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章
王朝的盛世潜流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yì]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sù]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这是杜甫在唐代宗广德二年(公元764年)前后写下的《忆昔二首》中第二首的开头部分,也是后世赞颂唐玄宗“开元盛世”的核心材料之一。
但诗人的赞颂当不得真。写这首诗的时候,杜甫正在安史之乱的大动荡中过着风雨飘摇的生活,距离潦[liáo]倒去世只有数年时间。“稻米流脂粟[sù]米白”其实是一个饥荒中人对往日太平生活的事后美化。十多年前的杜甫眼中并无什么“开元盛世”,他的《兵车行》《丽人行》讽刺的是唐玄宗与杨贵妃的骄奢淫逸。他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入门闻号啕,幼子饥已卒”描述了另一个真实的玄宗时代。
那是一个百姓纷纷脱离朝廷控制的时代。武周时代,宰相韦嗣[sì]立说的是“今天下户口,亡逃过半”。唐玄宗在开元九年(公元721年)的诏书里也承认百姓“逃亡未息”。天宝十四载(公元755年),杜佑撰[zhuàn]《通典》中又说天宝年间“所在隐漏之甚也”,许多百姓将自己藏了起来,躲避朝廷,原因是“有司不以经国驭远为意”,朝廷的政策只顾眼前的汲取,没有更长远的考虑。(1)
自秦汉至明清的所谓“盛世”大体如此。当然,有地方可以逃亡来躲避朝廷,终究要好过无处可逃、只能去做盗贼的时代。这也是开元盛世何以成为杜甫怀念对象的重要原因。下面再以“贞观之治”为例,对盛世(或曰治世)的含金量略做管窥。
一、“贞观之治”的民生疾苦
先来看一组数字:西汉初年,全国的人口约为1400万—1800万(2)。东汉光武帝刘秀去世时,全国人口约为2100万(3)。晋武帝司马炎太康元年(公元280年),全国人口约为1616万(4)。唐朝贞观初年,全国人口约为1235万(5)。
在这组数字的背后是一串璀璨[cuǐ càn]夺目的名词:文景之治、光武中兴、太康之治与贞观之治。
再来看另一组数字:秦灭六国后,全国人口接近4000万(6)。汉平帝元始二年(公元2年),全国人口约为5959万(7)。汉桓帝永寿二年(公元156年),全国人口约为5648万(8)。隋炀[yáng]帝大业五年(公元609年),全国人口约为4602万(9)。
在这组数字的背后是另一串黯淡无光的名词:秦末流民、绿林赤眉流民、黄巾流民与隋末流民。
有些时候,历史是会符合数学逻辑的。从秦汉到隋唐,近千年的漫长时光里,人口的生殖力与土地的生产力之间一直在做着殊死搏斗。朝廷控制下的大多数人口长期集中在古老的黄河流域。耕地面积没有大幅度的增长,农作物的亩产量也没有质的飞跃,无论先民们如何披星戴月,6000万人口似乎一直是这块土地所能承载的极限——这承载既包括满足百姓免于饥寒,也包括满足统治集团的横征暴敛。
其实,横征暴敛是秦制下的一种常态。“王朝建立初期政治清明,后来才逐渐腐败”只是后人脑补出来的一种幻象。比如西汉初年的文景之治,常见的描述是汉文帝如何节俭,可谓政治清明,但实际情况是“守县官财物而即盗之”(也就是监守自盗,挪用本该上交给朝廷的财富)的情况非常严重,以至于自吕后到文帝均在不断出台政策,或制定严厉的法律,或派遣御史前往地方监察。缺乏制度性约束的官僚系统敢于贪墨皇帝的财富,自然更敢于侵夺底层百姓。所以,贾谊呈给汉文帝的奏疏[shù]里说:“汉之为汉几四十年矣,公私之积犹可哀痛。失时不雨,民且狼顾;岁恶不入,请卖爵[jué]、子。既闻耳矣。”(10)大意是:我大汉建国四十年了,长安的国库是空的,民间也没有积蓄。气候失调、雨水失常,百姓就要饿肚子、逃荒、卖儿卖女。为什么国库是空的,民间也没有积蓄?当然是因为官僚系统贪污腐败,不受约束。类似的情况也见于汉景帝时代。汉景帝在诏书中给出的对时代的诊断是:“吏或不奉法令,以货赂[lù]为市,朋党比周,以苛为察,以刻为明,令亡罪者失职。”(11)整个官僚系统腐败透顶,烂到根了。所谓文景之治尚且如此,其他历史时期也就可想而知了。
