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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物本·雪小禅 16《在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
作者:机智的蜻蜓
排行: 戏鲸榜NO.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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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止转载】读物本 / 现代字数: 8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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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信息

创作来源二次创作
角色0男0女
作品简介

雪小禅经典散文集

更新时间

首发时间2024-06-08 16:42:44
更新时间2024-06-11 10:3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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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正文

少年游

〔1〕十三岁那年,家乡的城墙还没有拆。

我每天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去城墙上玩,城墙破烂不堪,有很多野草在风中飘荡。我十三岁,不懂得何谓闲寂之寞,一明一灭一尺间,只觉得一个人乱逛是那么好,城墙下面有很多类似窑洞的洞,传说总有偷情的男女被逮到。

我对那些洞充满了好奇。

有一次从家里拿了手电筒进了洞里。我自小便胆子大,不知害怕。有一次与外婆走进坟地,半夜仿佛有鬼狐,外婆吓得乱跑,我仍然镇定。这种镇定仿佛天生,即使现在依然如此。

〔2〕但那天一无收获。我盼望洞内有妖有魔,至少有偷情的男女也好。可惜什么也没有,只有随地的大小便。不小心踩到,腻歪得很。

家里亦不当我是女孩子。那时父亲在无线电厂,母亲在灯泡厂。弟弟倒是女孩性情,家里养了鸡,他记得每天把鸡找回家,把鸡下的蛋放在抽屉里。他面目清秀,小我一岁,极得母亲宠爱。

穿过一条胡同就到橡胶厂了。橡胶厂有许多大丽花,开得艳极了,我掐了大丽花便去爬橡胶厂的水塔。一阶阶的梯子,好像有天梯那么高。底下是花花的流水,狭窄的井内只有我一个人在爬啊爬。

〔3〕后来也有人爬,爬到中间摔下来摔死了。

每次我都顺利爬到顶部,然后坐在高高的水塔上吹口琴。这是我一个人的天空,一个人的秘密。

暮色四合。

风真大啊,口琴声传了很远。我不知道什么叫作孤独,却从小不合群,亦不爱穿花裙子。那时刚流行牛仔裤,就永远穿着那条牛仔裤,在小城的水塔上,耷拉着两条瘦腿,吹刚学会的《甜蜜蜜》。

成绩差透了,几乎不学。班里有保定来的运动员插班,十五六岁,游泳、打乒乓球。特别是那些游泳的女孩子,个子好高啊,“那里”好大啊,每次看都会害羞。我又瘦又小又黑,自卑极了。

〔4〕同桌娟儿,一米六九,白得像空气,但头发极黄。她说:“长期游泳训练闹的。”她晃动着两条长腿:“你会游泳吗?”

我摇头。她笑我:“旱鸭子。游泳蛮好玩的,像鱼一样。”我跟在她身后,像陪衬。她真高啊—我只到她肩膀,她躲在墙角抽烟,风把烟头吹得闪亮闪亮的。

“要不要抽?”

我点头。她递给我,我抽了,咳起来,惊天动地。她鬼魅地一笑:“你还没来例假吧?”我又点头,她打了个响指:“你还是小屁孩。”我极不高兴这个叫法,狠狠地踩着她扔的烟头,直到把它碾得粉碎。

我带娟去爬水塔。她居然不敢,我得意极了,一个人爬上去,吹口琴。

〔5〕春天,与娟去看山茶花。种花的老人在村子里。两个人骑自行车,要骑几个小时,娟上次去那村子偷过一次,这次带我偷。

正是晌午,院子里铺天盖地的花。芍药、迎春、茉莉、山茶花……园子里无人,我和娟掐了很多,像强盗一样地摘啊摘,少年的心那一刹多么邪恶。只想摧残,掐了个满怀满抱。

有人喊:“小孩子不许掐花。”

我们疯了似的跑啊跑,跑丢了一只鞋。脚被野蕨扎破了,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罪恶却又诱惑的味道。春天、花、少年、麦浪……所有的气息融合在一起时,性感极了。这性感如此浩大,花真是盎然,因为足以销魂,因为足以动人。

