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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物本·古玩笔记【一】
作者:月桃
排行: 戏鲸榜NO.20+
【禁止转载】读物本 / 近代字数: 11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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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信息

创作来源转载作品
角色0男0女
作品简介

老时年间古玩收藏的禁忌故事。

更新时间

首发时间2024-07-09 07:29:39
更新时间2024-07-09 11:3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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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正文

01

清末,京城里不少好古成风、附庸风雅的高官显贵和有钱有闲的八旗子弟,爱逛琉璃厂,去了呢,不一定非得买什么古董珍玩,而是溜溜腿、歇歇脚,感受感受各家铺子温文尔雅热情不做作的招待,同时瞅瞅满屋的古籍珍本、青铜古瓷,享受一把别样的古意盎然气息。

由打磨厂过来,从琉璃厂东街一进去,各家字号就出现了,一水儿的临界铺子,各色门面,上头的匾额也多是大清朝历代名人文士大臣的手笔,这家是纪晓岚的字,那家或许就是刘罗锅的字,还有曾文正公、克勤王爷、陆状元的手笔,争奇斗艳珍宝荟萃,透着大气典雅。

这些都是坐商,资本雄厚的买卖,做这等买卖,必得有能拿出手的“镇店之宝”,还得遵守行里的各种规矩,通晓各位爱古的大人老爷们爱好嗜好,更得礼仪齐备,接待各位老少爷们,和气热情大方,请安问好、打千作揖,丁点不能错了礼儿,不介准得叫同行笑话,那名声一传出去,擎等着毁买卖啵!

02

不过呢,也有些风流潇洒,渊博广识的文士官员,不太喜欢这种气氛。他们觉得成日介在朝堂里、衙门里面对上司大人们“嗻嗻嗻”,“是是是”,给上司大人们站班行礼,作揖叩头,呆子一样刻板无趣,而老北京又是天子脚下,最注重这些令人厌烦的“礼节”,连京城里普通老少爷们生活之中都特别在意“老礼儿”,针尖一点的事能放大无数倍,喋喋不休,从夏商周给你嘚嘚到元明清,跟老太太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所以这些人也好古成风,却实在腻歪这种繁琐不堪、没完没了的繁文缛节和迎来送往,只好另寻别的地方寻幽探古。

奔哪儿呢?北京城那么老大,自然有地方,这就得去逛散摊“淘宝”,于是北京城五大庙会,成了他们游览散心和“淘宝”的好去处。

老北京的庙多,庙一多,庙会就多,各种庙会应有尽有,无穷无尽,四九城里有五大庙会,五顶庙会,各宫观寺庙庙会,城外西山直到香山、妙峰山,各路庙会热闹无比,无论年景好坏,这些庙会都按年节日子准时开设,老少爷们大姑娘小媳妇老太太和五行八作的手艺人、买卖人,无不纷纷云集,香烛纸马、日用百货、水果点心甚或首饰绸缎布匹古玩书籍,也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03

介时大家伙三个一群五个一伙,随意穿着,也没那么老些礼节规矩,在庙会上游玩几天,饿了呢,到处有小吃摊子,大马金刀往那一坐,来碗馄饨、豆汁,就着老咸菜疙瘩就算一顿,爱吃的呢,寻着爆肚儿、灌肠儿、艾窝窝、驴打滚、芸豆卷、豌豆黄、奶油炸糕、切糕、糖卷果、馓子麻花、油茶面茶、吊炉烧饼,随意选用,几个大子儿就能尝一种,又便宜又好吃,吃饱了溜溜达达往家走,嘴里心里满满当当,全是得意劲。这就是老北京的享受。

城外那些庙会没那么多摊位买卖,爱古的爷们也不爱去凑热闹,他们最喜欢的,便是城里的五大庙会里的隆福寺庙会和护国寺庙会。

隆福寺,位于北京城东四牌楼西北角,始建于大明景泰年间,起初是汉传禅林,后来几位皇帝和内廷大宦官崇信藏佛,尤其是明武宗正德皇帝,尤爱藏里佛学,便由万里之遥招来些喇嘛驻锡于此,听候内廷召唤伺候,由此隆福寺成了当年四九城里唯一的藏、汉佛学大禅林。清朝入关,各位万岁更为信奉藏佛,由打顺治爷那当儿,便在四九城内外大兴土木,修筑庙宇,隆福寺更加兴旺发达,雍正爷登基,觉得汉藏同庙不像话,便下旨重修隆福寺,专归黄教喇嘛驻锡诵经,由朝廷按年节发放俸禄。此地香火更胜大明,那年月,有庙的地界就有庙会,全是大家伙自己张罗,于是每逢旧历一、二、九、十举行庙会。

04

隆福寺庙会规模浩大、五方聚集、人文荟萃自不必说,连清廷编纂的官书《大清一统志》都有专篇记载:“隆福寺,逢每月之九、十有庙市,百货骈阗,古玩字画,风味小吃,花鸟鱼虫……为诸市之冠也。”

这倒不是官书瞎吹嘘,隆福寺毕竟是朝廷的“官庙”,又在内城,紧邻六部九卿官衙汇集的东、西江米巷,离着南城也不远,而当年国家鼎盛,八方辐辏,一到开庙会之际,内则四九城亲贵大员,外则蒙古、藏地、西域,甚至海外朝鲜、安南、琉球、暹罗诸藩属国的商旅朝贡使节,上至内城里的黄带子、红带子等王公亲贵,下至南城内外的贫苦百姓、五行八作的手艺匠人纷纷云集,真得说是人潮如海,热闹非凡,门庭若市,跟北宋汴京城朱雀门大街的热闹劲好有一比。因其在东四牌楼,跟护国寺庙会相对,故而四九城的老少爷们,都称其为“东庙会”。