因此,秦制下的太平盛世可以粗略地简化为一个公式:
朝廷汲取量+人口生存必须量≈土地出产总量。
一旦朝廷汲取量激增(如皇帝有了对外扩张、宣示武力的欲望),或人口增长至一个比较高的水准,“盛世”就要出问题(如出现流民),如果再发生外敌入侵或统治集团内部分裂,王朝就有可能崩盘。当然,前文提到的6000万人口并不是一个绝对上限。新作物的引进、种植技术的变化、水利工程的修筑、南方山地的开发等都会对可供养的人口上限有所提升。同样,如果朝廷对人力、物力的汲取超出了一般水平,急速增加,也不必等人口达到6000万,王朝同样有可能崩盘。隋朝亡于流民和统治集团内部分裂,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传统的历史叙述对皇权有着浓厚的仁政情结,认为治世、盛世一定是仁政的结果,实则是一个典型的认知误区。当中国土地上的人口从6000万锐减至1000多万,任何智力正常的君主,只要他没有丧心病狂,都可能实现所谓的文景之治或光武中兴。贞观之治也是同样的情形。生殖力与生产力之间紧张的关系突然缓和下来,偌大的唐帝国只剩下不足300万户,总人口已不及隋炀[yáng]帝时代的四分之一。人均耕地的大幅度增加既意味着百姓物质条件的极大改善,也意味着对劳动力的迫切需求。于是,生产力和生殖力迅速攀升。十年生聚,十年教训。自唐高祖李渊晚年社会渐渐安定,到唐太宗贞观八年(公元634年)前后人丁繁庶、家给人足,“盛世”的到来恰恰用了二十来年。一切不过是自然调节的结果,既不必说贞观之治有多伟大,也不必谬[miù]赞李世民有多英明。
下面再具体说一说贞观之治下的民生。按唐朝户籍制度,百姓有“课户”与“不课户”两类。前者主要指家中有男丁、需要承担赋役的自耕农和半自耕农,后者主要指享有免赋役特权的官僚及其部曲、奴婢。官僚吃饱吃好自然不成问题,部曲、奴婢[bì]是官僚的私有财产,为了保值,也不会随随便便就被饿死。所以,要判断贞观之治的含金量,主要得看自耕农和半自耕农过得怎样。
这方面,学术界已有许多的研究可供参考。
比如,学者晏[yàn]金铭的考据结论是,贞观年间的百姓至少需要拿出收成的四分之一交给朝廷:“一家‘课户’如能拥有耕地五十亩,全年生产粮食(粟[sù]或稻米)五十石,每年须无偿地将其中的十一石[dàn]二斗贡纳给国家,占收获总量的22%,再加上各种杂徭、附加税,则在25%以上,这是就正常年景而言的。如遇水、旱、蝗虫等自然灾害,粮食歉收,那就不是25%了。至于那些‘受田’二三十亩乃至十亩、五亩的贫下户……他们的赋役负担,则不是全年农业生产收入的百分之二十几,而是百分之三四十,甚至五十以上。这样苛重的赋役剥削显然远远地超过了农民的实际负担能力……贞观年间‘课户’的负担竟高达全年收获总量的四分之一以上。难得的‘治世’尚且如此,其他时代就更不用说了。”(12)
学者王士立的考证也得出了近似的结论。他认为,余粮只够百姓维持最低的生活水准和最简单的再生产需求,也就是较之隋末乱世遍地饿殍[piǎo],贞观年间的百姓终于过上了饿不死的日子:“贞观时期……宽乡农民受田百亩,如都种粮食,中常年景一年可得粟[sù]百石[dàn]左右。但是这百石[dàn]的收获约有四分之一要交给国家……以一家五口计算,岁食米三十六石[dàn]或粟[sù]六十石。除去口粮尚余粟[sù]十五石[dàn],加上其他副业收入,大致可维持全家穿衣,修理和购置炊具、农具,送往迎来和养生送死等费用。这只是维持最低的生活水平和最简单的再生产需求。若遇丰稔[niǎn],其境况可能要好一点;如遇凶歉,则境况还要差些。受田三十亩的狭乡农民,中常年景只能得粟[sù]三十石[dàn],加上其他副业收入,除去租调,即使不以庸代役,也只能是糠[kāng]菜半年粮的生活了。”(13)
