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吹箫人去玉楼空
——丈夫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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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国难当头的时候，李清照表现出了英勇无畏的大丈夫气概，表现出了渴望恢复中原、重返故土的胸襟和抱负，相比之下，当权派们的奴颜婢膝、自私自利就显得分外可耻了。这样的英雄气概，连与她相濡以沫了近三十年的丈夫赵明诚，也要自愧弗如。
不过，赵明诚一个考古学家、一介文人，国破家亡又不是他一个人的错，他为什么要感到羞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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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赵明诚好歹也是朝廷命官，比起本应在深闺中“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妻子来说，他肩负着更加重大的责任。建炎三年（1129年），也就是南渡第三年的二月，赵明诚当时正在江宁担任知府。一天深夜，城内发生兵变。兵变前夕，赵明诚的同事，江东转运副使李谟事先得知了消息，赶紧将兵变的事悄悄告诉了镇守建康的赵明诚。赵明诚居然对这天大的消息无动于衷。李谟没办法，只好自己派军士和民兵埋伏在城里。半夜兵变的时候，埋伏的军士们有备而来，打退了进攻的叛军。等到天亮以后，李谟来找赵明诚汇报情况，却吃了个闭门羹，他这才发现赵明诚居然在半夜的时候，从城墙上拴了根绳子，带了两位手下一起，悄悄地逃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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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赵明诚被罢官，两位手下各降两级。
这件事一发生，我们可以想象，像李清照这样豪气干云、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的女人，面对丈夫懦弱无能、贪生怕死的举动，心里该是多么悲凉、多么无奈。
赵明诚罢官之后，夫妻俩离开江宁，再一次过起了逃亡生活。就在这年四月，宋高宗也逃到了江宁，江宁府改称建康府。逃亡途中，在路过乌江时，李清照写下了这首名垂千古的绝句：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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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诗一开篇便铿锵有力：“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这是用到了屈原《九歌·国殇》一诗中的典故：“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诗句的原意是英勇的战士就应该视死如归，即使战死沙场，英雄的魂魄还会显灵，震慑敌人，英雄的鬼魂一定也是鬼魂中的雄杰！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则用到了另外一位英雄人物——项羽的典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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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安徽的乌江就是当年楚汉相争时，楚霸王项羽自杀的地方。据说项羽被刘邦逼到乌江时，乌江亭长准备了一艘船，对项羽说：江东地方虽然不大，但是也可以聚集几十万人，足以让您继续称王。他劝项羽先逃了命再说，等以后有机会东山再起，卷土重来。可是项羽仰天长笑，说：“是天意要我灭亡，我又何必渡江逃跑呢？想我项羽当年率领江东子弟渡江往西，驰骋多年，创下多少丰功伟绩。如今这些子弟没有一人生还，我还有什么面目逃回江东去，面对我的父老乡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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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写下这样慷慨豪迈的诗句，明摆着，是说好男儿活着要顶天立地，死也要死得光明磊落，岂能做一个苟且偷生的鼠辈！她是多么怀念那个宁可杀身成仁、也不肯临危逃跑的英雄项羽啊！
李清照虽然骂的并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南宋那些贪生怕死的软骨头，可是赵明诚刚刚做了临阵脱逃的胆小鬼，难道他听了不会觉得羞愧？难道在胆气纵横的妻子面前，他还能够面不改色心不跳、不想找个地洞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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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在李清照面前，应该找个地洞钻下去的“大男人”远远不止赵明诚一个人。所以，即使做了临阵脱逃的胆小鬼，赵明诚的被罢官也只是象征性的。两个月后，也就是同年五月，赵明诚在逃亡的路上，又接到了朝廷的旨意，被重新起用为湖州知府。
在逃难旅途中相依为命的夫妻，再一次面临了人生不可知的离别。而且，这次离别，在李清照看来，一开始就有了太多不祥的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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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赵明诚必须与李清照告别，先行从陆路赶到建康去，参见暂时驻跸[bì]在那里的宋高宗。六月十三日，被重新起用的赵明诚似乎已经忘记了临阵脱逃的耻辱，意气风发地与妻子告别。可是李清照这回的感觉却很不好，她对已经上岸准备出发的丈夫喊道：“如果城里局势恶化，我该怎么办啊？”赵明诚叉着手，远远地答复她：“反正你跟着大家一起跑就行了。如果实在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先扔掉笨重的家伙，其次是衣服被褥，再次是书画，最后再扔古器。只有最珍贵的宗器，绝对不能扔，人在东西在。要是东西丢了，除非人死了！”说完，骑着马，一溜烟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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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明诚的临别嘱咐，一方面体现出一个考古学家令人敬重的职业精神，一方面却又留下了深深的遗憾：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候与妻子离别，他最关心的是自己的收藏品，竟没有只言片语关照妻子的安危！
