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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共31段

 骑兵与汽水

01.

骑兵走了！

我第一次喝汽水，是沾了一队骑兵的光。记得那天很热，军人服务社门口的树叶一动也不动，蝉在枝头狂叫了一上午。军人服务社门口有一汪脏水，几只猪在脏水里打滚，滚成泥猪疥狗一般。四处吹来的焚风像要把一切都点着，远方枯黄的景物在热浪中翻滚摇摆着。我横躺在军人服务社的石头台阶上，享受穿堂风的一点清凉。这风里的信息极其丰富，里面有煤油、布匹、肥皂、奶糕、牙膏、黑狗屎糖的气味。

02.

快到中午的时候，耳朵里传来有节奏的响声，但用心一听，又听不见了。过了一会儿，这个声音更清晰了——军人服务社的营业员杨翠说：“骑兵下来了！”卖日用品的胖珍珍说：“这么热，他们下来干什么？”“谁知道，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呗。今天不是中伏吗，最热的时候，就得这样练他们。”胖珍珍说：“三子，你去看看骑兵到了没有！”我起来拍了拍肚子上的灰，站在门口朝响声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说：“骑兵下来了！”

03.

西边的山坡上起了一片黄尘，铺天盖地的。打头的几匹马很快到了军人服务社门口，马停下来，卷起的灰尘收不住脚，直往前面扑去。几个人勒住马，胖珍珍出来打招呼说：“这么热，你们还出来？”领头的是许排长，他把帽子往脑袋后一推，露出一张棱形脸，满脸的汗，身上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他把缰绳扔给后面一个战士说：“把马拉着遛遛，现在不能让它们喝水，等汗落下去再饮马。”

许排长安排完事情，才跟胖珍珍说：“没办法哦，我们当小兵的不就是听人家叫干啥就干啥。借个水桶给我——等一会儿我们人到齐了，打点井水喝喝。你们服务社后面井水好喝，又凉又甜。水不敢让他们喝多了，喝多了人就不想动了！”

04.

后面的几十匹马眨眼之间也到了。有的马跑得刹不住脚，还要原地兜上一圈才停下来。排长一边往服务社走，一边解开衣服，身上的汗“哗”地落了一地。他拽着衣服擦脸上的汗，一边叫过来一个战士说：“安子，你也别急着喝水。去看一下，别让马啃了服务社门口的树皮，省得他们王社长骂我。我都有点怕他！”军人服务社的王社长是个瘸子，走起路来像一只鸟要起飞，两个膀子呼扇呼扇的。他是个典型的“罗圈腿”，他的腿专为适应马背生长的。据说他可以侧蹲在马的一边，远看像一匹空马。然后突然跃出来，横推一马刀，人借马力，这一推的力量可以将人推成两半。他是东北靠近内蒙古那边的人。

05.

王社长怕热，夏天的时候几乎不出来，嘴里叨咕着：“这个鬼地方，有金子吗？没有。有金子也不来，热死！明年，明年夏天我回老家了，说破天也不干了！”他年年这么叨咕，但也没见他搬回老家。胖珍珍说他老家房也没有地也没有，喝西北风还要起早。他就这么天天瘸着走来走去，骂东骂西。他看见我们小孩也是骂：“小狗日的！喊一声王大爷，大爷给你颗糖吃。”“王大爷！”“唉——”他从裤兜里掏出两颗糖纸粘在一起的黑狗屎糖。服务社里只有这种甜菜做的糖，外面包着一层蜡光纸。糖含在嘴里，甜水汹涌地往嗓子眼里灌。他看着小孩子不走，就问他：“还不走还想干啥，想屁吃吗？”小孩子慢慢往后退，退到安全距离以后，放声大喊：“王瘸子破腰带，一破破到西门外。西门外捡把刀，一刀割掉瘸子的屌——”他听了哈哈大笑，乐得在那里乱扭一气。

06.

他喜欢骑兵，这么大热的天，他老早就从屋里跑出来，张着个大嘴，出神地瞅着。等骑兵过来，没话找话地聊一阵子。对于我们这边搞农业的士兵，他顶瞧不上。他说：“当三年兵，枪都没摸过。在家是犁田耙地，到了部队还是犁田耙地——嘁！有啥意思？”“嘁！”是他表达极度不屑的口头禅。对于汽车，他也瞧不上。他说汽车哪有马好呀，马通人性，威武！他瘸着一条腿给我们小孩子比画：“马通人性，冲锋的时候都卧在地上，炮炸、子弹打，都不带动的。等到冲锋号一响，提刀就往那边冲。对面的人一看这个阵势就尿了，左一劈砍，右一劈砍，就把他们给砍光了！”

07.

骑兵排是另外一个部队的。他们驻地离我们这里有几十里路远，要两三个月才经过我们这边一趟。这对于王瘸子，简直是像过年一样。他候在服务社的路边，像是以前的维持会会长：“同志们，下来呀！急啥，天还早呢，下来喝点水。珍珍、阿文，去打点新水，让同志们尝尝！我们这个井水喝了养人。哎！去西瓜摊弄七八个瓜杀了——记在我账上！”

人家有时不想理他，他就没话找话。他说许排长的马啃服务社门口的树皮，他说这些树都是他栽的。许排长把马牵过来问他：“那从西边到山梁下的几十里的树，都是你栽的？”“都是我栽的，小毛孩子你不服哇？我骑马打仗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谁腿肚子里转筋呢！”

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