历史学家韩国磐[pán]研究敦煌和吐鲁番的出土文献,得出结论:“天宝时的农民生活并不像旧史所渲染的那样美满,根据敦煌和吐鲁番发现的关于物价资料的探讨,好的只能勉强维持生活,差的必至破产流亡。”(14)开元盛世尚且如此,贞观之治自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中国赋税史》中计算得出的结论也大体差不多:“均田、租庸调制下农民生活的真实情况如何呢?贞观年间唐太宗到灵口时,见到这里农民一丁授田三十亩,敦煌户籍残卷中各丁授田的平均数也在三十亩左右或略多,我们按一丁授田三十亩计算。当时的粮食产量……亩产一般为一石[dàn],三十亩共收三十石[dàn]。丁男为户主的一夫一妇五口之家主要就是靠这三十石来生活的。这三十石[dàn]中……按唐代规定……所缴租庸调、户税、地税共为七石七斗五升。三十石[dàn]收获物在上缴租税外,还余二十二石[dàn]二斗五升。一夫一妇的五口之家所需口粮,据《唐六典》卷六《尚书刑部》所载……全家五口每日需口粮七升二合,全年共需口粮二十五石[dàn]九斗二升。但缴纳租税后只剩下二十二石[dàn]二斗五升,还缺少三石[dàn]六斗七升,也就是说每年还缺少一个月以上的口粮。何况农民除吃饭以外,还需要种子、农具、肥料等生产资料和衣物等日常必不可少的开支,那就更加入不敷[fū]出了……至于像敦煌户籍残卷中记述的那样,贫苦农民授田数额还要低于三十亩的平均数,如果一户只能授田十亩、五亩,那是连租调也缴不起的。”(15)总结一下就是:农民吃不饱也饿不死的日子从贞观之治一直延续到了开元盛世。
学者吴章铨[quán]也研究过唐朝初年的民生,他的结论是:“(唐初)平常人家耕地三十余亩,可以养活三四口,家庭人口再多,便要忍饥耐寒了。如果耕的是上好田地,土地生产力好,那就宽裕些,如果是贫瘠田,就很难支持。”(16)
其实,贞观时期的君臣自己也很清楚贞观之治的含金量。
贞观四年(公元630年),李世民“狩于鹿苑,见野人多褴褛[lán lǚ]”(17),发现很多穷人连衣服都穿不起。
贞观五年(公元631年),李世民拟修造洛阳宫,民部尚书戴胄[zhòu]上奏,批评朝廷赋役繁重,沉痛说道:“九成作役,余丁向尽……乱离甫尔,户口单弱,一人就役,举家便废。入军者督其戎仗,从役者责其糇[hóu]粮,尽室经营,多不能济。”(18)戴胄[zhòu]说:陛下修筑洛阳宫,就等于把征兵役剩余的民间壮丁全征完了。百姓家中有一个人去服役,全家生计就要陷入困顿,服兵役还要自己准备器具,服徭役还要自己准备粮食,举全家之力,许多百姓也无力置办齐备。
贞观六年(公元632年),李世民心痒难耐要去泰山封禅,魏徵[zhēng]极力劝阻,理由是从伊水与洛水往东,一直到泰山与东海,“苍茫千里,人烟断绝,鸡犬不闻,道路萧条,进退艰阻”(19)。远不是什么天下大治的景象。贞观十一年(公元637年),李世民往怀州游猎。有人上奏批评说,朝廷长期勒令“山东众丁”营造宫苑,还说如今的徭役可与暴隋相比,怀州、洛阳以东“残人不堪其命”,老百姓都要活不下去了。李世民对着侍臣发怒,说这样的批评是在诋毁君王,“有似咒诅”。(20)同年,还有侍御史马周上奏说,本朝人口不及隋朝的十分之一,但征发徭役不遑[huáng]多让,“供官徭役,道路相继,兄去弟还,首尾不绝,远者往来五六千里,春秋冬夏,略无休时”,老百姓被朝廷的徭役折磨得死去活来,“臣每访问,四五年来,百姓颇有怨嗟[jiē]之言,以陛下不存养之”(21)——我去基层访查,百姓对朝廷怨声载道,认为陛下根本不在乎他们的死活。