隆福寺庙会跟城外的庙会自然不同,这里除了京城常见的各类美食小吃、戏剧杂耍百戏、锅碗瓢盆针头线脑、服饰衣帽,更多的还有城外庙会见不着的绫罗绸缎、彩绣锦织、古玩字画、珠宝首饰,可谓琳琅满目应有尽有。那些跑烦了琉璃厂的文人雅士、学者名流,便视此地为“淘宝”之处,接长不短便服步行,溜溜达达来这儿消遣,或是赏画,或是淘书,或是在鳞次栉比的散摊上流连忘返,聚精会神,每每辛苦一番,说不定就能淘到些大古玩铺子都没有的奇珍异宝,古董字画,那得意兴奋劲儿足以解忧破闷儿,说出去就是一段士林名流鉴赏佳话,到了清末年间,风气更盛,不仅朝廷里的文人学士,连琉璃厂各大铺户的掌柜也常常青衣小帽悄悄来逛,寻觅些市面上少见的珍玩书画杂宝秘书“捡漏”。

05

这“漏”一捡可都不是小“漏”,据说,有文人在这儿仨瓜俩枣买了方汉玉小玺,回去清洗鉴赏,竟然是西汉年间鼎鼎有名的“赵飞燕印”,好家伙,世传四大美女之一的印章!还有个古玩铺掌柜,一吊小钱收了卷满是尘埃虫眼儿的旧画,无印无款,画的是个大黑胖子跟个小瘦美人的“春宵一刻”,那美人玉脂凝香,金莲半露,红绫半臂映小乳,半掩玉容哀哀泣,被几个小丫鬟托着粉臀,大黑胖子一脸横肉,筋骨强悍,衣不遮体,剑拔弩张,霸王硬上弓。这画俗是俗,可经行里大家一品评,竟然是北宋年间宫廷画师所作《宋太宗强幸小周后》图,一转手这画就卖了足足三万两雪花银!

按古玩行里人的话说:“与其说是淘宝捡漏,欺负人家摆摊的不懂价码行市,不如说是练练咱寻古鉴赏的眼界。”话是如此说,不过大家伙儿干啥吆喝啥,摆摊那些穷哥们弟兄却另有一番道理:“憋屈!谁叫咱是不识字的大老粗呢?人家诸位识文断字,见多识广,博古通今,人家发财!咱是什么人什么命,宝贝摆在面前,愣是卖漏了!”言下大有不平愤懑之意,可说归说,哪朝哪代不读书没见识也得受穷不是?

06

话说光绪二十七年,因上年庚子之变,京师战火连绵,受祸最巨,内外城宫观寺庙,连同天子九庙禁苑,被洋人糟蹋个翻天覆地七零八落,无数古物神佛法器宝物,被车拉斗量劫往海外,实为千年浩劫之灾。隆福寺被也被扫荡半空,还烧塌了半座院子,朝廷颁发的俸禄也没了。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庙吃神。庙里的喇嘛们倒也不笨,便把烧塌的院子清理干净,将剩余的地皮、配殿租赁给各家铺户、摊位,山门外的摊子照旧,如此一来,虽然京城百业萧条市面凋敝,隆福寺庙会却更加盛大,无数穷困潦倒的百姓、五行八作的手艺人及留在京城早已败落的商户和文士、贵人,再顾不得什么体面体统,纷纷涌来摆摊卖货,赚钱糊口,跟大清国运正好相反,庙会进入了古怪的鼎盛期。

这天正是初九,天刚麻麻亮,隆福寺山门内外就来了不少大商小铺开始摆摊,熙熙攘攘热火朝天,不少赶庙会的可就来喽。这当赶庙会,一来为的是烧头柱香,对神佛恭敬,祈福祈财,二来则是为了来庙会吃早点,垫补垫补肚子,放开了逛。放眼望去,山门外一溜儿小吃摊子、小布棚子,甚至推车挑担带着火炉、煤球烧锅的商贩,正格的老北京风味儿。光听这些吆喝声,来往老少爷们便精神大振。

“热腾腾的吊炉烧饼!”

“灌肠……!”

“爆肚儿!老马家爆肚儿!”

“凉粉儿!冰凉足味儿!”

……

还有那馄饨、茶汤、豆汁、焦圈,密密麻麻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头,直排到四牌楼根儿。

07

吃饱了往里走,进了山门,这里是卖簸箕、笸箩、锅碗瓢盆家居之地,上香完毕,前殿两廊下,则是内城鼓楼西、琉璃厂、廊房二条等老铺户来摆的“散摊”,说是散摊,其实摆的也全是货真价实的古董、古籍善本、名人字画、珠宝首饰、玉器等等价码高的物件,各家摊位前,都有自己老字号的名牌。这里的礼数没那么繁冗复杂,大多数卖货的呢,也是各家铺户见识多有脸面的大伙计,物件的价码,也比在本店铺户便宜那么一点,因此便服来逛庙会的文人雅士们,也最爱来此驻足鉴赏消遣。不过既是老铺户的散摊,明码实价,自然在这里“淘”不到那么多珍稀的好玩意儿,还得往后去。

进二道院,卖的全是布匹衣服、日用百货、鞋帽首饰和小孩玩具,琳琅满目,几乎是妇女们最喜爱的专场,老爷们不逛这儿。两侧夹道里,乃是老北京有名的鸟市,有各类鸣虫儿、金鱼、鸟禽、鸽子,叽叽咯咯咻咻嗡嗡,种类繁多是应有尽有,凡是四九城有名的玩家,无论王公侯府,还是豪门大宅,但凡爱玩儿虫鸟金鱼的,必得在此驻足流连忘返,瞅见喜欢的鸟虫,买了还得恭恭敬敬问询仔细鸟虫的吃喝习性,这里的摊贩不仅卖鸟虫,还懂养,甭看不认识几个字,可要论养虫养鸟的绝活,绝对如数家珍,一双火眼金睛,一肚子鸟虫秘籍,比大内的把式不差毫厘呢!

