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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物本·西游八十一案
作者:月桃
排行: 戏鲸榜NO.20+
【禁止转载】读物本 / 古代字数: 11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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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信息

创作来源转载作品
角色0男0女
作品简介

陈渐作品。《西游记》中唐僧师徒经历的九九八十一难, 实为八十一案,这些案环环相扣,连绵不绝, 穷尽人世间罪案的种类,案案直指人性深处的贪婪,自私,恶。

更新时间

首发时间2024-10-10 10:18:01
更新时间2024-10-10 15:2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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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正文

第一章 长安满月宴,地狱献瓜人

01

“好教大娘子得知,您去年在洛阳置办的千亩族田今春收成甚好,亩产一石另二十斗。依您的吩咐,今年选了十六岁次丁十九人,十八岁正丁六人,族里给他们缴纳了租调、役庸,让他们继续在族学读书……”

“好教大娘子得知,在洛阳凡是有我王氏聚居的诸乡,开春后又有七名耆老被补为乡正、乡佐和里正……”

“回禀大娘子,我补为长安县尉之后,今年春选,咱们王家的九郎右迁为许州判官,十二郎铨选为陈留县尉。他二人在任上不便来长安拜谢大娘子,特地托我送来贺礼,祝贺小郎君满月之喜……”

永宁坊的这座大宅占地三十五亩,里面有亭台楼阁、溪山池院,房栊(音“龙”)户牖(音“有”),雕饰繁华。在这寸土寸金、居之大不易的长安城,可谓朱门甲第,无不彰显着主人的身份和荣耀。

大宅的中庭有五亩左右,两三百名宾客围坐在四周丝毫不显得拥挤。庭院宽阔的空地上,从平康坊请来的乐伎正在献技,丝竹弹唱,乐舞翩翩。二十多张宽大的食床从中庭一直摆排到正堂,食床上金杯玉盘,美食堆叠。几百名宾客喝到酣处一个个撸起袖子划拳行令,吆五喝六。

02

正堂的坐榻上,王玄策手里持着玛瑙杯,醉意熏然。今夜是他长子弥奴的满月之宴,夫人景娘抱着襁褓里的孩子坐在他身侧,正在听王氏的主事和耆老禀告家族的方方面面,尤其是刚刚说话的中年男子王玄诚,更是长安县的县尉,是洛阳王氏里难得的有官身之人。

景娘出身河东薛氏,阀阅高贵,身上的钿钗礼衣,发髻上的六只金翠花钿,表明她四品郡君的诰命身份,更显得雍容华贵,端庄绝艳。王玄策在迷离醉意中瞥着身边的景娘,只觉身心俱融,无限满足。哪怕多年以后成为追忆,这个贞观二十三年的春夏,也是他一生中最迷醉的时光。完满无缺,宛如梦中。

王玄策和景娘的婚姻乃是长安城中的一桩逸事,有好事者甚至将他们写入传奇,认为能与卫公李靖和红拂女媲美。

去年五月,王玄策一人灭一国,献俘长安之后,便成了长安城炙手可热的名将之星。李世民命他复盘了恒河之战,带着太子、李世勣、李道宗、程知节、薛万彻等军中名将观摩。这些人都是打老了仗的,却禁不住心惊肉跳,像王玄策这样为了制造一个刹那间的战机,不惜以自身为诱饵,以三千中军硬抗对方五万主力,这已经不能用疯狂来形容。

03

再看看王玄策之前的战绩,碎叶城挑动西突厥内乱,让这个世上最强大的草原帝国彻底崩溃;于阗城剿灭欲谷设,让纵横草原十余年的一代霸主一朝覆灭;更不用说破齐王李祐、太子承乾、魏王李泰的三王之乱。随着李世勣、李道宗、程知节等人逐渐老去,王玄策将来必定是大唐的一代名将。

然而皇帝并没有对他拔擢厚赏,只是提了一级封爵,甚至连职事官都没有安排,命他闲居宅中,写一部《中天竺国行记》。与此相反,太子对他极为赏识,不但赐绢万匹,更赐永宁坊大宅一所。这下长安人都明白了,皇帝是要把王玄策留给太子用的,此人将来必定是出将入相,位极人臣!

但有一件事王玄策却颇受非议:他年近四旬未曾娶妻生子,也不收养嗣子来继承宗祧!朝廷里不乏议论之声,连皇帝也劝他娶妻生子,他一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竟然给婉拒了。

那桩逸事便是发生于此时。当时王玄策还租住于城南的修行坊,宅院极为简陋,地无半亩,家无余财,只雇了对老夫妇洒扫做饭。不料一日王玄策回到宅中,却有一名戴着幂篱的女子携酒来访。那女子并不说话,将一坛郎官清扔给王玄策,就招呼两名老仆入了庖厨。王玄策纳闷至极,偷偷观看,那女子竟然在片鲈鱼,只见她左右手同时挥刀,片出来的鱼脍飞如白雪,切姜剁蒜,金齑玉脍,眨眼间一盘鲈鱼脍色香俱足,摆在堂前。

04

这一日,那女子洗手做羹汤,揉面烤胡饼,置办了满满一食床的佳肴,王玄策就像在欣赏一场庖厨之舞,只觉赏心悦目,叹为观止。那女子将食床抬上中庭,然后拍开酒坛,请王玄策满饮。

