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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物本·杀死一只知更鸟【节选】
作者:月桃
排行: 戏鲸榜NO.20+
【禁止转载】读物本 / 现代字数: 11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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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信息

创作来源转载作品
角色0男0女
作品简介

哈珀李作品。“知更鸟只唱歌给我们听,什麽坏事都不做。他们不吃院子里的花果蔬菜,也不在谷仓里筑巢,他们只是真心为我们唱歌。所以说杀一只知更鸟就是一桩罪恶。”

更新时间

首发时间2023-11-26 21:04:49
更新时间2023-12-05 14:3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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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正文

 

 

 

(节选)

 

 

 

01

梅科姆镇很有些年头了,在我最初的记忆里,它是个疲疲沓沓的老镇。一到下雨天,街道就成了红色的烂泥坑;人行道上杂草丛生,广场中央的县政府大楼摇摇欲坠。不知为什么,那时候的天气似乎比现在热:一条黑狗在夏天的日头底下备受煎熬;套在大车上的骡子瘦骨嶙峋,站在广场上热浪滚滚的橡树荫下,甩动着尾巴驱赶苍蝇。男人们挺括的衣领还不到上午九点钟就变得软塌塌了;女人们中午之前洗一次澡,下午三点钟睡完午觉再洗一次,等到夜幕降临,扑过爽身粉的女人们一个个浑身上下汗湿甜腻,就像撒了糖霜的软蛋糕。

 

 

02

那年头,生活节奏很慢。人们悠哉悠哉地穿过广场,在周围的店铺里晃进晃出,什么事儿都不紧不慢。长日漫漫,一天的时光好像不止二十四小时。人们没有什么地方要去,没有什么东西可买,而且口袋里也没有什么闲钱,就是梅科姆县以外也没什么可看的,所以不需要急急忙忙赶路。对某些人来说,那是个盲目乐观的时代:梅科姆县的男女老少最近刚刚得知,除了恐惧本身,他们没有什么可恐惧的。

我们一家人住在镇居民区的主街上——阿迪克斯、杰姆和我,再加上给我们做饭的卡波妮。我和杰姆对有这样一个父亲感到很满意:他陪我们玩,给我们读书,对待我们俩一向和蔼可亲,而且不偏不倚。

 

 

03

卡波妮就另当别论了。她浑身上下都是骨头,棱角分明;她是近视眼,还有斜视的毛病;她的手掌跟床板一样宽,却有床板的两倍那么硬。她总是命令我离开厨房;明明知道杰姆比我大,却还老是责问我为什么不能像他一样老实听话,还经常在我不想回家的时候硬要我回去。我们之间的战争旷日持久,而且总是一边倒:卡波妮一贯都是大获全胜,因为阿迪克斯老是站在她那边。她从杰姆一出生就和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我从记事起就感受到了她的飞扬跋扈。

母亲在我两岁时就去世了,所以我从来没有痛失母爱的感觉。她姓格雷厄姆,来自蒙哥马利;阿迪克斯是在第一次当选州议员时遇见她的。那时候他已人到中年,她比他小十五岁。杰姆是他们结婚头一年的爱情结晶,四年之后我出生了,又过了两年,母亲突然心脏病发作,离开了人世。有人说这是他们家族的遗传。我并不想念母亲,但我觉得杰姆很想念她。他清楚地记得母亲的音容笑貌。有时候我们正一起做游戏,他会长叹一声,走到车库后面自己一个人玩。每当碰到这种时候,我就知道最好别去打扰他。

 

 

04

在我快满六岁、杰姆快十岁那年,我们的夏日活动地带,也就是卡波妮的呼喊声能传到我们耳朵里的范围,是向北经过两户人家到杜博斯太太的房子,向南数三户到拉德利家的宅院。我们从来没有产生过跨越这条界线的念头,因为拉德利家住着一个身份不明的家伙,单是听人说起他的样子就足以让我们一连老实好几天,杜博斯太太则是个让人望而生畏的恶魔。

就是在那个夏天,迪尔走进了我们的生活。

有一天,我们一大早就来到后院,正要开始游戏,忽然听见隔壁雷切尔· 哈弗福特小姐家的甘蓝菜畦里有响动。我们走到铁丝篱笆边上,看是不是有只小狗——因为雷切尔小姐家的捕鼠梗犬快要生了,结果我们却发现有个人正坐在那里看着我们。他坐在地上,看上去比甘蓝高不了多少。我们盯着他,一言不发,直到他先开口打招呼:

“嘿。”

 

 

05

“嘿,你好。”杰姆的语气很亲切。

“我叫查尔斯· 贝克· 哈里斯。”他说,“我能认字。”

“那又怎样?”我反问道。

“我只是觉得你们要是知道我能认字会很高兴。你们如果需要念什么的话,我可以帮忙……”

“你多大了?”杰姆问,“四岁半?”

“快七岁了。”

“噢,怪不得,”杰姆说着,拇指朝我一挑,“那边是斯库特,她一生下来就能认字,她还没上学呢。你都快七岁了,看起来真是个小不点儿。”

“我个子小,可是岁数大。”他说。

“大家都叫我迪尔。”迪尔说着,费劲儿地从篱笆下面钻了过来。

“从上面爬过来比从底下钻省事儿,”我说,“你是从哪儿来的?”