08

再往后一拐,则是塔院,这里原本的建筑被烧塌了,地方甚阔大,前头一片是小戏棚子,里头南北十三路各种小戏班、柳子、梆子、大鼓、落子甚或相声、评书、南曲,色色新颖,歌喉婉转,声震庭院,五音入耳五色神迷,有钱的进去在长板凳上坐着听,没钱的就紧贴围布“听噌”,过把戏瘾,也没人管你。再往前,穿过一片相面的、测字的、卖大力丸和拔牙卖药的,就到了真正的“零碎摊”,这就是淘宝的地儿。

这里的摊儿,跟前头全然不同。按老年间的规矩,前头的所有摊子,是卖什么摆什么,卖什么吆喝什么,不能乱摆,更不能乱吆喝,绝没有卖估衣的外带卖山里红,更没有卖木梳的卖灌肠或锅碗瓢盆的,这也是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定规。

此处的摊位,不论规矩,也不那么细致:摆的全是大地摊,一张大凉席子,再穷的铺一张破布单子,也不论是从哪个荒村野店市井人家,花仨瓜俩枣收来的破烂货,成包袱、麻袋的朝席子布单上“哗啦”一倒,齐活!摊主们既不拾掇,也不铺排,蹲在摊子后头,袖筒一揣,小眼一眯,既不吆喝也不叫喊,就开始做买卖。

09

这些破烂也确实没法吆喝:烂货里头金银铜铁锡,破盆烂碗漏了的茶壶,断了的簪花凤钗,甚至破鞋烂袜子破搓衣板破纸烂书,杂货云集满坑满谷,卖的人不懂真假,买的人随意出价,在这么一大堆破烂里淘不淘得着好东西,全凭眼力呢。

今儿小王来得早,穿着那件无冬历夏的看不出本色的脏棉衣,正蹲在摊子上一手端着一大海碗热腾腾的豆汁,一手拿着块凉窝头,吭哧吭哧吃得满头热汗,最后一口窝头吞下肚,再从地下捡起块黑乎乎的咸菜旮沓吹吹扔进嘴里,咕咚咚把豆汁灌下去,摸着滚圆的肚子,舒舒服服打了个饱嗝。

“真他妈痛快!”他随意擦擦手,抹了把热汗,把碗随手递给身旁一个总角小喇嘛,哈哈笑道:“你师父的豆汁,做得真地道!比他念的经强多了。先记上啊,中午给我送俩咸油果子和俩芝麻酱烧饼来,一块算!”

小喇嘛微微一笑,点头跑了。小王剔着牙跟一旁的老刘说闲话:“这庙里的喇嘛,快成精了!头二年我来,在山门外头摆摊,还一个个人五人六穿着大袍子不理人,好嘛,现而今断了粮饷,老喇嘛不仅卖摊子,还会熬豆汁啦!你还甭说,这半路出家的手艺真不赖!刘爷,您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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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刘举了举手里的京八寸笑道:“抽着呢,您随意。那敢情!喇嘛也得吃饭不是,我听我爸爸说,早年间朝廷派人来送供果粮饷,都是理藩院的四品京堂,骑着高头大马,前呼后拥,到了门口,只能进旁门,正门那是万岁爷来了才开。这里的喇嘛都受过乾隆爷的皇封,有品级呢。现如今上头是黄鼠狼下崽子,一窝不如一窝,谁还管他们呢,不跟咱哥们一样,撂地儿摆摊了?不过人家也是靠庙吃神,不能跟咱一样邋遢。”

“邋遢不邋遢,赚口嚼裹就得!您还当是乾隆爷那当儿呢?老佛爷和万岁爷还窝在西安府呢,咱不干这个,上哪儿找饭辙去?这年月,穷凑活活着呗。不瞒你说,我家还五口人等着棒子面下锅呢,要干净谁上这儿来闹哄!”

“这话说得实在。”老刘皱眉:“今儿怎么没见老张头?上回庙会他是第一个,这穷年祟月的,别是出啥事了?”

“不能够!”小王磕磕烟袋锅,朝外张望,突然一乐:“那不是,他来了!老张!张大叔!这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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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五十来岁,粗看跟七十似得,瘦小枯干,满脸皱纹,破衣拉撒,腰上系着根破布带,脚下一双黑乎乎漏了脚趾头的大棉鞋,枯黄的头发编成个小辫,耷拉在肩头,双手抱着个灰蓝大包袱,挤得满头大汗,嘴里念叨着:“借光借光!诸位老少爷们借光!”小心翼翼生怕蹭到别人,一听招呼立马抬头望向这头,看见小王和老刘,满是愁苦的脸色终于有了点笑,赶紧应声。

好半天,老张才跟闯武侯八阵图似得挤出人群,到小王面前搁下包袱直喘粗气,抱拳憨厚笑道:“二位兄弟,早您呢!”