贞观十四年(公元640年),侯君集平高昌,李世民执意在其地置州县,当地百姓全都遭了殃。用褚遂[chǔ suì]良的话说,是“飞刍[chú]挽粟[sù],十室九空,数郡萧然,五年不复”(22),百姓或死于徭役,或为逃避徭役而成为流民,十室九空。也是在前一年,魏徵[zhēng]上奏批评李世民的爱民之心不能有始有终,“顷年以来,疲于徭役,关中之人,劳弊尤甚……脱因水旱,谷麦不收,恐百姓之心,不能如前日之宁帖”(23),百姓已被朝廷的徭役弄得筋疲力尽,关中的百姓尤其惨,如果遇上水旱之灾,作物歉收,吃不上饭,恐怕会有人造反。也是在这一年,吴楚、巴蜀之地共二十八州因久旱出现了“饥人相食”(24)的惨剧。
贞观十五年(公元641年),房玄龄、高士廉路遇少府少监窦[dòu]德素,询问为什么又在修太极宫北门。窦[dòu]把二人的询问上报给李世民,李世民大怒,对着房玄龄、高士廉大骂“何预君事”(25)(关你屁事),自此“朝臣都不论事”(26),众人缄默不言。
贞观十六年(公元642年),李世民下发诏书:“‘自今有自伤残者,据法加罪,仍从赋役。’隋末赋役重数,人往往自折支体,谓之‘福手’‘福足’,至是遗风犹存,故禁之。”(27)皇帝下令:从今往后,再有百姓胆敢弄断自己的手足,以逃避朝廷的赋役,不但要依法治罪,赋役也不能因为残疾而免除。李世民在诏书中把百姓自残归咎[jiù]于“隋末遗风”,纯属狡辩。如吕思勉所言:“是时役苟不重,民安肯自伤残?”(28)如果不是朝廷的赋役逼得百姓活不下去,谁会狠下心来自残?如果不是百姓自残的现象已经很严重,李世民也不至于下这样的诏书。
贞观二十二年(公元648年),李世民准备第二次进攻高丽,征发剑南道百姓造船,百姓欲用钱来代替劳役,结果“州县督迫严急,民至卖田宅、鬻[yù]子女不能供,谷价踊[yǒng]贵,剑外骚然”(29)。卖房子、卖田产、卖儿女,也没法缴足朝廷规定的役钱,只有外逃一途。百姓外逃,土地无人耕种,粮价随之暴涨,社会陷入动荡。同年,因不堪赋役,眉、邛[qióng]、雅三州百姓起来造反。次年夏,李世民去世。
简言之,终贞观之世,百姓始终处于一种相当困顿的境遇之中。他们的困顿与李世民所信奉的“百姓无事则骄逸,劳役则易使”的理念直接相关。贞观十三年,魏徵[zhēng]在进谏时说:“陛下这些年来一直滥用民力,忘记了谦逊节俭的美德,而且还振振有词,说什么不给百姓找事干他们就会骄逸,多给百姓派劳役他们会更容易驱使。自古以来,从来没有因为老百姓安乐悠闲而导致亡国的事例。”(30)
其实,魏徵[zhēng]的谏言并不准确。在李世民之前,早已有商鞅与韩非子阐述过“百姓无事则骄逸,劳役则易使”的驭民之道。
商鞅的话是“民贫则力富,力富则淫,淫则有虱……故国富而民治,重强”(31)——百姓贫穷,就会有求富的上进心;富有之后,就会有更多的想法,追求更多的东西,然后国家有“虱[shī]”,就不能强盛。所以,百姓富裕了,钱财没地方消耗,就该制定制度促使他们拿出粮食来换取爵[jué]位。他们重新陷入贫穷,就不会怠惰[dài duò],将精力全用在耕作上,不会有过多的想法,追求过多的东西,“六虱”就不会产生。让国家富有,让百姓保持贫穷,可以让国家强上加强。
韩非子的话是“凡人之生也,财用足则隳[duò]于用力……君人者虽足民,不能足使为君天子,而桀未必为天子为足也,则虽足民,何可以为治也”(32)——人的本性是财富充裕后就想要别的东西,在生产上变得懒惰。君主再如何满足百姓的欲望,也不能让他们做皇帝,而且像桀[jié]那样的人做了君主也未必满足,所以,满足百姓的欲望,不是治国的正确路径。二、心照不宣的纳谏游戏
史书上的“贞观之治”有两个重要标签:民生丰足与从谏[jiàn]如流。民生丰足的含金量已如前文所述,下面再说一说从谏[jiàn]如流的含金量。
贞观二年(公元628年),秋雨已至,暑热未去。宫中炎热潮湿,大臣们联名上奏李世民,请求陛下营建一座干燥、避暑的阁楼。李世民说:“朕有哮喘病,确实不适合长期住在潮湿的地方。不过若答应你们的请求,花费恐怕会很多。当年汉文帝珍惜十户中人之家的资产,而放弃修建露台。朕的德行不及汉文帝,如果花费比汉文帝还多,哪里有资格做百姓的父母?”(33)