听迪尔说,他家住在密西西比州的默里迪恩市,这回是来姨妈雷切尔小姐家过暑假,以后他每年夏天都会待在梅科姆。他们家原来也是梅科姆县人,妈妈在默里迪恩给一个摄影师工作,曾经把他的照片送去参加一个“漂亮宝贝”比赛,还赢得了五元钱奖金呢。她把钱给了迪尔,结果迪尔拿去看了二十场电影。

 

 

06

“我们这儿没有电影可看,除了有时候县政府大楼里会放一些关于耶稣的片子,”杰姆说,“你看过什么好片子吗?”

迪尔说他看过《德拉库拉》,这一显摆顿时让杰姆对他刮目相看。“给我们讲讲吧。”他说。

迪尔是个新鲜人物。他穿着蓝色亚麻短裤,扣子一直扣到衬衫上;他头发雪白,像鸭绒一样毛茸茸地贴在脑袋上;他比我大一岁,却比我矮一大截。他一讲起古老的吸血鬼故事,一双蓝眼睛忽明忽暗,闪闪烁烁;他有时候会突然开心地大笑起来,还习惯性地伸手去拽额头中间那一撮竖起来的头发。

迪尔最后讲到德拉库拉化为尘埃的时候,杰姆说这电影听起来比书里写的还精彩,我则追问迪尔他爸爸在哪儿: “你怎么一点儿都没提到他呀?”

“我没有爸爸。”

“他死了吗?”

“不是……”

“要是他没死,那你就有爸爸,对吧?”

 

 

07

迪尔脸红了,杰姆让我打住话头,显然,迪尔已经通过了他的审查并被认为是可以接受的伙伴。从此以后,我们的夏天是在自得其乐的例行活动中度过的。这些例行活动包括:整修建在后院那两棵并生大楝树上的树屋,大呼小叫一阵,然后把我们根据奥利弗· 奥普蒂克、维克多· 阿普尔顿和埃德加· 赖斯· 伯勒斯创作的小说改编的剧本全部上演一遍。这最后一项活动让我们格外庆幸有迪尔入伙,因为原先那些硬塞给我的角色现在都由他来扮演了——像《人猿泰山》里的猿猴、《罗弗小子》里的克拉布特利先生,以及《汤姆· 斯威夫特》中的达蒙先生。我们由此发现,迪尔是个袖珍版的梅林,脑子里装满了古怪的主意、不可思议的渴望和神乎其神的幻想。

可是,到了八月底,我们的保留剧目因为无数次反复上演而变得平淡无奇了,就是在这时候,迪尔给我们出了个主意:把怪人拉德利引出来。

 

 

08

拉德利家的宅子让迪尔着了迷。我们的警告和劝说他全都当成了耳旁风,那座宅子就像月亮吸引海水一样把迪尔深深地吸引住了,不过也只是把他吸引到了拐角的路灯柱那里,离拉德利家的大门还有一段安全距离。他总是站在那儿,抱着那根粗柱子,凝视着,思索着。

从我们家过去一点儿有个急转弯,拉德利家的宅子就在拐角上。我们往南走的话,正对着他家的门廊;人行道从这儿拐了个弯,绕过房子向前延伸。这是一座低矮的房子,曾经一度是白色的,有深深的前廊和绿色的百叶窗,可是现在早已变得晦暗无光,和周围的院子一样灰不溜秋的。被雨水侵蚀的木瓦没精打采地耷拉在门廊的屋檐上方;几棵橡树遮蔽着日头;残留下来的尖桩栅栏喝醉了酒一样东倒西歪,护卫着前院——这个被叫作“扫院”的地方从来没有人清扫过,院子里生长着繁茂的约翰逊草和兔烟草。

 

 

09

房子里住着一个恶毒的幽灵。人们都这么说,可我和杰姆从来没有亲眼看见过。据说他会在夜里等到月亮落下去的时候溜出来,偷偷往人家的窗户里面窥探。如果谁家种的杜鹃花被寒流冻坏了,那肯定是他往花上吹了口气。梅科姆镇发生的所有小偷小摸之类的勾当,他都摆脱不了干系。有一段时间,一连串病态的夜间犯罪让镇上的居民心惊肉跳:人们家里养的鸡和宠物不断惨遭毒手。虽然作案者疯子艾迪掉进巴克湾里淹死了,但人们仍然盯着拉德利家,不想打消他们最初的怀疑。随便一个黑人,到了晚上从来不从拉德利家门前经过,而是横穿到对面的人行道上,一路走一路吹口哨。梅科姆学校的操场连着拉德利家的后院,院里的鸡圈旁边有几棵高大的胡桃树,总有一些果实掉落到学校操场这一边,但那些胡桃散落在地上,孩子们谁也不敢去碰,因为拉德利家的胡桃吃了会死人的。如果有人把棒球打进了拉德利家的院子里,谁也不会想法子拿回来,就当是丢了。

 

 