她始终不曾摘掉幂篱,王玄策也不曾问她姓名,两人就在中庭之上,枯松古槐之下一人一杯,对坐欢饮。王玄策酩酊大醉时,隐约记得那女子问了他一句话:“为何不肯娶妻生子?”王玄策讲起隋末乱世中的洛阳。隋末大崩时他还是个孩童,家族一百余口聚居在洛阳南市的永泰坊,杨玄感叛乱仿佛一个引子,彻底点燃了洛阳的战火,王世充、翟让、李密、窦建德、宇文化及、秦王李世民,你方唱罢我登场,整个天下都在围绕这座城池绞杀,把那锦绣洛阳杀得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河洛之间几乎人烟灭绝。王玄策的父母兄弟、亲朋姊妹,一百余口就这么在反王的刀下一茬茬地被杀。杀了祖父母杀父母,父母死了杀兄弟,兄弟死了杀姊妹,姊妹死了杀亲朋,直到整个家族被杀得尸横遍野,彻底灭绝,只剩下幼年的王玄策。

“二十八年矣,我的心中仍旧满目疮痍,尸骨如山!”王玄策执着酒杯大笑道,似乎有泪涌出,“从大业九年杀到武德四年,父母被杀,我不敢作声,兄弟被杀,我无能为力,姊妹被杀,我眼睁睁看着,家中每死一人都是锥心刺骨之痛。我在乱世中无法保护所爱之人,难道在太平盛世就能保护他们吗?我被这场乱世杀了八年,你教我如何还敢娶妻?如何还敢生子?”

05

女子静静地看着他,透过那一层暗纱,脸上似乎有些晶莹之物。王玄策举酒满饮,手持铜箸击壤而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王玄策终于醉了,待他醒来时月亮已经挂上长安的东城,那女子早已飘然而去。王玄策始终不知道她的姓名,也不曾见过她的容颜。

原本以为这不过一场艳遇,就像长安市井传奇中所写的山精鬼魅,最多也不过是仰慕豪杰的红拂之流。后来太子赐宅永宁坊,王玄策带着两名老仆搬到这座占地三十五亩的朱门甲第之中,虽然空旷寂寞,但门第森严,再不是哪个狐妖树怪能随便进出的了。不料有一日他从平康坊醉酒归来,发现自家宅邸前门庭若市,一群一群的乡野农夫牵着驴,驾着车,扶老携幼,挑着瓜果蔬菜进进出出,怕不下三两百人。

王玄策纳闷不已,从这群农夫中间挤进去,却见那位幂篱女子正在安顿众人,一一给他们分派房舍,眨眼之间这座三十五亩的大宅住得满满当当,甚至王玄策的卧房外还拴了两头驴。

王玄策急了,要老仆去报官把这些人撵走。

老仆为难:“郎君,这些人您撵不走。坊正听说他们来了,还上门送了好些吃食,叮嘱我好生招待哩。”

“这是什么道理?”王玄策怒了。

“他们都是您洛阳的亲族。”老仆说道。

王玄策傻眼了。

06

这时那幂篱女子终于安顿好了几百人的饭食,这才娉娉婷婷过来向王玄策致歉:“王郎君,未得你允许,这一个月来妾身奔波于长安与洛阳之间,找了洛阳的大中正[插图],查阅了隋朝以来洛阳永泰坊王氏的族谱……”

王玄策恼怒:“你到底在作甚?”

幂篱女子温温柔柔地道:“幸不辱命,永泰坊王氏并未绝嗣,妾身走访了洛阳、河南、偃师、缑氏、巩县、阳城、嵩阳、陆浑、伊阙等九县的司户佐,查阅户口籍帐,共访得洛阳王氏五服之内的亲族二百一十六口,如今全数在此。有族谱为证。”

王玄策呆若木鸡。幂篱女子一招手,四名老者抱着一摞族谱卷册过来,分别表露身份,都是王玄策祖父和曾祖父的从兄弟一脉。众人已经计算过王玄策的排行,辈分最高的耆老王叔阳拍着他的肩膀,亲切地道:“你在亲族兄弟中排行九,以后你就叫王九郎。”

另一名耆老王运直低声道:“原来的王九郎呢?”

“自然是王十郎了。”王叔阳道,“让他们按次序往后挪。”

王运直欣然应允,抚摸着王玄策的头,老泪纵横:“九郎,你终于认祖归宗了!”

王玄策彻底崩溃:“这位小娘子,难道你也是洛阳王氏之人?”

那女子摘掉幂篱,一个姿容绝代,如出水芙蓉般的少女出现在他眼前。那少女双手扣于胸前,微微屈膝道:“妾身景娘,出身河东薛氏。家父上薛下寅,官拜东宫中舍人。”

07

王玄策愣住了,他当然知道薛寅,此人虽只是东宫里清要无事的闲官,但河东薛氏却是关陇六大士族之一,与山东的五姓士族分庭抗礼,是天下顶级大士族。薛寅还是薛氏的正房一脉,一等门阀世家。只是……薛家的小娘子为何跑去给自己搜罗王氏亲族?

