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十层人间》  有人住高楼，有人处深沟；有人万丈光芒，有人一身铁锈；有人自由洒脱轻松且浪漫，有人糊口养家肩扛万斤重担……

十层人间，你在哪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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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共33段

《十层人间》

第6章 爷爷说，以后过年别回家了

01.

四年前爷爷在电话里让我别回家，后来我们就真的再也没有见过面。这事不能怪我，是他先不理我的。

今天，爸爸说要带我回爷爷家，我心想我都二十多岁了，跟个老头一般见识干啥，他满嘴就一颗牙说话还漏风，随他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好吧，老头，我原谅你了！

01.爷爷奶奶“死对头”

02.

我们回家要走40公里的山路，弯弯绕绕的，穿梭在山川河流之间。

记得我上学时，总是坐客车回家，那会儿这条山路还没修好，回家的时间要取决于客车司机当时的心情。慢的话一个小时，快的话五十分钟，不要命的话半个小时能把我送到我家炕上。

我很讨厌坐客车，山路颠簸得跟蹦迪似的，更何况我每次坐车总是想睡觉，这就让我非常难受。

那会儿爷爷总会给我讲他和奶奶用8小时走40公里去县城的故事。想想我坐客车的这一个多小时都难受得要命，爷爷奶奶走路的8个小时，到底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有一次我问他：“这么危险的山路，出事了也没人知道，你不害怕吗？”

爷爷说：“既然去了，就已经在路上了，还想这些干啥！”

03.

他其实是想说，既然有了目标，而且已经走出了避风港，就算前面遇到沙尘暴又如何？

我说：“那万一天黑了还没有走到目的地怎么办？”他说：“总会天亮的。”

想到这儿，我就能想到他俩一路上，奶奶性子急走在前面，爷爷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奶奶时不时地回头骂骂咧咧地嫌爷爷太慢，爷爷咬着牙再往前小跑两步的场景。

怎么说呢？其实我也不知道他俩怎么过到一起的，难道是因为奶奶是村里情报系统的重要组织者，爷爷看上了奶奶的地位？谁知道呢，而且这一过还是一辈子。

好在，现在山路修好了，很直很宽很顺滑，基本上开车只要半个小时就能到家。

可是，我好像很久没有回家了。

04.

从我记事儿起，奶奶就每天清晨五点钟起床。从起床后到临睡前，她会把世间万物都骂上一遍，花啦草啦鸡啦狗啦无一幸免。没办法，她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只不过苦了这些花花草草。现在距离她去世已经整整八年了，我家院子里就没长过草。

爷爷作为“第一受害人”，仅是我从小到大目击到的现场就数不胜数，更别提我不在他俩身边的时候了。

所以我一直认为，爷爷非常懦弱，是个妻管严。

直到……

很多农村都有这样的情况存在——婆媳关系永远不明不白。

05.

我妈妈那会儿和我奶奶关系不好，住在一起的时候，奶奶每天都是用锅碗瓢盆的响声叫我们起床的。没办法，那会儿农村很多都这样，婆婆想要“收拾”儿媳妇，儿媳妇又想在家里有地位，所以就会出现这种情况。

我们这些“局外人”敢怒不敢言。都明白婆媳之间的战斗胜似千军万马，狂奔于正午日头下的黄土地上。

有一次在她俩的“战斗”过程中，我从妈妈的屋子跑到奶奶的屋子里拿东西，正跑着，火钳子划过空中，正中我额头，转而鲜血模糊了我的右眼。

我摸了一下额头，看到满手鲜血，哇地哭了出来。

然而她俩并没有发现我受伤，反而把炮火转到我身上。

“哭什么哭，去找你奶奶！”

“你就跟你妈学吧！”

一般遇到这种情况，爸爸和爷爷都默不作声，因为谁都管不了，弄不好还会引火烧身。可这次，意外出现了。

06.