10

那座房子早在杰姆和我出生之前就笼罩着一层阴影。尽管拉德利一家人在镇子里的任何地方都被人们欣然接纳,但他们却选择离群索居,这在梅科姆镇是个不可原谅的怪癖。他们不去教堂——这是梅科姆镇最重要的娱乐活动,他们却选择在家里做礼拜;拉德利太太在上午十点来钟的时候几乎从来不串门去邻居家喝咖啡,当然也从来没有加入过布道会。拉德利先生每天上午十一点半出门到镇上去,并在十二点钟准时返回,有时候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袋,邻居们猜测里面装的是食品杂货。我从来不知道拉德利先生从事什么行当——杰姆说他的工作是“买棉花”,这是“什么也不干”的委婉说法,不过,在所有人的记忆里,拉德利先生和太太以及他们的两个儿子一直生活在这里。

 

 

11

拉德利家在星期天总是门窗紧闭,这又和梅科姆镇的生活方式格格不入:关门闭户意味着家里有人生病或者天气寒冷。每个星期天下午,大家照例会像模像样地走亲访友:女士们穿上紧身胸衣,男人们套上大衣,孩子们也穿上了鞋。然而,拉德利家的邻居们从来没有在星期天下午走上他们家门前的台阶,招呼一声“嗨”。拉德利家的房子没有纱门。他们以前有没有装过纱门?这个问题我曾经问过阿迪克斯;阿迪克斯说有过,但那是在我出生之前。

据街坊邻居们传说,拉德利家的小儿子十几岁的时候结识了从老塞勒姆来的坎宁安家的几个人。坎宁安家住在梅科姆县北部,是个庞大而混乱的家族。小拉德利和这伙人一起厮混,在梅科姆镇的人眼里,他们是本地最接近团伙的一伙人。虽然他们也没做什么,却足以让镇上的人们议论纷纷,而且还被三位教士公开警告过。他们在理发店周围晃来晃去,星期天乘公交车去阿伯茨维尔看电影,到县里的河边赌场和露珠旅馆钓鱼营参加舞会,甚至还品尝藏在树桩洞里的私酿威士忌。梅科姆镇上没有一个人有勇气去告诉拉德利先生,说他的儿子正和一群不三不四的人鬼混。

 

 

12

一天晚上,在极度兴奋的状态下,这群不良少年驾着一辆借来的蹩脚汽车,绕着镇中心广场倒着车兜圈子。梅科姆镇的老治安员康纳先生试图抓住他们,他们不光拒捕,还把康纳先生锁进了县政府大楼的配房里。镇上的人认定必须采取措施了;康纳先生说,他认得出这帮人中的每一个,一定要将他们绳之以法。于是这帮少年被带上未成年人法庭,被指控行为不检、扰乱治安、人身攻击和伤害,以及在女性面前使用粗鲁污秽的语言。法官向康纳先生询问最后一条从何而来,康纳先生回答说,他们的叫骂声太大了,他确信会传到梅科姆镇每一位女士的耳朵里。法官决定把这些不良少年送到州立工读学校去。有时候,人们把孩子送到工读学校只是为了给他们提供食物和体面的住处——那地方不是监狱,也没什么丢脸的。但拉德利先生不这样认为。他向法官保证,如果释放了阿瑟,他会负责监管,不让阿瑟再惹任何麻烦。法官知道拉德利先生说到做到,便很乐意地照办了。

 

 

13

另外几个少年去了工读学校,接受了本州最好的中学教育,其中一个还靠勤工俭学从奥本大学的工程学院毕业了。拉德利家从那时起便大门紧闭,不管是在平时还是星期天;他家的男孩则从那以后踪影全无,一连十五年没露面。

不过,突然有一天,就在杰姆刚刚开始记事的时候,人们开始谈论怪人拉德利,还有几个人亲眼看见过,可惜杰姆没赶上。他说阿迪克斯从不怎么提起拉德利家的情况,每次他问起来,阿迪克斯唯一的回答就是让他管好自己的事儿,让拉德利家的人管好他们的事儿,这是他们应有的权利。可是发生了那件事情之后,杰姆说阿迪克斯连连摇头,嘴里发出“嗯,嗯,嗯”的声音。

 

 

14

杰姆的大部分信息是从斯蒂芬妮· 克劳福德小姐口里听来的——她是街坊邻居里有名的长舌妇,声称自己知道事情的全部。据斯蒂芬妮小姐说,当时那个怪人正坐在客厅里,从《梅科姆论坛》报上剪下一篇篇文章,好贴在自己的剪贴簿里。这时他的父亲走了进来。拉德利先生从怪人身边经过时,怪人竟然一剪刀捅进他父亲腿里,然后又拔出来,在自己的裤子上擦了擦,继续剪报纸。

拉德利太太尖叫着跑到街上,扯着嗓子大喊,说阿瑟要把他们全都杀了。可是等警长赶到的时候,却看到怪人还坐在客厅里,仍然在剪《梅科姆论坛》报。那时候他已经三十三岁了。

 

 