小王大喇喇起身提溜起包袱,一面帮他忙活着打开半片小空地,一面乐道:“还早呢我的张大叔!这都什么钟点了?您干嘛去了?是下通州还是奔了长辛店啦?老阳儿都上三杆子了,咱这是庙会早集,您可倒好,来摆午市啦哈哈!”

小王话虽刺挠人,可人不错,跟老刘一人让出半块摊地,给老张把包袱铺好了,解开扣,“哗啦”破烂杂货堆了一地,里头全是破烂:掉了珠子的破簪子、裂了纹的墨盒、毛了边儿的烂纸烂书、缺角裂纹的石头印章林林总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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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老哥们啦!谢谢!”眼角湿润的老张直作揖,抹抹脸上又黑又脏的汗,揣起袖子跟他们哥俩蹲在一处,长叹道:“唉,还是咱老哥们仗义。这不是,夜里孩儿他妈心口疼的毛病犯了,刚抓两副药吃了。我紧赶慢赶,还是误了,今儿还不定怎么开张呢!这年月,难呐!”

小王一怔,随即点点头:“老哥哥,啥也甭说了,咱都是穷棒子,穷帮穷,您还没吃是吧?来,我这儿还有半拉窝头,您先垫补垫补。”

“这……这叫我说什么好……”

小王满不在乎把窝头塞给老张:“您就甭跟我客气啦!咱都是天生的穷命,舅舅不疼姥姥不爱,左右是个穷。您瞅我,一早晨就卖出几十个大钱,咱这行就这样,饿不死也发不了财。您快吃,一会儿叫小喇嘛送碗热豆汁来,喝下去准保舒坦。”

看老张大口嚼着窝头干咽下去,老刘叹道:“谁说不是?咱没学问没手艺,也不会唱曲说书,卖力气也不成。不过,咱这行里也出过珍品,戊戌那年,琉璃厂的郑掌柜从孙二愣子手里买了方残印,给了半吊钱,乐得他吃了几天白面。后来听见说,郑掌柜回铺子把这印一打理,竟是前汉赵飞燕娘娘的玉印!孙二愣子知道了,差点没气疯了,可咱不识几个字,宝贝就在,咱也不认识啊。这就是老天爷定规好的,什么人什么命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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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嗤笑道:“刘爷,您这话说的,人家郑掌柜什么人?咱什么人?人家是胎里带,咱也是胎里带,不过一个富一个穷罢了哈哈。我就不信咱没发达的那一天!我说张大叔,您这堆玩意儿还是那堆,您得换换样呐,老是这些,哪能卖出去?”

老张吃完了窝头,苦笑道:“兄弟,我上哪儿淘换去?上年庚子大乱,先是义和拳后是洋鬼子,我那俩……唉!就剩下我们老两口啦,这些破的烂的没人要,好的人家谁给咱?不够两盒取灯儿钱!卖着看吧。”

仨人正聊得热闹,快晌午了,太阳懒洋洋的,庙里游人少了点,都跑到外头小吃摊上填肚子,庙外的小吃摊子登时热闹起来,庙里的各家摊主一上午做买卖忙活,仿佛已然耗尽了气力,也闲了下来,或坐或蹲或站,点烟喝茶晒太阳。小王忍不住馋嘴,还是吃了俩芝麻酱烧饼和两大碗豆汁,老张一直没开张,只喝了碗豆汁,蹲在那儿叼着小烟袋锅子,闷闷不乐。

此刻,由打隆福寺二进院溜溜达达进来俩人,立马吸引了所有老少爷们的眼光——是俩黄头发蓝眼珠儿说一嘴鸟语的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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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乖!这真是破天荒喽。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这俩洋人,必然是从东交民巷来的。按说呢,隆福寺在东四牌楼,离着东江米巷——现而今改名东交民巷的洋人使馆区并不远,一个在东安门外,一个在崇文门里,溜达着来,也就两刻钟,然而现今东交民巷那还得了?!自打上年庚子之变,京师大乱,洋鬼子入侵,东交民巷使馆区的各国洋人便把当地中国人全撵了出来,自己划定禁区,又是建高墙、又是修炮楼,还派重兵把守,严禁国人进入,像一颗巨大的钉子,死死钉在老北京的心腹,简直是“国中之国”,成了紫禁城外又一处“禁地”,如今洋人们在京城里横行无忌,虎视眈眈,福王和李中堂因合议未成,心力交瘁,遭了大难的老少爷们自然对此谈虎色变,噤若寒蝉。

再者,使馆区的洋人们很少喜欢老中国市井文化,大群人乱哄哄熙熙攘攘挤来挤去,浮尘漫天土路颠簸,他们实在闹不明白,老中国人为啥喜欢这种聚会。老少爷们的记忆里,自打同治年间东交民巷有了使馆之后,京城各大庙会,还真没见洋人来逛过。如今乍一见俩大鼻子洋人进了庙全懵了,就跟看稀罕猴戏一般,瞅着俩人大摇大摆旁若无人的又说又笑。

15

这俩洋人也不知是哪国人,为首的五十多岁,花白头发,中等身材,额头宽大,一身花格西装,紫色领带,大皮鞋锃亮,大鹰钩鼻,硬扎扎的络腮胡,眼神庄重透着狡黠,手里提溜根黑色手杖。身后跟着这位约莫三十出头,身材高大体壮如牛,一脸骄横跋扈之色,留着短须,也是西装革履,气度不凡,手里不知比划着什么,正倾听老年洋人说话。

