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655】
读物本·湘行散记
作者:舞千寻
排行: 戏鲸榜NO.20+
【禁止转载】读物本 / 现代字数: 528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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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信息

创作来源转载作品
角色0男0女
作品简介

重温下大师笔下的湘西风土人情!

更新时间

首发时间2021-08-08 09:48:00
更新时间2021-08-09 11:5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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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正文

一.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   

      在我一个自传里,我曾经提到过水给我的种种印象。檐溜,小小的河流,汪洋万顷的大海,莫不对于我有过极大的帮助,我学会用小小脑子去思索一切,全亏得是水,我对于宇宙认识得深一点,也亏得是水。

    “孤独一点,在你缺少一切的时节,你就会发现原来还有个你自己。”这是一句真话。我有我自己的生活与思想,可以说是皆从孤独得来的。我的教育,也是从孤独中得来的。然而这点孤独,与水不能分开。

    年纪六岁七岁时节,私塾在我看来实在是个最无意思的地方。我不能忍受那个逼窄的天地,无论如何总得想出方法到学校以外的日光下去生活。大六月里与一些同街比邻的坏小子,把书篮用草标各作下了一个记号,搁在本街土地堂的木偶身背后,就洒着手与他们到城外去,攒入高可及身的禾林里,捕捉禾穗上的蚱蜢,虽肩背为烈日所烤炙,也毫不在意。耳朵中只听到各处蚱蜢振翅的声音,全个心思只顾去追逐那种绿色黄色跳跃伶便的小生物。到后看看所得来的东西已尽够一顿午餐了,方到河滩边去洗濯,拾些干草枯枝,用野火来烧烤蚱蜢,把这些东西当饭吃。直到这些小生物完全吃尽后,大家于是脱光了身子,用大石压着衣裤,各自从悬崖高处向河水中跃去。就这样泡在河水里,一直到晚方回家去,挨一顿不可避免的痛打。有时正在绿油油禾田中活动,有时正泡在水里,六月里照例的行雨来了,大的雨点夹着吓人的霹雳同时来到,各人匆匆忙忙逃到路坎旁废碾坊下或大树下去躲避,雨落得久一点,一时不能停止,我必一面望着河面的水泡,或树枝上反光的叶片,想起许多事情。……所捉的鱼逃了,所有的衣湿了,河面溜走的水蛇,钉固在大腿上的蚂蝗,碾坊里的母黄狗,挂在转动不已大水车上的起花人肠子,因为雨,制止了我身体的活动,心中便把一切看见的经过的皆记忆温习起来了。

    也是同样的逃学,有时阴雨天气,不能向河边走去,我便上山或到庙里去,在庙前庙后树林或竹林里,爬上了这一株,到上面玩玩后,又溜下来爬另外一株。若所爬的是竹子,必在上面摇荡一会,爬的是树木,便看看上面有无鸟巢或啄木鸟孵卵的孔穴。雨落大了,再不能作这种游戏时,就坐在楠木树下或庙门前石阶上看雨。既还不是回家的时候,一面看雨一面自然就需要温习那些过去的经验,这个日子方能发遣开去。雨落得越长,人也就越寂寞。在这时节想到一切好处也必想到一切坏处。那么大的雨,回家去说不定还得全身弄湿,不由得有点害怕起来,不敢再想了。我于是走到庙廊下去为作丝线的人牵丝,为制棕绳的人摇绳车。这些地方每天照例有这种工人作工,而且这种工人照例又还是我很熟习的人。也就因为这种雨,无从掩饰我的劣行,回到家中时,我便更容易被罚跪在仓屋中。在那间空洞寂寞的仓屋里,听着外面檐溜滴沥声,我的想象力却更有了一种很好训练的机会。我得用回想与幻想补充我所缺少的饮食,安慰我所得到的痛苦。我因恐怖得去想一些不使我再恐怖的生活,我因孤寂又得去想一些热闹事情方不至于过分孤寂。

    到十五岁以后,我的生活同一条辰河(辰河:即沅水。)无从离开,我在那条河流边住下的日子约五年。这一大堆日子中我差不多无日不与河水发生关系。走长路皆得住宿到桥边与渡头,值得回忆的哀乐人事常是湿的。至少我还有十分之一的时间,是在那条河水正流与支流各样船只上消磨的。从汤汤流水上,我明白了多少人事,学会了多少知识,见过了多少世界!我的想象是在这条河水上扩大的。我把过去生活加以温习,或对未来生活有何安排时,必依赖这一条河水。这条河水有多少次差一点儿把我攫去,又幸亏他的流动,帮助我作着那种横海扬帆的远梦,方使我能够依然好好的在人世中过着日子!

    再过五年,我手中的一支笔,居然已能够尽我自由运用了,我虽离开了那条河流,我所写的故事,却多数是水边的故事。故事中我所最满意的文章,常用船上水上作为背影,我故事中人物的性格,全为我在水边船上所见到的人物性格。我文字中一点忧郁气分,便因为被过去十五年前南方的阴雨天气影响而来,我文字风格,假若还有些值得注意处,那只因为我记得水上人的言语太多了。

    再过五年后,我的住处已由干燥的北京移到一个明朗华丽的海边。海既那么宽泛无涯无际,我对人生远景凝眸的机会便较多了些。海边既那么寂寞,他培养了我的孤独心情。 海放大了我的感情与希望,且放大了我的人格。

二.永恒的湘西和沈从文

    八十年代表叔住崇文门期间,有一天他病了,我去看他,坐在他的床边,他握着我的手说:“多谢你邀我们回湘西,你看,这下就回不去了!”我说:“病好了,选一个时候,我们要认真回一次湘西,从洞庭湖或是常德、沅陵找两只木船,按你文章写过的老路子,一个码头一个码头再走一遍,写几十年来新旧的变化,我一路给你写生插图,弄它三两个月。”

    他眼睛闪着光:“那么哪个弄菜弄饭呢?”我说可以找个厨子大师傅随行。

    “把曾祺叫在一起,这方面他是个里手,不要再叫别人了。”

    之后,表叔的病情加重,直到逝世;随之曾祺也去世了。    这点想法一直紧缠着我。我告诉过刘一友,也跟卓雅谈过,后来又跟吉首大学的游校长和州长杜崇烟交流更具体的方案和计划,也都是说说而已,“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矣!

    想想看,如果表叔的身体得到复元,三人舟行计划能够实现,可真算得上是最后一个别开生面的“沈从文行为艺术”了。真是可惜!

    卓雅重掀波澜的意义就在这里,我希望有心人顺着这个有趣的命题多为永恒的湘西做点文章。

三.一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

    我由武陵(常德)过桃源时,坐在一辆新式黄色公共汽车上。车从很平坦的大堤公路上奔驶而去,我身边还坐定了一个懂人情有趣味的老朋友(老朋友:指曾芹轩,作者早年在行伍时即相识。《从文自传·船上》所述,即此人早年行迹。),这老友正特意从武陵县伴我过桃源县。他也可以说是一个“渔人”,因为他的头上,戴的是一顶价值四十八元的水獭皮帽子,这顶帽子经过沿路地方时,却很能引起一些年青娘儿们注意的。这老友是武陵地方某大旅馆的主人。常德、河洑、周溪、桃源,沿河近百里路以内“吃四方饭”的标致娘儿们,他无一不特别熟习;许多娘儿们也就特别熟习他那顶水獭皮帽子。但照他自己说,使他迷路的那点年龄业已过去了,如今一切已满不在乎,白脸长眉毛的女孩子再不使他心跳,水獭皮帽子,也并不需要娘儿们眼睛放光了。他今年还只三十五岁。十年前,在这一带地方凡有他撒野机会时,他从不放过那点机会。现在既已规规矩矩作了一个大旅馆的大老板,童心业已失去,就再也不胡闹了。当他二十五岁左右时,大约就有过一百个女人净白的胸膛被他亲近过。我坐在这样一个朋友的身边,想起国内无数中学生,在国文班上很认真的读陶靖节《桃花源记》情形,真觉得十分好笑。同这样一个朋友坐了汽车到桃源去,似乎太幽默了。

    朋友还是个爱玩字画也爱说野话的人。从汽车眺望平堤远处,薄雾里错落有致的平田、房子、树木,皆如敷了一层蓝灰,一切极爽心悦目。汽车在大堤上跑去,又极平稳舒服。朋友口中揉合了雅兴与俗趣,带点儿惊讶嚷道:

    “这野杂种的景致,简直是画!”

    “自然是画!可是是谁的画?”我说。“大哥,你以为是谁的画?”我意思正想考问一下,看看我那朋友对于中国画一方面的知识。

    他笑了。“沈石田(沈石田:即沈周,明画家,擅山水,“明四家”之一。)这狗肏的,强盗一样好大胆的手笔!”

    我自然不能同意这种赞美,因为朋友家中正收藏了一个沈周手卷,姓名真,画笔不佳,出处是极可怀疑的。说句老实话,当前从窗口入目的一切,潇洒秀丽中带点雄浑苍莽气概,还得另外找寻一句恰当的比拟,方能相称啊。我在沉默中的意见,似乎被他看明白了,他就说:

    “看,牯子(牯子:本书原注:牯子即公牛。)老弟你看,这点山头,这点树,那一片林梢,那一抹轻雾,真只有王麓台(王麓台:即王原祁,清初画家,擅山水,“清六家”之一。)那野狗干的画得出!”

    这一下可被他“猜”中了。我说:

    “这一下可被你说中了。我正以为目前风物极和王麓台卷子相近;你有他的扇面,一定看得出。因为它很巧妙的混合了秀气与沉郁,又典雅,又恬静,又不做作。”

    “好,有的是你这文章魁首的形容!……”接着他就使用了一大串野蛮字眼儿,把我喊作小公牛,且把他自己水獭皮帽子向上翻起的封耳,拉下来遮盖了那两只冻得通红的耳朵,于是大笑起来了。仿佛第一次所说的话,本不过是为了引起我对于窗外景致注意而说,如今见我业已注意,他便很快乐的笑了。

    他掣着我的肩膊很猛烈的摇了两下,我明白那是他极高兴的表示。我说:

    “牯子大哥,你怎么不学画呢?你一动手,就会弄得很高明的!”

    “我讲,牯子老弟,别丢我吧。我也是一个仇十洲(仇十洲:即仇英,明画家,擅人物,尤工士女,“明四家”之一。),但是只会画妇人的肚皮,真像你说,‘弄得很高明’的!你难道不知道我是个什么人吗?”

    “你是个妙人。绝顶的妙人。”

    “绣衣哥,得了,什么庙人寺人,谁来割我的××?我还预备割掉许多男人的××,省得他们装模作样,在妇人面前露脸!我讨厌他们那种样子!”

    “你不讨厌的。”

    “牯子老弟,有的是你说的。不看你面上,我一定要割他们……”

    这个朋友言语行为皆粗中有细,且带点儿妩媚,真可算得是一个妙人!

    这个人脸上不疤不麻,身个儿比平常人略长一点,肩膊宽宽的,且有两只体面干净的大手,初初一看,可以知道他是个军队中吃粮子上饭跑四方人物,但也可以说他是一个准绅士。从三岁起就欢喜同人打架,为一点儿小事,不管对面的一个大过了他多少,也一面辱骂一面挥拳打去。但人长大到二十岁后,虽在男子面前还常常挥拳比武,在女人面前,却变得异常温柔起来,样子显得很懂事怕事。到了三十岁,处世便更谦和了。生平书读得虽不多,却善于用书,在一种近于奇迹的情形中,这人无师自通,写信办公事时,笔下都很可观。为人性情又随和又不马虎,一切看人来,在他认为是好朋友的,掏出心子不算回事;可是遇着另外一种老想沾他一点儿便宜的人呢,他就完全不同了。——也就因此在一般人中他的毁誉是平分的;有人称他为豪杰,也有人称他为坏蛋。但不妨事,把两种性格两个人格拼合拢来,这人才真是一个活鲜鲜的人!

    十三年前我同他在一只装军服的船上,向沅水上游开去,船当天从常德开头,泊到周溪时,天气已快要夜了。那时空中正落着雪子,天气很冷,船顶船舷都结了冰,他为的是惦念到岸上一个长眉毛白脸庞小女人,便穿了崭新绛色缎子的猞猁里马褂,从那为冰雪冻结了的木筏上爬过去,一不小心便落了水,一面大声嚷牯子老弟这下我可完了,一面还是笑着挣扎。待到努力从水中挣扎上船时,全身皆已为水弄湿了。但他换了一件新棉军服外套后,却仍然很高兴的从木筏上爬拢岸边,到他心中惦念那个女人身边睡觉去了。三年前,我因送一个朋友(一个朋友:指丁玲。)的孤雏转回湘西时,就在他家中,看了他的藏画一整天。他告我,有幅文徵明(文徵明:明书画家,擅山水,“明四家”之一。)的山水,好得很,被一个妇人攫走,十分可惜。到后一问,才知道原来他把那画卖了三百块钱,为一个小娼妇点蜡烛挂了一次衣。现在我又让那个接客的把行李搬到旅馆中来了。

    见面时我喊他:

    “牯子大哥,我又来了,不认识了我吧。”

    他正站在旅馆天井中分派用人抹玻璃,自己却用手抹着那顶绒头极厚的水獭皮帽子,一见到我就赶过来用两只手同我握手,握得我手指酸痛,大声说道:“嗨,嗨,你这个骚牯子又来了,妙极了,使人正想死你!”

    “什么话,近来心里闲得想到北平城老朋友头上来了吗?”

    “什么画,壁上挂,——当天赌咒,天知道,我正如何念你!”

    这自然是一句真话,粮子上出身的人物,对好朋友说谎,原看成为一种罪恶。他想念我,只因为他花了四十块钱,买得一本倪元璐(倪元璐:明进士出身,官至户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能诗文书画。)所写的武侯《出师表》。他既不知道这东西是从岳飞石刻《出师表》临来的,末尾那颗巴掌大的朱红印记,把他更弄胡涂了。照外行人说来,字既然极其“飞舞”四百也不觉得太贵,他可不明白那个东西应有的价值,花了那么一笔钱,从一个退伍军官处把它弄到手,因此想着我来了。于是我们一面说点十年前的野话,一面就到他的房中欣赏宝物去了。

    这朋友年青时,是个绿营中守兵名分的巡防军,派过中营衙门办事,在衙门中栽花养金鱼。后来作了军营里的庶务,又作过两次军需,又作过一次参谋。时间使一些英雄美人成尘成土,把一些傻瓜坏蛋变得又富又阔;同样的,到这样一个地方,我这个朋友,在一堆倏然而来悠然而逝的日子中,也就做了武陵县一家最清洁安静的旅馆主人,且同时成为爱好古玩字画的风雅人了。他既收买了数量可观的字画,还有好些铜器与磁器收藏的物件泥沙杂下,并不如何希罕,但在那么一个小地方,在他那种情形下,能力却可以说尽够人敬服了。若有什么雅人由北方或由福建广东,想过桃源去看看,从武陵过身时,能泰然坦然把行李搬进他那个旅馆去,到了那个地方,看看过厅上的芦雁屏条,同长案上一切陈设,便会明白宾主之间实有同好,这一来,凡事皆好说了。

    还有那向湘西上行过川黔考察方言歌谣的先生们,到武陵时最好就是到这个旅馆来下榻。我还不曾遇见过什么学者,比这个朋友更能明了中国格言谚语的用处。他说话全是活的,即便是诨话野话,也莫不各有出处,言之成章。他那言语比喻丰富处,真像是大河流水永无穷尽。在那旅馆中住下,一面听他詈骂用人,一面使我就想起在北平城圈里编大辞典的诸先生,为一句话一个字的用处,把《水浒》,《金瓶梅》,《红楼梦》,……以及其他小说翻来翻去,剪破了多少书籍!若果他们能够来到这个旅馆里,故意在天井中撒一泡尿,或装作无心的样子把脏东西从窗口抛出去,或索性当着这旅馆老板面前,作点不守规矩缺少理性的行为。好,等着就是。你听听那作老板的骂出几个希奇古怪字眼儿,你会觉得原来这里还搁下了一本活辞典!倘若有个经济社会调查团,想从湘西弄到点材料,这旅馆也是最好下榻的处所,因为辰河沿岸码头的税收,烟价,妓女,以及桐油,朱砂的出处行价,各个码头上管事的头目,他知道的也似乎比别人更清楚。——他懂得多哩,只要想想,人还只在二十五岁左右,就有一百个年青妇人在他面前裸露过胸膛同心子,普通读书人看来,这是一个如何丰富吓人的经验!

    只因我已十多年不再到这条河上,一切皆极生疏了,他便特别伴送我过桃源。为我租雇小船,照料一切。

    十二点钟我们从武陵动身,一点半钟左右,汽车就到了桃源县停车站。我们下了车,预备去看船时,几件行李成为极麻烦的问题了。老朋友说,若把行李带去,到码头边叫小划子时,那些吃水上饭的人,会“以逸待劳”,把价钱放在一个高点上,使我们无法对付的。若把行李寄放到另外一个地方,空手去看船,我们便又“以逸待劳”了。我信任了老朋友的主张,照他的意思,一到桃源我们就把行李送到一个卖酒曲的人家去。到了那酒曲铺子,拿烟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胖妇人,他的干亲家。倒茶的是个十五六岁的白脸长身女孩子,腰身小,嘴唇小,眼目清明如两粒水晶球儿,见人只是转个不停。论辈数,说是干女儿呢。坐了一阵,两人方离开那人家洒着手下河边去。在河街上一个旧书铺,一幅无名氏的山水牵引了他的眼睛,二十块钱把画买定了。再到河边去看船,船上人知道我是那个大老板的熟人,价钱倒很容易说妥了。来回去逼船总写保单,取行李,一切安排就绪,时间已快到半夜了。我那小船明天一早方能开头,我就邀他在船上住一夜。他却说酒曲铺子那个十五年前老伴的女儿,正炖了一只鸡等着他去消夜。点了一段废缆子,很快乐的跳上岸匆匆走去了。

    他上岸从一些吊脚楼柱下转入河街时,我还听到河街上哨兵喊口号,他大声答着“百姓”,表明他的身分。第二天天刚发白,我还没醒,小船就已向上游开动了。大约已经走了三里路,却听得岸上有个人喊叫我的名字,沿岸追来,原来是他从热被里脱出赶来送我的行的。船傍了岸。天落着雪,他站在船头一面抖去肩上雪片,一面质问弄船人,为什么船开得那么早。

    我说:“牯子大哥,你怎么的,天气冷得很,大清早还赶来送我!”

    他钻进舱里笑着轻轻的向我说:“牯子老弟,我们看好了的那幅画,我不想买了。我昨晚上还看过更好的一本册页!”

    “什么人画的?”

    “当然仇十洲。我怕仇十洲那杂种也画不出。牯子老弟,好得很……”话不说完他就大笑起来。我明白他话中所指了。

    “你又迷路了吗?你不是说自己年纪已老了吗?”