15

斯蒂芬妮小姐说,当时有人建议把怪人送到塔斯卡卢萨去疗养一段时间,老拉德利先生则表示他们家里的人谁也不会进精神病院。怪人并没有癫狂,他只是有时候紧张过度罢了。拉德利先生勉强做了让步,说可以把怪人关起来,但还是坚持不让他们对怪人进行任何起诉,因为他不是罪犯。警长不忍心把他和黑人一起关在监狱里,于是怪人就被关进了县政府大楼的地下室。

怪人从地下室搬回家里的情景,在杰姆的记忆里也是一片模糊。斯蒂芬妮小姐说,镇议会的一些人告诉拉德利先生,如果他不把怪人弄回家,让他继续待在潮湿发霉的地下室,他就会死掉。再说,县政府也不能永远这么乐善好施。

 

 

16

没人知道拉德利先生用了什么恐吓手段,让怪人从不露面。杰姆的猜测是,拉德利先生大部分时间用锁链把他拴在床上。阿迪克斯说不对,不是这么回事儿,要把一个人变成幽灵有的是办法。

我清楚地记得自己曾看见拉德利太太偶尔打开前门,走到门廊边上,给她种的几株美人蕉浇水。不过,我和杰姆每天都会看见拉德利先生往返于镇上。他是个瘦削的男人,皮肤粗糙,眼睛颜色黯淡,几乎透不出一丝光彩;他的颧骨很高,嘴巴宽大,上嘴唇薄,下嘴唇厚。斯蒂芬妮小姐说,他是个非常正直的人,把上帝的话语当作自己的唯一准则。我们对她的话深信不疑,因为拉德利先生的姿势一贯是笔管条直的。

 

 

17

他从来没和我们说过一句话。每当他从我们身边经过,我们就垂下脑袋,眼睛看着地面说: “早上好,先生。”他总是咳嗽一声,算是做了应答。拉德利先生的大儿子住在彭萨科拉,每逢圣诞节才回趟家,是我们见过的绝无仅有的几个进出过他家大门的人中的一个。人们说,从拉德利先生把阿瑟带回家的那天起,这座房子就没有一丝生气了。

但是有一天,阿迪克斯突然警告我们,如果我们胆敢在院子里发出一点儿吵闹声,他就让我们吃不了兜着走,他还让卡波妮在他不在家的时候负责监督我们。原因在于,拉德利先生快要死了。

他并没有一转眼就离开人世。他家房子两边的路口被锯木架挡住了,人行道上铺了一层稻草,行人车辆只能从后街通过。雷诺兹医生每次来探视,都把车停在我们家房前,然后走到拉德利家去。我和杰姆偷偷摸摸地在院子周围转悠了好几天。终于,锯木架被撤走了,我们站在前廊上,目送拉德利先生最后一次从我们家房前经过。

 

 

18

“上帝造出的最恶毒的人总算走了。”卡波妮喃喃自语道,脸上带着一副沉思默想的表情,往院子里啐了一口。我们向她投去惊奇的目光,因为她平日里很少评论白人的行为。

街坊邻居们本以为,等拉德利先生走了之后,怪人就会出来露面,可是不曾想,怪人的哥哥从彭萨科拉回到家中,接替了拉德利先生的位置。他和他父亲唯一的区别只有年龄。用杰姆的话来说,内森· 拉德利也是个“买棉花”的。可不管怎样,我们跟他打招呼,说“早上好”的时候,他会搭理我们一声。有时候我们看见他从镇上回来,手里还拿着本杂志。

关于拉德利家的故事,我们说得越多,迪尔就越好奇,抱着那根路灯柱子苦思冥想的时间也就越长。

 

 

19

“不知道他在屋里干什么,”他总是嘟嘟囔囔地说,“好像他刚才在门口探了一下头。”

杰姆说: “等到夜里黑咕隆咚的时候他会出来的,绝对没错。斯蒂芬妮小姐说,有一次她半夜醒来,发现他正透过玻璃窗直勾勾地盯着她……还说他的脑袋活像个骷髅头,死死地看着她。迪尔,你难道从来没有在深更半夜被他惊醒过吗?他走起路来就像这样……”杰姆用脚在碎石子上沙沙地滑动,“你想想看,雷切尔小姐为什么一到晚上就把门关得紧紧的?好多个早晨,我都在后院发现了他的脚印,有天晚上,我还听见他在挠后面的纱窗,阿迪克斯一出来他就溜走了。”

“他到底长什么样?”迪尔问。

杰姆的描述听起来也算是合情合理:根据脚印推算,怪人身高约六英尺半;他生吃松鼠,还有他能逮得住的猫,所以他手上总是血迹斑斑——如果你生吃动物的话,沾染上的血污就永远也洗不掉。他脸上有一道长长的锯齿状疤痕,牙齿又黄又烂,眼珠子鼓鼓地向外突出,一天到晚都在流口水。

 

 

20

“咱们想办法把他引出来吧,”迪尔说,“我想看看他长什么模样。”

我们的首次突袭之所以能够付诸行动,是因为迪尔用一本《灰色幽灵》和杰姆的两本《汤姆· 斯威夫特》对赌,赌他不敢越过拉德利家的大门。杰姆自打生下来还从来没有拒绝过任何挑战。