老少爷们心里又惊又恨又喜:惊得是,这洋鬼子都知道逛庙会了?恨得是,自打上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把多少老中国的宝贝烧得烧、抢得抢,都摡搂到东西洋各国去!还杀了多少北京人!喜得是,洋鬼子都有钱,不在乎多花个仨瓜俩枣的买这些小玩意儿。更多的人都有点跃跃欲试的期待:这俩洋人能看上自己摊上的物件,多赚几个钱。因此大家心情复杂各异,脸上表情也形形色色。

这俩人大摇大摆逛了半天,不断捡起各摊上的物件,翻来覆去看半天,捏着鼻子龇牙咧嘴用鸟语嘀咕一番,又都放下了,眼中满是不屑,那洋老头不断轻蔑地微笑,不大会儿,就奔小王老张这儿来了。

16

小王眉毛一挑,骂道:“这他妈洋人,摡搂多少咱们好东西去,今儿跑来显摆什么?!刘爷,张老哥,你瞅瞅,他们这也叫人?满身满嘴的毛儿,画上油彩跟马戏棚子里的猴儿差不多!脖子上还挂着根上吊的绳,真够瞧的!嗬,奔咱们来啦!”

俩洋人走到近前,看也不看他们,也不说话,洋老头只用手杖在小王摊子上一阵乱拨拉,划拉半天直摇头,小王有点憋气,想了想,堆下笑脸:“吆!您二位吉祥。瞧瞧,有合眼的没有?我可先说下,我这摊子上的物件可贵!”

俩人还是只顾挑东西,不搭理他。小王气笑了,蹲下一面收拾物件,一面嘲讽:“俩洋鬼子可真他妈逗!出门连个会说人话的都没跟着,也不怕走迷了路,这怎么谈价?我说二位,嗐!别乱划拉,碰坏了算你的还是算我的!”

除了老张,周围老少爷们都慢慢围拢过来瞧热闹,老刘也凑过来逗乐:“我说二位,我们这是买卖,您甭拿棍子瞎比划呀!瞅瞅我这儿,都是老物件。老少爷们,瞅见没?这洋棒槌都是闷葫芦!”谁知前头那洋老头听了俩人的话,一瞪眼指着小王说:“他妈的?我妈妈?棒槌?我们没有迷路,我的妈妈在伦敦生活。”

17

“啊?哈哈哈哈哈……”众人登时哄堂大笑,乐不可支。小王捂着肚子笑得眼泪汪汪:“敢情您会说中国话啊!就是听不懂!真费了牛劲了,我的意思是,您瞧上什么东西了,跟我说,价钱好谈。”他连说带比划,老洋人也跟他比划半天,众人这才弄明白,这俩人是东交民巷英国府的英国佬,在英国外务部当差,年纪大的叫史密斯,是个文化参赞,年轻的叫艾伯特,是他儿子,刚从伦敦来看他爸爸。

史密斯中国话说的不太利落,也听不太懂老北京话,却并非凡人,乃是英国府的文化参赞,还是大英帝国有名的汉学家和什么劳什子博物馆的高级顾问,非常喜爱东方艺术品和文物古董,收集了一大堆南洋、东洋的古物。庚子之前来到老中国,还没等着大显身手呢,赶上庚子之变,一条老命差点交待在这儿,虽说上年在乱兵之中也弄了不少好东西,可都瞧不上眼,现今京城恢复安宁,他仗着自己学问深,资历老,便开始四处走访观光古都风貌,顺便要收集些古物珍宝,带回国研究夸耀一番,琉璃厂和鼓楼的古玩铺,大都没开张,史密斯也不知道怎么走,今儿偶然听说东交民巷附近有个“中国艺术品市场”,便带着儿子急匆匆来了。

“那您算找对人了,瞧见没?我这儿的东西,全有来历和年头!”小王笑着开始介绍,可惜地下这些大堆大堆的玩意儿,黑乎乎脏兮兮,瞅着就不卫生,老北京春天一刮风就是一层灰土,呛得俩人真有些吃不消,史密斯眼光又高,看了好久,也没瞧上一个中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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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累得满头大汗,对着俩洋人喋喋不休念叨生意经,非要做成一笔。史密斯看了一件又一件,摇头不止,大高个的艾伯特一眼瞅见旁边老张摊上一大堆破烂里有个小物件,刚伸手要拿,便被一只粗黑的大手挡住了。

“嗯?!”艾伯特挑眉不满,瞅着沉闷的老张挡开他手,把那小东西又放回去,正眼也不瞧他们爷俩,就有些不高兴,又伸手去抓,再被默不作声的老张给挡住了。三次之后,禁不住火冒三丈,嘿!来老中国这些日子,谁见了他们爷俩也不敢这么放肆!甭说一个看起来又老又丑又低贱的摆地摊的老头,就是老中国的王爷、大官见了他们,还得恭恭敬敬客客气气拉手敬茶陪笑脸呢!因此冷哼一声,回头跟老爹不知嘀咕了什么,史密斯转脸看了看那物件,冲儿子点点头又摆摆手,也过来要拿。

被晾在一旁的小王见状,赶紧凑过来陪笑道:“您看中哪件?我给您拿。”侧身对老张耳语道:“张大叔,这是发财的好机会!你不蒙这俩洋棒槌蒙谁去?别含糊!”