那薛景娘从容淡然地盯着他,毫无羞涩之意:“有好事者向我阿爷说媒,想撮合你我的婚事。我虽不是红拂和平阳公主那样的奇女子,却也不愿让自己的婚姻系于媒婆之手,因此便来王郎君处见识一番。”

王玄策哭笑不得:“如今见识了,小娘子以为如何呢?”

“王郎君是刚从平康坊归来吧?外表浮浪放纵,内里满目疮痍,所以我送君洛阳之林二百株。”薛景娘轻轻一笑,转身便走。王玄策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忽然间胸中剧烈震颤。

哪怕时至今日,两人成婚一年,王玄策仍然能感受到胸中的那股震颤,他温柔地看了一眼景娘和她怀中的弥奴,忍不住呵呵地傻笑。耳边是熟悉的乡音土语,眼前是蓬蓬勃勃的血缘族系,他终于有点明白景娘扶持王氏家族的苦心。

08

这一年,景娘一手经营洛阳王氏,太子赏赐的万匹绢帛大把大把地撒了出去,还把薛氏在长安东市的掌柜遣到洛阳,手把手教这些王氏的农夫行商货殖,所有赚来的钱帛都拿来置族田、办族产、开族学。至于王氏里原本就有官身之人,景娘更是不遗余力,用钱帛和薛氏的人脉硬生生砸出个长安的县尉、许州的判官和陈留的县尉。

这一年随着亲族兄弟来往频繁,儿子呱呱降生,王玄策慢慢感受到一种踏实和安宁,往日那种挥之不去的大恐怖越发淡了,仿佛飘萍有了根须滋养,不系之舟有了皈依。

这时众人喝到酣处,有三名亲族少年登上正堂向景娘祝酒,为首的王冲虚道:“禀告大娘子,昨日崇贤馆[插图]的馆生名单公布,冲雅补了崇贤生,我和冲志录了国子监的监生。”

王冲雅、王冲志、王冲虚三名少年一起跪倒磕头。

这下子满堂哗然,王氏族人看着王玄策和景娘,满脸崇拜感恩之意。连王玄策自己都有些意外,国子监的监生倒还罢了,监生多达两三千人,朝廷各级官员的子弟都可入选,但这馆生就不同了。崇贤馆隶属于东宫,乃是太子学馆,馆生只有二十人,实质上就是陪伴太子读书的同窗,要么是皇族子弟,要么是三品以上京官的子嗣,一脚踏入崇贤馆,几乎稳稳地便是未来的朝廷股肱。王玄策只是从四品上,还远远未有资格让自家子弟擢拔为馆生。

一时间王氏族人激动万分,一名馆生、两名监生,在这科举日渐兴盛的大唐可谓无上珍宝!众人仿佛看见五十年后一个崭新的士族日渐形成,传承百代!

09

王玄策看了一眼景娘,景娘端坐不动,只是微笑点头,以示嘉许。王玄策立刻知道了,恐怕是景娘又央求了阿爷,请求太子给的恩典。

就在此时,管家薛弘急匆匆地跑进来:“大郎君,大娘子,宫中天使前来传旨!”

众人大吃一惊,王玄策丢下琥珀杯,急忙奔跑出来,刚刚来到中庭,便见两名内侍托着一卷文书急匆匆走了进来。王玄策和景娘以及王氏族人跪了一地,迎接圣旨。

内侍展开圣旨,高声颂读,乃是弥奴满月之际,皇帝为他荫封了武骑尉。

王玄策和景娘都有些吃惊地看着传旨的内侍。朝廷规定,王玄策作为从四品官员,长子弥奴本该荫封正八品下的宣节副尉,可皇帝却荫封了他从七品的武骑尉!这是按照三品重臣来恩荫的,一下子跳升了三级!

内侍把圣旨交给他,低声道:“王少卿,这是东宫的恩典。”

王玄策还以为又是景娘的手笔,景娘却轻轻摇头,面色凝重。王玄策心中顿时一颤,太子刚恩典了一名馆生,又对自己的儿子越级荫封,如此示好,未必是福。

10

那内侍附在王玄策耳边,压低了声音道:“陛下还有一道圣旨。”王玄策急忙又要跪下去,却被那内侍一把扯住,神情诡秘:“这圣旨不在我等身上,另有传旨人。请王少卿随我来。”

王玄策夫妻久在官场打磨,知道事情有异。景娘言笑款款地为他整理了一下幞头,又命人去内宅取出银鱼袋和横刀系在他腰间的蹀躞带上,低声道:“家宅之中郎君且放宽心,一切有我。今夜或许很长,郎君一切小心。”

王玄策郑重点头,跟着两名内侍离开宅邸。问起姓名,原来这二人唤作曹力士和金刚奴,乃是殿中省尚辇局的内侍,照顾皇帝日常起居。

刚出宅门,王玄策便是一惊,只见乌头门左右的阀阅柱下,静静地伫立着三名骑兵。这三人站在暗影之下,人马一体,静默无声。他们的甲胄外披着五色袍,座下马鞍铺着虎皮,赫然便是北衙七营的飞骑!