    “到了桃源还不迷路吗?自己虽老别人可年青!牯子老弟,你好好的上路吧,不要胡思乱想我的事情,回来时仍住到我的旅馆里,让我再照料你上车吧。”

    “一路复兴,一路复兴”,那么嚷着,于是他同一匹豹子一样,一纵又上了岸,船就开了。

四.桃源与沅州

    全中国的读书人,大概从唐朝以来,命运中就注定了应读一篇《桃花源记》(《桃花源记》:古文篇名,晋陶渊明作。),因此把桃源当成一个洞天福地,人人皆知道那地方是武陵渔人发现的,有桃花夹岸,芳草鲜美。远客来到,乡下人就杀鸡温酒,表示欢迎。乡下人皆避秦隐居的遗民,不知有汉朝,更无论魏晋了。千余年来,读书人对于桃源的印象,既不怎么改变,所以每当国体衰弱发生变乱时,想做遗民的必多,这文章也就增加了许多人的幻想,增加了许多人的酒量。至于住在那儿的人呢,却无人自以为是遗民或神仙,也从不曾有人遇着遗民或神仙。

    桃源洞离桃源县二十五里。从桃源县坐小船沿沅水上行,船到白马渡时,上岸走去,忘路之远近乱走一阵,桃花源就在眼前了,那地方桃花虽不如何动人,竹林却很有意思。如椽如柱的大竹子,随处皆可发现前人用小刀刻画留下的诗歌。新派学生不甘自弃,也多刻下英文字母的题名。竹林里间或潜伏一二翦径壮士,待机会霍地从路旁跃出,仿照《水浒传》上英雄好汉行为,向游客发个利市。桃源县城则与长江中部各小县城差不多,一入城门最触目的是推行印花税与某种公债的布告。城中有棺材铺,官药铺。有茶馆酒馆,有米行脚行,有和尚道士,有经纪媒婆。庙宇祠堂多数为军队驻防,门外必有个武装同志站岗。土栈烟馆皆照章纳税,受当地军警保护。代表本地的出产,边街上有几十家玉器作坊,用珉石染红着绿,琢成酒杯笔架等物,货物品质平平常常,价钱却不轻贱。另外还有个名为“后江”的地方,住下无数公私不分的妓女,很认真经营她们的业务。有些人家在一个菜园平房里,有些却又住在空船上,地方虽脏一点倒富有诗意。这些妇女使用她们的下体,安慰军政各界,且征服了往还沅水流域的烟贩,木商,船主,以及种种过路人,挖空了每个顾客的钱包,维持许多人生活,促进地方的繁荣。一县之长照例是个读书人,从史籍上早知道这是人类一种最古的职业,没有郡县以前就有了它们,取缔既与“风俗”不合,且影响及若干人生存,因此就很正当的向这些人来抽收一种捐税(并采取了个美丽名词叫作花捐),把这笔款项用来补充地方行政,保安,或城乡教育经费。

    桃源既是个有名地方,每年自然就有许多“风雅”人,心慕古桃源之名,二三月里携了《陶靖节集》与《诗韵集成》(《诗韵集成》:韵书,清余春亭编,为旧时初学作诗者检韵的简易工具书。)等物,来到桃源县访幽探胜。这些人往桃源洞赋诗前后,必尚有机会过后江走走。由朋友或专家引道,这家那家坐坐,烧匣烟,喝杯茶,看中意某一个女人时,问问行市,花个三元五元,便在那龌龊不堪万人用过的花板床上,压着那可怜妇人胸膛放荡一夜。于是纪游诗上多了几首无题诗,“巫峡神女”(巫峡神女:传说楚怀王游高唐,梦见巫峡神女。典出宋玉《高唐赋》。)“汉皋解珮”(汉皋解:典出《韩诗外传》,指郑交甫南适楚,于汉皋台下遇二女事。)“刘阮天台”(刘阮天台:相传东汉永平年间,剡县人刘晨、阮肇同入天台山采药,遇二仙女。)等等典故,一律被引用到诗上去。看过了桃源洞,这人平常是很谨慎的,自会觉得应当过医生处走走,于是匆匆的回家了。至于接待过这种外路风雅人的妓女呢,前一夜也许陆续接待过了三个麻阳船水手,后一夜又得陪伴两个贵州省牛皮商人。这些妇人说不定还被一个水手,一个县公署执达吏,一个公安局书记,或一个当地小流氓,长时期包定占有,客来时那人往烟馆过夜,客去时再回到妇人身边来烧烟。

    妓女的数目,占城中人口比例数不小。因此仿佛有各种原因,她们的年龄皆比其他都市更无限制。有些人年在五十以上,还不甘自弃,同孙女辈行来参加这种生活斗争,每日轮流接待水手同军营中火夫。也有年纪不过十三四岁,乳臭尚未脱尽,便在那儿服侍客人过夜的。

    她们的技艺是烧烧鸦片烟,唱点流行小曲,若来客是粮子上跑四方的人物,还得唱唱军歌党歌,与电影明星的新歌,应酬应酬,增加兴趣。她们的收入有些一次可得洋钱二十三十,有些一整夜又只得三毛五毛。这些人有病本不算一回事,实在病重了,不能作生活挣饭吃,间或就上街走到西药房去打针,六零六三零三扎那么几下,或请走方郎中配副药,朱砂茯苓乱吃一阵,只要支持得下去,总不会坐下来吃白饭。直到病倒了,毫无希望可言了,就叫毛伙用门板抬到那类住在空船中孤身过日子的老妇人身边去,尽她咽最后那一口气,死去时亲人呼天抢地哭一阵,罄所有请和尚安魂念经再托人赊购副四合头棺木,或借“大加一”(大加一:一种利率与贷款等额的高利贷。)买副薄薄板片,土里一埋也就完事了。

    桃源地方已有公路,直达号称湘西咽喉的武陵(常德),每日皆有八辆十辆新式载客汽车,按照一定时刻在公路上奔驰。距常德约九十里,车票价钱一元零。这公路从常德且直达湖南省会的长沙,汽车路程约四点钟,车票价约六元。公路通车时,有人说这条公路在湘省经济上具有极大意义,对于黔省出口特货运输可方便不少。这人似乎不知道特货过境每次皆三百担五百担,公路上一天不过十几辆汽车来回,若非特货再加以精制,每天能运输特货多少?关于特货的精制,在各省严厉禁烟宣传中,平民谁还有胆量来作这种非法勾当。假若在桃源县某种铺子里,居然有人能够设法购买一点黄色粉末药物,仔细问问也就会弄明白那货物的来源,且明白出产地并不是桃源县城,运输出口时或用轮船直往汉口,却不需藉公路汽车转运长沙。

    真可称为桃源名产的,是家鸡同鸡卵,街头巷尾无处不可以发现这种冠赤如火庞大庄严的生物。凡过路人初见这地方鸡卵,必以为是鸭卵或鹅卵。其次,桃源有一种小划子,轻捷,稳当,干净,在沅河中可称首屈一指。一个外省旅行者,若想到湘西的永绥,乾城,凤凰,研究湘边苗族的分布状况,或想从湘西往四川的酉阳,秀山,调查桐油的生产,往贵州的铜仁,调查朱砂水银的生产,往玉屏调查竹科种类,注意造箫制纸的工业,皆可在桃源县魁星阁下边,雇妥那么只小船,沿沅河溯流而上,直达目的地,到地时取行李上岸落店,毫无何等困难。

    一只桃源小划子上照例要个舵手,管理后梢,调动船只左右,张挂风帆,松紧帆索,捕捉河面山谷中的微风。放缆拉船,量度河面宽窄与河流水势,伸缩竹缆。另外还要个拦头人,上滩下滩时看水认容口,出事前提醒舵手躲避石头,恶浪,与洑流,出事后点篙子需要准确,稳重。这种人还要有胆量,有气力,有经验。张帆落帆皆得很敏捷的拉桅下绳索。走风船行如箭时,便蹲坐在船头打吆喝呼啸,嘲笑同行落后的船只。自己船只落后被人嘲骂时,还得回骂;人家唱歌也得用歌声作答。两船相碰说理时,不让别人占便宜。动手打架时,先把篙子抽出拿在手上。船只掯入急流乱石中,不问冬夏,皆得敏捷而勇敢的脱光衣袴,向急流中跳去,在水里尽肩背之力使船只离开险境。掌舵的有事不能尽职,就从船顶爬过船尾去,作个临时舵手。船上若有小水手,还应事事照料小水手,指点小水手。更有一份不可推却的职务,便是在一切过失上,应与掌舵的各据小船一头,相互辱宗骂祖,继续使船前进。小船除此两人以外,尚需要个小水手居于杂务地位,淘米,烧饭,切菜,洗碗,无事不作。行船时应荡桨就帮同荡桨,应点篙就帮同持篙。这种水手大都在学习期间,应处处留心,取得经验同本领。除了学习看水,看风,记石头,使用篙桨以外,也学习挨打挨骂。尽各种古怪希奇字眼儿成天在耳边响着,好好的保留在记忆里,将来长大时再揣它来辱骂旁人。上行无风吹,一个人还得负了纤板,曳着一段竹缆,在荒凉河岸小路上拉船前进。小船停泊码头边时,又得规规矩矩守船。关于他们经济情势,舵手多为船家长年雇工,平均算来合八分到一角钱一天。拦头工有长年雇定的,人若年富力强多经验,待遇同掌舵的差不多,若只是短期包来回,上行平均每天可得一毛或一毛五分钱,下行则尽义务吃白饭而已,至于小水手,学习期限看年龄同本事来,学习期间有些人每天可得两分钱作零用,有些人在船上三年五载吃白饭,一个不小心,闪不知被自己手中竹篙弹入乱石激流中,泅水技术又不在行,淹死了,船主方面写得有字据,生死家长不能过问,掌舵的把死者剩余的衣服交给亲长说明白落水情形后,烧几百钱纸手续便清楚了。

    一只桃源小划子,有了这样三个水手,再加上一个需要赶路,有耐心,不嫌孤独,能花个二十三十的乘客,这船便在一条清明透澈的沅水上下游移动起来了。在这条河里在这种小船上作乘客,最先见于记载的一人,应当是那疯疯癫癫的楚逐臣屈原。在他自己的文章里,他就说道:“朝发汪渚兮,夕宿辰阳。”(语出屈原《涉江》。)若果他那文章还值得称引,我们尚可以就“沅有芷兮澧有兰”与“乘舲上沅”(语出屈原《湘夫人》。)这些话,估想他当年或许就坐了这种小船,溯流而上,到过出产香草香花的沅州。沅州上游不远有个白燕溪,小溪谷里生芷草,到如今还随处可见,这种兰科植物生根在悬崖罅隙间,或蔓延到松树枝桠上,长叶飘拂,花朵下垂成一长串,风致楚楚。花叶形体较建兰柔和,香味较建兰淡远。游白燕溪的可坐小船去,船上人若伸手可及,多随意伸手摘花,顷刻就成一束。若崖石过高,还可以用竹篙将花打下,尽它堕入清溪洄流里,再用手去溪里把花捞起。除了兰芷以外,还有不少香草香花,在溪边崖下繁殖。那种黛色无际的崖石,那种一丛丛幽香眩目的奇葩,那种小小洄旋的溪流,合成一个如何不可言说迷人心目的圣境!若没有这种地方,屈原便再疯一点,据我想来他文章未必就能写得那么美丽。

    什么人看了我这个记载,若神往于香草香花的沅州,居然从桃源包了小船,过沅州去,希望实地研究解决《楚辞》上几个草木问题。到了沅州南门城边,也许无意中会一眼瞥见城门上有一片触目黑色。因好奇想明白它,一时可无从向谁去询问,他所见到的只是一片新的血迹,并非古迹。大约在清党前后,有个晃州姓唐的青年,北京农科大学毕业生,用党务特派员资格,率领了两万以上四乡农民,肩持各种农具,上城请愿。守城兵先已得到长官命令,不许请愿群众进城。于是两方面自然而然发生了冲突。一面是旗帜,木棒,呼喊与愤怒,一面是一尊机关枪同四枝步枪,街道那么窄,结果站在最前线上的特派员同四十多个青年学生与农民,便皆在城门边牺牲了。其余农民一看情形不对,抛下农具四散吓跑了。那个特派员的身体,于是被兵士用刺刀钉在城门木板上,示众三天,三天过后,便抛入屈原所称赞的清流里喂鱼吃了。几年来本地人派捐拉夫,在应付差役中把日子混过去,大致把这件事也慢慢的忘掉了。

    桃源小船载客载到沅州府,把客人行李扛上岸,讨得酒钱回船时,这些水手必乘兴过皮匠街走走。那地方同桃源的后江差不多,住下不少经营最古职业的人物。地方既非商埠,价钱可公道一些。花四百钱关一次门,上船时还可以得一包黄油油的上净丝烟,那是十年前的规矩。照目前百物昂贵情形想来,一切当然已不同了,出钱的花费也许得多一点,收钱的待客也许早已改用美丽牌代替上净丝了。

    或有人在皮匠街蓦见水手,对水手发问:“开船的,‘肥水不落外人田’,家里有的你让别人用,用别人的你还得花钱,上算吗?”

    那水手一定会拍着腰间麂皮抱兜,笑眯眯的回答说:“大爷,‘羊毛出在羊身上。’这钱不是我桃源人的钱,上算的。”

    他回答的只是后半截,前半截却不必提。本人正在沅州,离桃源远过八百里,桃源那一个他管不着。

    便因为这点哲学,水手们的生活,比起风雅人来似乎洒脱多了。若说话不犯忌讳,无人疑心我袒护无产阶级,我还想说他们的行为,比起风雅人来也实在道德得多。

    五.鸭窠围的夜

天快黄昏时落了一阵雪子,不久就停了。天气真冷,在寒气中一切皆仿佛结了冰,便是空气,也像快要冻结的样子。我包定的那一只小船,在天空大把撒着雪子时已泊了岸。从桃源县沿河而上这已是第五个夜晚。看情形晚上还会有风有雪,故船泊岸边时便从各处挑选好地方。沿岸除了某一处有片沙岨宜于泊船以外,其余地方皆黛色如屋的大石头。石头既然那么大,船又那么小,我们皆希望寻觅得到一个能作小船风雪屏障,同时要上岸又还方便的处所。凡可以泊船的地方早已被当地渔船占去了。小船上的水手,把船上下各处撑去,钢钻头敲打着沿岸大石头,发出好听的声音,结果这只小船,还是不能不同许多大小船只一样,在正当泊船处插了篙子,把当作锚头用的石碇抛到沙上去,尽那行将来到的风雪,摊派到这只船上。

    这地方是个长潭的转折处,两岸皆高大壁立的山,山头上长着小小竹子,长年翠色逼人。这时节两山只剩余一抹深黑,赖天空微明为画出一个轮廓。但在黄昏里看来如一种奇迹的,却是两岸高处去水已三十丈上下的吊脚楼。这些房子莫不俨然悬挂在半空中,藉着黄昏的余光,还可以把这些希奇的楼房形体,看得出个大略。这些房子同沿河一切房子有共通相似处,便是从结构上说来,处处显出对于木材的浪费。房屋既在半山上,不用那么多木料,便不能成为房子吗?半山上也有用吊脚楼形式,这形式是必需的吗?然而这条河水的大宗出口是木料,木材比石块还不值价。因此即或是河水永远涨不到处,吊脚楼房子依然存在,似乎也不应当有何惹眼惊奇了。但沿河因为有了这些楼房,长年与流水斗争的水手,寄身船中枯闷成疾的旅行者,以及其他过路人,却有了落脚处了。这些人的疲劳与寂寞是从这些房子中可以一律解除的。地方既好看,也好玩。

    河面大小船只泊定后,莫不点了小小的油灯,拉了篷。各个船上皆在后舱烧了火,用铁顶罐(顶罐:炊具。罐底呈球面状,用时置于三足圆形铁架上,状似商鼎,故名。)煮饭,饭闷熟后,又换锅子熬油,哗的把菜蔬倒进热锅里去。一切齐全了,各人蹲在舱板上三碗五碗把腹中填满后,天已夜了。水手们怕冷怕动的,收拾碗盏后,就莫不在舱板上摊开了被盖,把身体钻进那个预先卷成一筒又冷又湿的硬棉被里去休息。至于那些想喝一杯的,发了烟瘾得靠靠灯,船上烟灰又翻尽了的,或一无所为,只是不甘寂寞,好事好玩想到岸上去烤烤火谈谈天的,则莫不提了桅灯,或燃一段废缆子,摇着晃着从船头跳上了岸,从一堆石头间的小路径,爬到半山上吊脚楼房子那边去,找寻自己的熟人,找寻自己的熟地。陌生人自然也有来到这条河中来到这种吊脚楼房子里的时节,但一到地,在火堆旁小板凳上一坐,便是陌生人,即刻也就可以称为熟人了。

    这河边两岸除了停泊有上下行的大小船只三十左右以外,还有无数在日前趁融雪涨水放下形体大小不一的木筏。较小的上面供给人住宿过夜的棚子也不见,一到了码头,便各自上岸找住处去了。大一些的木筏呢,则有房屋,有船只,有小小菜园与养猪养鸡栅栏,有女眷,有孩子。

    黑夜占领了全个河面时,还可以看到木筏上的火光,吊脚楼窗口的灯光,以及上岸下船在河岸大石间飘忽动人的火炬红光。这时节岸上船上皆有人说话,吊脚楼上且有妇人在黯淡的灯光下唱小曲的声音,每次唱完一支小曲时,就有人笑嚷。什么人家吊脚楼下有匹小羊叫,固执而且柔和的声音,使人听来觉得忧郁,我心中想着,“这一定是从别一处牵来的,另外一个地方,那小畜生的母亲,一定也那么固执的鸣着吧。”算算日子,再过十一天便过年了。“小畜生明不明白只能在这个世界上活过十天八天?”明白也罢,不明白也罢,这小畜生是为了过年而赶来应在这个地方死去的。此后固执而又柔和的声音,将在我耳边永远不会消失。我觉得忧郁起来了。我仿佛触着了这世界上一点东西。看明白了这世界上一点东西,心里软和得很。

    但我不能这样子打发这个长夜,我把我的想象,追随了一个唱曲时清中夹沙的妇女声音到她的身边去了。于是仿佛看到了一个床铺,下面是草荐,上面摊了一床用旧帆布或别的旧货做成脏而又硬的棉被,搁在被盖上面的是一个木托盘,盘中有一把小茶壶,一个小烟匣,一块石头,一盏灯。盘边躺着一个人。唱曲子的妇人,或是袖了手捏着自己的膀子站在吃烟者的面前,或是靠在男子对面的床头,为客人烧烟。房子分两进,前面临街,地是土地,后面临河,便是所谓吊脚楼了。这些人房子窗口既一面临河,可以凭了窗口呼喊河下船中人,当船上人过了瘾,胡闹已够,下船时,或者尚有些事情嘱托,或有其他原因,一个晃着火炬停顿在大石间,一个便凭立在窗口,“大老你记着,船下行时又来!”“好,我来的,我记着的。”“你见了顺顺就说:会呢,完了;孩子大牛呢,脚膝骨好了,细粉捎三斤,冰糖捎三斤。”“记得到,记得到,大娘你放心,我见了就说:会呢,完了,大牛呢,好了,细粉来三斤,冰糖来三斤。”“杨氏,杨氏,一共四吊七,莫错账!”“是的,放心呵,你说四吊七就四吊七,年三十夜莫会要你多的!你自己记着就是了!”这样那样的说着,我一一皆可听到,而且一面还可以听着在黑暗中某一处咩咩的羊鸣。我明白这些回船的人是上岸吃过“荤烟”了的。