〔6〕日本人正冈子规写下俳句:山茶花啊,落了一朵,落了两朵。

我们把花散落得到处都是。田埂上,空气里,大地上。车筐里没有几朵花。成堆成堆的少年记忆,也只能摘这么几朵。一人自打花野来,二人自打花野来……

娟和体育老师去看电影,带着我。

体育老师好帅,有洁白牙齿与乌黑头发,还有鹿一样的长腿,还有好听得不得了的普通话。

〔7〕电影院里。黑暗中,我扭过头去,看到体育老师和娟的手缠在一起。黑夜中,我的脸红成一块布。黑夜中,我的心脏像风箱呼哒呼哒地跳。

那天,我一个人爬上城墙吹口琴,吹着吹着眼泪掉下来。那天晚上的星星真多啊,怎么数也数不清。

不久娟退学了,体育老师调走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娟。

过了些日子,我去文化馆听戏。

〔8〕那时晚上总有一堆人在唱戏,有话剧、河北梆子、京剧《花为媒》《大登殿》《四郎探母》。每天晚上,我都站在角落里听他们唱,他们唱得真好听。我想学唱戏,想跟着戏班子到处走,但我只是想想而已。大多数时候,我在文化馆中的图书馆看小说。张承志、铁凝、王安忆。《北方的河》《哦,香雪》。

时光像凝固的豆腐,软软的。

院子里有两棵马缨花,老人们叫它们鬼树、精灵树,学名叫合欢树。院里有人弹吉他,门外有人唱戏。

这一年我十三岁。

〔9〕在少年时,我便呈现出孤僻与特立独行,和男生打架实为平常。

有一个叫许兵的坏男生把死老鼠放进女生书桌里,所有女生都尖叫,包括十六岁的娟。我走进全是男生的教室,把死老鼠一只只从女生书桌里拿出来,然后放进许兵的书包里。窗外的女生看傻了眼,屋里的男生吹着口哨。我从来没有那么得意过,许兵走到我面前,忽然露出坏笑:“你真哥们儿。”

很多次同学聚会时,他们提起这一幕,我一笑了之。

〔10〕彼时我已经长发飘飘,喜穿布、麻、棉的裙子,没人认为我是敢提死老鼠的女生,但我是。我知道我骨子里是怎样的人。娟不知道我后来长到了一米七二,并且成了作家。许兵成了我的好友,我们一起驾车去沙漠旅行。

还有电影院。十三岁时的电影院,两毛钱一张票。院子中有很多梧桐,那些桐花在四月间开得贱贱的。有一次,看到极美的一朵花落在雨水里,发了半天呆。逃课去看电影《幸福的黄手帕》《雷雨》……还有录像厅,香港激光影碟,不良少年、蚊子血、啤酒、暧昧的笑、方言、大卷发……永远的武打片,外面的音响震天动地。我迷恋《上海滩》中的周润发与赵雅芝,并且要找一个周润发这样的男人浪迹天涯,对外面世界的向往已至极限,快呀快呀,去流浪,晚了来不及了。

〔11〕多年之后,仍然怀念录像厅那复杂的气息与味道。街上有拖拉机嗒嗒经过,偶尔还有马车、牛车。提着双卡录音机的时髦青年,戴着从广州买来的蛤蟆镜,操着不流利的粤语满街跑。盗版磁带满天飞。街上流行黄裙子。

庙会来了,壮观极了。南方的小商品唰啦啦全过来了,那么多五颜六色的夸张样式。空气中充满了蠢蠢欲动,连橡胶厂看门人都知道邓丽君了。

街上有人跳迪斯科,舞曲叫《路灯下的小姑娘》。很多老人摇头、叹息,看不惯穿着包臀裤子的少年。

〔12〕我骑着破自行车穿行于大街小巷,并且一手扶把,一手吹口琴。

我的成绩持续糟糕,无可救药。父母从不过问,自生自灭。弟弟依然老实听话。每天收拾家务,洗碗拖地喂鸡喂狗,等父母下班回来。我四处飘荡,游手好闲。

已经开始流行穿球鞋,假货到处都是。看到了一只红色、一只黑色的球鞋,唤作“匡威”,庙会上极显眼。只有三十五号、三十八号,“没有三十七号,三十七号的昨天卖了,你要昨天来就好了……”。才不要听到这样的话,问卖家哪里会有。他说你去天津看看吧。哦,天津。