两个人越骂越起劲，奶奶骂着骂着激动了就要上手，爷爷赶紧上去拽住奶奶。

奶奶是典型的老派村里老太太性格，爷爷越拉，她力气越大，还拿起门后的笤帚要打妈妈，急得爷爷一把夺过奶奶手中的笤帚摔到地上，扯着嗓门骂奶奶。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爷爷发脾气，当时的他把拐杖都扔到了一边，骂得奶奶火冒三丈。我当时心底就一个想法，这哪是我爷爷呀，这是秦琼啊。

后来因为这件事，爷爷挨了好几年骂，不过他也没在放心里。

因为那天如果奶奶真打下去，说不定现在我家已经不是家了。

所以有时候，爷爷挺爷们儿的。

07.

虽然爷爷奶奶看上去关系不怎么好，可每天一起起床，一起种地，一起上山采药，一起在鸡毛蒜皮中慢慢变老，谁又敢说他们关系不好呢？

反观现在的很多年轻人，发生个口角就随随便便离婚，把托付两个字当作哄骗发生关系的把戏，对责任视若无睹。

爷爷对奶奶没有过什么承诺，没过过什么纪念日，没什么能代表他俩长长久久的物件，只有艰难搀扶着好好过日子的念头。

然后就是一辈子。

爷爷其实挺疼奶奶的，在我看来爷爷的这些懦弱的表现不是怕奶奶，而是心里装着奶奶。

08.

从小到大在我的印象中，每年蝉鸣的季节，他俩都会上山采药。

每天公鸡叫第一声时，他俩就会拖着腿扶着腰从被窝里爬出来，奶奶在院子里拿上两个编织袋，爷爷用塑料袋包好三四个馒头，背上一壶水。走出院门时，天空还是黑漆漆的一片，在此起彼伏的狗吠声中，两人顺着记忆中的脚步，走向了大山深处。

采药并不简单，药材总是长在藤蔓中、山腰间、悬崖峭壁边上，于是爷爷的拐杖便起了作用。

爷爷将干粮放在脚边，一手扶着树，另一只手横起拐杖伸向够不到的药材，颤抖的手握着延伸出去的拐杖，像是在和长着药材的树枝打太极，好不容易纠缠在了一起，爷爷再使出全身力气拽回来，奶奶则一把抓住爷爷勾回来的树枝。

09.

奶奶佝偻着腰，双腿朝后弯曲地坐着，爷爷扔掉拐杖，将双腿扎在地上，在奶奶的骂声中，两只手颤抖着摘药材。

摘完了眼前的，他会弯下腰用两只手将不方便的左腿换个角度，站起身让右腿赶紧跟过来。

这样的工作效率，往往摘不了几棵树就到晌午了。

奶奶还是骂骂咧咧地扛着编织袋找个树荫坐下，嘴里嘟嘟囔囔着：

“这连翘长得，跟坏肚子了一样……”

“这天能把人热死，也不知道为啥这么热……”

“你能把人磨叽死，拖拖拉拉的……”

在奶奶的絮叨声中，爷爷一边掏出塑料袋里的馒头递给奶奶，一边走到附近有点高度的石头上坐下，扯起脖子上早就破了洞的灰红色毛巾，一下一下擦那顺着额头流下的汗。

10.

爷爷从来不先吃馒头，多少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他要等奶奶吃完后再吃，因为他不确定奶奶今天饿不饿，会吃几个。

同样地，等奶奶确定自己补水补得差不多了，爷爷才会拿起水壶喝水。

可即使这样，爷爷也免不了受到奶奶的数落：

“毛病可多了，你吃你的管我干啥，等我吃完，你还能有的吃？”

爷爷这辈子什么都会让着奶奶，虽然他俩从来没有安宁地过过一天，但是在我眼里，他俩已经胜过夫妻，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互相推搡着，却自始至终不会分开。

11.

我高二时，奶奶的身体开始每况愈下。以前给我放弹弓的抽屉，堆满了她的止疼片，那些药片掩埋了抽屉底部充满岁月的划痕，仿佛也要掩埋掉奶奶来过的踪迹。

一开始奶奶每天吃三四片，到我高中快毕业时，变成了每天吃好几顿，一顿吃六七片。比吃饭的次数还要多。

她难受，她疼。

爷爷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看着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奶奶，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把一把又一把的止疼片给奶奶送去。

“还疼吗？”

“咋不疼！”

“你忍忍，这不能多吃。”

12.