这一回，李清照还没有来得及品尝离别的相思，没有来得及品味近三十年婚姻的得与失，分手时的不祥预兆很快就应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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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末，她收到了改变她后半生命运的一封信。从信中她得知，赵明诚日夜兼程奔往建康，途中中了暑，一到建康就病倒了。李清照一看到信，心里就急得火烧火燎似的。因为近三十年的朝夕相处，她太了解自己的丈夫了：别看赵明诚是个考古学家，做学问坐得住冷板凳，可是脾气却很急躁。中了暑，肯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拼命吃清热的寒药，那病可就会越发危险了。李清照不敢耽误，立马启程，紧赶慢赶，一天三百里路，飞也似的赶到了建康。等她赶到时，性急的赵明诚果然已经自作主张，吃了大量的柴胡、黄芩，疟疾加上痢疾，已经病入膏肓了。守候在丈夫病床前的李清照，这时已经无力回天。八月十八日，赵明诚永远地告别了相伴近三十年的妻子，并且临终前“殊无分香卖履之意”，没有给妻子留下关于如何安排身后事的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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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绝代才女，在步入老境时，被孤苦无依地扔在了这个看不到光明的世界上。从此，那种浓厚的绝望与哀愁，成为她晚年文字中挥之不去的情绪，这以后的李清照，就成了被泪水浸泡的一个泪人儿：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孤雁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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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在她的词里再一次用到了弄玉和箫史的故事——“吹箫人”：她多么希望她和赵明诚也能像弄玉和箫史一样，夫唱妇随，白头到老，在地为连理枝，即使升天，也能在天为比翼鸟啊！可惜的是，赵明诚没能陪她到天荒地老。吹箫的人已经一去不复返，只留下空空的玉楼。纵然梅花再开，报告了春天的消息，可是折一枝梅花在手，又能寄给谁呢？“人间天上”，这已经不再是淡淡哀愁的短暂相思，而是不可挽回的两个世界了。她和赵明诚，一个人间，一个天上，再也没人和她一起踏雪寻梅，再也没人和她一起烹茶赋诗，再也没人和她一起秉烛夜谈，甚至再也没人和她一起斗气赌狠，再也没有人能和她一起“归去来兮”、偕隐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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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葬赵明诚后，李清照写下了催人泪下的祭文：“白日正中，叹庞公之机敏；坚城之堕，怜杞妇之悲深。”她悲叹着，丈夫正处在人生的壮年，以丈夫的学术积累和智慧，他的前途还大有可为。可是，如日当空的丈夫却遽[jù]然撒手西去，抛下妻子独自一人承受命运的悲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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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句祭文用到了两个典故，一是庞公，另一个是杞妇。庞公即庞蕴居士，是著名的佛家居士，他的妻子、儿子、女儿都深受佛教禅宗的影响。[26]据说庞居士曾与他的女儿灵照以生命为赌注来斗了一次禅宗的机锋：庞居士临终之前，让女儿灵照去看看太阳升到了什么地方，女儿谎报说：“日已中矣，而有蚀也。”庞居士便出门观看，女儿趁机赶紧登上父亲的座位，合掌去世。女儿以死为代价，终于斗过了父亲，使得庞居士不得不感叹：“我的女儿真是机锋过人啊！”为了表示自己甘拜下风，庞居士特意推迟了七日才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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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这里借用庞公的典故，也许是想说明丈夫赵明诚先于自己而亡，比起自己这个未亡人而言，其实要聪明得多也幸福得多——因为逝者已逝，生者却从此要沉浸在永远的悲痛之中，承受生命中一而再再而三的苦难。
杞妇是指春秋时期齐国大夫杞梁的妻子。史载杞梁战死之后，其妻无子，又无至亲可以投靠，“乃枕其夫之尸于城下而哭，内诚动人，道路过者，莫不为之挥涕”。如此痛哭十日之后，城墙也为之崩塌。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故事就是从此演变而来的。[27]可见，李清照是用杞梁妻痛哭其夫的故事，来表达自己的悲伤之情。同时也可能暗含着将丈夫赵明诚比喻为国之长城，一朝崩塌而带来的无限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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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靖康之难到赵明诚去世，不过短短的三年时间，接踵而来的巨大变故，成了李清照前后期生活的分水岭。
换了别的女人，在经历了国难之后，又遭受了夫亡的沉重打击，也许早就一蹶不振了。可李清照毕竟是李清照，她没有倒下，也不能倒下！虽然丈夫临终前没有给她留下遗言，但是三十年的婚姻生活，早已将她和丈夫融化成了一个人。赵明诚即使什么都没有说，李清照也能知道，丈夫最放心不下的是什么——他们没有子女，唯一能让丈夫牵肠挂肚的，就是那些凝聚了他们一生心血的收藏品。“与身俱存亡”，人在东西在！她不能跟随丈夫一起“升天”，她必须留在人间，完成丈夫未竟的事业。从此，她开始独自一人在世间颠沛流离，为保护他们夫妻的收藏品继续呕心沥血，尝尽世间一切可知与不可知的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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