〔13〕天津离小城七十公里,亦不算远。但八十年代的距离和现在不一样。七十公里是一个遥远的距离,去天津是件很大的事情。

怀揣着二十块钱去了天津。二十块钱在当时是个大数目。我和父母谎称是要交学费。骗人!其实我只是想要有双匡威球鞋。不认识天津,那时也没有导航仪。只知道一路向东走国道,边骑边打听。骑了多半天,终于到了天津。

去了天津百货大楼和劝业场,都没有卖匡威球鞋。但天津之大吓住了我。我以后要住天津这样的城市。在回来的路上我想明白了一件事,住天津这样的城市要学习好,考上大学,才能离开小城。

我决定好好学习。

〔14〕我骑到家已经半夜了,满天星光。父母急得派人去找我,星光下望着还年轻的父母,他们没有骂我,接过我的自行车。我把握得皱皱巴巴、全是汗水的一把钱又交给母亲。那是二十块钱,我一分没花。

后来很多年我一直穿球鞋,匡威牌的。

十三岁过去以后,我上了初二,我转了学,亦开始努力学习。

我再也没考过第二名。

忽然开了窍似的,再加上些许努力,成绩永远是全年级的第一名,掷地有声的第一名。

〔15〕初二的暑假,我长高了近十厘米。从前我在第一排,开学后在最后一排。上初三时我继续疯长,并被招到校篮球队。又细又高的个子,像一根棍子杵在那里,日影中又薄又扁。

我投篮真准啊,三分球一投一个准。我真瘦啊,风钻进肥大的裤腿里,像养了一万只鸽子—我再也没有去爬橡胶厂的水塔。我一米七了,我见到男生开始低头。

我来例假了。裤子弄脏了,星星点点的红,男生笑话我,我低下头快跑,脚下有风,生怕人追上。

〔16〕沉默、无语、腼腆、羞涩、自卑。我怎么这么高啊—比男生还要高。平胸,头发黄,两条长腿像鹤,除了学习成绩好,一无是处。

每天上学路过父子三人开的打铁铺子。铁花飞溅,三个人光着膀子,一锤一锤地砸着。我觉得自己是那块铁,被越打越硬。我不与任何同学来往,只是读书。每日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满城转。

那时开始拆城墙了,父亲从无线电厂辞职,下海经商,经营无线电,家里渐渐富裕起来。母亲一箱箱地买水果和饼干,这个会过日子的女人有了钱,开始大把花钱。父亲有了摩托车,家里有了索尼录音机,还有冰箱、彩电……小城之中,我家几乎是第一个拥有这些洋玩意的人家。

〔17〕照现在的话说,我家那时是暴发户,我是富二代了。

初三毕业,我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高中。班里还有一个男生考上高中。只有我们两个人考上。他又黑又胖,长期第二名,是我的对手。多年以后,是我的亲人,如兄长一样体贴爱护我。他是山西人,在外婆家寄读,初中三年,存下了一生的友谊。我日后在山西的旅游,平遥、王家大院、祁县、太谷……他总亲自带着游览。

彼时,我们已近中年,并且带着孩子去对方家里住。他介绍我时,总是说:“我妹子。”但少年时我们还动手打过架。他在我后桌,挤得我与华没有了地方,我便一脚踢断了他的凳子。他后来笑说:“我妹子从小脾气就坏。”他依旧胖、敦厚,操着山西方言和我说话,偶尔有几句听不懂,他便笑。

〔18〕上高中后,我的学习成绩沦为中上等。一中有图书馆,整天借书还书,偶尔去文化馆看期刊,读到“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又读到“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忽然黯然,忽然落泪。所谓情窦初开,大抵如此。自己忽如那远行客,因为读了许多杂书,显现出与旁人不一样的气息来—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亦不知为何忧伤起来,站在一中的合欢树下发呆:那个白衣少年始终不曾来。

当时,我的家境是同学中最好的,有两辆铃木牌自行车,一红一白,在校园骑,扎眼极了,招摇极了。那时很多农村的同学没有自行车,便借给她们骑。只借给女生,因为那时男生女生之间不说话。