杰姆琢磨了三天。我觉得他热爱荣誉胜过自己的脑袋,因为迪尔轻而易举就把他搞定了。第一天,迪尔对他说: “你害怕了。”“我不害怕,只是不想冒犯别人。”杰姆反驳道。第二天迪尔又说: “你是个胆小鬼,都不敢把脚踏进前院。”杰姆说这完全是胡说八道,他上学的时候每天都从拉德利家门前经过。

“从来都是一路小跑吧。”我说。

但是等到第三天,迪尔三言两语就降住了他。迪尔对杰姆说,他在默里迪恩认识的人可不像梅科姆人这么胆小怕事,他还从来没见过像梅科姆人这么缩手缩脚的呢。

 

 

21

这些话足以让杰姆热血沸腾,大踏步走向街角。他停下来靠在路灯柱子上,凝视着那扇用自制合页安装在门框上的摇摇晃晃的院门。

“我希望你已经彻底想明白了,迪尔· 哈里斯,你会害得我们一个个被他下毒手。”杰姆等我们加入他的行动之后说,“等他把你的眼珠子抠出来,可别怪我。你要记住,这都是你出的主意。”

“你还是害怕。”迪尔耐着性子嘟囔道。

杰姆想让迪尔对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的胆量深信不疑,他说: “我只是想不出一个办法能把他引出来,而且不被他抓住。”更何况他还得考虑妹妹的安全。

 

 

22

此言一出,我就知道他的确是害怕了。杰姆上次考虑到我的问题,是在我赌他不敢从房顶上跳下来的时候。“如果我摔死了,你可怎么办呢?”他说。后来等他鼓足勇气跳了下来,安然无恙地落在地面上之后,立刻就把责任感抛到爪哇国去了。现在要面对迪尔关于拉德利家的挑战,他才又想起这回事儿来。

“你想逃避挑战吗?”迪尔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

“迪尔,这种事情必须得好好想想才行,”杰姆说,“先让我想一会儿……这就像是让乌龟露出头……”

“那该怎么办呢?”迪尔问。

“在它身子底下划着一根火柴。”

我警告杰姆,如果他胆敢放一把火去烧拉德利家的房子,我就去告诉阿迪克斯。

 

 

23

迪尔说,在乌龟身子底下划火柴太恶劣了。

“这并不恶劣啊,只是刺激它一下罢了——又不是把它扔到火堆里。”杰姆愤愤不平地咕哝道。

“你怎么知道火柴不会伤着它?”

“傻瓜,乌龟感觉不到疼。”

“哈!你当过乌龟?”

“哎呀,迪尔!让我想想……依我看,我们也许能使劲儿摇晃……”

杰姆站在那儿想了又想,半天也没下定决心,迪尔只好做了个宽容的让步: “只要你跑过去摸一下那房子,就不算你逃避挑战,我还把《灰色幽灵》换给你。”

杰姆眼睛一亮。“摸一下房子,就这个?”

迪尔点点头。

“一言为定?我可不想刚跑回来就听见你嚷嚷别的。”

“一言为定,就这个。”迪尔说,“他一发现你跑进院子,很可能会出来追你,这时候我和斯库特就扑上去按住他,直到让他明白我们不会伤害他为止。”

 

 

24

我们离开街角,穿过拉德利家房前的人行道,在大门前停下脚步。

“好啦,去吧,”迪尔说,“我和斯库特紧跟在你后面。”

“我这就去,”杰姆说,“别催啦。”

他走到院子的一角,又折了回来,皱着眉头,搔着脑袋,好像在仔细研究这一目了然的地形,好决定怎样发动进攻才是最佳方案。

这时候,我冲他轻蔑地哼了一声。

杰姆猛地推开院门,飞跑到房子的一侧,用力在墙上拍了一巴掌,紧接着就转过身往回冲,把我们甩在身后,甚至都没顾得上看一眼他的突袭成功了没有。我和迪尔踩着他的脚后跟拼命跑了出来,等平安到达我家前廊,我们三个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时候才回过头去看。

那座老房子丝毫未变,还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但是当我们隔着街道凝望着它,似乎看到里面的百叶窗动了一下。飞快的一闪。那么轻微,几乎让人察觉不到,然后整座房子又归于死寂。

 

 

25

九月初,迪尔离开我们,回默里迪恩去了。我们送他上了五点钟的长途汽车。没有了他,我有些闷闷不乐,幸好想起再过一个星期我就要上学了。我还从来没有这么急切地盼望过什么。冬天,我经常在树屋里一待就是好几个钟头,往学校操场张望,用杰姆给我的双倍望远镜悄悄观察那一大群孩子,偷学他们正在玩的游戏;有时候他们围成一个个圆圈玩“摸人”游戏,我就在那扭来扭去的一个个圆圈里追踪杰姆的红夹克,暗自分享他们的坏运气和小小的胜利。我渴望加入到他们中间。

开学第一天,杰姆屈尊带我去学校—— 一般来说,这是父母亲的职责,可是阿迪克斯说,杰姆很乐意把我送到教室里。我猜想,在这桩交易中,肯定有钱在他们两人之间秘密转手,因为当我们小跑着经过拉德利家附近的拐角时,我听见杰姆的口袋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叮当声。