19

哪知老张还是那副油盐不进又臭又硬模样,一摆手:“对不住二位,我这摊上的东西,不卖。”史密斯听了也不在意,亲自蹲下一把取过来,跟艾伯特凑一块细看。

“咋了?!听不懂人话啊!”老张硬生生夺回小东西搁在面前,气呼呼叫道:“说了不卖就是不卖!若是我们的人来买,我白送他,你们洋人想买?姥姥!没门儿!”

“姥姥?”史密斯莫名其妙看着方才还老实巴交如同绵羊,猛然暴怒如虎的老张,莫名其妙。

“你就犟吧!”小王大叫,老张死盯着他喊道:“我犟?我活生生的俩大闺女,叫洋鬼子糟蹋半死跳了井!跟他们做买卖?我他妈还叫个人?!我对不住冤死的闺女!”这一声怒吼,连小王也吓住了。常来摆摊的都知道老张家的惨剧,可在场的老少爷们,哪一个家中没遭难呢?众人不禁黯然神伤。更多的人听见吵吵嚷嚷,不断围过来瞧热闹。

20

艾伯特不明所以,史密斯一听冷笑几声,气势汹汹伸手跺脚对着老张比划起来,谁也不知道他说的啥,看模样像是发了火。艾伯特听老爹骂人,更是趾高气昂,再次要抓那小物件,被老张大手挡开,他也不理小王,蹲身收拾东西就要走人。艾伯特登时暴跳如雷,挥起手杖对着老张就是一棍!打得他一趔趄歪倒在地,正说合的小王又惊又怒,转眼也骂开了:“操你大爷!你敢当街打人!老少爷们快来看啊,洋人打人啦!”

这一喊不要紧,看热闹人群里不少胆小怕事的呼啦做了鸟兽散,有些气壮的大吼:“揍他妈的洋鬼子!没王法啦!”还有些起哄架秧子的在后头又喊又叫又跳又笑:“打!往死里打!打死一个偿命!打死俩赚一个!”喧嚣声越来越大,史密斯爷俩昂头挺胸气势汹汹,举起手杖对着众人不断挥舞,大声喊着鸟语,场面一时大乱。

老张头上见了血,双拳紧握狠狠瞪着俩洋人,艾伯特气得哇哇大叫正跟冲上来的小王撕扯,忽听一人高喊:“住手!”话到人到,一个身影站到摊前挡住俩洋人,众人闻声再看,说话的是位身穿灰布大衫,中等身材异常斯文的青年人。有人认得他,倒吸凉气嘀咕:“他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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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者非是别人,正是琉璃厂寻古轩的二掌柜,有名的青年才俊郑介诚。老少爷们一看他来了,都觉得这场热闹没白看,更加蜂拥而来。郑介诚可不简单,乃是京东武清人,少时家贫,背个铺盖卷入京讨生活,先干了几年杂活,又拜在琉璃厂寻古轩宋掌柜门下,专学古玩字画。虽然自小不识字,可他刻苦努力,下了水磨功夫,白天干活照应客人,晚上灯下用功,从《三字经》一直自学到《资治通鉴》,外加《宣和书谱》、《格古要论》各类金石古董秘籍秘谱,加之天赋极高,又有宋大掌柜指点教诲,十来年工夫,一门心思专攻书画、古玉、杂项器皿,着实得了真传。

出师以后,宋大掌柜舍不得他这么个聪明能干的徒弟出去,便破了规矩,命他从小伙计开始,四五年的工夫,便超越大伙计,直接升任了寻古轩的二掌柜,挑起了铺子的大梁。宋大掌柜会看人,更会用人。甭看郑介诚出身一般,骤然升了二掌柜,不傲不骄,平易近人,不仅眼力极高,心思灵敏,还能冲破行里旧规旧识,别出新意,从古籍古文中搜寻古物来源,能辨认鉴赏各类稀罕的古物珍宝,又在世路上通达权变,左右逢源,上至王公亲贵,下至买卖商户,都能从容应对,连几位琉璃厂老掌柜都笑说:“宋掌柜这是有福,得了个宝贝徒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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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此时,宋掌柜都会拱手微笑道:“承蒙夸奖,小郑聪明还敦厚,这年头,这种人比古董还少见哦!”慢慢的名气越大,郑介诚跟格古堂的二掌柜吴清远,便被人称作“琉璃厂双璧”,是不可多得的行里俊杰。宋掌柜也渐渐放了手,大事小事全交给他办理,自己退养林下,乐得享清福去喽。

郑介诚挡住了傲慢的艾伯特,对史密斯义正辞严说:“二位先生,我看了半天了。您二位今儿这事做的可不对!”

史密斯蓝眼珠儿阴阴瞪着他:“你是什么人?我来买东西,他不卖给我!对于一个英国绅士的善意,他太不……抬举?”

“哼!”郑介诚冷冷一笑:“不识抬举?您可知,这摆地摊撂地的都是穷苦人,可全是我大清国的安善良民!我跟贵国和东西洋各国的人士也有过生意往来,据我所知,无论在哪国做买卖,价钱合不合适两说。也许您不买,也许他不卖,可也没有个当街殴打良民的道理吧?!敢问您一句,您二位在你们英吉利国大街上买东西也敢如此豪横么?”

