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印象(节选)
郭沫若
1
初访蓝家庄
车道两旁的翠绿,在薄暗而清凉的朝气中和人一道醒来,彼此呈献着无言的亲密。
这样最值得人回味的印象和我阔别了好几年,去年(1945年)的六月尾上,由列宁格勒乘火车回莫斯科的时候,曾经温习过一次,这一回由上海到南京,又在南京附近再行见面了。如果有什么神秘事物存在,那深浓的翠绿,肃穆而葱茏地呼吸着的翠绿,似乎就可以称为神秘吧!那是并没有好长的一段时间,等那早晨的薄暗逐渐化除,翠绿的神秘意,乃至亲密意,也就逐渐消逝了。
2
在苏联境内所见到的多是一望无际的大森林,那翠绿的神秘意也就更加深浓;在江南所见到的多是一望平畴,神秘意虽然要逊色些,但亲密意似乎是要浓厚些的。
就在翠绿的亲密意逐渐消逝干净的时刻,火车到了南京,是正整早晨六时。有点渺茫,有点伧荒,车站上没有碰见一个熟人。有长条的红布横幅的标帜张挂着,是欢迎青年军复员的。那已经是前两天的事,标帜却还没有取下。但也并不比到了外国那样生疏,我们两个人,冯乃超和我,各人提着一个行李,跟着人流一道,稍微落后地流出车站。有不少的黄包车夫、马车夫、汽车夫,前来欢迎着我们。
3
——先往哪儿去呢?我向乃超商量着。
——到参政会去找雷震吧!
——太早,不行的,还没有到办公的时候。先到民主同盟的办事处去吧!
乃超把手册取了出来,查出他所记的地址是“安家庄十六号”。
——不对,我记得报上所写的是“蓝家庄”。
雇了一部汽车,决定先到蓝家庄去。应该送进博物馆去养老的一部老爷车驮着我们,喘气连天地在南京市中颠簸,走过了些大街,也走过了些小街。最引人注意的是有好些空旷而荒凉的地面,在大多数矮陋的街市房屋之中每每突然又现出一两幢庞大而中西合璧的宫殿式建筑。这些中西合璧的宫殿,大率都是官厅了。
4
实在有点不大调和,仿佛把十来个世纪紧缩在了一个镜头里面。大街是近代式的,很宽,没有电车设备,似乎愈显得宽。就因为这显得太宽,就连那些应该是巍峨的新宫殿都显得太矮了。偶尔有些高大的洋楼,也愈显得出类拔萃,连宫殿似乎都在向洋楼叩头了。
突然又横过了一段铁路轨道,前面显现出两幢文庙式的新建筑。左手的一幢,在正门上挂着“选贤任能”的横匾。司机告诉我们:这就是考场了,是考做官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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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从这考场前向右转,第二幢原来就是考试院,这才更像文庙。门前隔着公路凿就了一个半月形的池子,自然是取象于旧时的泮水,但可惜池面太小,而且有一角已经塌了。池子更前面的广场里面,有一座不知是塔还是亭的建筑,倒有点像从前焚化字纸的字库,却是透空的。
经过考试院之后,突然进入乡村。度过了一道快要腐朽的木桥,汽车停止了。司机说:已经到了蓝家庄。
6
不错,就在路的左边,有一座单独的破洋房立在四面的田地里面。虽然只剩下空洞的残骸,但门口的蓝瓷门牌上,确实是写着蓝家庄十五号。
下了车,想找寻“十六号”的所在。正抬头四望,没想到就在破洋房的左手,稍后的一幢洋楼上,看见了罗子为。
——啊!我不禁欢叫了出来:对了,那儿就是了!
这一发现所给予我的快感,实在是难以形容;或者不免夸大了一些也说不定,我感觉着我就像经过了长期航海之后的哥伦布,果然发现了新大陆。
7
漫游鸡鸣寺
子为一看见我们,他也很高兴地跑下了楼来,欢迎着我们。我们经过一段玉蜀黍的地面走到办事处的门口,原来门牌也还是十五号。假使没有这样偶然的邂逅,我们不知道还要费好多周折的。
门开在侧面,进门的左手有一幢新建的木造小屋,只有五尺见方光景,是作为门房用的,但是空空如也,并没有设置看门的人。正屋是一列三间的二层洋房,听说原也遭了破坏,是新修缮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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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早,好些先生们还没有起床。子为先把我们引进楼下右手的前房里去,那儿是朱蕴山和卢广森两位住着。我们盥漱了,上楼见了梁漱溟和沈衡老。梁漱溟有文事在手,衡老还要做他的早操。我们便暂行告辞了。打算到外边去用了早点之后,再回来向各位请教。
朱、卢、罗、冯、郭,我们五个人走出办事处。在破木桥附近的一家路旁茅屋门前,各人吃了一碗豆浆和一些烧饼、油条。茅屋里面苍蝇很多,门前却没有苍蝇,不知道什么缘故。
9
朱蕴老说:苍蝇喜欢黑暗啦!