我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是爷爷奶奶最难熬的一个夏天。

早上公鸡打鸣，再也没办法把爷爷奶奶同时叫下床。爷爷艰难地爬下床去做早饭，要知道在这之前，家里的家务活都是奶奶做的。

做好饭后，爷爷将饭端到床前，叫醒奶奶。奶奶“哎哟，哎哟”地带着颤音，费劲地张开嘴。爷爷静静地看着奶奶，希望奶奶赶紧好起来，因为他做的饭很难吃，也不只因为他做的饭很难吃。

我暑假快要结束时，奶奶已经满头白发，不吃不喝，身体像瘪了的气球一样瘦骨嶙峋，家里人都知道奶奶快不行了。

那一次，奶奶让爷爷给她拿止疼片，爷爷缓缓地将手里一大把止疼片放到奶奶手里，奶奶的手已经抬不起来了。爷爷颤抖着手，将止疼片一片、一片、又一片慢慢送进奶奶嘴里，端起碗让奶奶喝水顺下去。

可是，奶奶吃止疼片已经没用了，一次十几片也没用。

13.

爷爷坐在床边，像是一座年久失修的雕塑，静静地看着奶奶痛苦地哀号，忘记了颤抖的手还端着碗，碗里的水洒到褥子上竟也浑然不知。

爷爷眼神空洞，大声却有气无力地说：“你死吧，死了就不疼了。”

奶奶张了张嘴，又闭上，骂了一辈子，现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家里人悲痛万分。我记得那一天家里来了很多亲戚，大家都在安慰爷爷，希望爷爷不要难过。爷爷又变回了往日爱笑的样子，对每个去看他的人都热情地打招呼，好像这不是奶奶的葬礼，而是在过年走亲戚。

直到奶奶出殡的那天，爷爷哭得跟个孩子似的。

他哭着大喊：“你走了，我咋办啊……”

14.

我想，爷爷笑，是为奶奶终于不用再受苦而高兴，哭，是因为以后这个家真的彻底安静了。

他一辈子都在听奶奶的话，唯一一次奶奶听爷爷的话，没想到竟是最后一次。

爷爷大概还有很多话想说给奶奶听，但是已经晚了。

所以有些事情一定要在活着的时候做，因为人死了就再也看不到、再也听不到了。

我们无法预知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不如趁现在，及时地告诉他“我爱你”“我想你了”“对不起”“我错了”“其实不是这样的”“期待再见”“祝你幸福”“明天要快乐”……

不要让我们憋在心底的任何一句话，成为永远说不出口的遗憾。

02.一双滑板鞋

15.

以前爷爷拄着拐杖上山挖药材的时候，我跟着他去过一次，结果还没到地方就边哭边说想要回家，爷爷拿拐杖那头指着我：“大男人哭啥哭，憋回去，娘们儿唧唧的。”

他说，男人受了委屈要藏在肚子里。要让家里人知道：能扛起家的人，是不会被打败的。如果哭了，这个家就会摇摇欲坠。

久而久之，我也记住了，作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应该哭。

后来每次跌落低谷时，我总会想到他用拐杖做桥梁，他拽那头我拽这头，他带着伤痕累累的我回家。

再坚持坚持，桥梁以外的人，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16.

一直以来，只要在爷爷身边，我就没有受到过欺负。

虽然爷爷是爸爸的爸爸，但是爷爷很怕爸爸，可能是因为时代不同，处理事情的方式也不同。有时候爷爷做错事情，爸爸会很严厉地批评爷爷，爷爷听到后也不说话。

例外的是，每次爸爸批评我的时候，爷爷就会挺身而出，即使爸爸不服，但爷爷还是义无反顾地支持我。

所以我在爷爷身边时才会特别有安全感。

家里盖的房子让爷爷和爸爸煞费苦心，在我心里，是别墅一样的存在。只不过这栋“别墅”，经常有蟑螂、蛤蟆在里面蹦跶，也有蜘蛛在房顶角落和我们一起生活，还有老鼠会在夜深人静时偶尔陪着我睡觉。

17.