大唐的禁军分为南衙和北衙。南衙禁军是十二卫,隶属于朝廷,由各州的府兵轮番来京城上值,护卫京师。北衙禁军则是皇帝的私军。贞观初年的时候,李世民将左右屯营驻扎在玄武门以北的禁苑中,故称北衙。贞观十二年,他从军中选拔才力骁勇之人设置北衙七营,每月由一营轮流侍从扈卫,号曰“飞骑”。飞骑可谓大唐军中精锐,最明显的特征便是身穿五色袍,乘六闲马,座下虎纹鞍鞯,所以王玄策一眼便认了出来。

为首的是一名旅帅,相貌颇有些年轻,他把身体隐藏在阴影中,目光灼灼地望着王玄策,一言不发。

11

王玄策问道:“这位旅帅便是传旨人?”

内侍笑道:“王少卿,传旨人并不在这里,请随我来。”

众人上了马,在三名飞骑的簇拥下疾驰而去。此时是戌时,早已经宵禁,但内侍来传旨自然是不受宵禁约束的,坊正和武候早就在武候铺等着,见人来急忙打开坊门。

永宁坊西门外便是兴安门街,向南走到尽头便是长安城的南三门之一,启夏门。向北走到尽头,进了兴安门便是禁苑。王玄策本以为内侍要带他进宫,内侍却带着他一路往南,来到了晋昌坊的南坊门。

王玄策正惊疑不定,忽然坊门大开,数十名僧人骑马从晋昌坊疾驰出来,为首的一名僧人年近五旬,鬓发灰白,眉目从容平和,赫然便是玄奘!

王玄策恍然大悟,他们居然是来大慈恩寺迎接玄奘法师的。

他翻身下马,向玄奘跪拜行弟子之礼,内侍和飞骑们也以佛礼参拜。自贞观十九年西游归来之后,玄奘便成了大唐佛门的传奇和象征,从偏僻乡野的百姓到朝廷里的高官贵胄,无不尊崇信奉。李世民亲自作了一篇《大唐三藏圣教序》,赞颂道:“有玄奘法师者,法门之领袖也。……超六尘而迥出,只千古而无对。”

12

李世民原本并不信佛,却对玄奘极为亲近依赖,不但到各地巡幸时带着他,哪怕回到长安,每隔几日也要召他到宫中谈禅,后来甚至在西内苑建了一座弘法院,请玄奘住在宫中。在读了玄奘译出的《瑜伽师地论》之后,李世民深受震撼,感慨道,观佛经犹如瞻天俯海,莫测高深。儒道九流的典籍与之相比,如同小水池之于大海。有人说三教齐致,真是妄谈。

可以说,玄奘以一己之力,改变了佛教在大唐的地位。

贞观二十二年,大慈恩寺建成,太子李治以盛大的佛礼将玄奘迎入寺中充任上座。这一年玄奘几乎足不出户,除了被召入宫中陪皇帝谈禅,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译经之中,王玄策身为他的弟子,也有半年未见了。

玄奘急忙命众人起身,还未来得及说话,坊门里又轰轰隆隆跟出来十几辆马车,上面载着各种经卷和佛像。几名僧人一路奔跑跟着马车,目光眨也不眨地盯着车上的东西,生怕一个疏失便会磕破了佛像或者丢失了经卷。

内侍笑道:“王少卿,传旨人便是玄奘法师。”

王玄策诧异无比:“师父,您要给我传旨?”

“且边走边说。”玄奘似乎有些焦急忧虑,跟众人打了个招呼,便催促众僧押送马车急急忙忙前行。

王玄策禁不住心头发沉,自己这师父无论何时何地都是宠辱不惊,从容不迫,今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玄奘闷着头走了片刻,忽然从马鞍的布袋子里取出一卷经书,递给了王玄策:“今日是弥奴的满月,为师无暇前去,恰好这几日译出一卷佛经,便亲手抄了一卷权作贺礼。”

13

王玄策惊喜地道谢,借着月光和周围的火把光芒一看,不禁愣住,这卷经文极短,怕只有两三百字。王玄策诧异:“师父,这是什么经?”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玄奘道,“二百六十字。我给你取法名悟净,但你思虑过重,心猿不定,时常颂念此经,可以助你悟得清净法门。”

这时,飞骑和一众僧人浩浩荡荡地朝启夏门方向而去。

长安城坊的街道两侧都种植着槐树,白日里枝叶扶疏,浓荫匝地,到了夜晚便极为昏暗。飞骑和僧人们都擎着火把,马车前挂着灯笼,穿梭在枝叶暗影之间,仿佛一挂星河倾泻而去。

“师父,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王玄策和玄奘并辔而行,低声问道。曹力士和金刚奴见机,不动声色地把飞骑和僧人们隔在身后,周围马蹄声乱,也不虞旁人能听到。

玄奘没有说话,松开缰绳,让马匹在兴安门大街信步而行,宵禁的街市如冷月般寂寞,马蹄声碎。

“昨日夜间,为师被陛下召入禁苑。禁苑西北是汉时的长安故城,陛下在那长乐宫大夏殿中设了一座祭坛,让娑婆寐作坛法,打开了泥犁狱之门。”玄奘神情平静,将皇帝命人去地狱中献瓜之事讲述了一番。

14

王玄策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那献瓜人从泥犁狱中带回一卷谶书?当真匪夷所思!”