艾伯特大喊几句谁也听不懂的鸟语,史密斯冷笑道:“我们欧洲的通例:胜利者是不接受谴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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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胜利者?”郑介诚意味深长注视他:“我们大清国也有一句古语:民心不可欺。您既然对我国语言文化略知一二,不会不知道这话吧?”。史密斯一听他不亢不卑有理有据的话,不由一怔,眼瞅着周围都是愤怒不已的黄面孔,又想起上年义和拳事件里,那些怒火熊熊英勇无畏的人们,知道自己犯了众怒,也是理亏,赶紧拉住儿子艾伯特,换了副面孔,结结巴巴说了几句场面话。

郑介诚指着老张说:“您们该给他赔礼道歉,按说还得赔给他些钱,去治伤。”一说到钱,史密斯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叠花花绿绿的票子,随手抽出几张递给早已呆傻的老张,郑介诚对他温和笑道:“这位老哥,你就拿着吧,他们该赔。”

老张满眼含泪颤巍巍打躬作揖千恩万谢道:“我谢您了,郑爷!”想接钞票,又满脸狐疑:“他这、这是啥呀?不是银子,也不是银票?几张纸怎么花呢?”

“哦,你别急。”郑介诚把钞票塞给他,从容说:“这是英镑,后半晌到我铺子去,我叫伙计领你去东交民巷银行里换银子,这一张,能换咱们七两多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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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呦妈呀!”围观人群里顿时惊诧莫名,老少爷们都被镇住了。咋?一张纸就能换七两多白花花的银子,用这钞票就把咱的银子换走了?怨不得洋鬼子那么豪横富有呢!不少人嘀嘀咕咕啧啧称奇,方才那些喊打喊杀起哄架秧子的一见老张得了钱,又不禁羡慕妒忌了,七嘴八舌议论不休,还有几个后悔不迭:俩洋人的手杖咋没揍到自己身上,瞅瞅人家老张,当场就能发笔小财!

郑介诚处理妥当,可瞧俩洋人的意思还不想走,直冲老张脚底下那小玩意儿比划,他想了想说:“老兄,知道这物件您不卖,能否取过来,叫他们瞧瞧?正好我也看看。”小王也在一旁撺掇,老张看郑介诚面子,只好顺手把那小玩意递了过来。

郑介诚接在手里,史密斯爷俩凑过了脑袋,他心中冷笑:洋鬼子见过什么好东西?可仔细一掂,手里的物件沉得压手,再仔细一瞅,心中一动!

手里是件两寸长短,一寸厚,脏兮兮灰扑扑的石头鱼,似玉非玉,似石非石,看料子,不是和田,也非关外岫玉,倒有点像南阳料,可底子黝黑,斑痕纹路也不对。再看雕工,更是拙劣不堪:鱼身上连鳞甲都是随意浅划了几道,形意神会而已,仿佛玉工根本没拿这石头当回事,或者当成了鸡肋练手,鱼尾鱼肚也都是草草而就,鱼头却带着龙变相,生出怪异短短的双角,歪七扭八,不注意还真看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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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仔细观察料子,闪灰色不透,又干又粗,属于“山料”,只有眼睛和嘴巴上的“开窗”,微微泛着青绿,身上坑坑洼洼一片凹凸不平的小浅麻点,大半块黑黝黝被污泥灰土不知包裹了多少层,搁在手里沉甸甸的,既不是石灰沁,也不是黄土沁,倒有点像“黑漆古”,但细琢磨也仿佛不对路。看刀法,即便是没出徒的小玉工也决然做不出这么拙劣的玩意儿。猛一瞧忒不起眼,却又满是古风古韵,断然不像近代之物。一时间,把个满腹经纶一双慧眼的郑介诚也给难住了。

史密斯显然也瞧上了这物件,秃噜出一串鸟语,又结结巴巴说:“我看上了这个,你不卖,不明智,卖给我,给你大价钱。”掏出一把票子,非要塞给老张。

“不、不!我不卖!说不卖就不卖!”老张不顾小王嗔怪眼神,摇头摆手一丝不让,刚刚平息的气氛陡然再次紧张,史密斯爷俩跟老张吵吵嚷嚷,周围众人也开始起哄。

郑介诚思索片刻,断然说:“这位史密斯先生,这事我全明白了,您甭冲他喊,这物件,我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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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史密斯急得大鼻子上见了汗,嚷嚷道:“我是先来的,我出大价钱!”说罢又掏出五张大额钞票扔了过来,老少爷们叫道:“嗬!这什么宝贝啊?洋人算杠上啦!”

郑介诚打定了主意,先揣起玉鱼,看看不知所措的老张,微笑道:“洋人出到了一百多两,老哥,我给你凑个整儿,二百两银子!这鱼归我了。”

“好嘛!二百两?!”众人一片惊呼,轰然叫好。有的是瞎起哄,有的则惊骇莫名:这里所有摊子上的物件,归了包堆也不值一百两银子呐,三代以上的不论,就算带朱砂沁的汉玉,不过一二百两银子,这么个小物件,郑掌柜竟出价二百两!莫非郑掌柜又淘到了稀世珍宝?

郑介诚却不敢拿大,只冲史密斯爷俩淡然一笑,对周围老少爷们拱手道:“不为别的,咱不能在洋人面前跌份儿!老少爷们做个见证啊,这物件归我了!”转头对目瞪口呆的老张说:“这位老兄,跟我回店里取银子吧,史密斯先生,告辞!”说完,郑介诚拉着老张扬长而去,众人无不瞠目结舌,就小王一脸羡慕相,追着喊:“张老哥,您去您的!摊子过午我跟您送家去!”

史密斯爷俩气得满脸涨红,捡起钞票也匆匆去了。“散了吧,散了吧!诸位老少爷们,该干嘛干嘛去!人家老张这就算抄上喽!”众人或是感慨或是眼红,哄然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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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古轩西间里窗明几净,布置文雅精致,老张就跟刘姥姥才进大观园似得,手脚都不知搁在哪儿好,郑介诚叫小伙计端上茶点,请他坐了,又从柜上取来一张二百两见票即兑的银票,轻轻放在他面前。

“郑掌柜,我、我……”老张慌乱了半晌,才结结巴巴说:“您真不是开玩笑?”