〔19〕同桌阿文家在南孟,一次次借给她骑自行车,她怕弄脏弄坏,我说随便骑,没事的。那时因为家在城里,便不住校,时常领着同学去家里吃饭、喝咖啡、听歌。

父亲有了钱,买了JBL音响,要一万多。母亲开始打麻将,家里开了流水宴,总有人来吃饭。大鱼大肉,纸醉金迷。富足的味道让人难忘—父母晚年家道没落,但因为富裕过,眼神总是淡定,一粥一饭也亦常知足,并不觉得粗茶淡饭不好。母亲见到谁有几十上百亿亦不心惊,她打牌输掉很多钱,但输了也就输了,真是所思在远道。父亲仍然潜心研究天文地理宇宙,闲了吹吹笛子拉拉二胡,家里养了几只猫。

〔20〕他们常去菜市场拾鱼肠子,他们富足过,有山河定的心态,并不觉得富贵人家有多好,一副“君亮执高节”的样子。千金散尽了,素衣粗粮亦是动人。许多同学还记得第一次喝咖啡这种东西是在我们家,母亲倒忘却了。她依旧粗枝大叶,山河更移与她无关。人生非金石,但母亲有金石气。

十七岁,冉冉孤生竹。我有了心思,喜欢下雨天。读张爱玲、杜拉斯、席慕蓉,给《河北文学》投稿。文艺女青年加文学女青年,四顾何茫茫。“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并非说我,我依然又瘦又高。有两个女同学极要好,每天一起吃饭散步,翻墙去电影院看电影。那时一中的墙可真低。

人生忽如寄。

〔21〕日记写了几大本,里面有一个人的名字。学习沦为中等。

那时少年们却有朴素之美。天地浩荡间,朴为未雕之木,素为未染色之布,昼短苦夜,并不知华年易逝。在操场上发呆、跑步,看男生踢足球,院子里的合欢树开了花,雨来了,落了一朵,又落了一朵,终至缤纷。

周日与同学去北京,爬长城游故宫,买了明信片寄给笔友。

那时流行写信,八分钱邮票,天南地北的写信。吾有一笔友,在南方。男性,重庆读大学,自然是信来信去,心照不宣的暧昧,但从来不说什么,也没什么可说。没什么可说却总洋洋洒洒写好几页,流水账一样。以文学、青春、校园的名义抒情,真真“既来不须臾,相去千余里”,觉得远方有个人懂得。

〔22〕十七岁发表处女作,在南方《春笋报》上,一时兴奋得难以自持。那是四月五号的春夜,与友在操场上走了一夜,相当于秉烛夜游,直至天亮。

一夜成名。被人指认是那个发表了文章的女生,那个年代还有光芒。谢烨在火车上遇到顾城,一见倾心。诗歌有巨大魅力,我订阅了《诗歌报》《诗神》《诗刊》,每每自诩为诗人,非常文艺地忧郁着—棉布长裙、白球鞋、长发。我终于从十三岁的中性少年成为一个地道忧郁的少女。但我不自知这是做作,以此为荣。全国各地的读者来信滋养了我的虚荣心。我得意极了。

〔23〕那些读者来信足有几麻袋,我一直留着它们,直到现在。它们已经发了黄,有些字迹已经相当模糊—那些当初给我写信的少年们,你们去了哪里?你们还好吗?“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文工团有唱评剧的女人,名声坏透了,总是传言她和多少男人睡过觉。但美艳透了,烫着大波浪,穿着旗袍……每次路过文工团,我总会张望一眼,企图遇见她。

有一次真的遇见了,她坐在一个男人的摩托车后面,搂着那个男人的腰。摩托车音响里放着《冬天里的一把火》,两个人穿过老槐树嗖嗖地过去了。

〔24〕街上有弹吉他的少年,港台电视剧的打扮,鬓角是烫过的。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小城,有钱的人越来越多了,人们的脸上露着春风一样的笑容。书店里有了尼采、弗洛伊德、黑塞。

八十年代有从容、放纵、宽厚……街上依然有马车、牛粪,手写的信每天铺天盖地装进邮箱—从前的光阴真慢,不用说从前,八十年代就这样慢。忧郁的少女骑着白色自行车,飞驰在霸州的大街小巷,她渴望流浪、野性、自由、纯真如童话的爱情。以为一切是地老天荒、至死不渝。