我小时候跟着爷爷奶奶睡，我们三个人的床是用两条长凳垫起来的，翻个身都害怕床翻掉的那种。

那会儿爷爷晚上总是枕两个枕头，上面再垫个冬天穿的衣服，躺下之后爷爷总会高出我很多，我就藏在他身后，特别有安全感。

虽然那会儿盖的被子全是补丁，身下的褥子硬得跟睡地上没什么两样，而且还很挤，但就是在这个翻不了身的地方，我每天睡觉什么都不用想，就算怪兽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不害怕。

因为就算它们来了，我还有爷爷保护我呢！

我长大些，爷爷的身后就睡不下我了，于是我就搬到了另一张床上——另一张用三条长板凳拼起来的床板上。

18.

分开睡之后，爷爷给我挡怪兽的任务就被解除了，但又换了一项任务——开灯。

每天晚上爷爷把灯的拉线一拉，四周一片漆黑，这时我总会想点乱七八糟的东西，因为我害怕一个人睡。虽然还在同一间屋子里，但我就是莫名其妙地害怕。

于是我总会悄悄地用被子蒙着头，然后特别小声地喊“爷爷”。

“嗯？咋啦？”

“我害怕……”

啪。

每次我害怕的时候，爷爷就会把灯留到天亮，虽然奶奶总是抱怨电费很贵，但是爷爷会跟奶奶说，他等孙子睡了就关灯。

可是每次等不到我睡着，他就睡着了。

19.

有一次关灯之后，我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身上的被子忽然动了一下，吓得我打了一激灵。

醒了之后又发现什么动静都没有了，还以为自己发癔症了，于是没当回事继续睡觉。

又快睡着的时候，忽然感觉有人拽我的被子，就在我腰的位置，非常明显地拽被子，好像要把我的被子扯掉。

我顿时头皮发麻，我知道那不是梦，我硬挺着不敢动，同拽被子的力对峙着。

眼看我的被子就要被拽下去了，我用颤抖的声音喊爷爷。

“爷爷，爷爷，快开灯！”

啪——灯开了，一只大黑耗子从我的腰上爬了过去，吓得我一屁股坐了起来，那只大黑耗子顺着窗户爬到了房梁上，然后哧溜一下顺着墙爬到了天花板墙角，钻进了洞里。

那天晚上我又抱着被子，睡到了爷爷身后。

20.

后来我睡过地下室，睡过整栋楼都没有人的办公室，也睡过墓地，虽然没有爷爷挡在身前，但我没有再害怕过黑夜。

和童年一起离去的，还有那个需要他们保护的我。

我知道，岁月逝去，有聚有散，当我在他们身后慢慢长大之后，我也会变成他们的模样，挡在需要保护的人身前。

其实，爷爷对我的爱用现在的话来说，算是溺爱。

小时候我知道大人挣钱不容易，但这对我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开心。

有一次我跟着爷爷去隔壁村的小卖部买盐，偶然间看到放在货架上的滑板鞋，我突然想到电视里的场景：一个时尚的男孩穿着滑板鞋呼啸而过，穿梭在大街上，散发着自由的气息。

我指着那双滑板鞋：“爷爷，我想要这个。”

爷爷笑着问老板：“这个多少钱？”

“四十。”

21.

爷爷转头看着我，犯了难，看看我期待的眼神，又看看花里胡哨的滑板鞋：“这鞋咋穿呢？怎么底下还带轮胎呢？”

“滑着跑的。”老板添油加醋，“小孩子都喜欢这玩意儿，卖得可火了。”

爷爷有点尴尬，眼神瞟到我身上，又躲闪着不敢看向老板，张了张嘴：“我没带钱，咱们回去取钱，然后再来买。”

听见爷爷要给我买，我高兴地跑出了小卖部。回家的路上爷爷一瘸一拐地跟在我身后，我因为着急回家取钱，每跑几步就回头催促爷爷，爷爷一边应承着，一边慌忙追上我。

回到家后我并没有进屋，而是等着爷爷取钱出来。

等了半晌，爷爷终于出来了，我兴高采烈地拉着爷爷就要走，爷爷却叫住了我：“过几天买吧……”

我顿时愣在原地，失望地看着他。

“家里没有四十块钱。”

他的这句话如五雷轰顶，我失望极了，甩开他的手，跑回了爸爸的屋子。

22.