 

 

26

快到校园的时候,我们慢下了脚步,杰姆不厌其烦地向我做交代:在学校期间,我不能去打扰他,不能找他一起扮演一段《人猿泰山与蚁人》,不能提起他的私生活让他感到尴尬,也不能在课间和中午休息的时候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我必须和一年级学生待在一起,而他必须和五年级学生待在一起。总而言之,我绝对不能去 找他。

“你的意思是,我们俩再也不能一起玩了吗?”我问。

“在家里我们还照常一起玩,”他说,“可学校完全是另一回事儿——你会明白的。”

果不其然。第一天上午还没结束,我们的老师卡罗琳· 费希尔小姐就把我揪到教室前面,用一把尺子打了我的手掌心,还让我站在墙角,一直到中午。

 

 

27

卡罗琳小姐顶多才二十一岁。她长着一头光滑的红褐色头发,脸颊白里透红,指甲涂成了深红色。她脚踩高跟鞋,身穿一条红白条纹的裙子,不论是看上去还是闻起来都像一颗薄荷糖。她寄宿在我们家斜对面的莫迪· 阿特金森小姐家,住的是楼上的正房。莫迪小姐第一次把我们介绍给她的时候,杰姆一连好几天都像是在云里雾里。

卡罗琳小姐用印刷体把自己的名字写在黑板上,说: “这是我的名字:卡罗琳· 费希尔。我来自北亚拉巴马州的温斯顿县。”教室里立刻响起了一阵不安的嘀嘀咕咕声,因为大家担心她将来会暴露出与生俱来的地域特征。(亚拉巴马州于一八六一年一月十一日宣布脱离联邦政府的时候,温斯顿县也从亚拉巴马州脱离了出去——这在梅科姆是每个孩子都知道的事实。)北亚拉巴马人尽是些造酒商、大骡党、钢铁厂主、共和党人、教授和其他没有什么背景的人。

 

 

28

卡罗琳小姐先给我们读了一个关于猫咪的故事。故事里的猫咪彼此之间有大段大段的对话,还穿着小巧精致的衣服,住在厨房炉灶下一所暖烘烘的房子里。当她读到猫太太给商店打电话订购用巧克力和麦芽糖做的老鼠,班里的孩子们已经坐不住了,就像满满一桶蠕虫扭来扭去。卡罗琳小姐似乎没有意识到,教室里这群一年级的孩子穿着破破烂烂的粗棉布衬衫或者用面粉口袋做的裙子,从刚会走路起就开始砍棉花、喂猪,他们对幻想文学具有免疫力。卡罗琳小姐把故事读完之后,感叹了一声: “啊,天哪,多美啊!”

然后她走到黑板前,用大写印刷体方方正正地写下了所有的字母,转过身来对着全班同学问道: “谁认得这些?”

大家全都认得,因为绝大多数一年级学生都是从去年留级下来的。

 

 

29

我猜,她之所以选我来回答问题是因为她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当我把字母一个个读出来的时候,她眉头上出现了一道浅浅的细纹;她又让我读了大半本《初级读本》和《莫比尔纪事》上的股市行情之后,发现我能识字,看我的眼神里就不仅仅是一丝若隐若现的嫌恶了。卡罗琳小姐让我回家告诉父亲,不要再教我识字了,那会干扰我的阅读。

“教我识字?”我惊奇地说,“卡罗琳小姐,他什么也没教过我。阿迪克斯没时间教我学任何东西。”我发现卡罗琳小姐微笑着摇了摇头,于是又加上一句: “因为,等到了晚上,他已经很累了,总是一个人坐在客厅里读书看报。”

“如果他没教过你,那是谁教的呢?”卡罗琳小姐温和地问道,“肯定有人教。你不可能生下来就会读《莫比尔纪事》。”

 

 

30

“杰姆说我一生下来就认字。他读过一本书,在那本书里我姓达芬奇,而不是芬奇。杰姆说我的名字其实是琼· 露易丝· 达芬奇,我出生的时候被人调换了,实际上我是……”

卡罗琳小姐显然认为我在胡编乱造。“亲爱的,别让我们的想象力跑得没影儿了。”她说,“你回去告诉你父亲,不要再教你了。阅读最好是从一张白纸开始。你告诉他,从现在开始,一切由我来负责,我会想办法消除那些不好的影响……”

“老师?”