其实没有什么能永垂不朽。

〔25〕城里来了歌舞团,有男子蒙上红布唱崔健的《一无所有》,还有女人唱《黄土高坡》,很多人去了深圳、珠海……我们班主任便填了表,准备去深圳的私立中学教书。我们以为他说说而已,刚毕业的大学生都这样豪情万丈。没想到我们毕业后,他真的走了,一去二十几年,再也没有回来。他成了新深圳人,操着一口流利的粤语。

那年我十八岁。

一个月后参加高考,落榜。一个人骑自行车去看大海。在海边失声痛哭,任海水将自己淹没。

〔26〕后来把那次远行经历写了篇文章——《十八岁那年我曾远行》,被疯狂转载、阅读,算是励志读本。其实我只是厌倦了小城,对远方充满了遥不可及的想象,我想尽快离开小城,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再回来才好。

在海边,我捡了一个瓶子,写下了自己的梦想,然后狠狠地将瓶子扔进了大海。

那一瞬间,我哭了。

过年记

〔27〕离2014年还有几日,我便回了故乡,空气中已经弥漫着过年的味道。

也许是年龄长了,我愈发喜欢过年了。喜欢那种俗气的热闹,即便家长里短,也有一种轰轰烈烈的地久天长。

腊月二十三,小年一过,年味便浓烈得化不开了。腊月二十六的故乡大集总是铺天盖地地热闹,这一天仿佛所有人都在集市上似的。大前年我和马小强去赶集,买了虎头布鞋、伊拉克蜜枣、花生油……

前年我和L去赶集,买了骨质瓷的唐山碗、盛饺子的盖帘、手工木筐。去年我和剑锋去赶集,买了斯伯丁篮球、阴丹士林布、手工馒头。

〔28〕有时候我觉得是为这个集市而早回家过年的。我去的洋气的地方越多,越是想一个人在故乡的大街小巷乱逛,和那些不认识的人用方言聊天。他们可能是理发师、小贩、手工艺者,也可能是在街边发呆晒太阳的老人们。故乡的方言有一种霸气的铿锵,不容置疑的语气—年轻的时候,我常常为自己的方言感到羞愧难当。特别是我操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在机场遇到老乡时,他如果还是个大嗓门,我简直想钻到旮旯里去。

但我现在极少说普通话,大部分时间在说家乡话。我的孩子开始时不会说家乡话,后来我慢慢教会了他。

〔29〕民间的味道浓郁而诚恳,年,像等待一瓶贮藏多年老酒的开启,浓香味儿扑鼻……给父亲买了“张一元”的高沫,拎着走在通往家的小巷里。

父亲一个人在听音乐。这个一辈子热爱孤独的老人有与生俱来的“宇宙感”,他研究天文、地理、音乐、计算机,自己动手做木工活儿。每次回家,他会拉二胡给我听。父亲临摹了柳公权的《玄秘塔》碑帖给我,然后说:“等我不在了,你留个念想。”他那些研究宇宙、时间、能量的书有一排……

终其一生,我赶不上父亲的一角……外科医生打开卡尔维诺的大脑说,这个人的大脑构造太奇特了,明显和别人不一样。我觉得父亲的大脑构造肯定也奇特。

〔30〕我很少与父亲聊天。这个下午是个例外。腊月二十八,爆竹声轰隆隆地响着,我们父女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猫在打呼噜。今年可真暖和,父亲只穿了件球衣,面色好极了,简直不像七十二岁的人。

他嘱咐我,以后他要是没了,给他写挽联时就写这两句:一生探索有成果,半世奋斗无辉煌。我笑着应了,内心却有凄凉。但亦没有笑他。父亲把自己活成庄子一般,对生死早已笑谈。他一辈子热爱科学,却在小城无知己。我说他至少要活到九十岁,父亲说:“九十可不行!”他笑嘻嘻地抱起猫:“我得争取成为百岁老人。”

〔31〕晚上,朋友来看我,提了老白茶和香油。老白茶泡了有药香,熏得一屋子都香了。我近一两年茶瘾极大,每日不喝茶觉得少了些什么似的。茶成了生活的一部分,而且越喝越上了大瘾。正月初十就要去西双版纳看老茶树了,去看新旧六大茶山,想想就高兴。