但也不尽然,我们在光天化日之下,不是常常看见遍地都是苍蝇吗?大约还是有臭味的缘故吧!门外有风,把所有的臭味都吹进茅屋里面去了。苍蝇阁下们自然也就集中到了那儿。
反正时间还早,我们便决心散步,向考试院那一方向走去。走过考场,再有一幢宫殿式的建筑,是中央研究院。同样是绿色的琉璃瓦,飞甍跃瓴,涂饰着各种的彩色。院内的树木多,而且紧贴在鸡鸣寺的山麓,这使建筑布置比起考试院与考场来要显得紧凑一些。不过作为一个学术研究的场所,总觉得未免过于华丽了一点。我们中国人总爱讲究场面,而不大照顾内容,这或许也就是所谓“国民性”的一种表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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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这些新式的宫殿来,鸡鸣寺是更加俗化了。
那样有名的一座古寺就近在眼前,登临的兴趣,在我个人是为好奇和贪便宜的心事所策进了。山并不高,磴道多由明清时代的古砖砌成,只有这一点多少有点古意。庙宇和墙壁都涂成了土红色。山门上的装饰和庙内的佛像,一律都土俗不堪。没有一座年代古远的碑碣,也不见有什么题咏,真是一座煞风景的俗庙。我替那满山的树木怀抱着不平,甚至连那“鸡鸣”两个字也都替它怀抱着不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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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的正殿背后是观音阁,拜殿前面的窗下摆着一排茶桌。拜殿的右手更推广出去,有一座宏敞的茶室,想见到这儿来吃茶的人一定很多。把这儿作为消闲眺望的地方,倒也并不很坏。
窗外是城墙,墙外是玄武湖,湖外陈列着紫金山。玄武湖里面有些洲岛,水上浮着一些荷叶,应该是风光明媚的地方,但不知怎的却没有引起我的美感。紫金山上,我嫌它缺少树木,假使经过长期的植林,把那个半裸体的三角锥掩覆起来,或者会更美丽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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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观音阁的正前选了一张座席,品着茶,时而望望湖,时而望望山,时而谈谈时事。
子为告诉我:窗子外边,城墙内部的一段地带,就是梁武帝饿死处的台城。我想起了“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的两句古诗来,但却又没有看见有什么柳树。在观音阁的神案下立着三个签筒。——求签吧!看二十二日休战期满了后怎么样。
我先去抽了一签,是第三十五签上中,除乃超而外,各人也都去抽了一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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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签的签文是:
衣冠重整旧家风,道是无功却有功。
除却眼前荆棘碍,三人共议事和同。
这真切合时事,好像是说:政协会议将要重开,而且三人小组也会得结果了。大家都感觉着很有趣味,笑了。
朱蕴老抽得第三十九签下下:
天边消息应难问,切莫私心强望求。
若把石头磨作镜,精神枉费一时休。
这也很合时事,特别是“若把石头磨作镜”真是好句子。南京不就是石头城吗?想要使它明朗化,似乎是千难万难了。两条签文相反得有趣,大家也笑了。茶喝到没有味道的时候,我们转回到蓝家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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谒陵
中山门外通向紫金山下的中山陵的路,怕是南京所有的最好的一段公路吧。水门汀面得很平坦,打扫得也很干净。两旁的路树,树皮青色而有些白晕,不知道是阿嘉榎还是白桦。剪齐了的头迸发着青葱的枝叶,差不多一样高,一样大,正是恰到好处。
在我是九年不见了,一望的松木已经快要成为蓊郁的林子了。空气新鲜,含蕴有相当浓烈的臭氧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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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年前,正当淞沪战事很紧张的时候,我曾经来过陵园两次。但两次都失掉了谒陵的机会。一次是在雨中,一次却遇到空袭。今天多谢八天的休战延期,更多谢费德林博士开了汽车来做伴,我们一道来谒陵。