“你父亲不知道应该怎么教。你现在可以坐下了。”

 

 

31

我咕咕哝哝地说了声“对不起”,坐下来反思自己的罪过。我确实从来没有特意去学读书识字,而是在不知不觉中悄悄沉迷在每天的报纸中。还有漫长的教堂礼拜——难道我是在那些时光里学会了阅读?我从来不记得自己有不会读赞美诗的时候。现在,我被迫反思事情的前前后后,我脑子所能想到的就是,阅读对我来说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就像学会不用来回看就扣上连衣裤的底襟,或者把缠绞在一起的鞋带解开打成双结一样。我记不得从什么时候起,阿迪克斯用手指在下面划过的一串串字母开始组合成一个个单词,不过在我的印象中,我每天晚上都盯着那一行行单词,耳朵听着当天的各种新闻、即将颁布的法案,还有洛伦佐· 道牧师的日记——这些都是我每晚蜷缩在阿迪克斯怀里的时候他正好读到的内容。现在我担心会失掉阅读的时光,在此之前,我从没喜欢过阅读,就像人呼吸并不是因为喜欢,这是一个道理。

 

 

32

我知道我让卡罗琳小姐很恼火,于是就尽量一个人不声不响,朝窗外张望,直到课间休息的时候,杰姆在操场上把我从一群一年级学生里找了出来,问我过得怎么样,我把发生的一切全都告诉了他。

“要不是非待在这儿不可,我早就走了。杰姆,那个该死的老师说阿迪克斯一直在教我读书,还让他别再教了……”

“别担心,斯库特,”杰姆打断了我的话,“我们班老师说,卡罗琳小姐正打算引进一种新的教学方法,是她在大学里学到的,马上就会推广到每个年级。这样一来,我们就不用再像以前那样老是学课本了——打个比方,这就像是如果你想了解奶牛的话,就去找一头奶牛给它挤奶,明白了吧?”

“我明白,杰姆,可是我并不想了解奶牛啊……”

“你当然得学。你必须了解奶牛,这在梅科姆县是人们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我故意气杰姆,问他是不是疯了,好让自己心里痛快点儿。

“小顽固,我只是想给你解释一下他们在一年级采用的新教学法,这叫作‘杜威十进分类法’。”

 

 

33

我以前从未质疑过杰姆的说辞,现在也不觉得有什么理由反驳他。这种所谓的“杜威十进分类法”就是卡罗琳小姐向我们挥舞一张张卡片,上面印着“这”“那”“猫” “鼠”“人”“你”之类的词语。不管怎么说,这是新教学法的一部分,但她似乎并不期望我们做出什么反应,于是全班的孩子们默默地接受了这种印象派的启发式教学。我感到无聊透顶,就开始给迪尔写信。卡罗琳小姐把我逮了个正着,又让我告诉父亲不要再教我了。“还有,”她说,“我们在一年级不学手写体,只学印刷体。你到三年级才能开始学写字。”

这都怪卡波妮。我猜,她让我写字是为了在下雨天不被我烦死。她总是在写字板上方用刚劲有力的字体写下所有的字母,底下再抄录一段《圣经》,然后给我布置抄写任务。如果我能按照她的笔体一笔一画地抄录下来,并且让她感到满意的话,她就会奖给我一块涂了奶油和糖的单面三明治。卡波妮在教学中几乎从来不表露任何感情:我很少能让她满意,她也很少奖励我。

 

 

34

“回家吃午饭的举手。”卡罗琳小姐的话音打断了我对卡波妮新生的怨恨。

镇上的孩子都举起了手,她把我们扫视了一遍。

“带午饭来的都把午饭放到桌子上。”

一只只糖浆桶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天花板上跳跃着金属反射的亮光。卡罗琳小姐在一排排桌椅间走来走去,揭开每一只午饭桶细细察看,如果里面的内容让她满意就点点头,否则就皱皱眉。她在沃尔特· 坎宁安的课桌前停了下来。“你的呢?”她问。

沃尔特· 坎宁安的脸,所有一年级孩子一看就知道,他有钩虫病。他脚上没穿鞋子,从这一点上我们就知道他是怎么得的病。人要是光着脚去场院或猪圈的话就会染上钩虫。即使沃尔特有鞋子,他也只会在开学第一天穿上一穿,然后就脱下来扔到一边,直到隆冬季节。不过他那天确实穿了一件干干净净的衬衫,背带裤也缝补得很整齐。

 

 

35

“你今天早晨忘了带午饭吗?”卡罗琳小姐问。

沃尔特直直地望着前方。我看见他尖瘦的下巴上有一块肌肉在颤动。

“你今天早晨是不是忘了带?”卡罗琳小姐又问了一句。沃尔特的下巴又抽动了一下。

“嗯。”他终于发出了一声咕哝。

卡罗琳小姐走到讲台前,打开了自己的钱包。“这是二十五美分,”她对沃尔特说,“先拿去到镇上吃顿饭吧。你可以明天还我。”

沃尔特摇了摇头。“不用,谢谢您,老师。”他慢吞吞地小声说道。

卡罗琳小姐的声音变得不耐烦起来: “过来,沃尔特,把钱拿去。”

沃尔特又摇了摇头。

等到沃尔特第三次摇头的时候,有人压低声音对我说: “你去告诉她,斯库特。”

 

 

36

我一回头,发现大部分住在镇上的同学和所有乘校车的同学都在眼巴巴地看着我。我今天已经和卡罗琳小姐交手两次了,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天真的期待,以为这种彼此间的熟络会催生某种相互间的理解。

我义不容辞地站起来,替沃尔特说话: “哦——卡罗琳小姐?”

“琼· 露易丝,你有什么事儿吗?”

“卡罗琳小姐,他是坎宁安家的人。”

说完我就坐下了。

“你说什么,琼· 露易丝?”