    我还估计得出,这些人不吃“荤烟”,上岸时只去烤烤火的,到了那些屋子里时,便多数只在临街那一面铺子里。这时节天气太冷,大门必已上好了,屋里一隅或点了小小油灯,屋中土地上必就地掘了浅凹,烧了些树根柴块。火光煜煜,且时时刻刻爆炸着一种难于形容的声音。火旁矮板凳上坐有船上人,木筏上人,有对河住家的熟人。且有虽为天所厌弃还不自弃的老妇人,闭着眼睛蜷成一团蹲在火边,悄悄的从大袖筒里取出一片薯干,一枚红枣,塞到嘴里去咀嚼。有穿着肮脏身体瘦弱的孩子,手擦着眼睛傍着火旁的母亲打盹。屋主人有为退伍的老军人,有翻船背运的老水手,有单身寡妇,藉着火光灯光,可以看得出这屋中的大略情形,三堵木板壁上,一面必有个供养祖宗的神龛,神龛下空处或另一面,必贴了一些大小不一的红白名片。这些名片倘若有那些好事者加以注意,用小油灯照着,去仔细检查,便可以发现许多动人的名衔,军队上的连附,上士,一等兵,商号中的管事,当地的团总,保正,催租吏,以及照例姓滕的船主,洪江的木簰商人,与其他人物,无所不有。这是近十年来经过此地若干人中一小部分的题名录。这些人各用一种不同的生活,来到这个地方,且同样的来到这些屋子里,坐在火边或靠近床上,逗留过若干时间。这些人离开了此地后,在另一个世界里还是继续活下去,但除了同自己的生活圈子中人发生关系以外,与一同在这个世界上其他的人,却仿佛便毫无关系可言了。他们如今也许死掉了,水淹死的,枪打死的,被外妻用砒霜谋杀的,然而这些名片却依然将好好的保留下去。也许有些人已成了富人名人,成了当地的小军阀,这些名片却仍然写着催租人,上士等等的衔头。……除了这些名片,那屋子里是不是还有比它更引人注意的东西呢?锯子,小捞兜,香烟大画片,装干栗子的口袋……

       提起这些问题时使人心中很激动。我到船头上去眺望了一阵。河面静静的,木筏上火光小了,船上的灯光已很少了,远近一切只能藉着水面微光看出个大略情形。另外一处的吊脚楼上,又有了妇人唱小曲的声音,灯光摇摇不定,且有猜拳声音。我估计那些灯光同声音所在处,不是木筏上的簰头在取乐,就是水手们小商人在喝酒。妇人手指上说不定还戴了从常德府为水手特别捎来的镀金戒指,一面唱曲一面把那只手理着鬓角,多动人的一幅画图!我认识他们的哀乐,这一切我也有分。看他们在那里把每个日子打发下去,也是眼泪也是笑,离我虽那么远,同时又与我那么相近。这正同读一篇描写西伯利亚方面的农人生活动人作品一样,使人掩卷引起无言的哀戚。我如今只用想象去领味这些人生活的表面姿态,却用过去一分经验,接触着了这种人的灵魂。

    羊还固执的鸣着。远处不知什么地方有锣鼓声音,那是禳土酬神巫师的锣鼓。声音所在处必有火燎与九品蜡(九品蜡:供祭神用蜡烛,九品即九支。用时按一定方式组合排列,或一字式,或品字式等。),照耀争辉,眩目火光下有头包红布的老巫独立作旋风舞,门上架上有黄钱,平地有装满了谷米的平斗。有新宰的猪羊伏在木架上,头上插着小小纸旗。有行将为巫师用口把头咬下的活生公鸡,缚了双脚与翼翅,在土坛边无可奈何的躺卧。主人锅灶边则热了猪血稀粥,灶中火光熊熊。

    邻近一只大船上,水手们已静静的睡下了,只剩余一个人吸着烟,且时时刻刻把烟管敲着船舷。也像听着吊脚楼的声音,为那点声音所激动,忽然按捺自己不住了,只听到他轻轻的骂着野话,擦了支自来火,点上一段废缆,跳上岸往吊脚楼那里去了。他在岸上大石间走动时,火光便从船篷空处漏进我的船中。也是同样的情形吧,在一只装载棉军服向上行驶的船上,泊到同样的岸边,躺在成束成捆的军服上面,夜既太长,水手们爱玩牌的皆蹲坐在舱板上小油灯光下玩天九,睡既不成,便胡乱穿了两套棉军服,空手上岸,藉着石块间还未融尽残雪返照的微光,一直向高岸上有灯光处走去。到了街上,除了从人家门罅里露出的灯光成一条长线横卧着,此外一无所有。在计算中以为应可见到的小摊上成堆的花生,用哈德门长烟匣装着干瘪瘪的小橘子,切成小方块的片糖,以及在灯光下看守摊子把眉毛扯得极细的妇人(这些妇人无事可作时还会在灯光下做点针线的),如今什么也没有。既不敢冒昧闯进一个人家里面去,便只好又回转河边船上了。但上山时向灯光凝聚处走去,方向不会错误。下河时可弄糟了。糊糊涂涂在大石小石间走了许久,且大声喊着才走近自己所坐的一只船。上船时,两脚全是泥,刚攀上船舷还不及脱鞋落舱,就有人在棉被中大喊:“伙计哥子们,脱鞋呀!”把鞋脱了还不即睡,便镶到水手身旁去看牌,一直看到半夜,——十五年前自己的事,在这样地方温习起来,使人对于命运感到惊异。我懂得那个忽然独自跑上岸去的人,为什么上去的理由!

    等了一会,邻船上那人还不回到他自己的船上来,我明白他所得的比我多了一些。我想听听他回来时,是不是也像别的船上人,有一个妇人在吊脚楼窗口喊叫他。许多人都陆续回到船上了,这人却没有下船。我记起“柏子”。但是,同样是水上人,一个那么快乐的赶到岸上去,一个却是那么寂寞的跟着别人后面走上岸去,到了那些地方,情形不会同柏子一样,也是很显然的事了。

    为了我想听听那个人上船时那点推篷声音,我打算着,在一切声音皆已安静时,我仍然不能睡觉。我等待那点声音,大约到午夜十二点,水面上却起了另外一种声音。仿佛鼓声,也仿佛汽油船马达转动声,声音慢慢的近了,可是慢慢的又远了。这是一个有魔力的歌唱,单纯到不可比方,也便是那种固执的单调,以及单调的延长,使一个身临其境的人,想用一组文字去捕捉那点声音,以及捕捉在那长潭深夜一个人为那声音所迷惑时节的心情,实近于一种徒劳无功的努力。那点声音使我不得不再从那个业已用被单塞好空罅的舱门,到船头去搜索它的来源。河面一片红光,古怪声音也就从红光一面掠水而来。日里隐藏在大岩下的一些小渔船,原来在半夜前早已静悄悄的下了拦江网。到了半夜,把一个从船头伸出水面的铁篮,盛上燃着熊熊烈火的油柴,一面敲着船舷各处走去。身在水中见了火光而来与受了柝声惊走四窜的鱼类,便在这种情形中触了网,成为渔人的俘虏。

    一切光,一切声音,到这时节已为黑夜所抚慰而安静了,只有水面上那一份红火与那一派声音。那种声音与光明,正为着水中的鱼与水面的渔人生存的搏战,已在这河面上存在了若干年,且将在接连而来的每个夜晚依然继续存在。我弄明白了,回到舱中以后,依然默听着那个单调的声音,我所看到的仿佛是一种原始人与自然战争的情景。那声音,那火光,皆近于原始人类的武器!

    不知在什么时候开始落了很大的雪,听船上人嘟哝着,我心想,第二天我一定可以看到邻船上那个人上船时节,在岸边雪地上留下的那一行足迹。那寂寞的足迹,事实上我却不曾见到,因为第二天到我醒来时,小船已离开那个泊船处很远了。

六.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

       我仿佛被一个极熟的人喊了又喊,人清醒后那个声音还在耳朵边。原来我的小船已开行了许久,这时节正在一个长潭中顺风滑行,河水从船舷轻轻擦过,故把我弄醒了。

    我的小船今天应当停泊到一个大码头,想起这件事,我就有点儿慌张起来了。小船应停泊的地方,照史籍上所说,出丹砂,出辰州符。事实上却只出胖人,出肥猪,出鞭炮,出雨伞。一条长长的河街,在那里可以见到无数水手柏子与无数柏子的情妇。长街尽头飘扬着税关的幡信,税关前停泊了无数上下行验关的船只。长街尽头油坊围墙如城垣,长年有油可打,打油人摇荡悬空油捶,訇的向前抛去时,莫不伴以摇曳长歌,由日到夜,不知休止。河中长年有大木筏停泊,每一木筏浮江而下时,同时四方角隅至少有三十个人举桡激水。沿河吊脚楼下泊定了大而明黄的船只,船尾高张,皆到两丈左右,小船从下面过身时,仰头看去恰如一间大屋。(那上面必用金漆写得有福字同顺字!)这个地方就是我一提及它时充满了感情的辰州地方。

    小船去辰州还约三十里,两岸山头已较小,不再壁立拔峰,渐渐成为一堆堆黛色与浅绿相间的邱阜,山势既较和平,河水也温和多了。两岸人家渐渐越来越多,随处皆可以见到毛竹林。山头已无雪,虽尚不出太阳,气候干冷,天空倒明明朗朗。小船顺风张帆向上流走去时,似乎异常稳定。

    但小船今天至少还得上三个滩与一个长长的急流。

    大约九点钟时,小船到了第一个长滩脚下了,白浪从船旁跑过快如奔马,在惊心眩目情形中小船居然上了滩。小船上滩照例并不如何困难,大船可不同了一点。滩头上就有四只大船斜卧在白浪中大石上,毫无出险的希望。其中一只货船大致还是昨天才坏事的,只见许多水手在石滩上搭了棚子住下,且摊晒了许多被水浸湿的货物。正当我那只小船上完第一滩时,却见一只大船,正搁浅在滩头激流里,只见一个水手赤裸着全身向水中跳去,想在水中用肩背之力使船只活动,可是人一下水后,就即刻为水带走了。在浪声哮吼里尚听到岸上人沿岸喊着,水中那一个大约也回答着一些遗嘱之类,过一会,人便不见了。这个滩共有九段。这件事从船上人看来可太平常了。

    小船上第二段时,河流已随山势曲折,再不能张帆取风,我担心到这小小船只的安全问题,就向掌舵水手提议,增加一个临时纤手,钱由我出。得到了他的同意,一个老头子,牙齿已脱,白须满腮,却如古罗马人那么健壮,光着手脚蹲在河边那个大青石上讲生意来了。两方面皆大声嚷着而且辱骂着,一个要一千,一个却只出九百,相差那一百钱折合银洋约一分一厘。那方面既坚持非一千文不出卖这点气力,这一方面却以为小船根本不必多出这笔钱给一个老头子。我即或答应了不拘多少钱皆由我出,船上三个水手,一面与那老头子对骂,一面把船开到急流里去了。但小船已开出后,老头子方不再坚持那一分钱,却赶忙从大石上一跃而下,自动把背后纤板上短绳,缚定了小船的竹缆,躬着腰向前走去了。待到小船业已完全上滩后,那老头就赶到船边来取钱,互相又是一阵辱骂。得了钱,坐在水边大石上一五一十数着,我问他有多少年纪,他说七十七。那样子,简直是一个托尔斯太!眉毛那么长,鼻子那么大,胡子那么多,一切皆同画相上的托尔斯太相去不远。看他那数钱神气,人快到八十了,对于生存还那么努力执着,这人给我的印象真太深了。但这个人在他们看来,一个又老又狡猾的东西罢了。

    小船上尽长滩后,到了一个小小水村边,有母鸡生蛋的声音,有人隔河喊人的声音,两山不高而翠色迎人。许多等待修理的小船,皆斜卧在岸上,有人在一只船边敲敲打打,我知道他们正用麻头与桐油石灰嵌进船缝里去。一个木筏上面还搁了一只小船,在平潭中溜着,忽然村中有炮仗声音,有唢呐声音,且有锣声;原来村中人正接媳妇,锣声一起,修船的,放木筏的,划船的,都停止了工作,向锣声起处望去。——多美丽的一幅画图,一首诗!但除了一个从城市中因事挤出的人觉得惊讶,难道还有谁看到这些光景矍然神往。

    下午二时左右,我坐的那只小船,已经把辰河由桃源到沅陵一段路程主要滩水上完,到了一个平静长潭里。天气转晴,日头初出,两岸小山作浅绿色,山水秀雅明丽如西湖。船离辰州只差十里,过不久,船到了白塔下再上个小滩,转过山岨,就可以见到税关上飘扬的长幡了。

    想起再过两点钟,小船泊到泥滩上后,我就会如同我小说写到的那个柏子一样,从跳板一端摇摇荡荡的上了岸,直向有吊脚楼人家的河街走去,再也不能蜷伏在船里了。

    我坐到后舱口日光下,向着河流清算我对于这条河水这个地方的一切旧账。原来我离开这地方已十六年。十六年的日子实在过得太快了一点。想起从这堆日子中所有人事的变迁,我轻轻的叹息了好些次。这地方是我第二个故乡。我第一次离乡背井,随了那一群肩扛刀枪向外发展的武士为生存而战斗,就停顿到这个码头上。这地方每一条街,每一处衙署,每一间商店,每一个城洞里作小生意的小担子,还如何在我睡梦里占据一个位置!这个河码头在十六年前教育我,给我明白了多少人事,帮助我作过多少幻想,如今却又轮到它来为我温习那个业已消逝的童年梦境来了。

    望着汤汤的流水,我心中好像忽然彻悟了一点人生,同时又好像从这条河上,新得到了一点智慧。的的确确,这河水过去给我的是“知识”,如今给我的却是“智慧”,山头一抹淡淡的午后阳光感动我,水底各色圆如棋子的石头也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渣滓,透明烛照,对万汇百物,对拉船人与小小船只,皆那么爱着,十分温暖的爱着!我的感情早已融入这第二故乡一切光景声色里了。我仿佛很渺小很谦卑,对一切似乎皆在伸手,且微笑的轻轻的说:

    “我来了,是的,我仍然同从前一样的来了。我们全是原来的样子,真令人高兴。你,充满了牛粪桐油气味的小小河街,虽稍稍不同了一点,我这张脸,大约也不同了一点。可是,很可喜的是我们还互相认识,只因为我们过去实在太熟习了!”

    看到日夜不断千古长流的河水里石头和砂子,以及水面腐烂的草木,破碎的船板,使我触着了一个使人感觉惆怅的名词,我想起“历史”。一套用文字写成的历史,除了告给我们一些另一时代另一群人在这地面上相斫相杀的故事以外,我们决不会再多知道一些要知道的事情。但这条河流,却告给了我若干年来若干人类的哀乐!小小灰色的渔船,船舷船顶站满了黑色沉默的鹭鸶,向下游缓缓划去了。石滩上走着脊梁略弯的拉船人。这些东西于历史似乎毫无关系,百年前或百年后皆仿佛同目前一样。他们那么忠实庄严的生活,担负了自己那分命运,为自己,为儿女,继续在这世界中活下去。不问所过的是如何贫贱艰难的日子,却从不逃避为了求生而应有的一切努力。在他们生活爱憎得失里,也依然摊派了哭,笑,吃,喝。对于寒暑的来临,他们便更比其他世界上人感到四时交替的严肃。历史对于他们俨然毫无意义,然而提到他们这点千年不变无可记载的历史,却使人引起无言的哀戚。

    我有点担心,地方一切虽没有什么变动,我或者变得太多了一点。

    船到了税关前趸船旁泊定时,我想象那些税关办事人,因为见我是个陌生旅客,一定上船来盘问我,麻烦我。我于是便假定恰如数年前作的一篇文章上我那个样子,故意不大理会,希望引起那个公务员的愤怒,直到把我带局为止。我正想要那么一个人引路到局上去,好去见他们的局长!还很希望他们带我到当地驻军旅部去,因为若果能够这样,就使我进衙门去找熟人时,省得许多琐碎的手续了。

    可是验关的来了,一个宽脸大身材的苗人,见到他头上那个盘成一饼的青布包头,引动了我一点乡情。我上岸的计划不得不变更了。他还来不及开口我就说:

    “同年,你来查关!这是我坐的一只空船,你尽管看。我想问你,你局长姓什么!”

    那苗人已上了小船在我面前站定,看看舱里一无所有,且听我喊他为“同年”,从乡音中得到了点快乐。便用着小孩子似的口音问我:

    “你到哪那去,你从哪那来呀!”

    “我从常德来——就到这地方。你不是梨林人吗?我是……我要会你局长!”

    那关吏说:“我是镇筸城人!你问局长,我们局长姓陈!”

    第一个碰到的原就是自己的乡亲,我觉得十分激动,赶忙请他进舱来坐坐。可是这个人看看我的衣服行李,大约以为我是个什么代表,一种身分的自觉,不敢进舱里来了。就告我若要找陈局长,可以把船泊到下南门去。一面说着一面且把手中的粉笔,在船篷上画了个放行的记号,却回到大船上去:“你们走!”他挥手要水手开船,且告水手应当把船停到下南门,上岸方便。

    船开上去一点,又到了一个复查处。仍然来了一个头裹青布的乡亲,从舱口看看船中的我。我想这一次应当故意不理会这个公务人,使他生气方可到局里去。可是这个复查员看看我不作声的神气,一问水手,水手说了两句话,又挥挥手把我们放走了。

    我心想:这不成,他们那么和气,把我想象的安排计划全给毁了,若到下南门起岸,水手在身后扛了行李,到城门边检查时,只需水手一句话又无条件通过,很无意思。我多久不见到故乡的军队了,我得看看他们对于职务上的兴味与责任,过去和现在有什么不同处。我便变更了计划,要小船在东门下傍码头停停,我一个人先上岸去,上了岸后小船仍然开到下南门,等等我再派人来取行李。我于是上了岸,不一会就到河街上了。当我打从那河街上过身时,做炮仗的,卖油盐杂货的,收买发卖船上一切零件的,所有小铺子皆牵引了我的眼睛,因此我走得特别慢些。但到进城时却使我很失望,城门口并无一个兵。原来地方既不戒严,兵移到乡下去驻防,城市中已用不着守城兵了。长街路上虽有穿着整齐军服的年青人,我却不便如何故意向他们生点事。看看一切皆如十六年前的样子,只是兵不同了一点。

    我既从东门从从容容的进了城,不生问题,不能被带过旅部去,心想时间还早,不如早到我弟弟哥哥共同在这地方新建筑的“芸庐”新家里看看,那新房子全在山上。到了那个外观十分体面的房子大门前,问问工人谁在监工,才知道我哥哥来此刚三天。这就太妙了,若不来此问问,我以为我家中人还依然全在镇筸山城里!我进了门一直向楼边走去时,还有使我更惊异而快乐的,是我第一个见着的人,原来就正是五年来行踪不明的“虎雏”。(虎雏:作者的短篇小说《虎雏》之主人公。)这人五年前在上海从我住处逃亡后,一直就无他的消息,我还以为他早已腐了烂了。他把我引导到我哥哥住的房中,告给我哥哥已出门,过三点钟方能回来。在这三点钟之内,他在我很惊讶盘问之下,却告给了我他的全部历史,八岁时他就因为用石块砸死了人逃出家乡,做过玩龙头宝的助手,做过土匪,做过采茶人,做过兵。到上海发生了那件事情后,这六年中又是从一切想象不到的生活里,转到我军官兄弟手边来作一名“副爷”。

    见到哥哥时,我第一句话说的是:“家中虎雏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我哥哥却回答得很妙:“了不起的人吗?这里比他了不起的人多着哪。”

    到了晚上,我哥哥说的话,便被我所见到的五个青年军官证实了。

  七.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

    我的小表到了七点四十分时,天光还不很亮。停船地方两山过高,故住在河上的人,睡眠仿佛也就可以多些了。小船上水手昨晚上吃了我五斤河鱼,鱼虽吃过,大约还记得着那吃鱼的原因,不好意思再睡,这时节业已起身,卷了铺盖,在烧水扫雪了。两个水手一面工作一面用野话编成韵语骂着玩着,对于恶劣天气与那些昨晚上能晃着火炬到有吊脚楼人家去同宽脸大奶子妇人纠缠的水手,含着无可奈何的诅咒。

    大木筏都得天明时漂滩,正预备开头,寄宿在岸上的人已陆续下了河,与宿在筏上的水手们,共同开始从各处移动木料,筏上有斧斤声与大摇槌嘭嘭的敲打木桩声音。许多在吊脚楼寄宿的人,从妇人热被里脱身,皆在河滩大石间踉跄走着,回归船上。妇人们恩情所结,也多和衣靠着窗边,与河下人遥遥传述那种种“后会有期各自珍重”的话语。很显然的事,便是这些人从昨夜那点露水恩情上,已经各在那里支付分上一把眼泪与一把埋怨。想到这些眼泪与埋怨,如何揉进这些人的生活中,成为生活之一部时,使人心中柔和得很!

