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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共27段

第二辑 小房子 上篇 

妈妈的小房子

1.

妈妈让我带她去看墓地。她的要求是：离老家祖坟山不要太远，要靠东边。周围要有山，要有一片小树林，不然夏天晒得很！

去年有一天傍晚，我妈在蔡大妈家打麻将回来，巷子里遇到一个算命盲人。盲人手里拿着一个小锣，戴一副圆墨镜，另一只手拿着一根竹竿，竹竿的另一头牵在一个女人手里。她看了，忽然觉得心里一动，就喊住他，算了一命。算命先生仰着脸，手指头掐来掐去，像一个计算机正在调用内存。嘴里还哼哼唧唧的，这相当于启动硬盘。运行了半天，他得出结论：寿限八十四岁！我妈说：“不能多一点？”他说：“阎王叫你三更去，不得留人到五更！啰唆——”我妈把钱递给他。“没有微信和支付宝？”“没有。”“麻烦！我找找有没零钱……”

2.

从那以后，我妈就开始着手找墓地。她跟我讲：“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这个事情要抓紧了。我今年就觉得饭量小多了，老是觉得噎得慌，晚上睡觉也睡不实。”我说：“你又神神道道的？外婆活到九十多岁，你且有的活呢！”“那也得做准备，省得到时抓瞎。这个地方，要我自己满意才行的。”

“郊外有个公墓，城里人去世了，都埋在那里。要不要到那里看看？”

“我不想去。那么小的地方，一平方米也没有，要十几万二十多万，太贵了！而且冬至、清明还堵车，我不要去那里。还是回老家好，葬在老家祖坟山上，你们花点钱，请人刻个碑，碑下面把你们的名字还有孙子们的名字都刻上。将来你们老了也埋在那儿，一家人亲亲热热地在一起多好。”

3.

我讲：“这个有点难办了，现在老家那边已经废除土葬了。就算有坟山，也是火化以后再埋，还必须是当地农业户口。不然村里也不许你来，埋下去也给你挖出来！”

“他们怎么这么不讲理呢？我是出生在这个地方的。”

“这个是国家政策，我有什么办法！县里不是有个公墓吗？那里应该也可以。”

“那我就想跟自己爸爸妈妈在一起不行吗？”

“真的不好办，上次我问了村干部，他们东扯西扯的，不肯给一个说法。再者说了，老家现在就叔叔婶婶他们在家，他们百年以后，小孩子也都在外面买的房子。也没人给你们坟头添土，拔草，还不如就葬在县里。反正也不远，七八十公里路，冬至、清明，我们开车个把小时也就到了，你看行不行？”

“实在没办法，只有这样了。唉……也就是两代人的事情。你们这代去看看，到了孙子这代去看看，再以后就没啦！”

4.

我妈讲：“买这个墓地呢，我要用自己的钱。这个是我自己的小房子，你爸以后不听话，我就撵他走。年轻的时候，我为房子没少受他的气。记得有一年快过春节了，大概你上小学三年级，你期末考试成绩不好。你爸拿皮带抽你。我顶烦他这样——老是把小孩子当兵去管。早晨六点起来，刷牙的杯子，杯把都朝一个方向；被子要叠成豆腐块；洗完脸，毛巾要搭得边角对齐；星期天没事也把你们六点钟喊起来。他这个人虚荣心强，就为了别人夸他会管孩子，有家教。战友、朋友来了，借钱都要请人吃饭、喝酒，还不许你们上桌子。小孩子谁不想吃点好的？你也没骨气！如果我是你，我现在根本不管他——”

“那我有什么办法？他现在老了生病了，我又不能不管他。再说这都是哪一年的陈芝麻烂谷子，翻这个有意思吗？”

“反正我是不想跟你爸在一块。上次你姐劝我说，买合墓划算。勉强跟他在一块吧！但这个钱我自己出，谁出钱我都不要，我出的钱，我有自主权，他再跟我发脾气，我叫他滚！”

5.

我笑起来：“我爸能滚到哪儿去？”

“气人哎！成绩不好就不好，我们家小孩子脑子都有点不够用，这一点随父母。你爸就不接受这个现实，一天到晚想让你们上个北大、清华，那你自己怎么不考个北大、清华光宗耀祖？成绩不好就往死里打，拿皮带把你抽得在地上直滚。我劝他，他就把火撒在我身上，说你们都是我惯的。你爸以前还有个坏毛病，喜欢摔东西。他摔一样，我就摔一样，家里东西摔个稀巴烂。锅碗瓢勺统统摔烂，反正不过了。你爸当时跳起来说：‘房子是我的，你给我滚！’滚就滚，年三十下午，我到长途汽车站买了车票回娘家。那时路不像现在这么好，车开到我们镇上，天都黑完了。外面下着雪，我走到你外婆家，身上都湿透了。我妈抱着我大哭了一场。所以买墓地一定要用我自己的钱。”

6.

“好，我也把我的心思跟你们讲一下。你们老了，生病了，我们尽自己能力给你们治。尽量让你们少受罪。以前奶奶和外婆她们在乡下，也是活到寿限就走了。那时候没上医院，如果上医院，插上管子，也许可以多活个一两年，不过那样没什么生活质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