“有什么匪夷所思的?”玄奘淡淡地道,“卢生能从海外仙山带来谶语‘亡秦者胡也’,东郡坠下的流星上能刻有‘始皇帝死而地分’,大泽乡的鱼腹中能剖出‘陈胜王’,为何泥犁狱中就不能出来一卷谶书?”

玄奘的神情波澜不惊,王玄策却听出了他的弦外之意,吃惊道:“师父以为此事是有人谋划?”

“这需要你来回答。”玄奘饶有深意地看着他,“陛下让为师传的旨意,就是命你调查这卷秘记!”

“为什么选我?”王玄策忍不住发牢骚,“这种神鬼幽冥之事弟子并不擅长,拜您当师父这么多年,您也没教过我降妖伏魔的手段!”

“降妖伏魔么?为师也不懂。真要遇上山妖鬼魅,螃蟹蚌精,我也得被它一口吃掉。至于陛下选了你,那自然是有缘由的。”玄奘今夜心情极为沉重,难得说笑一句,随即回头朝那名旅帅招手,“刘旅帅,烦请把那东西拿出来!”

那名旅帅驱马上前,从怀中取出一只长条木匣,恭恭敬敬地交给了玄奘。玄奘拿过来丢给了王玄策,王玄策打开木匣,只见那木匣中赫然是一卷帛书,卷头上写着“秘记”二字。

原来这便是来自泥犁地狱的那卷谶书!

15

玄奘为他掌过来一只灯笼,王玄策借着灯光细看,这谶书是绢帛所制,宽有一尺,用两根漆木卷轴随便卷在一起,并无其他装饰。绢帛似乎极为久远,已经发黄变脆,连那两根漆木都斑驳腐朽,给人一股阴森陈腐之气。王玄策小心翼翼地展开,这张帛书上画有界栏,将其分隔成了六卷,每一卷都画着一幅谶图,几句谶诗。

第一幅谶图是三名死者:一名身披铠甲的无头将军捧着自己的头颅;一名文官模样的人倒在地上,手里握着酒杯,地上落着酒壶;一名白身平民踩在胡床上,半空里悬挂着一根吊索,正欲上吊自杀。

谶诗曰:

癸亥。娘子年五五,青龙杀玄武。一日丧几命,北向问鸿胪。

王玄策琢磨着:“师父您看,今日是五月十九,壬戌日,明日便是癸亥。这谶图是说,明日有三人会死!一个将军,一个文官,一个平民?娘子年五五,他们是被一个二十五岁的女子所杀?那青龙杀玄武又何解……”

玄奘静静地望着他:“你想通过解谶来破获《秘记》,根本没有用,昨夜陛下已经召见了太史令李淳风、玄都观主尹文操等博学之士,无人能解。找你来负责此案,也不是看中你解谶的能耐。”

“那他们看中弟子什么?”王玄策有一种被鄙视的不服。

“看中了谶诗里的这句话:北向问鸿胪。”玄奘道。

王玄策愕然片刻,随即脸色就变了:“鸿胪寺……难道说的是我?”

16

出使天竺之前,王玄策位居鸿胪寺少卿,归国之后皇帝虽然命他居家撰写《中天竺国行记》,却没有拿掉他的官职,只是他赋闲了一整年,几乎自己都忘了。

“陛下是这么认为的,”玄奘笑了笑,“再加上为师的举荐,所以才选了你。”

“师父,您推荐了我?”王玄策愣怔片刻,忍不住叫苦,“师父啊,名字入谶是极为凶险之事,会被……”他左右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会被陛下猜忌的!您应该帮我推脱才对!再说鸿胪寺有一个正卿、两个少卿呢,谶语里未必指的就是我!”

“其他人可没做过不良人的贼帅。让他们去查案,无疑是去送死。”玄奘道。

王玄策顿时无话可说,名字入了谶,又做过侦缉捕拿的贼帅,无论谁来选,都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看着玄奘忧心忡忡、禅心不定的模样,王玄策心中明白,师父绝不是多事之人,这些年专心译经,并不过问朝廷之事,名字入谶这种犯忌讳的事他竟然举荐弟子,看来这卷《秘记》的真相只怕是骇人听闻。

王玄策抱拳道:“玄策受命!但是师父,我早就交卸了不良帅的差事,如何查案?”

玄奘又从马腹的布袋子里拿出一只银鱼袋丢给他:“陛下早就给你安排好了。”

17

王玄策打开银鱼袋一看,里面竟然是不良帅的鱼符。这鱼符为铜制,乃是半片鲤鱼的形状,鱼嘴处有一圆孔,供穿绳系佩,背面鱼鳞俨然,内面刻有“同”字和佩符者的官职与机构。

这一枚是衙署所藏的左符,如果朝廷有所差遣,便派员持了左符去和该司主官所持的右符勘合。或者持右符的官员若需验证,便拿出来和藏在衙署中的左符勘合。鱼符上有卯榫结构,鱼鳞纹路、凹凸、铭文各不相同,两片鱼符严丝合缝,互相契合,便能验证真伪。

王玄策这枚便刻着:“同。鸿胪寺不良人帅。”