    第一个大木筏开始移动时,约在八点左右。木筏四隅数十支大桡,拨水而前,筏上且起了有节奏的“唉”声。接着又移动了第二个。……木筏上的桡手,各在微明中画出一个黑色的轮廓。木筏上某一处必飏着一片红红的火光,火堆旁必有人正蹲下用钢罐煮水。

    我的小船到这时节一切业已安排就绪,也行将离岸,向长潭上游溯江而上了。

    只听到河下小船邻近不远某一只船上,有个水手哑着嗓子喊人:

    “牛保,牛保,不早了,开船了呀!”

    许久没有回答,于是又听那个人喊道:

    “牛保,牛保,你不来当真船开动了!”

    再过一阵,催促的转而成为辱骂,不好听的话已上口了。

    “牛保,牛保,狗×的,你个狗就见不得河街女人的×!”

    吊脚楼上那一个,到此方仿佛初从好梦中惊醒,从热被里妇人手臂中逃出,光身爬到窗边来答着:

    “宋宋,宋宋,你喊什么?天气还早咧。”

    “早你的娘,人家木簰全开了,你×了一夜还尽不够!”

    “好兄弟,忙什么?今天到白鹿潭好好的喝一杯!天气早得很!”

    “天气早得很,哼,早你的娘!”

    “就算是早我的娘吧。”

    最后一句话,不过是我所想象的。因为河岸水面那一个,虽尚呶呶不已,楼上那一个却业已沉默了。大约这时节那个妇人还卧在床上,也开了口,“牛保,牛保,你别理他,冷得很!”因此即刻又回到床上热被里去了。

    只听到河边那个水手喃喃的骂着各种野话,且有意识把船上家伙撞磕得很响。我心想:这是个什么样子的人,我倒应当看看他。且很希望认识岸上那一个。我知道他们那只船也正预备上行,就告给我小船上水手,不忙开头,等等同那只船一块儿开。

    不多久,许多木筏离岸了,许多下行船也拔了锚,推开篷,着手荡桨摇橹了。我卧在船舱中,就只听到水面人语声,以及橹桨激水声,与橹桨本身被扳动时咿咿哑哑声。河岸吊脚楼上妇人在晓气迷濛中锐声的喊人,正如同音乐中的笙管一样,超越众声而上。河面杂声的综合,交织了庄严与流动,一切真是一个圣境。

    我出到舱外去站了一会,天已亮了,雪已止了,河面寒气逼人,眼看这些船筏各戴上白雪浮江而下,这里那里飏着红红的火焰同白烟,两岸高山则直矗而上,如对立巨魔,颜色淡白,无雪处皆作一片墨绿。奇景当前,有不可形容的瑰丽。

    一会儿,河面安静了,只剩下几只小船同两片小木筏,还无开头意思。

    河岸上有个蓝布短衣青年水手,正从半山高处人家下来,到一只小船上去。因为必需从我小船边过身,故我把这人看得清清楚楚。大眼,宽脸,鼻子短,宽阔肩膊下挂着两只大手(手上还提了一个棕衣口袋,里面填得满满的),走路时肩背微微向前弯曲,看来处处皆证明这个人是一个能干得力的水手!我就冒昧的喊他,同他说话:

    “牛保,牛保,你玩得好!”

    谁知那水手当真就是牛保。

    那家伙回过头来看看是我叫他,就笑了。我们的小船好几天以来,皆一同停泊,一同启碇,我虽不认识他,他原来早就认识了我的。经我一问,他有点害羞起来了。他把那口袋举起带笑说道:

    “先生,冷呀!你不怕冷吗?我这里有核桃,你要不要吃核桃?”

    我以为他想卖给我些核桃,不愿意扫他的兴,就说我要,等等我一定向他买些。

    他刚走到他自己那只小船边,就快乐的唱起来了。忽然税关复查处比邻吊脚楼人家窗口,露出一个年青妇人鬓发散乱的头颅,向河下人锐声叫将起来:

    “牛保,牛保,我同你说的话,你记着吗?”

    年青水手向吊脚楼一方把手挥动着。

    “唉,唉,我记得到!……冷!你是怎么的啊!快上床去!”大约他知道妇人起身到窗边时,是还不穿衣服的。

    妇人似乎因为一番好意不能使水手领会,有点不高兴的神气。

    “我等你十天,你有良心,你就来——”说着,嘭的一声把格子窗放下了。这时节眼睛一定已红了。

    那一个还向吊脚楼喃喃说着什么,随即也上了船。我看看,那是一只深棕色的小货船。

    我的小船行将开头时,那个青年水手牛保却跑来送了一包核桃。我以为是他拿来卖给我的,赶快取了一张值五角的票子递给他。这人见了钱只是笑。他把钱交还,把那包核桃从我手中抢了回去。

    “先生,先生,你买我的核桃,我不卖!我不是做生意人。(他把手向吊脚楼指了一下,话说得轻了些。)那婊子同我要好,她送我的。送了我那么多,此外还有栗子,干鱼。还说了许多痴话,等我回来过年咧……”

    慷慨原是辰河水手一种通常的性格,既不要我的钱,皮箱上正搁了一包烟台苹果,我随手取了四个大苹果送给他,且问他:

    “你回不回来过年?”

    他只笑眯眯的把头点点,就带了那四个苹果飞奔而去。我要水手开了船。小船已开到长潭中心时,忽然又听到河边那个哑嗓子在喊嚷:

    “牛保,牛保,你是怎么的?我×你的妈,还不下河,我翻你的三代,还……”

    一会儿,一切皆沉静了,就只听到我小船船头分水的声音。

    听到水手的辱骂,我方明白那个快乐多情的水手,原来得了苹果后,并不即返船,仍然又到吊脚楼人家去了。他一定把苹果献给那个妇人,且告给妇人这苹果的来源,说来说去,到后自然又轮着来听妇人说的痴话,所以把下河的时间完全忘掉了。

    小船已到了辰河多滩的一段路程,长潭尽后就是无数大滩小滩。河水半月来已落下六尺,雪后又照例无风,较小船只即或可以不从大漕上行,沿着河边浅水处走去也仍然十分费事。水太干了,天气又实在太冷了点。我伏在舱口看水手们一面骂野话,一面把长篙向急流乱石间掷去,心中却念及那个多情水手。船上滩时浪头俨然只想把船上人攫走。水流太急,故常常眼看业已到了滩头,过了最紧要处,但在抽篙换篙之际,忽然又会为急流冲下。海水又大又深,大浪头拍岸时常如一个小山,但它总使人觉得十分温和。河水可同一股火,太热情了一点,时时刻刻皆想把人攫走,且仿佛完全只凭自己意见作去。但古怪的是这些弄船人,他们逃避激流同漩水的方法,十分巧妙。他们得靠水为生,明白水,比一般人更明白水的可怕处;但他们为了求生,却在每个日子里每一时间皆有向水中跳去的准备。小船一上滩时,就不能不向白浪里钻去,可是他们却又必有方法从白浪里找到出路。

    在一个小滩上,因为河面太宽,小漕河水过浅,小船缆绳不够长不能拉纤,必需尽手足之力用篙撑上,我的小船一连上了五次皆被急流冲下。船头全是水。到后想把船从对河另一处大漕走去,漂流过河时,从白浪中钻出钻进,篷上也沾了水。在大漕中又上了两次,还花钱加了个临时水手,方把这只小船弄上滩。上过滩后问水手是什么滩,方知道这滩名“骂娘滩”,(说野话的滩!)即或是父子弄船,一面弄船也一面得互骂各种野话,方可以把船弄上滩口。

    一整天小船尽是上滩,我一面欣赏那些从船舷驰过急于奔马的白浪,一面便用船上的小斧头,敲剥那个风流水手见赠的核桃吃。我估想这些硬壳果,说不定每一颗还皆是那吊脚楼妇人亲手从树上摘下,用鞋底揉去一层苦皮,再一一加以选择,放到棕衣口袋里来的。望着那些棕色碎壳,那妇人说的“你有良心你就赶快来”一句话,也就尽在我耳边响着。那水手虽然这时节或许正在急水滩头爬伏到石头上拉船,或正脱了袴子涉水过溪,一定却记忆着吊脚楼妇人的一切,心中感觉十分温暖。每一个日子的过去,便使他与那妇人接近一点点。十天完了,过年了,那吊脚楼上,一定门楣上全贴了红喜钱,被捉的雄鸡啊呵呵呵的叫着,雄鸡宰杀后,把它向门角落抛去,只听到翅膀扑地的声音。锅中蒸了一笼糯米饭,长年覆着搁在门口的老粑槽,那时节业已翻动,粑槌也洗得干干净净,只等候把蒸熟的米饭倒下,两人就开始在一个石臼里捣将起来。一切事皆两个人共力合作,一切工作中皆掺合有笑谑与善意的诅骂。于是当真过年了。又是叮咛与眼泪,在一分长长的日子里有所期待,留在船上另一个放声的辱骂催促着,方下了船,又是胡桃与栗子,干鲤鱼与……

    到了午后,天气太冷,无从赶路。时间还只三点左右,我的小船便停泊了。停泊地方名为杨家岨。依然有吊脚楼,飞楼高阁悬在半山中,结构美丽悦目。小船傍在大石边,只须一跳就可以上岸。岸上吊脚楼前枯树边,正有两个妇人,穿了毛蓝布衣裳,不知商量些什么,幽幽的说着话。这里雪已极少,山头皆裸露作深棕色,远山则为深紫色。地方静得很,河边无一只船,无一个人,无一堆柴。只不知河边某一个大石后面有人正在捶捣衣服,一下一下的捣。对河也有人说话,却看不清楚人在何处。

    小船停泊到这些小地方,我真有点担心。船上那个壮年水手,是一个在军营中开过小差作过种种非凡事业的人物,成天在船上只唱着“过了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滚油煎”,若误会了我箱中那些带回湘西送人的信笺信封,以为是值钱东西,在唱过了埋怨生活的戏文以后,转念头来玩个新花样,说不定我还来不及被询问“吃板刀面或吃馄饨”以前,就被他解决了。这些事我倒不怎么害怕,凡是蠢人作出的事我不知道什么叫吓怕的。只是有点儿担心。因为若果这个人做出了这种蠢事,我完了,他跑了,这地方可糟了。地方既属于我那些同乡军官大老管辖,把他们可忙坏了。

    我盼望牛保那只小船赶来,也停泊到这个地方,一面可以不用担心,一面还可以同这个有人性的多情水手谈谈。

    直等到黄昏,方来了一只邮船,靠着小船下了锚。过不久,邮船那一面有个年青水手嚷着要支点钱上岸去吃“荤烟”。另一个管事的却不允许,两人便争吵起来了。只听到年青的那一个呶呶絮语,声音神气简直同大清早上那个牛保一个样子。到后来,这个水手负气,似乎空着个荷包,也仍然上岸过吊脚楼人家去了。过了一会还不见他回船,我很想知道一下他到那里作些什么事情,就要一个水手为我点上一段废缆,晃着那小小火把,引导我离了船,爬了一段小小山路,到了所谓河街。

    五分钟后,我与这个穿绿衣的邮船水手,一同坐到一个人家正屋里的火堆旁,默默的在烤火了。一个大油松树根株,正伴同一饼油渣,熊熊的燃着快乐的火焰。间或有人用脚或树枝拨了那么一下,便有好看的火星四散惊起。主人是一个中年妇人,另外还有两个老妇人,虽对水手提出种种问题,且把关于下河的油价,木价,米价,盐价,一件一件来询问他,他却很散漫的回答,只低下头望着火堆。从那个颈项同肩膊,我认得这个人性格同灵魂,竟完全同早上那个牛保水手一样。我明白他沉默的理由,一定是船上管事的不给他钱,到岸上来又赊烟不到手。他那闷闷不乐的神气,可以说是很妩媚。我心想请他一次客,又不便说出口。到后机会却来了,门开处进来了一个年事极轻的妇人,头上裹着大格子花布首巾,身穿绿色土布袄子,挂着一条蓝色围裙,胸前还绣了一朵小小白花。那年轻妇人把两只手插在围裙里,轻脚轻手进了屋,就站在中年妇人身后。说真话,这个女人真使我有点儿“惊讶”。我似乎在什么地方另一时节见着这样一个人,眼目鼻子皆仿佛十分熟习。若不是当真在某一处见过,那就必定是在梦里了。公道一点说来,这妇人是个美丽得很的动物!

    最先我以为这小妇人是无意中撞来玩玩,听听从下河来的客人谈谈下面事情,安慰安慰自己寂寞的。可是一瞬间,我却明白她是为另一件事而来的了。屋主人要她坐下她却不肯坐下,只把一双放光的眼睛尽瞅着我,待到我抬起头去望她时,那眼睛却又赶快逃避了。她在一个水手面前一定没有这种羞怯,为这点羞怯我心中有点儿惆怅,引起了点儿怜悯。这怜悯一半给了这个小妇人,却留下一半给我自己。

    那邮船水手眼睛为小妇人放了光,很快乐的说:

    “夭夭,夭夭,你打扮得真像个观音!”

    那女人抿嘴笑着不理会,表示这点阿谀并不希罕,一会儿方轻轻的说:

    “我问你,白师傅的大船到了桃源不到?”

    邮船水手答应了,妇人又轻轻的问:

    “杨金保的船?”

    邮船水手又答应了,妇人又继续问着这个那个。我一面向火一面听他们说话,却在心中计算一件事情。小妇人虽同邮船水手谈到岁暮年末水面上的情形,但一颗心却一定在另外一件事情上驰骋。我几乎本能的就感到了这个小妇人是正在爱着我的,不用惊奇,这不是希奇事情。我们若稍懂人情,就会明白一张为都市所折磨而成的白脸,同一件称身软料细毛衣服,在一个小家碧玉心中所能引起的是一种如何幻想,对目前的事也便不用多提了。

    对于身边这个小妇人,也正如先前一时对于身边那个邮船水手一样,我想不出用个什么方法,就可以使这个有了点儿野心与幻想的人,得到她所要得到的东西。其实我在两件事上皆不能再吝啬了,因为我对于他们皆十分同情。但试想想看,倘若这个小妇人所希望的是我本身,我这点同情,会不会引起五千里外另一个人的苦痛?我笑了。……假若我给这水手一笔钱,让这小妇人同他谈一个整夜?

    我正那么计算着,且安排如何来给那个邮船水手的钱,使他不至于感觉难于为情。忽然听到那年轻妇人问道:

    “牛保那只船?”

    那邮船水手吐了一口气:“牛保的船吗,我们一同上骂娘滩,溜了四次。末后船已上了滩,那拦头的伙计还同他在互骂,且不知为什么互相用篙子乱打乱起来,船又溜下滩去了。看那样子不是有一个人落水,就得两个人同时落水。”

    有谁发问:“为什么?”

    邮船水手感慨似的说:“还不是为那…”

    几人听着这件事,皆大笑不已。那年轻小妇人,却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忽然河街上有个老年人嘶声的喊人:

    “夭夭小婊子,小婊子婆,一眼又跑到那里去了!你来!……”

    小妇人听门外街口有人叫她,把小嘴收敛做出一个爱娇的姿式,带着不高兴的神气自言自语说:“叫骡子又叫了。夭夭小婊子偷人去了!投河吊颈去了!”咬着下唇很有情致的盯了我一眼,拉开门,放进了一阵寒风,人却冲出去,消失到黑暗中不见了。

    那邮船水手望了望小妇人去处那扇大门,自言自语的说:“小婊子嫁老烟鬼,天晓得!”

    于是大家便来谈说刚才走去那个小妇人的一切。屋主中年妇人,告给我那小妇人年纪还只十九岁,却为一个年过五十的老兵所占有。老兵原是一个烟鬼,虽占有了她,只要谁有土有财就让床让位。至于小妇人呢,人太年轻了点,对于钱毫无用处,却似乎常常想得很远很远。屋主人且为我解释很远很远那句话的意思,给我证明了先前一时我所感觉到的一件事情的真实。原来这小妇人虽生在不能爱好的环境里,却天生有种爱好的性格。老烟鬼用名分缚着了她的身体,然而那颗心却无从拘束。一只船无意中在码头边停靠了,这只船又恰恰有那么一个年青男子,一切派头皆与水手不同,夭夭那颗心,将如何为这偶然而来的人跳跃!屋主人所说的话增加了我对于这个年轻妇人的关心。我还想多知道一点,请求她告给我,我居然又知道了些不应当写在纸上的事情。到后来谈起命运,那屋主人沉默了,众人也沉默了。各人眼望着熊熊的柴火,心中玩味着“命运”两个字的意义,而且皆俨然有一点儿痛苦。

    我呢,在沉默中体会到一点“人生”的苦味。我不能给那个小妇人什么,也再不作给那水手一点点钱的打算了,我觉得他们的欲望同悲哀都十分神圣,我不配用钱或别的方法渗进他们命运里去,扰乱他们生活上那一分应有的哀乐。

    下船时,在河边我听到一个人唱《十想郎》小曲,曲调卑陋声音却清圆悦耳。我知道那是由谁口中唱出且为谁唱的。我站在河边寒风中痴了许久。

 八.辰河小船上的水手

     我自从离开了那个水獭皮帽子的朋友以后,独自坐到这只小船上,已闷闷的过了十天。小船前后舱面既十分窄狭,三个水手白日皆各有所事;或者正在吵骂,或者是正在荡桨撑篙,使用手臂之力,使这只小船在结了冰的寒气中前进。有时两个年轻水手即或上岸拉船去了,船前船后又有湿淋淋的缆索牵牵绊绊。打量出去站站,也无时不显得碍手碍脚,很不方便。因此我就只有蜷伏在船舱里,静听水声与船上水手辱骂声,打发了每个日子。

    照原定计划,这次旅行来回二十八天的路程,就应当安排二十二个日子到这只小船上。如半途中这小船发生了什么意外障碍,或者就多得四天五天。起先我尽记着水獭皮帽子的朋友“行船莫算打架莫看”的格言,对于这只小船每日应走多少路,已走多少路,还需要走多少路,从不发言过问。他们说“应当开头了”,船就开了,他们说“这鬼天气不成,得歇憩烤火”,我自然又听他们歇憩烤火。天气也实在太冷了一点,篙上桨上莫不结了一层薄冰。我的衣袋中,虽还收藏了一张桃源县管理小划子的船总亲手所写“十日包到”的保单,但天气既那么坏,还好意思把这张保单拿出来向掌梢水手说话吗?