贞观四年,李世民又对身边的侍臣说:“大造宫殿、池苑、台阁是帝王喜欢的,却是老百姓不喜欢的……朕贵为帝王,富有四海,凡事都取决于朕。但朕能够自我控制,只要百姓不喜欢,朕一定会顺从他们的意愿。”(34)魏徵[zhēng]在边上接话,称赞陛下英明:“陛下本怜百姓,每节己以顺人。臣闻:‘以欲从人者昌,以人乐己者亡。’隋炀[yáng]帝志在无厌,惟好奢侈,所司每有供奉营造,小不称意,则有峻罚严刑。上之所好,下必有甚,竞为无限,遂至灭亡。”(35)魏徵[zhēng]说:陛下能够怜爱百姓,克制自己的欲望让百姓过得更好,而隋炀帝就是个惨痛的教训。
但李世民并不是一个能够自我控制的人。同样是在贞观四年,与说出上面那番自夸的话大略同期,他也曾下诏大兴土木,营建东都洛阳的皇宫。大臣张玄素对此极为不满,上奏说:“陛下以前去东都,把那些华丽的建筑拆了,以示节俭,天下人交口称颂。如今又去重建,这算什么?陛下天天说巡幸不是什么要紧事,只会浪费钱财。如今国库空虚,陛下又要营建宫殿,这又算什么?当日太上皇要烧毁东都多余的宫殿,陛下觉得如果不烧,拆下来的瓦木还有用,可以赐给贫民。虽然太上皇没有采纳,但天下人都称赞陛下仁德。事情才过去五六年,陛下却又要大兴土木,这又算什么?”(36)
张玄素的挤对没留余地,李世民很尴尬,只好回头对房玄龄“解释”说:“洛阳土中,朝贡道均,朕故修营,意在便于百姓。今玄素上表,实亦可依,后必事理须行,露坐亦复何苦?”这句话的意思是:朕营建东都的本意是因为洛阳处在国家的中央,可以方便各地州府前来朝贡。玄素既然这么说了,日后朕去洛阳,就算露天而坐,也不会觉得苦。房玄龄当然知道“方便朝贡”是个蹩[bié]脚的借口,但皇帝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他也只好附和一句“陛下圣明”。(37)
士大夫希望君王寡私欲而好仁德。李世民善于纳谏[jiàn]、勇于改过的事迹史不绝书,其“镜鉴论”与“水舟关系论”深入人心,看起来也很符合寡私欲以弃巧利的圣君标准。不过,如何说是一回事,如何做又是另一回事。就在魏徵[zhēng]激赏张玄素阻止李世民营建洛阳的皇宫,有“回天之力”的不久之后,贞观五年,刚刚建完仁寿宫的李世民突然再次将营建洛阳宫提上了日程。民部尚书戴胄[zhòu]再三劝谏,李世民称赞了戴胄[zhòu]的直言,并提升了他的官爵,也没忘了兴建洛阳宫,且极为奢华,“凿池筑山,雕饰华靡[mí]”。(38)
徘徊[huái]在物质欲望与仁德表演之间,李世民深受煎熬。出于私欲,他一心想要修筑洛阳宫;为了那众人称颂的仁德,他又屡次接受大臣们的劝谏[jiàn],放弃修筑。当屈从物欲而不顾一切把华丽的洛阳宫修筑起来之后,他似乎又受不了满朝士大夫的议论。最终,洛阳宫问题变成了一场闹剧。李世民痛骂了负责工程的官员,将其免职,然后狠心把刚刚落成的宫殿拆了。
这样的煎熬长期伴随着李世民。贞观六年正月,他准备从皇宫搬往新落成的九成宫居住。九成宫距离京城三百多里,著作郎姚思廉觉得皇帝跑去那里,处理政务会不方便,于是极力劝阻,但李世民坚持要去,理由是自己患有“气疾”——李世民似乎忘了,贞观二年有大臣提议给他修一座避暑阁楼时,他的表演式回应是为了不加重天下百姓的负担,自己可以忍受气疾。当然,若真是气疾严重,倒也可以理解。只不过,李世民决定搬去九成宫是在正月,与需要避暑的气疾并无关系。他之所以想去九成宫,是因为新落成宫殿的居住条件远好于现在的寝宫。姚思廉的劝阻让李世民暂时留在了京城。三月份,长安春暖花开,李世民还是去了九成宫,一直在那里待到十月份,冬天将至,实在无暑可避,才回到长安。(39)
在贞观年间漫长的“进谏[jiàn]—纳谏[jiàn]”游戏之中,李世民与他的臣僚变得越来越形式主义。大臣频繁进谏[jiàn],极力想要压抑李世民的私欲,将他纳入“内圣外王”的轨道。李世民则几乎逢谏[jiàn]必纳,对进谏[jiàn]者几乎无不大加赏赐,行动上却又几乎没有什么改观。奖赏了谏[jiàn]臣后,他想去游猎,仍然会去,他想修筑新的别宫,也仍然会修。