因为这件事情，我好几天没有理爷爷。他有事没事就来讨好我，给我做弹弓，但我没要，转手把弹弓扔到了院子里。那时我看到他的眼里满是愧疚，可我丝毫不在意，谁让他先骗我的。

过了几个星期，我已经把这件事抛之脑后了，我和爷爷也早已和好如初。没想到有一天，他突然叫我去他家。

“园，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爷爷，我弹弓还能玩……什么？滑板鞋？”

当我穿上滑板鞋，在门前路上东倒西歪地摔了好几跤的时候，爷爷笑出了眼泪，虽然我腿上蹭破了皮，但依然特别开心。我感觉自己是全世界最酷的小孩。

23.

夜空繁星点点，窗外传来断断续续的几声蛤蟆叫，屋里的白炽灯照不亮昏黄的墙壁，爷爷带着穿滑板鞋的我到老姑家，他坐在门外的马扎上抽着烟袋，我坐在屋子里看电视，烟雾顺着窗户飘到我和电视机之间，如今回想起来都觉得像梦一样。

老姑将晒干的一把把药材放回编织袋：“爹，好几天不来了，娘呢？”

爷爷将抽完的烟灰磕到鞋底：“这段时间累坏了，在家躺着呢。”

“你俩可挣下钱了，没死没活地干。”

爷爷笑笑没说话，往烟袋里塞上烟丝，抽了一口之后，犹豫着对老姑说：“家里还有多余的面吗？借点。”

老姑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着爷爷。我躲在窗户后面，安静地听着他俩的对话，老姑扶着腿站起来，朝里屋走去。

24.

听见老姑进屋的动静，我慌忙坐好，为了不让老姑发现我在偷听，我一动不动地看着电视里的《虹猫蓝兔七侠传》。

电视里的黑小虎说：“你并没有欠我什么，这都是我自愿的。”

直到现在回想起当年这个场景，我内心深处总像被刀割一般。我曾经不懂，为什么我已经把这件事忘了，而爷爷还要拼尽全力完成我的心愿。

现在我明白，因为我说错了话：“你没钱就没钱，为什么骗我？”

在我上学的时候，奶奶总是当着我爸和我妈的面给我钱，好让他们知道给过我钱了，但是这些钱往往都会上缴——爸妈会从我的生活费里扣除。

25.

而爷爷不一样。每次我走之前，他都会把我叫进屋里，然后从外套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随着“呲呲啦啦”的声音缓缓掏出塑料袋里被叠得整整齐齐的破旧手帕，露出里面为数不多的几张零钱。

他总会挑出面值最大的一张给我，然后弯下腰，把脑袋凑到我耳旁：“别跟你妈说。”

刚开始的时候，我会很开心地拿着，因为到学校后我可以买很多很多零食，但是慢慢长大后，我知道他挣钱不容易，于是开始推辞。

可就算推辞，爷爷还是会在每次我上学离开家之前，把我喊进屋。

我叫嚷着，态度非常坚决，我也看到了他眼神中的失落，但是我想，比起失落，总比他过得不好强。

26.

我高中时，一次开学前，爷爷又把我叫进屋，说什么都要给我钱，我不要，就那么互相拉扯着，刚好碰见我妈进来喊我坐车。她看着爷爷手中的十块钱和我推辞的样子，对我说：“拿着吧，你爷爷的一点心意。”

因为我妈这样说，再加上我着急赶车，于是我一边将十块钱攥进手里，一边跑出屋，都忘了和爷爷说再见。

出了屋子，妈妈说：“虽然没多少钱，但是你拿了，他心里好受。”

我顿时明白，之前我推辞是想让爷爷觉得我懂事了，可是也让爷爷感觉我和他疏远了。

他可以没日没夜地采药挣钱，可以帮我实现心愿，因为这样他就可以参与我的成长。

他不想看到我懂事，只想看到我开心。

十块钱对于我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他来说，可以让他过得好一点。他想让我过得好一点，哪怕一点点。

27.