中山陵的样式,听说是取象于自由钟。从地图上看来确实有那样的味道。陵场的规模宏大,假使在飞机上鸟瞰,钟形一定了如指掌,但从平地望上去却是很容易忽略的。钟口是向着上面的,我不知道,当时的设计者究竟是怎样的用意。这样岂不是倒置了吗?自由钟应该向着人间,为什么向着天上?中山先生是执掌自由钟的人,陵墓应该安置在钟柄上,为什么反而安置在钟口上去了?这用意我实在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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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场基地是用水门汀面就的,呈出白色。碑亭陵寝等一切的建筑都是白壁青瓦。毫无疑问是象征着“青天白日”。宏大的碑亭里面的一通宏大的石碑刻着:“中国国民党葬总理孙中山先生于此”。文字很简单而有力。这可表明中山先生所受的是党葬了。从“党权高于一切”的观念来着想的话,或许正是应该。但作为一个中国的公民的我,我感觉着中山先生是应该膺受国葬或人民葬才合式。假使碑文能改为“国父孙中山先生之墓”,那不会更简单而有力吗?我在脑子里画了一个图案,想把那倒置的自由钟再倒过来。基地不用白色的水门汀,而改为红色的大理石,象征着“青天白日满地红”。那样或许和中山先生的博大的精神,崇高的功业更相配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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虔诚地在陵墓的坡道上走着,一面走,一面浮泛着一些印象式的,或许是不应该有的思索。
阳光相当强烈。到了郊外来,紫外线更加丰富,又是走的上坡路,虽然有不断的清风涤荡,总感受着热意的侵袭。谒陵的人差不多都把外衣脱下了,但我为保持我的虔敬,我连我中山装的领扣都没有解开。
日本鬼还算客气,对于陵庙还没有过分地摧残,听说仅在西北角上有了一些破坏,都已经修补好了。在陵庙下的一段平台上安置着一对大铜鼎,左右各一,显然是被日本人移动过的。左手的一只在腹部有一个炮弹的窟窿,这更表明日本人曾经移到什么地方去做过试炮弹的靶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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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堂有兵守卫。右侧进门处有题名簿,让谒陵者题上自己的名字。中山先生穿着国服的大理石像正坐在中央,我们走到像前去行了最敬礼,并默念了三分钟。我感觉中山先生的周围孤单了一点,假使每天每天有不断的鲜花或禾穗奉献,陈列在四周,或许会更有生意的吧!守卫如能换成便服,或许也会更适当一些的吧!
陵堂的内部非常朴素,两侧和后壁的腰部嵌着黑色大理石,刻着国父手书的《建国大纲》和其他文字,都是填了金的。这些便是唯一的装饰了。可惜中国的雕刻界还不甚发达,在我想来,四壁如有浮雕,刻上中山先生的生平,主要的革命战役,应该是题内所应有的文章吧!这些是容易做到的事,在将来或许也会逐渐实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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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出陵堂,居高临下,眼前一望的晴明,大自然正在浓绿季中。但一接触到袒呈在右手前面的南京城市,却不免在自己的眼前罩上了一层无形的薄雾。由高处看都市,本来是最不美观的,没有十分建设就绪的南京市,愈加显见得是疮痍满目。但我又一回想,制止了我的感伤。中山先生无疑是更喜欢那急待拯救的人间的,他是人民革命家,他不会长久陶醉于自然风物里面,而忘记了人民。自然地又联想到了列宁墓所在地的莫斯科红场。墓是红色大理石砌成的,与人民生活打成了一片。或许中山先生是更喜欢那种作风的吧?……
20
衬衫已经湿透了,谒陵既毕,我想是可以解衣的时候了。在步下陵道的时候,我便脱下了我的中山装。费博士却忠告我:那样是会着凉的。我又只好穿上了。
顺便又参观了明陵。那些石人、石兽的行列很有古味。石兽中的一个被人打碎了。费博士说,他前次来时都还是完整的。这不知道又是什么人的恶作剧了。石兽中有麒麟、马、骆驼、象等,两两相对,或跪,或立,体态凝重,气韵浑厚,实在是值得加意保护的东西。所有的石像,身上都涂过青绿,已经斑驳了。像与像之间有嫩松栽植成行。这些大约是为避免成为轰炸的目标,在敌伪时代所造下的伪装吧?
21
廖仲恺先生的墓就在明陵的西边,我们也去参拜了。墓场的结构朴素而庄重,建筑时一定是费了苦心的。可惜保卫得不周密,颇呈荒芜的景象。有些地方颓败了,并未加以修理。墓场全体,在一切的石质和水门汀上也都是涂过青绿的。不知是谁呈献在墓前的花环,已经老早枯槁了。——仲恺先生假如不遭暗杀,中国的情形或许又会两样吧?这样的感想不期然地又浮漾了起来。
可诅咒的卑劣万分的政治暗杀!
可悲痛的多灾多难的中国人民!
~~~节选自《南京: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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