    我口中虽不说什么,心里却计算到所剩余的日子,真有点儿着急。

    可是三个水手中的一人,已看准了我的弱点,且在另外一件事情上,又看准了我另外一项弱点,想出了个两得其利的办法来了。那水手向我说道:

    “先生,你着急,是不是?不必为天气发愁。如今落的是雪子,不是刀子。我们弄船人,命里派定了划船,天上纵落刀子也得做事!”

    我的坐位正对着船尾,掌梢水手这时正分张两腿,两手掯定舵把,一个人字形的姿势对我站定。想起昨天这只小船掯入石罅里,尽三人手足之力还无可奈何时,这人一面对天气咒骂各种野话,一面卸下了袴子向水中跳去的情形,我不由得微喟了一下。我说:“天气真坏!”

    他见我眉毛聚着便笑了。“天气坏不碍事,只看你先生是不是要我们赶路,想赶快一些,我同伙计们有的是办法!”

    我带了点埋怨神气说:“不赶路,谁愿意在这个日子里来在河上受活罪?你说有办法,告我看是什么办法!”

    “天气冷,我们手脚也硬了。你请我们晚上喝点酒,活活血脉,这船就可以在水面上飞!”

    我觉得这个提议很正当,便不追问先划船后喝酒,如何活动血脉的理由,即刻就答应了。我说:“好得很,让我们的船飞去吧,欢喜吃什么买什么。”

    于是这小船在三个划船人手上,当真俨然一直向辰河上游飞去。经过钓船时就喊卖鱼,一拢码头时就用长柄大葫芦满满的装上一葫芦烧酒。沿河两岸连山皆深碧一色,山头常戴了点白雪,河水则清明如玉。在这样一条河水里旅行,望着水光山色,体会水手们在工作上与饮食上的勇敢处,使我在寂寞里不由得不常作微笑!

    船停时,真静。一切声音皆为大雪以前的寒气凝结了。只有船底的水声,轻轻的轻轻的流过去,——使人感觉到它的声音,几乎不是耳朵却只是想象。三个水手把晚饭吃过后,围在后舱钢灶边烤火烘衣。

    时间还只五点二十五分,先前一时在长潭中摇橹唱歌的一只大货船,这时也赶到快要靠岸停泊了。只听到许多篙子钉在浅水石头上的声音,且有人大嚷大骂。他们并不是吵架,不过在那里“说话”罢了。这些人说话照例永远得使用个粗野字眼儿,也正同我们使用标点符号一样,倘若忘了加上去,意思也就很容易模糊不清楚了。这样粗野字眼儿的使用,即在父子兄弟间也少不了。可是这些粗人野人,在那吃酸菜臭牛肉说野话的口中,高兴唱起歌来时,所唱的又正是如何美丽动人的歌!

    大船靠定岸边后,只听到有一个人在船头上大声喊叫:

    “金贵,金贵,上岸××去!”

    那个名为金贵的水手,似乎正在那只货船舱里鱿鱼海带间,嘶着个嗓子回答说:

    “你××去我不来。你娘××××正等着你!”

    我那小船上三个默默的烤火烘衣的水手,听到这个对白,便一同笑将起来了。其中之一学着邻船人语气说:

    “××去,×你娘的×。大白天像狗一样在滩上爬,晚上好快乐!”

    另一个水手就说:

    “七老,你要上岸去,你向先生借两角钱也可以上岸去!”

    几个人把话继续说下去,便讨论到各个小码头上吃四方饭娘儿们的人材与轶事来了。说及其中一些野妇人悲喜的场面时,真使我十分感动。我再也不能孤独的在舱中坐下了,就爬到那个钢灶边去,同他们坐在一处去烤火。

    我搀入那个团体时,询问那个年纪较大的水手:

    “掌舵的,我十五块钱包你这只船,一次你可以捞多少!”

    “我可以捞多少,先生!我不是这只船的主人,我是个每年二百四十吊钱雇定的舵手,算起来一个月我有两块三角钱,你看看这一次我捞多少!”

    我说:“那么,大伙计,你拦头有多少!全船皆得你,难道也是二百四十吊一年吗?”

    那一个名为七老的说:“我开船上行,两块六角钱一次,下行吃白饭!”

    “那么,小伙计,你呢。我看你手脚还生疏得很!你昨天差点儿淹坏了,得多吃多喝,把骨头长结实一点点!”

    小子听我批评到他的能力就只干笑。掌舵的代他说话:

    “先生要你多吃多喝,你不听到吗?这小子看他虽长得同一块发糕一样,其实就只是能吃能喝,撇篙子拉纤全不在行!”

    “多少钱一月!”我说,“一块钱一月,是不是?”

    那个小水手自己笑着开了口:“多少钱一月?十个铜子一天,——×他的娘。天气多坏!”

    我在心中打了一下算盘,掌舵的八分钱一天,拦头的一角三分一天,小伙计一分二厘一天。在这个数目下,不问天气如何,这些人莫不皆得从天明起始到天黑为止,做他应分做的事情。遇应当下水时,便即刻跳下水中去。遇应当到滩石上爬行时,也毫不推辞即刻前去。在能用气力时,这些人就毫不吝惜气力打发了每个日子,人老了,或大六月发痧下痢,躺在空船里或太阳下死掉了,一生也就算完事了。这条河中至少有十万个这样过日子的人。想起了这件事情,我轻轻的吁了一口气。

    “掌舵的,你在这条河里划了几年船?”

    “我今年五十三,十六岁就到了船上。”

    三十七年的经验,七百里路的河道,水涨水落河道的变迁,多少滩,多少潭,多少码头,多少石头——是的,凡是那些较大的知名的石头,这个人就无一不能够很清楚的举出它们的名称和故事!划了三十七年的船,还只是孤身一人,把经验与气力每天作八分钱出卖,来在这水上飘泊,这个古怪的人!

    “拦头的大伙计,你呢?你划了几年船?”

    “我照老法子算今年三十一岁,在船上五年,在军队里也五年。我是个逃兵,七月里才从贵州开小差回来的!”

    这水手结实硬朗处,倒真配作一个兵。那分粗野爽朗处也很像个兵。掌舵的水手人老了,眼睛发花,已不能如年青人那么手脚灵便,小水手年龄又太小了一点,一切事皆不在行,全船最重要的人物就是他。昨天小船上滩,小水手换篙较慢,被篙子弹入急流里去时,他却一手支持篙子,还能一手把那个小水手捞住,援助上船。上了船后那小子又惊又气,全身湿淋淋的,抱定桅子荷荷大哭。他一面笑骂着种种野话,一面却赶快脱了棉衣单给小水手替换。在这小船上他一个人脾气似乎特别大,但可爱处也就似乎特别多。

    想起小水手掉到水中被援起以后的样子,以及那个年纪大一点的脱下了袴子给他掉换,光着个下身在空气里弄船的神气,我心中充满了不可言说的感情。我向小水手带笑说:“小伙计,你呢?”

    那个拦头的水手就笑着说:“他吗?只会吃,只会哭,做错了事骂两句,还会说点蠢话:‘你欺侮我,我用刀子同你拼命!’拿你刀子来切我的××,老子还不见过刀子,怕你!”

    小水手说:“老子哭你也管不着!”

    拦头的水手说:“我管你咬我的××!不管你你还会有命!落了水爬起来,有什么可哭?我不脱下衣来,先生不把你毯子,不冷死你!十五六岁了的人,命好早×出了孩子,动不动就哭,不害羞!”

    正说着,邻船上有水手很快乐的用女人窄嗓子唱起曲子,晃着一个火把,上了岸,往半山吊脚楼胡闹去了。

    我说:“大伙计,你是不是也想上岸去玩玩?要去就去,我这里有的是钱。要几角钱?你太累了,我请客!”

    掌舵的老水手听说我请客,赶忙在旁打边鼓儿说:“七老,你去,先生请客你就去,两吊钱先生出得起!”

    他妩媚的咕咕笑着。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就取了值四吊钱的五角钞票递给他,小水手笑乐着为他把作火炬的废缆燃好。于是推开了篷,这个人就被两个水手推上了岸,也摇晃着个火把,爬上高坎到吊脚楼地方取乐去了。

    人走去后,掌舵的水手方把这个人的身世为我详细说出来。原来这个人的履历上,还有十一个月土匪的经验应当添注上去。这个人大白天一面弄船一面吼着说“老子要死了,老子要做土匪去了”,种种独白的理由,我方完全明白了。

    我心中以为这个人既到了河街吊脚楼,若不是同那些宽脸大奶子女人在床上去胡闹,必就坐到火炉边,夹杂在一群划船人中间向火,嚼花生或剥酸柚子吃。那河街照例有屠户,有油盐店,有烟馆,有小客店,还有许多妇人提起竹篾织就的圆烘笼烤手,一见到年青水手的就做眉做眼。还有妇女年纪大些的,鼻梁根扯得通红,太阳穴贴上了膏药,做丑事毫不以为可羞。看中了某一个结实年青的水手时,只要那水手不讨厌她,还会提了家养母鸡送给水手!那些水手胡闹到半夜里回到船上,把缚着脚的母鸡,向舱里同伴热被上抛去,一些在睡梦里被惊醒的同伴,就会喃喃的骂着,“溜子,溜子,你一条××换一只母鸡,老子明早天一亮用刀割了你!”于是各个臭被一角皆起了咕咕的笑声。……

    我还正在那个拦头水手行为上,思索到一个可笑的问题,不知道他那么上岸去,由他说来,究竟得到了些什么好处。可是他却出我意料以外,上岸不久又下了河,回到小船上来了。小船上掌梢水手正点了个小油灯,薄薄灯光照着那水手的快乐脸孔。掌梢的向他说:

    “七老,怎么的,你就回来了,不同婊子过夜!”

    小水手也向他说了句野话,那小子只把头摇着且微笑着,赶忙解下了他那根腰带。原来他棉袄里藏了一大堆橘子,腰带一解,橘子便在舱板上各处滚去。问他为什么得了那么多橘子,方知道他虽上了岸,却并不胡闹,只到河街上打了个转,在一个小铺子里坐了一会,见有橘子卖,知道我欢喜吃橘子,就把钱全买了橘子带回来了。

    我见着他那很有意思的微笑,我知道他这时所作的事,对于他自己感觉到如何愉快,我便笑将起来,不说什么了。四个人剥橘子吃时,我要他告给我十一个月作土匪的生活,有些什么可说的事情,让我听听。他就一直把他的故事说到十二点钟。

    天气如所希望的终于放晴了,我同这几个水手在这只小船上已经过了十一个日子。

    天既放晴后,小船快要到目的地时,坐在船舱中一角,瞻望澄碧无尽的长流,使我发生无限感慨。十五年以前,河岸两旁黛色庞大石头上,依然是在这样晴朗冬天里,有野莺与画眉鸟从山中竹篁里飞出来,在石头上晒太阳,悠然自得的啭唱悦耳的曲子,直到有船近身时,又方始一齐向竹林中飞去。十五年来竹林里的鸟雀,那分从容处,犹如往日一个样子,水面划船人愚蠢朴质勇敢耐劳处,也还相去不远。但这个民族,在这一堆日子里,为内战,毒物,饥馑,水灾,如何向堕落与灭亡大路走去,一切人生活习惯,又如何在巨大压力下失去了它原来的型范!

    小船到达我水行的终点浦市地方时,约在下午四点钟左右。这是一个经过昔日的繁荣而衰败了的码头。三十年前是这个地方繁荣达到顶点的时代。十五年前地方业已大大衰落,那时节沿河长街的油坊,尚常有三两千新油篓晒在太阳下。沿河七个用青石作成的码头,有一半皆停泊了结实高大四橹五舱运油船。此处船只多从下游运来淮盐,布匹,花纱,以及川黔所需的洋广杂货。川黔边境由旱路来的朱砂,水银,苎麻,五倍子,莫不在此交货转载。木材浮江而下时,常常半个河面皆是那种木筏。本地市面则出炮仗,出印花布,出肥人,出肥猪。河面既异常宽平,码头又干净整齐,虽从那些大商号上,寺庙上,皆可见出这个商埠在日趋于衰颓,然而一个旅行者来到此地时,一切规模总仍然可得一极其动人的印象!街市尽头河下游为一长潭,河上游为一小滩,每当黄昏薄暮,落日沉入大地,天上暮云为落日余晖所烘炙,剩余一片深紫时,大帮货船从上而下,摇船人泊船近岸,在充满了薄雾的河面,浮荡的催橹歌声,又正是一种如何壮丽稀有的歌声!

    如今小船到了这个地方后,看看沿河各码头,皆已破烂不堪,小船泊定的一个码头,一共有十二只船,除了有一只船载运了方柱形毛铁,一只船载辰溪烟煤,正在那里发签起货外,其他船只似乎已停泊了多日,无货可载。有七只船还在小桅上或竹篙上,悬了一个用竹缆编成的圆圈,作为“此船出卖”的标志。

    小船上掌梢水手同拦头水手皆上岸去了,只留下小水手守船,我想乘天气还不曾断黑,到长街上去看看这一切衰败了的地方,是不是商店中还能有个肥胖子。一到街口却碰着了那两个水手,正同个骨瘦如柴的长人在一个商店门前相骂。问问旁人是什么事情,方知道这长子原来是个屠户,争吵的原因只是对于所买的货物分量轻重有所争持。看到他们那么大声吵骂,我就不再走过去了。

    下船时,我一个人坐在那小小船只里让黄昏来临,心中只想着一件古怪事情:

    “浦市地方屠户也那么瘦了,是谁的责任?希望到这个地面上,还有一群精悍结实的青年,来驾驭钢铁征服自然,这责任应当归谁?”

九.箱子岩

    十四年以前,我有机会独坐一只小篷船,沿辰河上行,停船在箱子岩脚下。一列青黛崭削的石壁,夹江高矗,被夕阳烘炙成为一个五彩屏障。石壁半腰中,有古代巢居者的遗迹,石罅间悬撑起无数横梁,暗红色大木柜尚依然好好的搁在木梁上。岩壁断折缺口处,看得见人家茅棚同水码头,上岸喝酒下船过渡人皆得从这缺口通过。那一天正是五月十五,河中人过大端阳节(大端阳节:即农历五月十五日。)。箱子岩洞窟中最美丽的三只龙船,皆被乡下人拖出浮在水面上。船只狭而长,船舷描绘有朱红线条,全船坐满了青年桡手,头腰各缠红布,鼓声起处,船便如一枝没羽箭,在平静无波的长潭中来去如飞。河身大约一里路宽,两岸皆有人看船,大声呐喊助兴。且有好事者,从后山爬到悬岩顶上去,把百子鞭炮从高岩上抛下,尽鞭炮在半空中爆裂,嘭嘭嘭嘭的鞭炮声与水面船中锣鼓声相应和,引起人对于历史发生了一点幻想,一点感慨。

    当时我心想:多古怪的一切!两千年前那个楚国逐臣屈原,若本身不被放逐,疯疯癫癫来到这种充满了奇异光彩的地方,目击身经这些惊心动魄的景物,两千年来的读书人,或许就没有福分读《九歌》那类文章,中国文学史也就不会如现在的样子了。在这一段长长岁月中,世界上多少民族皆堕落了,衰老了,灭亡了。即如号称东亚大国的一片土地,也已经有过多少次被沙漠中的蛮族,骑了膘壮的马匹,手持强弓硬弩,长枪大戟,到处践踏蹂躏!(辛亥革命前夕,在这苗蛮杂处的一个边镇上,向土民最后一次大规模施行杀戮的统治者,就是一个北方清朝的宗室!)然而这地方的一切,虽在历史中也照样发生不断的杀戮,争夺,以及一到改朝换代时,派人民担负种种不幸命运,死的因此死去,活的被逼迫留发,剪发,在生活上受新朝代种种限制与支配。然而细细一想,这些人根本上又似乎与历史毫无关系。从他们应付生存的方法与排泄感情的娱乐上看来,竟好像古今相同,不分彼此。这时节我所眼见的光景,或许就与两千年前屈原所见的完全一样。

    那次我的小船停泊在箱子岩石壁下,附近还有十来只小渔船,大致打鱼人也有弄龙船竞渡的,所以渔船上妇女小孩们,精神皆十分兴奋,各站在尾梢上锐声呼喊。其中有几个小孩子,我只担心他们太快乐了些,会把住家的小船跳沉。

    日头落尽云影无光时,两岸渐渐消失在温柔暮色里,两岸看船人呼喝声越来越少,河面被一片紫雾笼罩,除了从锣鼓声中尚能辨别那些龙船方向,此外已别无所见。然而岩壁缺口处却人声嘈杂,且闻有小孩子哭声,有妇女们尖锐叫唤声,综合给人一种悠然不尽的感觉。天气已经夜了,吃饭是正经事。我原先尚以为再等一会儿,那龙船一定就会傍近岩边来休息,被人拖进石窟里,在快乐呼喊中结束这个节日了。谁知过了许久,那种锣鼓声尚在河面飘着,表示一班人还不愿意离开小船,回转家中。待到我把晚饭吃过后,爬出舱外一望,呀,天上好一轮圆月。月光下石壁同河面,一切皆镀了银,已完全变换了一种调子。岩壁缺口处水码头边,正有人用废竹缆或油柴燃着火燎,火光下只见许多穿白衣人的影子移动。问问船上水手,方知道那些人正把酒食搬移上船,预备分派给龙船上人。原来这些青年人白日里划了一整天船,看船的皆散尽了,划船的还不尽兴,并且谁也不愿意扫兴示弱,先行上岸,因此三只长船还得在月光下玩个上半夜。

    提起这件事,使我重新感到人类文字语言的贫俭。那一派声音,那一种情调,真不是用文字语言可以形容的事情。向一个身在城市住下,以读读《楚辞》就神往意移的人,来描绘那月下竞舟的一切,更近于徒然的努力。我可以说的,只是自从我把这次水上所领略的印象保留到心上后,一切书本上的动人记载,皆看得平平常常,不至于发生惊讶了。这正像我另外一时,看过人类许多花样的杀戮,对于其余书上叙述到这件事,同样不能再给我如何感动。

    十四年后我又有了机会乘坐小船沿辰河上行,应当经过箱子岩。我想温习温习那地方给我的印象,就要管船的不问迟早,把小船在箱子岩停泊。这一天是十二月七号,快要过年的光景,没有太阳的酿雪天,气候异常寒冷。停船时还只下午三点钟左右,岩壁上藤箩草木叶子多已萎落,显得那一带岩壁十分瘦削。悬岩高处红木柜,只剩下三四具,其余早不知到那儿去了。小船最先泊在岩壁下洞窟边,冬天水落得太多,洞口已离水面两丈以上,我从石壁裂罅爬上洞口,到搁龙船处看了一下,旧船已不知坏了还是被水冲去了,只见有四只新船搁在石梁上,船头还贴有鸡血同鸡毛,一望就明白是今年方下水的。出得洞口时,见岩下左边泊定五只渔船,有几个老渔婆缩颈敛手在船头寒风中修补渔网。上船后觉得这样子太冷落了,可不是个办法。就又要船上水手为我把小船撑到岩壁断折处有人家地方去,就便上岸,看看乡下人过年以前是什么光景。

    四点钟左右,黄昏已腐蚀了山峦与树石轮廓,占领了屋角隅,我独自坐在一家小饭铺柴火边烤火。我默默的望着那个火光煜煜的树根,在我脚边很快乐的燃着,爆炸出轻微的声音。铺子里人来来往往,有些说两句话又走了,有些就来镶在我身边长凳上,坐下吸他的旱烟。有些来烘脚,把穿着湿草鞋的脚去热灰里乱搅。看看每一个人的脸子,我都发生一种奇异。这里是一群会寻快乐的乡下人,有捕鱼的,打猎的,有船上水手与编制竹缆工人。若我的估计不错,那个坐在我身旁,伸出两只手向火,中指节有个放光顶针的,一定还是一位乡村成衣人。这些人每到大端阳时节,皆得下河去玩一整天的龙船。平常日子却在这个地方,按照一种分定,很简单的把日子过下去。每日看过往船只摇橹扬帆来去,看落日同水鸟。虽然也有人事上的得失,到恩怨纠纷成一团时,就陆续发生庆贺或仇杀。然而从整个说来,这些人生活却仿佛同“自然”已相融合,很从容的各在那里尽其性命之理,与其他无生命物质一样,惟在日月升降寒暑交替中放射,分解。而且在这种过程中,人是如何渺小的东西,这些人比起世界上任何哲人,也似乎还更知道的多一些。

    听他们谈了许久,我心中有点忧郁起来了。这些不辜负自然的人,与自然妥协,对历史毫无担负,活在这无人知道的地方。另外尚有一批人,与自然毫不妥协,想出种种方法来支配自然,违反自然的习惯,同样也那么尽寒暑交替,看日月升降。然而后者却在改变历史,创造历史。一分新的日月,行将消灭旧的一切。我们用什么方法,就可以使这些人心中感觉一种“惶恐”,且放弃过去对自然和平的态度,重新来一股劲儿,用划龙船的精神活下去?这些人在娱乐上的狂热,就证明这种狂热使他们还配在世界上占据一片土地,活得更愉快更长久一些。不过有什么方法,可以改造这些人狂热到一件新的竞争方面去?