即便是形式主义的游戏,玩久了难免会有失控的时候。贞观八年(公元634年),中牟[mù]丞皇甫[fǔ]德参进谏[jiàn]说:“陛下往日修筑洛阳宫,耗费民力;收取地租,过分征敛;民间女子都喜欢梳高髻[jì],也是跟宫里学的。”李世民听了大怒,对着房玄龄发飙[biāo]:“这个皇甫[fǔ]德参是不是国家不征用一个劳动力,一斗地租都不收,朕的宫女都剃光头,他才满意?”(40)李世民还曾对长孙皇后说,要找机会杀了魏徵[zhēng]这个“田舍汉”。也是在贞观八年,魏徵[zhēng]敏感地察觉出了李世民心理上的微妙变化,他直言不讳道:“陛下如今不再喜欢直言了。虽然还勉强接受,却早已没有了往日的豁达。”(41)贞观十年(公元636年),魏徵[zhēng]开始以“目疾”为借口,屡屡“求为散官”。(42)
追溯起来,唐太宗君臣形式主义的“进谏[jiàn]—纳谏[jiàn]”游戏实始于玄武门事变之后。彼时的李世民急于打造自己帝位的合法性,遂与怀有“内圣外王”理想的士大夫们一拍即合,开启了一场从谏如流的表演秀。李世民不断纳谏[jiàn],不断奖赏进谏[jiàn]者,但对执行进谏[jiàn]的内容一直兴趣索然。随着在位时间越来越长,帝位的合法性越来越不是问题,李世民也渐渐不想再玩这种游戏。贞观十一年,先是魏徵[zhēng]对李世民说:“陛下欲善之志不及于昔时,闻过必改少亏于曩[nǎng]日。”(43)陛下知错就改的精神已远不如往日。然后又有李世民对魏徵[zhēng]发牢骚:“上封事者皆言朕游猎太频;今天下无事,武备不可忘,朕时与左右猎于后苑,无一事烦民,夫亦何伤!”李世民抱怨:进谏[jiàn]的人都指责我游猎过于频繁,但我以为如今天下虽然无事,武备还是不能松弛,我时而与侍臣在后苑狩猎,没有劳民伤财,有什么错呢?魏徵[zhēng]无奈回答:“陛下既使之上封事,止得恣[zì]其陈述。苟其言可取,固有益于国;若其无取,亦无所损。”魏徵[zhēng]的意思是:陛下既然鼓励进谏[jiàn],应该让人畅所欲言。说得对,陛下采纳,对国家有好处;说得不对,陛下不理会,也没什么损失。李世民闻言大悦。(44)
魏徵[zhēng]的回答流露出了强烈的悲观情绪。李世民的牢骚清晰地传达出一种不想将形式主义的“进谏[jiàn]—纳谏[jiàn]”游戏进行下去的情绪。这种情绪也体现在同年发生的另一件事上。贞观十一年十月,御史柳范弹劾吴王李恪[kè](李世民第三子)频繁外出游猎,严重扰民。处罚了李恪[kè]后,李世民发怒道:“长史权万纪事吾儿,不能匡正,罪当死。”他说:长史权万纪辅佐我儿,却不能有所匡正,论罪当死。柳范梗[gěng]着脖子回答:“房玄龄事陛下,犹不能止畋[tián]猎,岂得独罪万纪!”他说:房玄龄辅佐陛下,也未能阻止陛下四处游猎,该死的不光权万纪一人!李世民拂衣而去。(45)这一年,朝臣屡次劝谏李世民节制游猎,李世民则屡次借游猎之事向朝臣发难。
李世民想要放纵自己的欲望,同时很在乎自己的历史形象。为兼顾二者,他选择一再违制向史官索求与自己相关的历史记录。贞观九年(公元635年),他要求阅读国史,被谏[jiàn]议大夫朱子奢驳[shē bó]了回去。(46)贞观十三年,他又询问褚遂[chǔ suì]良自己起居注的具体内容,担心里面记载了自己的缺点。(47)最终,他如愿以偿从房玄龄手里看到了国史,也对国史如何纂[cuàn]修给出了自己的指导意见。