不良人乃是朝廷征用有恶迹者和各国藩胡充任侦缉逮捕的小吏,所以称为“不良”。最初是因为大唐要筹划攻灭东突厥,但长安城内藩胡杂居,为肃清内谍、刺探情报才设立了这个机构。起初不良人交给魏徵来管辖,便纳入秘书监辖下,但魏徵认为不良人乃是一怪胎,非朝廷法度,要把它纳入刑部或大理寺,被皇帝拒绝了。后来又有官员奏请,不良人便被纳入了左右武候,因为左右武候执掌京师治安,纠察夜禁,本就有侦缉逮捕的职责。但几年之后随着对西域用兵,皇帝又将它纳入了鸿胪寺,仍旧负责刺各国、探藩胡的情报,并一直沿袭至今。

不过如今王玄策是鸿胪寺少卿,赐给鱼符只是让他检校不良人署,有权限调遣不良人而已。

18

玄奘又指了指那名旅帅:“这位是北衙七营的旅帅刘全,是陛下安排给你的副手。”

王玄策颇有些意外:“师父,此案牵涉幽冥地狱,军中飞骑怕是派不上用场啊!”

“陛下既然安排了,肯定就能派上用场。”玄奘淡淡地道,“这位刘旅帅,便是昨夜服毒自杀,进入泥犁狱的献瓜人。”

王玄策愣住了,幽冥献瓜虽然发生在昨夜,可在这苍天明月之下、夜半无人的长街上听起来,仿佛遥远的故事一般,他浑没想到献瓜之人竟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看着刘全那淳朴老实的模样,王玄策忽然有股不真实感,这家伙果真是穿越阴阳两界,复活而来的吗?

第二章 禁苑农夫 大唐密谍和不良人署

19

刘全抱拳施礼:“在下本是禁苑中的农户,昨夜献瓜归来,才蒙陛下赏赐了出身,请王少卿不吝赐教。”

王玄策盯着他:“将来我若是死了,炎魔罗王面前还请你多多美言几句。”

刘全居然有些窘迫,讷讷半晌不知道如何回答,显然还没有适应飞骑旅帅这个角色,或者说淳朴的农人本色尚未被磨掉。

王玄策认真翻看着这卷《秘记》,一共六幅谶图,按照日期排序,从癸亥日一直到戊辰日,也就是五月二十日至二十五日。第六幅谶图后面的绢丝有些毛边,绢帛这东西极容易脱丝开线,做成的帛书都是要束边的,但这一处却不曾束边,边缘毛糙不齐,似乎是刚被裁剪掉的。

玄奘道:“看出来了?这谶图原本有七幅,最后那幅却是陛下将它裁掉了!”

“为何要裁掉?”王玄策诧异。

“第七谶有些耸人听闻,不欲为外人所知。”玄奘道。

“师父您看过吗?”王玄策问道。

玄奘默默点头:“第七谶只有陛下和为师看过。”

王玄策不由看了一眼刘全,他急忙解释:“下官只是将秘记带了出来,并未见过内容。”

王玄策有些为难:“弟子不知道第七谶,如何查案呢?”

玄奘半晌无言,沉默地驱马而行,后面的僧人也似乎感受到了一股紧张惊悚之气,一个个屏息凝神,默默地跟着。忽然间众人走进一片巨大的阴影,原来到了启夏门。武候们手擎火把,在城门下凝神戒备,喝止了众人。

曹力士和金刚奴下了马,拿出鱼符和文书,去城门郎处勘合。

20

启夏门是长安城南三门之一,日常有城门郎、监门卫和左右武候联合值守,城门郎执掌城门钥匙,监门卫负责防卫,左右武候在城门口设有武候铺,维持城门治安。众人来到城门下,发现连监门卫将军也来了,显然三方早就接到了诏令,今夜要开城。长安城门禁极为严格,手续烦琐,尤其是夜间开城,必须由城门郎、武候府中郎将、监门卫将军三方同时在场,严格按照朝廷章程勘合鱼符和文书,出现丝毫错漏都会遭到极其严厉的惩处。

玄奘和王玄策在城墙下缓步而行,城墙阴影笼罩而下,刘全擎着一支火把默默地跟在后面。玄奘叹了口气:“玄策,为师确实不能告诉你第七谶的谶图,只能告诉你那句谶语。”

王玄策和刘全神情肃穆,凝神听着。

“第七谶的谶语就是一句话,”玄奘一字一句道,“唐三世而衰,女主武王,代有天下!”

玄奘声音很轻,但二人听得却如同霹雳炸响,寒毛直竖。刘全更是手一抖,火把险些掉在地上。王玄策嗓音都紧了:“师父,陛下是第二世,太子便是第三世,这岂不是说——”

王玄策冷汗涔涔,看了看四周,终于没敢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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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明白无误,大唐传到第三世便会被一名女主武王取代,但是这句谶语最初针对的并不是太子李治,而是废太子承乾。”玄奘道,“因为早在贞观八年,太史局观测到一次太白昼见,当时的太史令是薛颐,他的占辞是三个字:女主昌。”

王玄策道:“女主昌?便是会出现吕后那样的人物?”