夜里十一点忽然来了一只猫。我和T都非常惊喜,T说猫是招财的,然后给猫剪了指甲洗了澡,我给猫起名“羊百万”, T说我羊年肯定得发财。

晚上读了资中筠《闲情记美》和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又下楼转了一圈。广场上很多人放孔明灯,还有跳广场舞的人们,清冷中有一片又一片的喜悦充盈着、蔓延着。

〔32〕腊月二十九。在婆婆家蒸馒头,好多年不蒸了。刚结婚时每天蒸,手艺好极了。纯碱的手工馒头。今年又蒸了,放碱的时候有一点犹豫,但效果还是不错。又炖了牛排和猪肉。婆婆是老年合唱队的队长,在客厅里唱着歌。

这个一年到头去唱歌的老人,年轻时是一个美人。1964年,她毕业于杨村师范,现在儿孙满堂,仍然每天坚持做手工活。电脑里全是她的演出录像—婆婆对生活的热情之高让人羡慕,但她又朴素—仍然穿着十年前我丢掉的旧衣,而且说:“又不坏,扔了可惜了……”我听她唱了一天歌,愉悦得很。

〔33〕腊月三十。男人们照样去上坟。每年都是这样。三十的中午饭他们要在村子里吃。外面的人回来了,村子里隆重地招待外面回来的人—他们觉得那是一件非常体面的事情。我去看奶奶,就是婆婆的婆婆,住在五叔公家。奶奶九十八岁了,从民国活到现在,出来进去仍然极方便。

朋友苏砚从苏州带来了“汤婆子”,让我交给老太太。我见了奶奶,奶奶穿着大红衣裳,牙齿掉光了,却仍然精神。握着奶奶的手,感觉奶奶的手是凉的—老人的血液循环到底是慢的。

准备年夜饭,我亲自下厨。油焖大虾、青菜豆腐、鸡蛋青椒……外面有人在放烟花,“春晚”进入倒计时了。

〔34〕一家八口,热闹地吃完。与弟妹说家常,她仍然教小学,脸上闪着朴素的光泽。

我们守夜至凌晨,几乎没看“春晚”。几年没看电视了,电视里出来的人大都不认识。愈发觉得又安静又好。忽然想一个人听戏曲和交响乐,除夕到底是良宵。

年前,三奶奶去世了,于是羊年不贴春联也不拜年。这是老家的风俗。饺子是羊肉白菜馅儿的,香油放了足有一斤。每年都是我和面、煮饺子,今年也不例外。

吃了饺子,我便回了娘家,两家离着一公里,近得很。弟弟一家也在,自然穿得喜气洋洋。侄女在谈恋爱,男友是江苏人,一脸的粉色和甜蜜。母亲的三个侄子来拜年,齐声喊我“大表姐”。大表弟在做零工,二表弟在教育局上班,三表弟当厨子。母亲甚爱三个侄子,高声招待着,拿水果、沏茶。

〔35〕他们亲热地交谈。空气中有强烈的化不开的鞭炮味,而屋里的人新衣新面,美成在久。父亲仍然一个人在书房待着,不参与大众的热闹,而与他的书中故交、页中素友交谈。他自有他的华枝春满。

初一又是雨水。老树画了新画,并且题了诗:细雨飘然而至,春来不言离愁,有麦香青于野,有你在我心头。雨水节气,天色阴下来。弟弟准备了丰盛午餐,孩子们打闹着。我与弟弟聊着闲天,弟弟让我老了回家住,“还是回家乡的好”。我说:“那当然!”