在位二十余年,李世民犹如一位演员,在台上对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做了刻意的修饰。他不止一次通过与臣僚对话的方式,来为自己塑造生活简朴、爱惜民力的光辉形象。在那些令人感动的对话背后,九成宫、大明宫、飞山宫、襄[xiāng]城宫……正在破土动工。舆[yú]论指责九成宫修建得过于华丽,他下令将其摧毁;襄[xiāng]城宫同样被摧毁,原因却是建成之后不合李世民的心意。在那漫长的“进谏[jiàn]—纳谏[jiàn]”游戏里,李世民获得了从善如流的美誉。但接受谏[jiàn]言是一回事,执行谏言是另一回事。李世民在朝堂之上充分展示着自己虚怀若谷的帝王风度,史官将他对犯颜直谏[jiàn]者的宽容载入实录之中,而他很快就忘记了谏[jiàn]言的具体内容。
但贞观之治的士大夫仍然是幸运的,至少,李世民愿意陪他们玩这样的形式主义游戏。三、唐长安城的畸[jī]形繁华
自秦汉而下,中国古代的大城市有两个基本特点:1.不是经济发展的自然产物,而是由政治权力推动建筑,在布局与管理上完全遵从权力的意志。2.城中不存在独立的市民群体,也没有独立的经济结构。城中的农业、手工业、服务业、商业全部依赖城中贵族的消费而存在,是政治权力的附属品,从业者与行业俱受到政治权力的严格管控。
号称最能体现盛唐气象的长安城也不例外。长安共计108坊(唐高宗龙朔至唐玄宗开元间为110坊,唐玄宗开元之后为109坊)。其中西54坊由长安县管辖,东54坊由万年县管辖,两县统属京兆府。全城呈规整的棋盘式布局。
这是一种典型的权力化的布局,其设计思路的出发点是为权力服务,而非便利城内居民的日常生活。用日本学者妹尾达彦的话说就是:“长安城的建筑原本就不是以居民生活为出发点的,而是根据6世纪末到7世纪初王都的理念,设计建成的一座宏伟的理想都市。”(48)
“宏伟的理想都市”追求的是凸显皇权的神圣性与保障皇室的安全。这种追求对普通市民而言往往意味着束缚、禁锢与不宜居。布局上,街道纵横笔直,坊区四四方方,全方位的整齐划一追求的是神圣性。管理上,实施里坊制度与夜禁制度,严格控制城内居民的人身自由,追求的是安全。
唐长安城布局示意图(49)
里坊制度源于秦汉时代的闾[lǚ]里制。所谓闾[lǚ]里制,简单说来,就是在城内用围墙圈出许多方块状的“闾[lǚ]”或“坊”。居民住在墙内的房子里,不许临街开门,不许临街起楼,只能从官府设置的坊门出入。坊门设置有“弹室”之类的机构,配备了“坊正”“里正”之类的管理人员,用来监控居民的进出。北宋定都开封后,里坊制才被抛弃——并不是赵宋王朝不喜欢里坊制,而是开封的自然环境不允许,取而代之的是《清明上河图》中那种较为开放的“街坊制”,城市居民不再被官府用高墙禁锢[gù]。及至清代,爱新觉罗氏入关后欠缺自信,用栅栏[zhà lán]将北京城的居民住宅再次分割、封闭。据《大清会典》记载,清初,北京内城有大小栅栏[zhà lán]1100余道,外城有大小栅栏[zhà lán]440余道,栅栏[zhà lán]门晨启昏闭。直到清代中叶栅栏[zhà lán]才渐渐消失,“大栅栏[shí làn]”的地名则流传至今。(50)
再说夜禁制度,简单说来就是,长安城的外郭城门、宫城城门、皇城城门与坊市之门会在入夜前定时关闭,形成三层封闭结构(长安城—宫/皇城—坊),以控制城内人员入夜后的活动半径(坊内之人只能在本坊内部活动)。
为将夜禁制度落到实处,唐朝皇帝想了很多办法。具体包括:1.若有人不守夜禁出坊,严厉追责坊正。2.设左、右街使(由左、右金吾卫中郎将担任),左、右巡使(由殿中侍御史担任)。3.左、右金吾卫上街夜巡,遇到犯夜禁之人可以毒打、砍杀、杖毙。4.于城门坊角设“武侯铺”,由武装兵士值班,巡查周边区域,兵士少则五人,多则百人。5.京兆府、长安县、万年县须参与夜禁的落实。(51)如此层层落实、级级追责,目的当然只有一个:调动尽可能多的资源来防范城中居民夜间行动,以满足皇权对安全的追求。
这种防范既针对底层百姓(使其散沙化,无力酿成群体性事件),也针对城内显贵。比如,唐肃宗时设有特务机构“察事厅子”,由宦官李辅国掌控,用以监督城中官僚、贵族,“官吏有小过,无不伺知”。武则天时代,为了控制李唐皇室,又将包括李隆基在内的诸多李唐皇室成员控制在兴庆坊内集中居住。晚唐皇权落入宦[huàn]官之手,宦[huàn]官又将这种做法继承了下来。有唐一代,长安城内先后出现过五王同坊、十王同坊、十六王同坊乃至“百孙院”。(52)