后来，就在奶奶去世的那个夏天，我也去当兵了。他同时失去了两个最重要的人，变得很孤单。

我很讨厌家里的一个传统：报喜不报忧。

在部队时，每次我打电话回家，他们都告诉我爷爷很好，能吃能喝，依旧每天上山采药材。但是当我休假回家的时候才发现，爷爷的身体变得很差。

以前奶奶在时，虽然他每天挨骂，但是有奶奶给他做饭。现在奶奶不在了，每天都是妈妈给他送饭。爷爷是个不愿意麻烦别人的性格，爸爸也是，我也是，所以我特别理解爷爷的心情。

妈妈送一顿饭，爷爷能吃好几顿，然后对妈妈说别老给他送饭了，他还有，吃不完。

我感觉他不像在养老，更像是一个在家里流浪的乞丐。

他看着家里人每天忙忙碌碌，自己却是个一无是处的老头，所以拼命地想发挥点自己的作用。

28.

我休假回家时，他看着我，笑得特别开心，可他总是赶我走，说总跟老头子在一起干啥，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出去玩吧。

我走的时候，他给我的钱更多了。

我想推辞，可是我每次一走就是一年，我怕我不拿，他会遗憾一年，可我更怕拿了，就拿走了他所有的积蓄。

那些钱可能不够我买一双鞋，却能让他好好地活好几年。

我知道，相比好好地活几年，用他的钱给我买双鞋，更值得他高兴。

我很想告诉他，我现在有工资，不再喜欢滑板鞋，不爱吃零食，可是我不敢，我害怕他失落。

29.

他想让我一直是那个长不大的孩子，那个哭着闹着让他帮我完成心愿的不懂事的小屁孩儿。

他颤抖着手掏出手帕里仅有的一百三十元钱塞进我手里，剩下几张五元的和一元的，满脸笑容地看着我：“去了部队，记得把饭吃好。”除了这句话，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们之间的代沟太大了，大到我听懂了这句话，又好像不懂。

每次去部队前，爸妈会把我送到车站，但是爷爷只能把我送到家门口，每次车转弯时我一回头，总能看着他悄悄地抹眼泪。

他想把我送到村口，送到车站，送到机场，送到远方，送到他能看得到的未来……

他想，可是，他无能为力。

03.坏老头

30.

在我的记忆中，爷爷始终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因为他的左大腿装着五十厘米长的钢板。什么叫硬骨头？我想也不过如此了。

所以我曾经信誓旦旦地对他说，等我以后挣了钱，一定帮他把这玩意儿取走。

那天我在部队，爸爸打视频告诉我，爷爷快不行了。

视频里的他弱不禁风，连抬头都得爸爸扶着脑袋，爸爸说他已经不认识所有人了。

但当他看到我后，却对着手机口齿不清地说道：“园啊，我好着呢，你吃饭吃饱啊。”

这是爷爷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也是留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

谁都没想到，他忘了儿子、女儿，忘了身边其他的人，唯独记得我。

31.

后来，我爸把爷爷这辈子的积蓄——三百四十块钱递到我手里，说爷爷嘱咐过他，一定要把这钱给我。这糊涂老头，儿子、女儿养了他后半辈子，他不把钱留给他们，却给了他日思夜想都见不到的人。

直到那天，爷爷腿里的那块钢板还在他的身体里。他带走了钢板，也带走了我的愿望，给我留下了一辈子的遗憾。

我猜他是故意的，这坏老头。

如今，爷爷的家杂草丛生，荆棘遍布。

我和爷爷已经三年零八个月、1365天没有说话了，爸爸他们每年都会来收拾爷爷的家，害怕有一天花草长得太快，挡住爷爷的眼睛。

32.

以前每到过年，我去给他拜年的时候，他都会说：“我娃懂事了，长大了。”

他还说过，等他走了之后，过年就不要回去了，清明节再去看看他，免得让山上那几个老头笑话他，说他没家人。

“我娃懂事了，长大了……”再听到这句话，大概就是每年的清明节了吧。

你看“长大”这两个字，连个偏旁都没有。是不是在亲人一点点离开，我们一点点变得无依无靠之后，才算真的长大？

33. 杀青段

从前我睡在爷爷旁边，一直到我23岁。

现在他永远睡在了这里。

而终有一天，我也会和爷爷一起睡在这里。

在我们遥远的记忆中，有过这些人：拄着拐杖的、满头白发的、走路一瘸一拐的，他们无条件地溺爱着我们。

等到我们慢慢长大之后，习惯了独自前行，回想起那些时光，他们的七十岁，填满了我们的十七岁。

或许记忆早已模糊不清，但是他们值得永远留在我们的岁月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