我觉得我已经把事情说得够清楚了。除了卡罗琳小姐,对我们其余的人来说,这是明摆着的事儿:沃尔特· 坎宁安坐在那儿睁眼说瞎话。他不是忘了带午饭,而是压根儿就没有午饭。今天没有,明天没有,后天也不会有。他这辈子可能都没见过三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币放在一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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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试了一次: “卡罗琳小姐,沃尔特是个坎宁安家的人。”

“琼· 露易丝,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没关系,老师,您过段时间就会了解所有的乡下人了。坎宁安家的人从来不白拿别人的东西——不管是教堂的慈善篮还是政府救济券。他们从来不拿任何人的任何东西,自己有多少就用多少。他们手头东西不多,可日子总能过得下去。”

我对坎宁安家族,或者说其中的一支,有着非同一般的了解,这是因为去年冬天发生的几件事情。沃尔特的父亲是阿迪克斯的一位客户。一天晚上,他们两人在我们家的客厅里说起坎宁安家的限嗣继承问题。那是一次沉闷的谈话,坎宁安先生临走时说: “芬奇先生,我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付你钱。”

“沃尔特,别为这点事儿担心。”阿迪克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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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杰姆什么是“限嗣继承”,他描述的情形就像是一个人被夹住了尾巴。我又问阿迪克斯,坎宁安先生是不是真会付我们钱。

“不是用钱付,”阿迪克斯说,“不过,等不到年底,他就会付清的。你瞧着吧。”

果不其然。一天早晨,我和杰姆在后院发现了一捆木柴。过了不久,我家后门的台阶上出现了一袋山胡桃。临近圣诞节,又来了一篓菝葜和冬青。第二年春天,当我们发现送来了满满一粗布口袋芜菁叶的时候,阿迪克斯说,坎宁安先生已经多付了。

“他为什么这样付给你报酬?”

“因为他只能用这种方式付给我报酬。他没钱。”

“阿迪克斯,我们穷吗?”

阿迪克斯点点头。“我们是穷。”

杰姆的鼻子皱了起来。“我们跟坎宁安家一样穷吗?”

“不完全一样。坎宁安家是乡下人,是农民,这次股市崩盘对他们的打击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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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迪克斯说,从事各种职业的人穷归根结底是因为农民太穷了。梅科姆是个农业县,医生、牙医和律师赚点小钱都不容易。坎宁安先生有各种各样的烦恼,限嗣继承只是其中一部分。他那些没有纳入限嗣继承的土地全部做了抵押,挣得的微不足道的一点儿现钱也都付了利息。如果坎宁安先生愿意开口,他完全可以从公共事业振兴署谋到一份差事,但是如果他离开的话,他的土地就荒废了。坎宁安先生宁愿饿肚子也要保住自己的土地,并且听随自己的意愿参加投票选举。阿迪克斯说,坎宁安先生属于那种固执的老派人。

因为坎宁安家没钱付律师费,于是就用自家产的东西来代替。“你们知道吗?”阿迪克斯说,“雷诺兹医生也是这样收费的。他帮人接生一个孩子,人家给他一蒲式耳土豆。斯库特,如果你认真听,我可以给你讲讲限嗣继承是怎么回事儿。杰姆的解释有时候相当准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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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能把这些跟卡罗琳小姐说明白,那就省去了我的麻烦和她后来的懊恼。可是这超出了我的能力,我可没法像阿迪克斯那样解释得清清楚楚,于是我说: “卡罗琳小姐,你这是在羞辱他。沃尔特家里拿不出二十五美分来还你,再说你也用不着木柴。”

卡罗琳小姐站在那儿目瞪口呆,她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把我拽到讲台边。“琼· 露易丝,今天上午我已经受够你了。”她说,“亲爱的,你从一开始就哪儿都不对劲儿。把手伸出来。”

我以为她要往我手心里吐唾沫——在梅科姆,这是一种确定口头协议的古老方式,人们伸出手来多半是为这个。我想不出自己和卡罗琳小姐之间有什么交易,于是就把目光转向大家寻求答案,但是他们也都一脸困惑地望着我。卡罗琳小姐拿起尺子,在我手心上轻快地打了六下,然后命令我站到墙角去。全班同学终于明白过来,原来卡罗琳小姐抽了我一顿,教室里顿时爆发出一阵暴风雨般的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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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罗琳小姐又用同样的命运威胁大家,结果这群一年级小学生又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直到布朗特小姐的身影威压过来,他们才屏气凝神,一时间鸦雀无声。布朗特小姐是梅科姆本地人,尚未领略过“十进分类法”的奥妙。她两手叉腰站在门口,厉声宣布道: “我要是再听见这屋里发出一点儿声音,就把你们统统烧死在里面。卡罗琳小姐,你们班太吵了,六年级学生都没法集中注意力上几何课了!”

我没有在墙角逗留太长时间。下课铃解救了卡罗琳小姐,她看着全班同学一个接一个走出教室去吃午饭。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的。我看见她一屁股跌坐在椅子里,把头埋进两臂。如果她刚才对我友好一点儿,我肯定会为她感到难过。她是个相当漂亮的姑娘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