里坊制度与夜禁制度为上述监控与监管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但监控与监管也并非一成不变,其强度的大小取决于皇权的兴衰。皇权兴,打压显贵游刃有余,监控的力度就强;皇权衰,不得不笼络权贵以维系统治,监控的力度就弱,对突破坊墙者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出台过政策,允许皇室及三品以上官员临街开门。比如,安史之乱后,长安城的里坊就出现了许多穿墙破洞的现象——显贵们不愿绕道走官府铸造的坊门,更喜欢在自家临街的墙上破洞开门。唐代宗下诏命京兆尹李勉严查“侵街打墙、接檐造舍”(53)的现象,要求一律拆毁私开的门,并予以重罚,但并无太大成效。
后来,皇权落入宦[huàn]官之手,长安城向街开门的现象更普遍了。唐文宗(计划诛杀宦官,却反遭宦官软禁的那位)时期,负责落实夜禁政策的左右巡使曾在报告中哀叹说,向街开门的太多,有皇帝特批可以开的,有未得特批自己就开了的,总之无法遏[è]制,那些住户常常不等晨钟响就开门,暮鼓怎么敲也不关门,使得长安城的夜禁制度形同虚设。(54)
城市监控力度的衰弱确实增加了安全隐患。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六月三日,晨钟敲过,天色未明,为了赶上早朝,家住靖[jìng]安坊的宰相武元衡[héng]骑马走出了家门。他穿过靖[jìng]安坊东门,进入大街时,突遭埋伏在侧的刺客围杀,被割去了头颅。同日,家住永乐坊的另一位高官裴[péi]度也遭遇了刺客袭击,他滚落到街旁水沟之中,头颈负伤,因毡[zhān]帽厚实而侥幸捡回一条性命。事后查明,刺客来自地方藩镇(平卢节度使李师道)。因武元衡与裴[péi]度正协助皇帝加强中央集权,试图对藩镇用兵,故遭遇此劫。(55)
但另一方面,监控力度的衰弱也让城市有了更多的活力,城市的灵魂——商业有了很大发展。
唐长安城虽设有东、西二市,但因位置固定(所有交易只能在东、西二市进行),且营业时间短(中午开市,日落闭市),服务对象始终非常有限。为了能够最大限度地享受到东、西二市带来的生活便利——市中不但可以买到各种商品,包括米、麦、肉类、酒类、蔬菜水果、衣物、纺织品、金银、宝石、药品、马匹、车辆等,还有酒宴、戏曲等娱乐项目,唐长安城的官僚、贵族在置办住宅时,首先考虑的是靠近位于城市东北部的大明宫和兴庆宫(那里是唐王朝的政治中心),其次就是靠近东市和西市——二市营业时间短,长安城又实行里坊制度和夜禁制度,住得离二市远了,既没有办法痛快地购物,也有可能因为购物耽搁时间太久而赶不及回坊,被巡夜的金吾卫抓住打个半死。(56)
为皇室的安全而施加的限制直接导致东市周边地区(该区域靠近大明宫和兴庆宫)成了长安城官僚、贵族府邸[dǐ]最为集中之处,也是唐长安城住宅价格最昂贵的地区。(57)事实上,不止官僚、贵族的府邸,整个长安城的住宅分布也基本处于“东贵西贱”“南虚北实”的状态。具体来说就是:以纵贯全城的朱雀大街为界,“公卿以下民(居)止多在朱雀街东”,街西则“浮寓流寄不可胜计”——官僚、贵族和有钱人集中住在街东,平民百姓和外来人口集中住在街西。而“自朱雀门南第六横街以南,率无居人第宅”——从皇城向南数,第六条横街以南的地方大多无人居住。“自兴善寺以南四坊,东西尽郭,虽时有居者,烟火不接,耕垦种植,阡陌[qiān mò]相连”——最南边的四排坊,从东城墙到西城墙只偶尔有人居住,已被开垦为“阡陌相连”的农田。(58)
当皇权衰微,对城市的监控力度减弱时,长安城才渐渐有了烟火气,出现了宜居的一面。宜居的变化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