    一个跛脚青年人,手中提了一个老虎牌桅灯,灯罩光光的,洒着摇着从外面走进屋子。许多人皆同声叫唤起来:“什长,你发财回来了!好个灯!”

    那跛子年纪虽很轻,脸上却刻划了一种油气与骄气,在乡下人中仿佛身分特高一层。把灯搁在木桌上,坐近火边来,拉开两腿摊出两只手烘火,满不高兴的说:“碰鬼,运气坏,什么都完了。”

    “船上老八说你发了财,瞒我们!”

    “发了财,哼。瞒你们?本钱去七角,桃源行市一块零,有什么捞头,我问你。”

    这个人接着且连骂带唱的说起桃源后江的情形,使得一般人皆活泼兴奋起来,话说得正有兴味时,一个人来找他,说猪蹄膀已炖好,酒已热好,他搓搓手,说声有偏各位,提起那个新桅灯就走了。

    原来这个青年汉子,是个打鱼人的独生子,三年前被省城里募兵委员招去,训练了三个月,就开到江西边境去同共产党打仗。打了半年仗,一班弟兄中只剩下他一个人好好的活着,奉令调回后防招新军补充时,他因此升了班长。第二次又训练三个月,再开到前线去打仗。于是碎了一只腿,抬回军医院诊治,照规矩这只腿用锯子锯去。一群同志皆以为从辰州地方出来的人,“辰州符”比截割高明得多了,就把他从医院中抢出,在外边用老办法找人敷水药治疗。说也古怪,那只腿居然不必截割全好了。战争是个什么东西他已明白了。取得了本营证明,领得了些伤兵抚恤费后,于是回到家乡来,用什长名义受同乡恭维,又用伤兵名义作点生意。这生意也就正是有人可以赚钱,有人可以犯法,政府也设局收税,也制定法律禁止,那种从各方面说来皆似乎极有出息的生意。我想弄明白那什长的年龄,从那个当地唯一成衣人口中,方知道这什长今年还只二十一岁。那成衣人尚说:

    “这小子看事有眼睛,做事有魄力,蹶了一只脚,还会发财走好运。若两只腿弄坏,那就更好了。”

    有个水手插口说:“这是什么话。”

    “什么画,壁上挂。穷人打光棍,两只腿全打坏了,他就不会赚了钱,再到桃源县后江玩花姑娘!”

    成衣人末后一句话把大家都弄笑了。

    回船时,我一个人坐在灌满冷气的小小船舱中,计算那什长年龄,二十一岁减十四,得到个数目是七。我记起十四年前那个夜里一切光景,那落日返照,那狭长而描绘朱红线条的船只,那锣鼓与呼喊,……尤其是临近几只小渔船上欢乐跳掷的小孩子,其中一定就有一个今晚我所见到的跛脚什长。唉,历史。生硬性痈疽的人,照旧式治疗方法,可用一点点毒药敷上,尽它溃烂,到溃烂净尽时,再用药物使新的肌肉生长,人也就恢复健康了。这跛脚什长,我对他的印象虽异常恶劣,想起他就是个可以溃烂这乡村居民灵魂的人物,不由人不……

    二十年前澧州(澧州:即今澧县,清时为直隶州。)地方一个部队的马夫,姓贺名龙,一菜刀切下了一个兵士的头颅,二十年后就得惊动三省集中十万军队来解决这马夫。谁个人会注意这小小节目,谁个人想象得到人类历史是用什么写成的!

十.五个军官与一个煤矿工人

    辰河弄船人有两句口号,旅行者无人不十分熟习。那口号是:“走尽天下路,难过辰溪渡。”事实上辰溪渡也并不怎样难过,不过弄船人所见不广,用纵横长约千里路一条辰河与七个支流小河作准,因此说出那么两句天真话罢了。地险人蛮却为一件事实。但那个地方,任何时节实在是一个使人神往倾心的美丽地方。

    辰溪县的位置,恰在两条河流的交汇处,小小石头城临水倚山,建立在河口滩脚崖壁上。河水深到三丈尚清可见底,河面长年来往着湘黔边境各种形体美丽的船只。山头为石灰岩,无论晴雨,皆可见到烧石灰人窑上飘飏的青烟与白烟。房屋多黑瓦白墙,接瓦连椽紧密如精巧图案。对河与小山城成犄角,上游为一个三角形小阜,阜上有修船造船的干坞与宽坪。位在下游一点,则为一个三角形黑色石岨,濒河拔峰,山脚一面接受了沅水激流的冲刷,一面被麻阳河长流的淘洗,岩石皆玲珑透空。山半有个壮丽辉煌的庙宇,庙宇外岩石间且有成千大小不一的浮雕石佛。太平无事的日子,每逢佳节良辰,当地驻防长官,县知事,小乡绅及商会主席,便乘小船过渡到那个庙宇里饮酒赋诗。在那个悬岩半空的庙里,可以眺望上行船的白帆,听下行船摇橹人唱歌。街市尽头下游便是一个长潭,名斤丝潭。两岸皆五色石壁,矗立如屏障一般。长潭中日夜皆有五十只以上打鱼船,载满了黑色沉默的鱼鹰,浮在河面取鱼。小船浥流而渡,艰难处与美丽处实在可以平分。

    地方又出煤炭,为湘西著名产煤区,似乎无处无煤,故山前山后随处可见到用土法开掘的煤井。沿河两岸皆常有运煤船停泊,码头间无时不有若干黑脸黑手脚汉子,把大块烟煤运送到船上,向船舱中抛去。若过一个取煤斜井边去,就可见到无数同样黑脸黑手脚人物,全身光裸,腰前围上一片破布,头上戴了一盏小灯,向那个俨若地狱的黑井爬进爬出。矿坑随时皆可以坍陷或为水灌入,坍了,淹了,这些到地狱讨生活的人自然也就完事了。

    矿区同小山城各驻扎了相当军队,七年前,有一天晚上,一名哨兵扛了枪支,正从一个废弃了的煤井前面经过,忽然从黑暗里跃出了一个煤矿工人,一菜刀把那个哨兵头颅劈成两片。这煤矿工人很敏捷的把枪支同子弹取下后,便就近埋藏在煤渣里,哨兵尸身被拖到那个浸了半井黑水的煤井边,冬的一声抛下去了。这个哨兵失了踪,军营里当初还以为人开了小差,照例下令各处通缉。直等到两个半月以后,尸身为人在无意中发现时,那个狡猾强干的煤矿工人,在辰溪与芷江两县交界处的土匪队伍中称小头脑,干打家劫舍捉肥羊的生涯已多日了。

    三年后这煤矿工人带领了约两千穷人,又在一种很敏捷的手段下,占领了那个辰溪的小山城。防军受了相当损失,把其余部队皆集中在对河产煤区,准备反攻。一切船只不是逃往下游便是被防军方面扣留,河面一无所有,异常安静。上下行商船皆各停顿到上下三十里码头上,最美观的木筏也不能在河面见着了。煤矿全停顿了,烧石灰人也逃走了。白日里静悄悄的,只间或还可听到一两声哨兵放枪声音。每日黄昏里及天明前后,两方面皆担心敌人渡河袭击,便各在河边燃了大大的火堆,且把机关枪剥剥剥剥的放了又放。当机关枪如拍簸箕那么反复作响时,一些逃亡在山坳里的平民,以及被约束在一个空油坊里的煤矿工人,便各在沉默里,从枪声方面估计两方的得失。多数人虽明白这战争不出一月必可结束,落草为寇的仍然入山,驻防的仍然收复了原有防地。但这战事一延长,两方面的牺牲,谁也就不能估计得到了。

    每次机关枪的响声下,照例皆有防军渡江奇袭的船只过河。照例是五个八个一伙伏在船舱里,把水湿棉絮同砂包垒积到船头与船旁,乘黄昏天晓薄雾平铺江面时浥流偷渡。船只在沉默里行将到达岸边时,在强烈的手电筒搜索中被发现了,于是响了机关枪。船只仍然在沉默中向岸边划去。再过一会,訇的一声,从船上掷出的手榴弹已抛到岸边哨兵防御工事上。接着两方面皆起了机关枪声音,手榴弹也继续爆炸着,再过一阵,枪声已停止,很显然的,渡河的在猛烈炮火下,地势不利失败了。这些人或连同船只沉到水中去了。或已拢岸却仍然在悬崖下牺牲了,或被炮火所逼,船中人死亡将尽,剩余一个两个受了伤,尽船只向下游漂去,在五里外的长潭中,方划拢自己防地那一个岸边。

    半月以内防军在渡头上下三里前后牺牲了大约有三连实力,与三十七只大小船只。到后却有五个教导团的年轻学兵,在大雨中带了五枝自动步枪,一堆手榴弹,三枝连槽,用竹筏渡河,拢岸时,首先占领了土匪沿河一个重要码头,其余竹筏皆陆续渡河,从占领处上了岸。在一场凶猛巷战中,那矿工统率的穷人队伍不能支持,在街头街尾各处放了火。便带了残余部众,绑着县长同几个绅士,向西乡逃跑了。

    三个月内,防军在继续追剿中,解决了那个队伍全部的实力,肉票也皆被夺回了。但那个矿工出身土匪首领的漏网,却成为地方当局忧虑不安的事情。到后来虽悬赏探听明白了他的踪迹,却无方法可以诱出逮捕。

    五个青年教导团学兵,那时节业已毕业,升了各连的见习,尚未归连。就请求上司允许他们冒一次险,且向上司说明这冒险的计划。

    七天以后,辰溪沅州两县边境名为窑上的地方,一个制砖人小饭铺里,就有五个人吃饭。五人皆作商人装束,其中有四个各扛了小扁担,只一人挑了一担有盖箩筐。这制砖人年纪已开六十岁,早为防军侦探明白是那个矿工的通信人。年青人把饭吃过后,几人便互相商量到一件事情。所说的话自然就是故意想让那老头子从一旁听去的话。这时节几个人正装扮成为一群从黔省来投靠那矿工的零伙。箩筐里白米下放的是一枝轻机关枪同若干发子弹。箩筐中真是那玩意儿!几人一面说一面埋怨这次来到这里的冒昧处。一片谎话把那个老奸巨猾的心说动了后,那老的搭讪着问了些闲话,相信几人真是来卖身投靠的同志了,就说他会卜课。他为卜了一课,那卦上说,若找人,等等向西方走去,一定可以遇到一个他们所要见的人。等待几人离开了饭铺向西走去时,制砖人早已把这个消息递给了另一方面。两方面皆十分得意,以为对面的一个上了套。

    因此几个人不久就同一个“管事”在街口会了面,稍稍一谈,把箩筐盖甩去一看,机关枪赫然在箩筐里。管事的再不能有何种疑虑了。就邀约五个人入山去见“龙头”,吃血酒发誓,此后便祸福与共,一同作梁山上人物。几个年青人却说“光棍心多,请莫见怪”,以为最好倒是约龙头来窑上吃血酒发誓,再共同入山。管事的走去后,几个人就依然住在窑上制砖人家里等候消息。

    第二天,那个狡猾结实矿工,带领四个散伙弟兄来到了窑上,很亲热的一谈,见得十分投契,点了香烛,杀了鸡,把鸡血开始与烧酒调和,各人正预备喝下时,在非常敏捷行为中,五个年青人各从身边取出了手枪同小宝(解首刀)动起手来,几个从山中来的豹子,皆在措手不及情形中被放翻了。那矿工最先手臂和大腿各中了一枪,躺在地下血泊里了,等到其他几个人倒下时,那矿工就冷冷的向那五个年青人笑着说:

    “弟兄,弟兄,你们手脚真麻利!慢一会儿,就应归你们躺到这里了。我早就看穿了你们的鬼计,明白你们是从那儿来的卖客,好胆量!”

     几个年青人不说什么,在沉默里把那些被放翻在地下的人,首级一一割下。轮到矿工时,那矿工仍然十分沉静的说:

    “弟兄,弟兄,不要尽做蠢事,留一个活的,你们好回去报功!”

    五个年青人心想,真应当留一个活的,好去报功!就不说什么,把他捆绑起来。

    一会儿,五个年青人便押了受伤的矿工,且勒迫那个制砖头的老头子挑了四个人头,沉默的一列回辰溪了。走到去辰溪不远的白羊河时,几人上了一只小船。

    船到了辰溪上游约三里路,那个受伤的矿工又开了口:

    “弟兄,弟兄,一切是命。你们运气好,手面子快,好牌被你们抓上手了。那河边煤井旁,我还埋了四支连槽,爽性助和你们,你们谁同我去拿来吧。”

    那煤矿原来去山脚不远,来回有二十分钟就可以了事。五个年青人对于这提议皆毫不疑惑。矿工既已身受重伤,无法逃遁,四支连槽引起了几个年青人的幻想,派谁守船都不成,于是五个人就又押了那个受伤矿工与制砖老头子,一同上了岸。走近一个废坑边,那矿工却说,枪支就埋在坑前左边一堆煤滓里。正当几个人争着去翻动煤滓寻取枪支时,矿工一瘸一拐的走近了那个业已废弃的多年的矿井边,声音朗朗的从容的说道:

    “弟兄,弟兄,对不起,你们送了我那么多远路,有劳有偏了!”

    话一说完,猛然向那深井里跃去。几个人赶忙抢到井边时,只听到冬的一声,那矿工便完事了。

    五个年青人呆了许久,骂了许久,也笑了许久。皆觉得被骗了一次。那废井深约七十公尺,有一半已灌了水。七年前那个哨兵,就是被矿工从这个井口抛下去的。……

    在另外一个篇章里,我不是曾经说到过我抵辰州时,第一天就见着五个少年军官吗?当他们与我共同围坐在一个火炉边,向我说到他们的冒险,与那矿工临死前那分镇静时,我简直呆了。我问他们,为什么当时不派个人拉着那矿工的绳子。

    “拉他的绳头吗,你真说得好,若当真拉住他,谁拉他谁不就同时被他带下井去了吗?”说这个话的年轻朋友,原来就正是当时被派定看守矿工的一个,为了忙于发现埋藏的手枪,幸而不至于被拉下井的。

  十一.  老伴 

       我平日想到泸溪县时,回忆中就浸透了摇船人催橹歌声,且为印象中一点儿小雨,仿佛把心也弄湿了。这地方在我生活史中占了一个位置,提起来真使我又痛苦又快乐。

    泸溪县城界于辰州与浦市两地中间,上距浦市六十里,下达辰州也恰好六十里。四面是山,河水在山峡中流去。县城位置在洞河与沅水汇流处,小河泊船贴近城边,大河泊船去城约三分之一里。(洞河通称小河,沅水通称大河。)洞河来源远在苗乡,河口长年停泊了五十只左右小小黑色洞河船。弄船者有短小精悍的花帕苗,头包花帕,腰围裙子。有白面秀气的所里(所里:即今吉首,旧时属乾城县。)人,说话时温文尔雅,一张口又善于唱歌。洞河既水急山高,河身转折极多,上行船到此已不适宜于借风使帆。凡入洞河的船只,到了此地,便把风帆约成一束,作上个特别记号,寄存于城中店铺里去,等待载货下行时,再来取用。由辰州开行的沅水商船,六十里为一大站,停靠泸溪为必然的事。浦市下行船若预定当天赶不到辰州,也多在此过夜。然而上下两个大码头把生意全已抢去,每天虽有若干船只到此停泊,小城中商业却清淡异常。沿大河一方面,一个稍稍像样的青石码头也没有。船只停靠皆得在泥滩头与泥堤下,落了小雨,不知要滑倒多少人!

    十七年前的七月里,我带了“投笔从戎”的味儿,在一个“龙头大哥”而兼保安司令的领导下,随同八百乡亲,乘了抓封得到的三十来只大小船舶,浮江而下,来到了这个地方。靠岸停泊时正当傍晚,紫绛山头为落日镀上一层金色,乳色薄雾在河面流动。船只拢岸时摇船人皆促橹长歌,那歌声揉合了庄严与瑰丽,在当前景象中,真是一曲不可形容的音乐。

    第二天,大队船只全向下游开拔去了,抛下了三只小船不曾移动。两只小船装的是旧棉军服,另一只小船,却装了十三名补充兵,全船中人年龄最大的一个十九岁,极小的一个十三岁。

    十三个人在船上实在太挤了点。船既不开动,天气又正热,挤在船上也会中暑发瘟。因此许多人白日尽光身泡在长河清流中,到了夜里,便爬上泥堤去睡觉。一群小子身上皆空无所有,只从城边船户人家讨来一大束稻草,各自扎了一个草枕,在泥堤上仰面躺了五个夜晚。

    这件事对于我个人不是一个坏经验。躺在尚有些微余热的泥土上,身贴大地,仰面向天,看尾部闪放宝蓝色光辉的萤火虫匆匆促促飞过头顶。沿河是细碎人语声,蒲扇拍打声,与烟杆儿剥剥的敲着船舷声。半夜后天空有流星曳了长长的光明下坠,滩声长流,如对历史有所埋怨。这一种夜景,实在为我终身不能忘掉的夜景!