M发短信说:“老了以后,我回霸州陪你,一起变老。”那是我们的约定。华姐也盼着我快回家乡。我说:“老了一定回来。”

〔36〕大年初二。

惊喜,大雪纷飞。

我推开窗户深呼吸。广场上空无一人,漫天飞雪。去雪中狂奔,只我一人。空气清甜明亮。雪地里有鞭炮碎屑,像一地碎了的心,惊艳极了。2014年没有一场这样的鹅毛大雪。我站在大雪里,想起木心那句诗:“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哪。”一个人在天地间听雪,心里惊喜极了。

我决定去拜谒李少春先生。《野猪林》是李少春先生的经典剧目,裴艳玲也和李少春学过戏,人称李神仙。有人说李少春坐新中国成立后戏曲界的头把交椅,这话不为过。我恰有幸与先生同乡,今日如此大雪纷飞,当拜谒先生。此为天意。

〔37〕李少春大剧院前的雕塑是《野猪林》中的林冲—他一个人在大雪纷飞中夜奔。雪太大了,太厚了。剧院门口的广场上只有我一个人,我在雕塑前深深三鞠躬。这雪来得恰恰好,好得像一场隆重的私奔。多么壮丽、硕大,甚至,夹裹着多么隆重的神秘意味,这雪是为李少春先生下的吗?这一切皆是天意吗?

母亲带我去看大舅、二舅。大舅病得极重,母亲亦说大舅生死:“我常去看你大舅,让他坚持着,可千万别赶在过年死,给孩子们添堵……”话语又无情又寻常。人们面对死亡远不是影视剧中那样抒情,只是日常中的麻木与淡然。

〔38〕大舅躺在床上,眼神已涣散,亲戚们热烈交谈,仿佛不知这还有一个行将告别世界的人。我塞给大舅钱,他用手握着钱,仍然有力气。

二舅母在扫雪,雪地里的二舅母那么瘦弱单薄,她照看表弟、表妹的四个孩子,还有很多活儿,春天还要给杏花授粉,每年我来看她便是个隆重的节日。她蒸馒头、炖肉、烙烙饼、炸油饼,买下的菜能堆半个屋子。我也帮着扫雪,和二舅母聊着天,说着今年的收成。

表弟更胖了。因为做厨子,便炒得一手好菜。他每月挣七千块钱,仍嫌不够花,三个孩子还小,花销大得很。表弟妹也更瘦了,在一个面馆上班,每月三千块钱,抱怨物价太高,简直捉襟见肘。

〔39〕屋子里只有一个火炉。炕上躺着猫,四个孩子在水泥地上打闹着。墙上贴着毛主席的画像,二舅母说是在大集上买来的。

窗花是“福”字,帘子是赤红色的,刺绣了牡丹。屋子中有一种热气腾腾的氛围,灶膛里的火苗正旺,屋外有化雪的声音。母亲高亢地聊天,对来串门的邻居报以高涨的热情与诚恳。

午饭开始。

表弟炒了几十个菜。

众人围坐,说着人世间的艰难,但又快乐地吃着。

屋外的雪开始化了,化雪的声音好听。

〔40〕二舅在给人看门,每个月一千五百元,初二不放假。表妹也没有回来,在一个饭店里给人端盘子,但发了短信给我:姐,杏花开的时候,我给你打电话啊,你一定要来看杏花,咱家包了几十亩杏树呢。

晚上和大姐躺着聊天。大姐说今天可真好,下雪了,年头肯定好。

大姐又给我看她的手机,是老款的诺基亚,只能打电话发短信的那种:你看,你给我发的短信我都留着呢,想你的时候,我就看看。雪老师,你要经常回来啊,我想你……

我给大姐买了件新毛衣,灰色,白领子。我让大姐梳了个麻花辫子,然后给大姐照相。

大姐看着自己的照片说:“显着年轻呢。”

我和大姐站在窗前看烟花,满城烟火正灿烂。我跟大姐说:“大姐,好日子还是来了,好日子在后头呢。”


 《在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

01 隐士 324679 / 02 觉悟 山僧 903693

03 在薄情的世界里深情的活着 313659

04 琴人/松风停云 602139

05 小镇姑娘/植物女子 636145

06 俱是东坡意/旷日持久的深情与孤独 353273

07 不是她而是风/我行我素 137663

08 裴氏艳玲 /张氏火丁 212587

09 绝色坤生/仙妖伶 323571

10 裘裘/落落与君好/琴师/情怀 815891

11 祖母/霍金/山河故人/刹那记 725839

12 茶人/银碗盛雪 961631

13 最是日常动人处/ 院落春秋 164953

14 无量悲欢/梨园戏/茶可道 642699

15 底气/手艺人/孤独俨然/怜香伴 875687

16 少年游/过年记 本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