、小心翼翼地从他的怀中挣脱出来，转身跑去。

他看看表。点着一支烟，向她跑去的方向走了两步，又停下脚步，转身回来，坐在长椅上，再看看手表，叹了一口气。

她回来了，走得很快，很激动，恶狠狠、气冲冲，满面怒容）

他：（迎上前）打完了？这么快

她：（压住心头怒火）站起来。

他：你怎么了？

她：（吼叫）你给我站起来！（他站起身来）你给我的，是谁的电话号码？

他：什么……谁的电话号码？

她：那到底是谁的电话号码？！

他：你怎么了？（她一言不发，恶狠狠地看着他）是没打通？还是没人接？奥……那也没什么，她可能还没回家吧，没事儿，今天打不通，明天还可以打嘛。好啦，（挽起她的胳膊）咱们该走了。

她：（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你这个骗子，杂种，狗改不了吃屎的王八蛋！

他：（脸色灰白）喂！你打我干吗？

她：你给我的是公共汽车厂厂长的电话号码！你以为时间这么晚了，我就算打，也不会有人接的，所以才给我这个电话号码，（用手提包抽打他）对不对？可你想不到吧，电话打通了，你的领导和同事们正在庆祝列宁格勒白昼节！

他：（狼狈不堪）别打了别打了……大概是我把电话号码搞错了……

她：搞错了？你还想骗我！他们已经告诉我了，全都告诉我了！你压根儿就不是什么供应科科长，不过是个开公共汽车的臭司机！而且，你也没有和老婆离婚，不久前你俩还刚刚买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新房子！我是不是该祝贺你俩的乔迁之喜啊？王八蛋！（用手提包抽打他的头）

他：（挡开她）喂喂喂，打够了吧！

（他将她推开、想跑，她两手死死抓住他）

她：你别想就这么走了！你走不了，王八蛋！

他：你还有完没完？是，我骗了你，可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还不够吗？放开我！

她：（气喘吁吁地）不放！

他：怎么着，舍不得我？（冷笑）是不是想起我在床上对你的好了？行啊，咱们走……（她的膝盖顶在他裤裆上）啊……你疯了……想杀了我吗？（将她推开）

她：（再次抓住他）走，上警察局去！

他：什么？上警察局？（笑）我犯什么法了？ 我是骗你了，可你又有什么损失呢？骗你上床？那可是你情我愿，人家警察才懒得管这种屁事儿呢。

她：你真不要脸！无耻！

他：好，我不要脸，我无耻，我流氓，我混蛋，我是世界第一混蛋；你牛逼，你厉害，你聪明，你能干，我彻底输给你了，我认栽，行了吧？可以放开我了吗？

她：（松开手，泪水滚滚而下）滚！你给我滚！！

他：这就对了。（走出几步，看看她，又有点于心不忍）薇拉，对不起，我……如果你害怕，我可以送你到公园门口……

她：（看着他，泪眼蒙眬，目光复杂）不用了……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他：其实我……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唉，现在说什么也没意义了……薇拉，你是个好女人，真的是个好女人，我骗了你，也辜负了你，我就是个混蛋，根本配不上你这么好的女人……你是我遇到过的最美丽善良、温柔体贴的好女人，你一定会遇到一个真心爱你、珍惜你的好男人……对不起，我……最后再问你一句：需要我把你送到公园门口吗？（她默默无语，只是在哭）那么我走了，再见……算了，还是永别了。（下场）

（只剩下她一人，周围什么人也没有，她孤独坐在长椅上，两手捂住脸，双肩不停地在颤动，放声大哭。

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眼神忧郁、心事重重、满面愧疚，走过去，俯身在她身边。）

他：薇拉………（小心地触摸她的肩膀）薇拉……

她：（身子哆嗦一下，抬起头，哭着向他扑去，紧紧抱住他，拳头在他胸前捶打）你这个坏蛋……坏蛋……你不是要走吗……你不是要走吗……你还回来干吗？你这个坏蛋……

他：（任她使劲打，只是默默抱紧她，等她情绪稳定了，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薇拉，我回来是想告诉你，我刚刚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希望你能陪我一起回家……

她：（打断他的话）你说什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我的意思就是，你和我一起，到我家里去……

她：为什么？你想干什么？难道你不怕遇上你老婆？

他：我要回去和她离婚，光明正大地和你在一起。

她：你……你是认真的？还是又想骗我……

他：我向上帝发誓，我是认真的，真的是认真的，这件事我已经考虑了很久，你现在就和我走……

她：等等，费多尔，别着急，你先和我说清楚，你为什么要和她离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她在外面有男人了……她的真实职业是一名中学教师，在我们认识之前，她就和她们学校的一个副校长搞上了，和我结婚后，他俩依然保持关系，把我像傻子一样蒙在鼓里。

她：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三年前，也就是我们结婚后的第五年，我接到了一个匿名电话，对方告诉我，我妻子是那个副校长的情妇。于是，我去医院查了我妻子的婚后病历，里面有多次验血验尿查怀孕的检查结果，还有流产手术记录……

她：你知道那个电话是谁打的吗？

他：不知道，不过，三年前正好她们学校的老校长退休，几名副校长中，她那个情夫是最有希望接班的人，呵呵，一场权力争夺，反而帮我知道了真相……我气疯了，找她摊牌，她一开始还想抵赖，后来在证据面前，只好承认了，并向我发誓，她一定和那人一刀两断，一心一意和我过日子；她还跪下来，哭着求我，看在孩子的份儿上，就原谅了她吧……

她：你能确定……

他：我确定不了那孩子到底是不是我的！可我对那孩子有感情，你想想，哪怕是只小猫小狗啊，养了这么多年，也舍不得扔啊，更何况万一……真是我的孩子呢……唉，见鬼，我真的没法确定……这个想法像魔鬼一样，整整折磨了我三年，我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这个孩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她，我就像个无家可归的人，只剩下孤独和伤痛……

她：（轻轻抱住了他）我们走吧

他：薇拉，你答应了？那现在就去我家……

她：（摇了摇头，把一把钥匙递到他手里）走吧，今晚去我那里，明天你再去和她办理离婚……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

他：（大为感动）薇拉，谢谢你，谢谢你相信我，谢谢你……

她：（从他手里将钥匙拿过来，又放进他的口袋）好了，无论明天会怎样，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不是无家可归的人，你随时都可以到我那里去。当然了，也许你不会去……明天到底会怎样，都很难说……

（他们手牵手，十指相扣，来到公园门口，一辆出租汽车在那里等生意，等他们上了车，掉头开走了。

公园里的音乐已经停止演奏，游艺场里木马已经不再旋转，小卖部也停止了营业，射击场再听不见噼噼啪啪声，场地上已不再有球飞起，人们都尽兴而去。

少数长椅上，还坐着几对情侣。

一位姑娘对小伙子说：“咱们走吧，已经很晚了！”

另一位姑娘对另一位小伙子说：“急什么，还早着呢！”

两位姑娘说得都对，可她们并不知道，就在明天——1941年6月22日，便将爆发苏德战争，这场残酷的战争历时近四年，夺走了4200万名苏联人的生命；

严酷无情的夜幕正徐徐降落到人间，正如一位诗人所说的：“有人啼哭，有人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