“按照占算结果,确实应该是秦之宣太后,汉之吕后、窦太后,北魏冯太后之类。”玄奘讲述着这段皇家最幽微的往事,“文德皇后之贤世所公认,断然不会是她,所以女主便只能应在太子身上。当时的太子还是承乾,陛下为他选的太子妃是秘书丞苏亶的长女,那年夏天陛下到九成宫避暑,就把袁天纲召了过去,给苏氏看相。袁天纲认为苏氏并无女主之相,之后的变故也验证了他的相术,承乾谋反被废,病死在了黔州。苏氏自然不是那个女主。”

王玄策叹了口气,当年承乾还是栽在他手里的:“师父,之后呢?”

“贞观十年文德皇后薨,陛下便没有再立新皇后。”玄奘道。

王玄策心中战栗,皇帝对女主的忧虑与戒备竟然到了这种地步!

“法师,什么叫太白昼见?”刘全听得云里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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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奘知道他听不懂,因为天象之书是禁止普通百姓收藏和私自研习的,便耐心解释。原来这太白星和荧惑星一样,乃是罚星。惯常的星象,太白应该随着日落而西沉,日升而隐没,星占上称之为“伏”。如果太阳升起太白星并未隐没,这就叫“太白昼见”。若是太阳升至午时中天,太白星仍然不隐没,这便叫“太白经天”。这两者都是大凶之象,每一次太白昼见,天下都会发生乱象。

《石氏星经》曰:“太白不经天,若经天,天下革政,民更主,是谓乱纪,人民流亡。”

《荆州占》曰:“太白昼见于午名曰经天,是谓乱纪,天下乱,改政易王。”

《史记·天官书》曰:“太白昼见经天,强国弱,弱国强,女主昌。”

司马彪《天文志》曰:“太白昼见,为强臣争。”

王玄策和刘全二人心惊肉跳地听着,刘全忍不住道:“法师,难道每一次太白星昼见都会引发乱象吗?”

“或许立刻便会出现乱象,或许会印证在多年之后,谁也说不准,但对于天象的警示谁也不敢掉以轻心。”玄奘道,“我大唐最有名的太白昼见发生在武德九年六月初一,然后初三再次出现,太史令傅奕占算之后密奏太上皇说,太白见秦分,秦王当有天下。初四,陛下在玄武门发动兵变。这之后的故事你们都知道了。”

刘全打了个寒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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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的谶言便像噩梦一般缠绕了皇家十五年。最初只是一个模糊的占辞:女主昌。而昨夜《秘记》中的谶语更精确了百倍:唐三世而衰,女主武王,代有天下。”玄奘叹息道,“昨夜廷议,为师、李淳风、尹文操等人一致认为,谶诗和谶图极其难解,要破解《秘记》,核心在于查这位女主武王。”

王玄策点头赞同,既然这些闻名天下的奇人异士都无法解谶,看来从《秘记》本身着手是没指望了。“那弟子应该从何处查起?”

“陛下已经有了思路,命你连夜找到袁天纲。”玄奘深吸一口气,脸色肃穆,“明日一早带他去东宫,给太子的宫人看相!”

王玄策愕然片刻,瞬间后背湿透。这两日太子又是给崇贤馆生的名额,又是越级荫封弥奴,原来伏笔竟在于此!他转头四顾,枝叶暗影下,颤动的火光中,似乎有无数双眼睛隐藏于其中。王玄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陛下担心太子妃就是那个女主?”

“太子妃王氏早便看过了,并无女主之相。”玄奘道,“但是东宫里妃嫔内官无数,此人到底是谁,让袁天纲把她找出来。”

王玄策询问袁天纲在哪儿,玄奘却有些为难,解释道:“去年他来了长安,至今仍在。只是他精通占卜,擅长趋吉避凶,想找到他颇不容易,要靠你想办法了。”

袁天纲是大唐首屈一指的易学大家,著述颇丰,尤其工于相术,曾经为高士廉、杜淹、王珪、岑文本、马周等朝廷高官看相,无不应验。据说他还是太史令李淳风的师父,曾经帮朝廷创建了咒禁科,镇压宫中邪祟。但近些年他不知所踪,有传说已死去多年,没想到还活着。

王玄策抱拳:“请师父放心,只要他人还在长安,弟子保证带他到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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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内侍与城门郎、武候卫中郎将和监门卫将军等人勘合完毕,打开启夏门,城门郎大声吼道:“亥时正,奉诏开城!城门启——”

众僧人赶着马车陆续出城,玄奘带着王玄策返回城门处。王玄策不在门籍文书上,只能把玄奘送到城门口便不能继续前行,他问道:“师父您这是要去哪儿?”

“陛下诏命我随他去翠微宫避暑。”玄奘道,“今日一早陛下已经离开了长安,只是为师的译场僧侣众多,经书繁杂,需得花费时间打并,这才耽搁到如今。”

王玄策有些担忧:“从长安到翠微宫也不过小半日的路程,陛下何必让您连夜赶路?那翠微宫在终南山中,夜黑路险,山急涧深,万一有个闪失可怎生是好?”

玄奘叹了口气,看着身边陆续驰过的马车:“陛下并没有让为师连夜赶去,是为师自己心急,只想早那么一刻一分赶到。”

王玄策愣住了。玄奘忽然握住王玄策的手,神情郑重:“玄策,娑婆寐也被陛下带去了翠微宫!”

王玄策大吃一惊:“陛下为何带那娑婆寐去行宫?”