    到后落雨了,各人竞上了小船。白日太长,无法排遣,各自赤了双脚,冒着小雨,从烂泥里走进县城街上去。大街头江西人经营的布铺,铺柜中坐了白发皤然老妇人,庄严沉默如一尊古佛。大老板无事可作,只腆着肚皮,叉着两手,把脚拉开成为八字,站在门限边对街上檐溜出神。窄巷里石板砌成的行人道上,小孩子扛了大而朴质的雨伞,响着寂寞的钉鞋声。待到回船时,各人身上业已湿透,就各自把衣服从身上脱下,站在船头相互帮忙拧去雨水。天夜了,便满船是呛人的油气与柴烟。

    在十三个伙伴中我有两个极要好的朋友:其中一个是我的同宗兄弟,年纪顶大,与那个在常德府开旅馆头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原本同在一个衙门里服务当差,终日栽花养鱼,忽然对职务厌烦起来,把管他的头目打了一顿,自己也被打了一顿,因此就与我们作了同伴。其次是那个年纪顶轻的,名子就叫“傩右”。一个成衣人的独生子,为人伶俐勇敢,希有少见。家中虽盼望他能承继先人之业,他却梦想作个上尉副官,头戴金边帽子,斜斜佩上红色值星带,以为十分写意。因此同家中吵闹了一次,负气出了门。这小孩子年纪虽小,心可不小!同我们到县城街上转了三次,就看中了一个绒线铺的女孩子,问我借钱向那女孩子买了三次白棉线草鞋带子。他虽买了不少带子,那时节其实连一双多余的草鞋就没有,把带子买得同我们回转船上时,他且说:“将来若作了副官,当天赌咒,一定要回来讨那女孩子做媳妇。”那女孩子名叫“翠翠”,我写《边城》故事时,弄渡船的外孙女,明慧温柔的品性,就从那绒线铺小女孩脱胎而来。我们各人对于这女孩子,印象似乎都极好,不过当时却只有他一个人,特别勇敢天真些,好意思把那一点胡涂希望说出口来。

    日子过去了三年,我那十三个同伴,有三个人由驻防地的辰州请假回家去,走到泸溪县境驿路上,出了意外的事情,各被土匪砍了二十余刀,流一滩血倒在大路旁死掉了。死去的三人中,有一个就是我那同宗兄弟。我因此得到了暂时还家的机会。

    那时节军队正预备从鄂西开过四川去就食,部队中好些年轻人皆被遣送回籍。那司令官意思就在让各人的父母负点儿责:以为一切是命的,不妨打发小孩子再归营报到,担心小孩子生死的,自然就不必再来了。

    我于是与那个伙伴并其他一些年轻人,一同挤在一只小船中,还了家乡。小船上行到泸溪县停泊时,虽已黑夜,两人还进城去拍打那人家的店门,从那个“翠翠”手中买了一次白带子。

    到家不久,这小子大约不忘却作副官的好处,借故说假期已满,同成衣人爸爸又大吵了一架,偷了些钱,独自走下辰州了。我因家中无事可作,不辞危险也坐船下了辰州。我到得辰州时,方知道本军部队四千人,业已于四天前全部开拔过四川,所有伙伴也完全走尽了。我们已不能过四川,成为留守部人员了。留守部只剩下一个军需官,一个老年副官长,一个跛脚副官,以及两班老弱兵士。傩右被派作勤务兵,我的职务为司书生,两人皆在留守部继续供职。两人既受那个副官长管辖,老军官见我们终日坐在衙门里梧桐树下唱山歌,以为我们应找点事做做,就派遣两人到城外荷塘里去为他钓蛤蟆。两人一面钓蛤蟆一面谈天,我方知道他下行时居然又到那绒线铺买了一次带子。我们把蛤蟆从水荡中钓来,用麻线捆着那东西小脚,成串提转衙门时,老军官把一半熏了下酒,剩下一半还托同乡捎回家中去给太太吃。我们这种工作一直延长到秋天,方换了另外一种。

    过了一年,有一天,川边来了个电报:部队集中驻扎在一个小县城里,正预备拉夫派捐回湘,忽然当地切齿发狂的平民,发生了民变,各自拿了菜刀,镰刀,撇麻刀,来同军队作战。四千军队在措手不及情形中,一早上放翻了三千左右。部中除司令官同一个副官侥幸脱逃外,其余所有高级官佐职员全被民兵砍倒了。(事后闻平民死去约七千,半年内小城中随处还可发现白骨。)这通电报在我命运上有了个转机,过不久,我就领了遣散费,离开辰州,走到出产香草香花的芷江县,每天拿了紫色木戳,过各处屠桌边验猪羊税去了。所有八个伙伴皆已在川边死去,至于那个同买带子同钓蛤蟆朋友呢,消息当然从此也就断绝了。

    整整过去十七年后,我的小船又在落日黄昏中,到了这个地方停靠下来。冬天水落了些,河水去堤岸已显得很远,裸露出一大片干枯泥滩。长堤上有枯苇刷刷作响,阴背地方还可看到些白色残雪。

    石头城恰当日落一方,雉堞与城楼皆为夕阳落处的黄天,衬出明明朗朗的轮廓。每一个山头仍然镀上了金,满河是橹歌浮动,(就是那使我灵魂轻举永远赞美不尽的歌声!)我站在船头,思索到一件旧事,追忆及几个旧人。黄昏来临,开始占领了这个空间。远近船只全只剩下一些模糊轮廓,长堤上有一堆一堆人影子移动,邻近船上炒菜落锅声音与小孩哭声杂然并陈。忽然间,城门边响了一声小锣,铛……

    一双发光乌黑的眼珠,一条直直的鼻子,一张小口,从那一槌小锣响声中重现出来。我忘了这分长长岁月在人事上所生的变化,恰同小说书本上角色一样,怀了不可形容的童心,上了堤岸进了城。城中接瓦连椽的小小房子,以及住在这小房子里的人民,我似乎与他们皆十分相熟。时间虽已过了十七年,我还能认识城中的道路,辨别城中的气味。

    我居然没有错误,不久就走到了那绒线铺门前了。恰好有个船上人来买棉线,当他推门进去时,我紧跟着进了那个铺子。有这样希奇的事情吗?我见到的不正是那个“翠翠”吗?我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十七年前那小女孩就成天站在铺柜里一堵棉纱边,两手反复交换动作挽她的棉线,目前我所见到的,还是那么一个样子。难道我如浮士德(浮士德:歌德著诗剧《浮士德》的主人公。)一样,当真回到了那个“过去”了吗?我认识那眼睛,鼻子,和薄薄小嘴。我毫不含糊,敢肯定现在的这一个就是当年的那一个。

    “要什么呀?”就是那声音,也似乎与我极其熟习。

    我指定悬在钩上一束白色东西:“我要那个!”

    如今真轮到我这老军务来购买系草鞋的白棉纱带子了!当那女孩子站在一个小凳子上,去为我取钩上货物时,铺柜里火盆中有沸水声音,某一处有人吸烟声音。女孩子辫发上缠得是一绺白绒线,我心想:“死了爸爸还是死了妈妈?”火盆边茶水沸了起来,一堆棉纱后面有个男子哑声说话:

    “小翠,小翠,水开了,你怎么的?”女孩子虽已即刻跳下凳子,把水罐挪开,那男子却仍然走出来了。

    真没有再使我惊讶的事了,在黄晕晕的灯光下,我原来又见到了那成衣人的独生子!这人简直可说是一个老人,很显然的,时间同鸦片烟已毁了他。但不管时间同鸦片烟在这男子脸上刻下了什么记号,我还是一眼就认定这人便是那一再来到这铺子里购买带子的傩右。从他那点神气看来,却决猜不出面前的主顾,正是同他钓蛤蟆的老伴。这人虽作不成副官,另一胡涂希望可被他达到了。我憬然觉悟他与这一家人的关系,且明白那个似乎永远年青的女孩子是谁的儿女了。我被“时间”意识猛烈的掴了一巴掌,摩摩我的面颊,一句话不说,静静的站在那儿看两父女度量带子,验看点数我给他的钱。完事时我想多停顿一会,又买了点白糖,他们虽不卖白糖,老伴却出门为我向别一铺子把糖买来。他们那分安于现状的神气,使我觉得若用我身分惊动了他,就真是我的罪过。

    我拿了那个小小包儿出城时,天已断黑,在泥堤上乱走。天上有一粒极大星子,闪耀着柔和悦目的光明。我瞅定这一粒星子,目不旁瞬。

    “这星光从空间到地球据说就得三千年,阅历多些,它那么镇静有它的道理。我能那么镇静吗?……”

    我心中似乎极其骚动,我想我的骚动是不合理的。我的脚正踏到十七年前所躺卧的泥堤上,一颗心跳跃着,勉强按捺也不能约束自己。可是,过去的,有谁能拦住不让它过去,又有谁能制止不许它再来?时间使我的心在各种变动人事上感受了点分量不同的压力,我得沉默,得忍受。再过十七年,安知道我不再到这小城中来?

    为了这再来的春天,我有点忧郁,有点寂寞。黑暗河面起了快乐的橹歌。河中心一只商船正想靠码头停泊,歌声在黑暗中流动,从歌声里我俨然彻悟了什么。我明白“我不应当翻阅历史,温习历史。”在历史前面,谁人能够不感惆怅?

    但我这次回来为的是什么?自己询问自己,我笑了。我还愿意再活十七年,重来看看我能看到的一切。

十二.虎雏再遇记

    四年前我在上海时,曾经做过一次荒唐的打算,想把一个年龄只十四岁,生长在边陬僻壤,小豹子一般的乡下人,用最文明的方法试来造就他。虽事在当日,就经那小子的上司预言,以为我一切设计将等于白费。我却仍然不可动摇的按照计划作去。我把那小子放在身边,勒迫他读书,改造他的身体改造他的心,希望他在我教育下将来成个伟人。谁知不到一个月,就出了意外事情,那理想中的伟人生事打坏了一个人,从此便失踪了。一切水得归到海里,小豹子也只宜于深山大泽方能发展他的生命。我明白闹出了乱子以后,他必有他的生路。对于这个人此后的消息,老实说,数年来我就不大再关心了。但每当我想及自己所作那件傻事时,总不免为自己的傻处发笑。

    这次湘行到达辰州地方后,我第一个见到的就是那只小豹子。除了手脚身个子长大了一些,眉眼还是那么有精神,有野性。见他时,我真是又惊又喜。当他把我从一间放满了兰草与茉莉的花房里引过,走进我哥哥住的一间大房里去,安置我在火盆边大梼木椅上坐下时,我一开口就说:

    “××,××,你还活在这儿,我以为你在上海早被人打死了!”

    他有点害羞似的微笑了,一面倒茶一面却轻轻的说:

    “打不死,日晒雨淋吃小米包谷长大的人,不轻易打死啊!”

    我说:“我早知道你打不死,而且你还打死了人。我一切知道。(说到这里时,我装成一切清清楚楚的神气。)你逃了,我明白你是什么诡计。你为的是不愿意跟在我身边好好读书,只想落草为王,故意生事逃走。可是你害得我们多难受!那教你算学的长胡子先生,自从你失踪后,他在上海各处托人打听你,奔跑了三天,为你差点儿不累倒!”

    “那山羊胡子先生找我吗?”

    “什么,‘山羊胡子先生!’”这字眼儿真用得不雅相,不斯文。被他那么一说,我预备要说的话也接不下去了。

    可是我看看他那双大手以及右手腕上那个夹金表,就明白我如今正是同一个大兵说话,并不是同四年前那个“虎雏”说话了。我错了。得纠正自己,于是我模仿粗暴笑了一下,且学作军官们气魄向他说:

    “我问你,你为什么打死了人,怎么又逃了回来?不许瞒我一个字,全为我好好说出来!”

    他仍然很害羞似的微笑着,告给我那件事情的一切经过。旧事重提,显然在他这种人并不什么习惯,因此不多久,他就把话改到目前一切来了。他告我上一个月在铜仁(铜仁:地名,属贵州省,与湘西比邻。)方面的战事,本军死了多少人。且告我乡下种种情形,家中种种情形。谈了大约一点钟,我那哥哥穿了他新作的宝蓝缎面银狐长袍,夹了一大卷京沪报纸,口中嘘嘘吹着奇异调门,从军官朋友家里谈论政治回来了,我们的谈话方始中断。

    到我生长那个石头城苗乡里去,我的路程尚应当有四个日子,两天坐原来那只小船,两天还得坐了小而简陋的山轿,走一段长长的山路。在船上虽一切陌生,我还可以用点钱使划船人同我亲热起来。而且各个码头吊脚楼的风味,永远又使我感觉十分新鲜。至于这样严冬腊月,坐两整天的轿子,路上过关越卡,且得经过几处出过杀人流血案子的地方,第一个晚上,又必需在一个最坏的站头上歇脚,若没个熟人,可真有点儿麻烦了。吃晚饭时,我向我那个哥哥提议,借这个副爷送我一趟。因此第二天上路时,这小豹子就同我一起上了路。临行时哥哥别的不说,只嘱咐他“不许同人打架”。看那样子,就可知道“打架”还是这个年轻人唯一的行业。

    在船上我得了同他对面谈话的方便,方知道他原来八岁里就用石头从高处砸坏了一个比他大过五岁的敌人,上海那件事发生时,在他面前倒下的,算算已是第三个了。近四年来因为跟随我那上校弟弟驻防溆浦,派归特务队服务,于是在正当决斗情形中,倒在他面前的敌人数目比从前又增加了一倍。他年纪到如今只十八岁,就亲手放翻了六个敌人,而且照他说来,敌人全超过了他一大把年龄。好一个漂亮战士!这小子大致因为还有点怕我,所以在我面前还装得怪斯文,一句野话不说,一点蛮气不露,单从那样子看来,我就不很相信他能同什么人动手,而且一动手必占上风。

    船上他一切在行,篙桨皆能使用,做事时伶便敏捷,似乎比那个小水手还得力。船搁了浅,弄船人无法可想,各跳入急水中去扛船时,他也就把上下衣服脱得光光的,跳到水中去帮忙。(我得提一句,这是十二月!)

    照风气,一个体面军官的随从,应有下列几样东西:一个奇异牌的手电灯,一枚金手表,一枝匣子炮。且同上司一样,身上军服必异常整齐。手电灯用来照路,内地真少不了它。金手表则当军官发问:“护兵,什么时候了?”就举起手腕一看来回答。至于匣子炮,用处自然更多了。我那弟弟原是一个射击选手,每天出野外去,随时皆有目标拍的来那么一下。有时自己不动手,必命令勤务兵试试看。(他们每次出门至少得耗去半夹子弹。)但这小豹子既跟在我身边,带枪上路除了惹祸可以说毫无用处。我既不必防人刺杀,同时也无意打人一枪,故临行时我不让他佩枪,且要他把军服换上一套爱国呢中山服。解除了武装,看样子,他已完全不像个军人,只近于一个好弄喜事的中学生了。

    我不曾经提到过,我这次回来,原是翻阅一本用人事组成的历史吗?当他跳下水去扛船时,我记起四年前他在上海与我同住的情形。当时我曾假想他过四年后能入大学一年级。现在呢,这个人却正同船上水手一样,为了帮水手忙扛船不动,又湿淋淋的攀着船舷爬上了船,捏定篙子向急水中乱打,且笑嘻嘻的大声喊嚷。我在船舱里静静的望着他,我心想:幸好我那荒唐打算有了岔儿,既不曾把他的身体用学校固定,也不曾把他的性灵用书本固定。这人一定要这样发展才像个人!他目前一切,比起住在城里大学校的大学生,开运动会时在场子中呐喊吆喝两声,饭后打打球,开学日集合好事同学通力合作折磨折磨新学生,派头可来得大多了。

    等到船已挪动水手皆上了船时,我喊他:

    “××,××,唉唉,你不冷吗?快穿起你的衣来!”

    他一面舞动手中那枝篙子,一面却说:

    “冷呀,我们在辰州前些日子还邀人泅过大河!”

    到应吃午饭时,水手无空闲,船上烧水煮饭的事皆完全由他作。

    把饭吃过后,想起临行时哥哥嘱咐他的话,要他详详细细的来告给我那一点把对手放翻时的“经验”,以及事前事后的“感想”。“故事”上半天已说过了,我要明白的只是那些故事对于他本人的“意义”。我在他那种叙述上,我敢说我当真学了一门稀奇的功课。

    他的坦白,他的口才,皆帮助我认识一个人一颗心在特殊环境下所有的式样。他虽一再犯罪却不应受何种惩罚。他并不比他的敌人如何强悍,不过只是能忍耐,知等待机会,且稍稍敏捷准确一点儿罢了。当他被一个人欺侮时,他并不即刻发动,他显得很老实,沉默,且常常和气的微笑。“大爷,你老哥要这样还有什么话说吗?谁敢碰你老哥?请老哥海涵一点……”可是,一会儿,“小宝”飕的抽出来,或是一板凳一柴块打去,这“老哥”在措手不及情形中,哽了一声便被他弄翻了。完事后必需跑的自然就一跑,不管是税卡,是营上,或是修械厂,到一个新地方,住在棚里闲着,有什么就吃什么,不吃也饿得起,一见别人做事,就赶快帮忙去做,用勤快溜刷引起头目的注意。直到补了名子,因此把生活又放在一个新的境遇新的门路上当作赌注押去。这个人打去打来总不离开军队,一点生存勇气的来源却亏得他家祖父是个为国殉职的游击。“将门之子”的意识,使他到任何境遇里皆能支撑能忍受。他知道游击同团长名分差不多,他希望作团长。他记得一句格言:“万丈高楼从地起”,他因此永远能用起码名分在军队里混。

    对于这个人的性格我不希奇,因为这种性格从三厅(三厅:即清所置凤凰、乾城、永绥三个直隶厅的总称。为防苗族“叛乱”,清政府派绿营兵于三厅屯垦戍守。)屯垦军子弟中随处可以发现。我只希奇他的命运。

    小船到辰河著名的“箱子岩”上游一点,河面起了风,小船拉起一面风帆,在长潭中溜去。我正同他谈及那老游击在台湾与日本人作战殉职的遗事,且劝他此后忍耐一点,应把生命押在将来对外战争上,不宜于仅为小小事情轻生决斗。想要他明白私斗一则不算脚色,二则妨碍事业。见他把头低下去,长长的放了一口气,我以为所说的话有了点儿影响,心中觉得十分快乐。

    经过一个江村时,有个跑差军人身穿军服斜背单刀正从一只方头渡船上过渡,一见我们的小船,装载极轻,走得很快,就喊我们停船,想搭便船上行。船上水手知道包船人的身分,就告给那军人,说不方便,不能停船。

    赶差军人可不成,非要我们停船不可。说了些恐吓话,水手还是不理会。我正想告给水手要他收帆停船,渡那个军人搭坐搭坐,谁知那军人性急火大,等不得停船,已大声辱骂起来了。小豹子原蹲在船舱里,这时方爬出去打招呼:

    “弟兄,弟兄,对不起,请不要骂!我们船小,也得赶路,后面有船来,你搭后面那一只船吧。”

       那一边看看船上是一个中学生样子人物,就说:

    “什么对不起,赶快停停!掌舵的,你不停船我×你的娘,到码头时我要用刀杀你这狗杂种!”

    那个掌梢人正因为风紧帆饱,一面把帆绳拉着,一面就轻轻的回骂:“你杀我个鸡公,我怕你!”

    小豹子却依然向那军人很和气的说:“弟兄,弟兄,你不要骂人!全是出门人,不要骂人!”

    “我要骂人怎么样?我骂你,我就骂你,……你到码头等我!”

    我担心这口舌,便喊叫他:“××!”

    小豹子被那军人折辱了,似乎记起我的劝告,一句话不说,摇摇头,默然钻进了船舱里。只自言自语的说:“开口就骂人,不停船就用刀吓人,真丢我们军人的丑。”

    那时节跑差军人已从渡船上了岸,还沿河追着我们的小船大骂。

    我说:“××,你同他说明白一下好些,他有公事我们有私事,同是队伍里的人,请他莫骂我们莫追我们。”

    “不讲道理让他去,不管他。他疑心这小船上有女人,以为我们怕他!”