郑介诚笑道:“老哥哥,没敢请教您尊姓大名,您瞅我这铺子和这银票?我像是跟您开玩笑么?”

“我姓张,您叫我老张就得。”老张低头搓手,为难道:“不瞒您说,当时在隆福寺里,我以为您是为了给咱们京城老少爷们拔份儿才那么喊得,但我不能藏着掖着,这东西真不值这价,既不是古董更不是宝物。您给二两银子,我就烧高香了。”

郑介诚端茶给他:“咱不谈钱,您先喝口茶,我问问您,这物件打哪来的?哦,这在我们行里算犯忌,您不想说也罢了。”

老张双手接茶,使劲儿摇头道:“没有没有!我们这小打小闹,连打小鼓的都不算,就是个收破烂的,没那么些规矩、忌讳。这东西,您给我再看看,不敢瞒您,我们手里这些破烂,哪儿收来的都有,容我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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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介诚递过玉鱼,老张偏头想了半天,抱歉笑笑:“郑掌柜,真对不住!这玩意儿连我也忘了在哪收的了。您不知道,我们这行当,忒低贱,打小鼓的还有‘攒儿’,有‘团儿’,勾通联络,互通消息,谁家有什么值钱的宝贝,谁家落魄了要卖古董,他们全明细。我们呢,大都是从京城内外四里八乡穷门小户收东西,破衣服烂锅底,全是不值钱的破烂,如今这年月您也知道,大家伙都穷,没啥好的。再说真要是好东西,也不能落在我们手里。”

郑介诚点点头:“理儿是这么个理儿,您再想想,是不是最近收的?我是这么想的:那洋人看起来不像没见识的,怎么会看上个一文不值的‘破烂’呢?您甭介意,我实话实说。”

“不介意!”老张憨厚笑笑:“我就是干这行的,您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奇怪啊……嗯,不敢瞒您,我这些货,在京城里收的少,大都是上年开始,从城外收的。嗐,我们这行哪儿都去,延庆、良乡、长辛店、通州,就是围着北京城转悠。我们本小利薄,乡下东西便宜,随便踅摸点东西来摆个摊,赚点嚼裹,若说是什么古物珍宝,那绝不可能,乡下人也不傻呀。不过您说的也在理,那洋人为啥只要买这玩意呢?”

俩人聊了半天,挺对脾气,郑介诚便吩咐小徒弟去东交民巷银行兑换了那几张英镑,把银子和银票打成小包,珍重交给老张。老张感动不已,接过来直作揖,郑介诚拉着他说:“老哥,我还有事麻烦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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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说您说!”老张抹了把热泪:“有什么能给您效劳的,我不敢推辞!”郑介诚诚挚说:“财不可外漏,您老哥拿钱回去,好好过日子。再有,麻烦您得空的时候,帮我暗中打听打听,这物件到底是什么来历根由儿,打听清楚,您来店里找我,我这还有后谢。此事别张扬,就咱哥俩知道,我怕那俩洋人憋着什么坏呢。”

老张也是在街面上混饭的,顿时明白了,连忙答应下来,道谢而去。

郑介诚目送老张远去,吩咐伙计照顾生意,自己退进内室,铺了块红绫,放上玉鱼,取出放大镜,仔细端详半天,叹口气随手搁下了。摸摸发烫的脑门,不禁有几分后悔:自己眼力平日虽没外人吹得那么厉害,也不差太多,这物件按行里话说,工太差了!料子更不好,怎么也瞧不出是哪朝哪代的玩意儿,如果自己瞧不出来,在琉璃厂这条街上,更没几个人瞧得出。真就算是夏商周三代的物件,这么个成色,连二十两银子也不值!今儿半是赌气半是叫板,情急之下,脑子一热掏出二百两银子买了来,真亏大了。

如今想起自己这番作为,苦笑连连,自言自语道:“今儿可现了眼,还是自己不够沉着,说不定明儿在行里得谣传成什么笑话呢!”细琢磨又有些疑惑:如果玉鱼真是一文不值,那史密斯为啥单单看中了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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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来想去不得要领,喝了半杯茶,他就把这事儿放下了。宋大掌柜上了年纪,不爱操心的,一个铺子全靠他支应,多少买卖还等着他跑呢,为了这么件小玩意儿实在耽误不起工夫,便随手揣起玉鱼,去前头忙活生意。

紫檀桌上的自鸣钟沙沙敲了六下,一天的生意忙活完,郑介诚松口气,端着小茶壶喝了几口,嘱咐伙计们预备下板,自己背着手溜溜达达在寻古轩外四处远望,这仿佛是他自打主持铺子以来每天的功课,就像早晨吃早点前先来一壶闷得透透的小叶茶,喝得浑身鼓胀暖热,晚饭后用那只古旧的大铜盆烫烫乏累的双脚,再在灯下翻阅那些陈年的线装古籍一样,宽心而舒适惬意。

然而此刻,天色灰蒙蒙的,晦暗不明,不仅仅是风沙,还有笼罩在京城所有老少爷们心里的愁闷,高大古朴的前门箭楼和城楼,早已在上年战乱中毁于一旦,光秃秃的城墙,杂草丛生,残垣断壁,砖瓦散落,摇摇欲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