“昨夜为师才知道,这一年来,陛下将娑婆寐收在禁苑中为他炼丹!”玄奘神情中似乎有一种大恐惧,“娑婆寐擅长蛊惑人心,陛下近来身体不适,所谓有病乱投医,若是受他蛊惑胡乱吃他丹药,后果不堪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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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玄策的脸色刹那间变了,浑身上下如坠冰窟,毛骨悚然。这娑婆寐乃是他从天竺带回来进献给皇帝的俘虏,若是皇帝有个三长两短,这朝野上下能把他生吞活剥了!

“师父,那怎么办?”王玄策汗如雨下。

“莫慌!莫慌!”玄奘握着他的手,微笑着望向他,“你且去调查《秘记》,陛下的安危就交给我。你我师徒携手,定能扫清那些跳梁小丑、鬼魅妖邪。”

那目光中的从容和睿智让王玄策慢慢安定下来,他重重点头,松开了玄奘的手。玄奘朝他深深合十,竟似有一种托付之意,然后转身走向幽暗深邃的城门,一袭僧袍在火把的映照下慢慢消失于黑暗中。

王玄策合十躬身,拜别玄奘。

城门郎大吼:“亥时初刻,城门闭——”

亥时初刻,东宫崇贤殿。

太子舍人、崇贤馆直学士李义府提着一盏灯笼,半躬着腰身,毕恭毕敬地在前面引路。也不知此人是如何做到的,以如此高难度姿势走路,竟然毫无声息,就像身后之人的影子一般。怪不得同僚称之为“李猫”。

而今夜,在身后那矮胖的紫袍老者面前,李义府的腰背更加佝偻了三分。因为这老者便是太子的舅舅,赵国公长孙无忌。长孙无忌去年拜了检校中书令,兼掌尚书、门下二省事务,一人掌三省,莫说大唐朝,自从有三省六部以来也是前所未有之事,可见皇帝对他恩遇之隆,托付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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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义府引着长孙无忌穿过馆生们日常读书的崇贤馆,走上崇贤殿的台阶。崇贤殿乃是皇家书馆和太子书房,加上崇贤馆,这一殿一馆共收藏有图书经籍十万卷,一排排的卷册分门别类,日常有司经局专门负责掌管。不过此时已经是深夜,李义府把值守的吏员都遣散了,四周万籁俱寂,只有中天的冷月映照着殿馆。

李义府在殿门上叩击了两声,轻轻推开门,将长孙无忌请入大殿,随即迅捷而无声地关上殿门,仿佛狸猫一般。只是有意无意中,他把自己也关在了殿内,跪坐在角落里。

大殿中没有掌灯,有月光透过窗棂,在廊柱和书架之间筛下山岳般的阴影。太子李治就这么无声地坐在暗影中,看见长孙无忌进来,才慢慢起身,走进斑驳的月光中,满脸歉意:“让李舍人去崇仁坊,本来只想请阿舅拿个主意,不想阿舅竟夤夜入宫。”

长孙无忌没好气:“这都什么时候了,谁还睡得着觉?为何不掌灯?”

李治轻轻道:“黑暗中能多想一些事情。”

“掌灯!”长孙无忌看出了李治心中的焦灼,命李义府掌上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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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光渐渐亮起,李治苍白焦灼、惶惑不安的面孔出现在二人眼前。

此处是太子与东宫的师傅们日常讲课授业的讲筵,仿汉魏风格,规制复古。长孙无忌一眼便看出太子的心思,他做过太子太师,因此李治深夜召他入宫,为了避嫌,便安排在了崇贤殿。

长孙无忌叹了口气:“太子大可不必如此谨慎,你可知道陛下为何匆匆忙忙离开长安?”

“阿爷不耐宫中暑热,这几日风疾愈发重了。终南山里气候宜人,他老人家能休息得好一些。”李治道。

“陛下去行宫避暑乃是常例,每年都得让各衙署筹备三两个月,哪一年有这般仓促,昨夜说走,今日一早便动身!”长孙无忌道,“太子想不透其中的道理吗?”

李治吃惊:“难道是因为谶书《秘记》?”

“自然是因为《秘记》!”长孙无忌道,“那刘全从泥犁狱中带回《秘记》之后,陛下毫不拖泥带水,拔脚便走,临行前诏令太子监国。太子,陛下的用意不言自明,这是要让你来处置《秘记》一事!”

“不可能!”李治惊住了,忍不住浑身颤抖,“那那那……那《秘记》上说‘唐三世而衰,女主武王,代有天下’。这谶语分明就是要应在我身上……阿舅,是我会葬送大唐!阿爷怎么可能让我来处置《秘记》?”

长孙无忌看了一眼跪在角落阴影中的李义府,淡淡道:“今夜你什么都没有听见!”

“是——”李义府颤抖着声音道。他心中又是战栗又是澎湃。他知道,自己今生最大的机遇来了,要么碾为尘埃,要么飞黄腾达。

“太子,”长孙无忌语气温和,“这种谶语并不只是针对您,事实上早在贞观八年,太史令薛颐就占算出了一条谶语:女主昌。陛下从那时起就在寻找这个有女主之相的人。所以,这是我大唐皇家的宿命,无论谁做太子,都要面临这句谶语的诅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