    小船挂帆走风,到底比岸上人快一些,一会儿,转过山岨时,那个军人就落后了。

    小船停到××时,水手全上岸买菜去了,小豹子也上岸买菜去了,各人去了许久方回来。把晚饭吃过后,三个水手又说得上岸有点事,想离开船,小豹子说:

    “你们怕那个横蛮兵士找来,怕什么?不要走,一切有我!这是大码头,有部队驻扎到这里,凡事得讲个道理!”

    几个船上人虽分辩着,仍然一同匆匆上岸去了。

    到了半夜水手们还不回来睡觉,我有点儿担心,小豹子只是笑。我说:

    “几个人会被那横蛮军人打了,××,你上去找找看!”

    他好像很有把握笑着说:“让他们去,莫理他们。他们上烟馆同大脚妇人吃荤烟去了,不会挨打。”

    “我担心你同那兵士打架,惹了祸真麻烦我。”

    他不说什么,只把手电灯照他手上的金表,大约因为表停了,轻轻的骂了两句野话。待到三个水手回转船上时,已半夜过了。

    第二天一早,天还未大明,船还不开头,小豹子就在被中咕喽咕喽笑。我问他笑些什么,他说:

    “我夜里做梦,居然被那横蛮军人打了一顿。”

    我说:“梦由心造,明明白白是你昨天日里想打他,所以做梦就挨打。”

    那小豹子睡眼迷矇的说:“不是日里想打他,只是昨天煞黑时当真打了那家伙一顿!”

    “当真吗?你不听我话,又闹乱子打架了吗?”

    “那里那里,我不说同谁打什么架!”

    “你自己承认的,我面前可说谎不得!你说谎我不要你跟我。”

    他知道他露了口风,把话说走,就不再作声了,咕咕笑将起来。原来昨天上岸买菜时,他就在一个客店里找着了那军人,把那军人嘴巴打歪,并且差一点儿把那军人膀子也弄断了。我方明白他昨天上岸买菜去了许久的理由。

十三.一个爱惜鼻子的朋友

        民国十三年(为民国十一年之误,作者在后来的版本中作了校正。),湘西统治者陈渠珍(陈渠珍:1920年初继田应昭任湘西巡防统领。),在保靖地方办了个湘西十三县联合中学校,经费由各县分摊,学生由各县选送。那学校位置在城外一个小小山丘上,清澈透明的酉水(酉水:又名白河,沅水支流。上游经湖北、四川入湖南境,于沅陵境内汇入沅水。),在西边绕山脚流去,滩声入耳,使人神气壮旺。对河有一带长岭,名野猪坡,高约五里六里,局势雄强。(翻岭一条官路可通永顺。)岭上土地丛林与洞穴,为烧山种田人同野兽大蛇所割据。一到晚上,虎豹就傍近种山田的人家来吃小猪,从小猪锐声叫喊里,可知道虎豹跑去的方向。(这大虫有时昂的一吼,山谷响应许久。)种田人也常常拿了刀矛火器,以及种种家伙,往树林山洞中去寻觅,用绳网捕捉大蛇,用毒烟熏取野兽。岭上最多的是野猪,喜欢偷吃山田中的包谷和白薯,为山中人真正的仇敌。正因为这个无限制的损害农作物的仇敌,岭上人打锣击鼓猎野猪的事,也就成为一种常有的仪式,一种常有的游戏了。学校前面有个大操场,后边同左侧皆为荒坟同林莽,白日里野猪成群结队在林莽中游行,或各自蹲坐在坟头上眺望野景,见人不惊不惧。天阴月黑的夜里,这畜生就把鼻子贴着地面长嗥,招集同伴,掘挖新坟,争夺死尸咀嚼。与学校小山丘遥遥相对,相去不到半里路另一山丘,是当地驻军的修械厂,机轮轧轧声音终日不息,试枪处每天皆发出机关枪迫击炮响声。新校舍的建筑,因为由军人监工,所有课堂宿舍的形式与布置,皆同营房差不多。学生所过的日子,也就有些同军营相近。学校中当差的用两班徒手兵士,校门守卫的用一排武装兵士,管厨房宿舍的皆由部中军佐调用,在这种环境中陶冶的青年学生,将来的命运,不能够如一般中学生那么平安平凡,一看也就显然明白了。

    当时那些青年中学生,除了星期日例假,可以到小街上买点东西,或爬山下水玩玩,此外皆不许无故外出。不读书时他们就在大操场里踢球,这游戏新鲜而且活泼,倒很适宜于一群野性学生。过不久,这游戏且成为一种有传染性的风气,使军部里一些青年官佐也受影响了。学生虽不能出门,青年官佐却随时可以来校中赛球。大家又不需要什么规则,只是把一个皮球各处乱踢,因此参加的人也毫无限制。我那时节在营上并无固定职务,正寄食于一个表兄弟处,白日里常随同号兵过河边去吹号,晚上就蜷伏在军装处一堆旧棉军服上睡觉。有一次被人邀去学校踢球,跟着那些青年学生吼吼嚷嚷满场子奔跑,他们上课去了,我还一个人那么玩下去。学校初办四周还无围墙,只用有刺铁丝网拦住。什么人把球踢出了界外时,得请野地里看牛牧羊人把球抛过来,不然就得从校门绕路去拾球。自从我一作了这个学校踢球的清客后,爬铁丝网拾球的事便派归给我。我很高兴当着他们面前来作这件事,事虽并不怎么困难,不过那些学生却怕处罚不敢如此放肆,我的行为于是成为英雄行为了。我因此认识了许多朋友。

    朋友中有三个同乡,一个姓杨,本城大地主的独生子,一个姓韩,我的旧上司的儿子,(就是辰州府总爷巷第一支队司令部留守部那个派我每天钓蛤蟆下酒的老军官!)一个姓印,眼睛有点近视,他的父亲曾作过军部参谋长,因此在学校他俨然是个自由人。前两个人都很用心读书,姓印的可算得是个球迷。任何人邀他踢球,他必高兴奉陪,球离他不管多远,他总得赶去踢那么一脚。每到星期天,军营中有人往沿河下游四里的教练营大操场同学兵玩球时,这个人也必参加热闹。大操场里极多牛粪,有一次同人争球,见牛粪也拼命一脚踢去,弄得另一个人全身一塌胡涂。这朋友眼睛不能辨别面前的皮球同牛粪,心地可雪亮透明。体力身材皆不如人,倒有个很好的脑子。玩虽玩得厉害,应月考时各种功课皆有极好成绩。性情诙谐而快乐,并且富于应变之才,因此全校一切正当活动少不了他,一切胡闹也少不了他。大家很亲昵的称叫他为印瞎子,承认他的聪明,同时也断定他会“短命”。

    每到有人说他寿年不永时,他便指定自己的鼻子,“大爷,别损我。我有这个鼻子,活到八十八,也无灾无难!”

    有一次几个人在一株大树下言志,讨论到各人将来的事业。姓杨的想办团防,因为作了团总就可以不受人敲诈,倒真是个小地主的好打算。姓韩的想作副官长,原因是他爸爸也作过副官长,所谓承先人之业是也。还有想管常平仓的,想作县公署第一科长的,想作苗守备官下苗乡去称王作霸的,以及想作徐良黄天霸,身穿夜行衣,反手接飞镖,以便打富济贫的。

    有人询问那个近视眼,想知道他将来准备作什么。

    他伸手出去对那个发言人打了个响榧子,“不要小看我印瞎子,我不像你们那么无出息。我要做个伟人!说大话不算数,我们等着看吧。看相的王半仙夸奖我这条鼻子是一条龙,赵匡胤黄袍加身,不儿戏!”他说了他的抱负后,转脸向我,用手指着他自己那条鼻子,有点众人不识英雄的神气,“大爷,你瞧,你说老实话,像我这样一条鼻子,送过当铺去不是也可以当个一千八百吗?”

    我忙笑着说“值得值得”,但因为想起另外一件事,不由得不大笑起来了。

    另一时他同我过渡,预备往野猪坡大岭上去看乡下人新捕获的大豹子,手中无钱,不能给撑渡船的钱。船快拢岸时他就那么说:“划船的,伍子胥落难的故事你明白不明白?”

    撑渡船的就说:“我明白!”

    “你明白很好,你认准我这条鼻子,将来有你的好处。”

    那弄船的好像知道是什么事了,却也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少爷,不带钱不要紧,你也认清我这条鼻子!”

    “我认得,我认得,不会忘记。这是朱砂鼻子,按相书说主酒食,你一天能喝多少?我下次同你来喝个大醉吧。”

    弄渡船的大约也很得意自己那条鼻子,听人提到它便很妩媚的微笑了。那鼻子,简直透红得像条刚从饭锅里捞出的香肠!……

    至于我当时的志向呢,因为就过去经验说来,我只能各处流转接受个人应得的一分命运,既无事业可作,还能希望什么好生活?不过我很明白“时间”这个东西十分古怪。一切人一切事皆会在时间下被改变,当前的安排也许不大对,有了小小错处,我很愿意尽一分时间来把世界同世界上的人改造一下看看。我并不计划作苗官,又不能从鼻子眼睛上什么特点增加多少自信。我不看重鼻子,不相信命运,不承认目前形势,却尊敬时间。我不大在生活上的得失关心,却了然时间对这个世界同我个人的严重意义。我愿意好好的结结实实的来作一个人,可说不出将来我要作个什么样的人。因此一来,我当时也就算不得是个有志气的人。

    民国十四年(为民国十三年之误,作者在后来的版本中作了校正。),川军熊克武率领大部军队从湘西过境,保靖地方发生了一场混战,各种主要建设皆受军事影响毁掉了,那个学校也被军人点上一把火烧尽了。学生各自散走后,有的成了小学教员,有的从了军,有几个还干脆作了土匪,占山落草称大王,把家中童养媳接上山去圆亲充押寨夫人。我那时已到北京,从家信中得来一点点关于他们的消息,皆认为这很自然很有趣。时间正在改造一切,尽强健的爬起,尽懦怯的灭亡,我在这一分岁月中,变动得比他们还更厉害,他们作的事我毫不出奇,毫不惊讶。

    到了民国十六年,革命军北伐攻下武汉后,两湖方面党的势力无处不被浸入。小县小城皆有了党的组织,当地小学教员照例成为党的中坚分子。烧木偶,除迷信,领导小学生开会游行,对土豪劣绅刻薄商人主张严加惩罚,便是小县城党部重要工作。当地防军领袖同县知事处处皆受党的挟制,虽有实力却不敢随便说话。那个姓杨的同姓韩的朋友,适在本县作小学教员。两人在这个小小县城里,居然燃烧了自己的血液,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情形中,成了党的台柱。一切事皆毫不顾忌,放手作去。工作的狂热,代为证明他们对本题认识得还如何天真。必然的变化来了,各处清党运动相继而起。军事领袖得到了惩罚活动分子的密令,把两个人从课室中请去开会,刚到会场就剥了他们的衣服,派一些兵士簇拥出城外砍了。

    那个近视眼朋友,北伐军刚到湖南,就入党务学校受训练,到北伐军奠定武汉,长江下游军事也渐渐得手时,他已成为毛泽东的小助手,身上穿了一件破烂军服,每日跟随毛泽东各处乱跑,日子过得充满了疯狂的兴奋。他当真有意识在做“伟人”了。这朋友从卅×军政治部一个同乡处,知道我还困守在北京城,只是白日做梦,想用一支笔奋斗下去,打出个天下,就写了个信给我:

    大爷,你真是条好汉!可是做好汉也有许多地方许多事业等着你,为什么尽捏紧那枝笔?你还记不记得起老朋友那条鼻子?不要再在北京城写什么小说,世界上已没有人再想看你那种小说了。到武汉来找老朋友,看看老朋友怎么过日子吧?你放心,想唱戏,一来就有你戏唱。从前我用脚踢牛屎,现在一切不同了,我可以踢许多许多东西了。……

    他一定料想不到这一封信就差点儿把我踢入北京城的牢狱里。收到这信后我被查公寓的宪警麻烦了四次,询问了许多蠢话,抖气把那封信烧了。我当时信也不回他一个。我心想:“你不妨依旧相信你那条鼻子,我也不妨仍然迷信我这一双手,等等看,过两年再说吧。”不久宁汉左右分裂,清党事起,许多青年人就从此失踪,不知道往什么地方去了。这个朋友的消息自然再也得不到了。……

    我听许多人说及北伐时代两湖青年的狂热。我对于政治并无兴味,然而对于这种民族的疯狂感情却怀着敬重与惊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愿意多知道一点点。这种狂热虽用人血洗过了,被时间漂过了,现在回去看看,大致已看不出什么痕迹了。然而我还以为也许从一些人的欢乐或恐怖印象里,多多少少可以发现一点新东西。回湖南时,因此抱了一种希望。

    在长沙有五个青年学生来找我,在常德时我又见着七个青年学生,一谈话就知道这些人一面正被读经打拳政策所困辱,不知如何是好。一面且受几年来国内各种大报小报文坛消息所欺骗,都成了颓废不振萎琐庸俗的人物,一见我别的不说,就提出四十多个文坛消息要我代为证明真伪。都不打算到本身能为社会做什么,愿为社会做什么。对生存既毫无信仰,却对于一二作家那么发生兴味。且皆想做诗人,随随便便写两首诗,以为就是一条出路。从这些人推测将来这个地方的命运,我俨然洞烛着这地方从人的心灵到每一件小事的糜烂与腐蚀。这些青年皆患精神上的营养不足,皆成了绵羊,皆怕鬼信神。一句话,皆完了。……

    过辰州时几个青年军官燃起了我另外一种希望。从他们的个别谈话中,我得到许多可贵的见识。他们没有信仰,更没有幻想,最缺少的还是那个精神方面的快乐。当前严重的事实紧紧束缚他们,军费不足,地方经济枯竭,环境尤其恶劣。他们明白自己在腐烂,分解,于我面前就毫不掩饰个人的苦闷。他们明白一切,却无力解决一切。然而他们的身体都很康健,那种本身覆灭的忧虑,会迫得他们去振作。他们虽无幻想,也许会在无路可走时接受一个幻想的指导。他们因为已明白习惯的统治方式要不得,机会若许可他们向前,这些人界于生存与灭亡之间,必知有所选择!不过这些人平时也看报看杂志,因此到时他们也会自杀,以为一切毫无希望,用颓废身心的狂嫖滥赌而自杀!……

    我的旅行到了离终点还有一天路程的塔伏,住在一家桥头小客店里。洗了脚,天还未黑。店主人正告给我当地有多少人家,多少烟馆。忽然听得桥东人声嘈杂,小队人马过后,接着是一乘京式三顶拐轿子。一行人等停顿在另外一家客店门前。我知道这大约是什么委员,心中就希望这委员是个熟人,可以在这荒寒小地方谈谈。我正想派随从虎雏去问问委员是谁。料不到那个人一下轿,脸还不洗,就走来了。一个匣子炮护兵指定我说:“您姓沈吗?局长来了!”我看到一个高个子瘦人,脸上精神饱满,戴了副玳瑁边近视眼镜,站在我面前,伸出两只瘦手来表示要握手的意思。我还不及开口,他就嚷着说:

    “大爷,你不认识我,你一定不认识我,你看这个!”他指着鼻子哈哈大笑起来。

    “你不是印瞎子?”

    “大爷,印瞎子是我!”

    我认识那条体面鼻子,原来真是他!我高兴极了。问起来我才明白他现在是乌宿地方的百货捐局长,这时节正押解捐款回城。不到这里以前,先已得到侦探报告,知道有个从北方回来姓沈的人在前面,他就断定是我。一见当真是我,他的高兴可想而知。

    我们一直谈到吃晚饭,饭后他说我们可以谈一个晚上,派护兵把他宝贵的烟具拿来。装置烟具的提篮异常精致,真可以说是件贵重美术品。烟具陈列妥当后,因为我对于烟具的赞美,他就告我这些东西的来源,那两支烟枪是贵州省主席李晓炎的,烟灯是川军将领汤子模的,烟匣是黔省军长王文华的,打火石是云南鸡足山……原来就是这些小东西,也各有历史或艺术价值,也是古董。至于提篮呢,还是贵州省一个烟帮首领特别定做送给局长的,试翻转篮底一看,原来还很精巧织得有几个字!问他为什么会玩这个,他就老老实实的说明,北伐以后他对于鼻子的信仰已失去。因为吸这个,方不至于被人认为是那个,胡乱捉去那个这个的。说时他把一只手比拟在他自己脖子上,做出个咔嚓一刀的姿势,且摇头否认这个解决方法。他说他不是阿Q,不欢喜那种“热闹”。

    我们于是在那一套名贵烟具旁谈了一整晚话。当真好像读了另外一本《天方夜谭》(《天方夜谭》:即《一千零一夜》,阿拉伯民间故事集。),一夜之间使我增长了许多知识,这些知识可谓稀有少见。

    此后把话讨论到他身上那件玄狐袍子的价钱时,他甩起长袍一角,用手抚摸着那美丽皮毛说:

    “大爷,这值三百六十块袁头,好得很!人家说:‘瞎子,瞎子,你年纪还不到三十岁,穿这样厚狐皮会烧坏你那把骨头。’好吧,烧得坏就让他烧坏吧。我这性命横顺是捡来的,不穿不吃作什么。能多活三十年,这三十年也算是我多赚的。”

    我把这次旅行观察所得同他谈及,问他是不是也感觉到一种风雨欲来的预兆。而且问他既然明白当前的一切,对于那个明日必需如何安排?他就说军队里混不是个办法,占山落草也不是出路。他想写小说,想戒了烟,把这套有历史性的宝贝烟具送给中央博物院,再跟我过上海混,同茅盾舒老舍抢一下命运。他说他对于脑子还有点把握。只是对于自己那只手,倒有点怀疑,因为六年来除了举起烟枪对准火口,小楷字也不写一张了。

    天亮后,大家预备一同动身,我约他到城里时邀两个朋友过姓杨姓韩的坟上看看。他仿佛吃了一惊,赶忙退后一步,“大爷,你以为我戒了烟吗?家中老婆不许我戒烟。你真是……从京里来的人,简直是个京派。什么都不明白。入境问俗,你真是……”我明白他的意思。估计他到了城里,也不敢独自来找我。我住在故乡三天,这个很可爱的朋友,果然不再同我见面。……

    二十九年一月二十一日校后二节。黄昏,天空淡白,山树如黛。微风摇尤加利树,如有所悟。

    五月八日校正数处。脚甚肿痛,天闷热。

    十月一日在昆明重校。时市区大轰炸,毁屋数百栋。

新湘行记 张八寨二十分钟

    汽车停到张八寨,约有二十分钟耽搁,来去车辆才渡河完毕。溪水流到这里后,被四围群山约束成个小潭,一眼估去大小约半里样子。正当深冬水落时,边沿许多部分都露出一堆堆石头,被阳光雨露漂得白白的,中心满潭绿水,清莹澄澈,反映着一碧群峰倒影,还是异常美丽。特别是山上的松杉竹木,挺秀争绿,在冬日淡淡阳光下,更加形成一种不易形容的清寂。汽车得从一个青石砌成的新渡口用一支方舟渡过,码头如一个畚箕形,显然是后来人设计,因此和自然环境还不十分谐和。潭上游一点,还有个老渡口,尚有只老式小渡船,由一个掌渡船的拉动横贯潭中水面竹缆索,从容来回渡人。这种摆渡画面,保留在我记忆中不下百十种。如照风景习惯,必然作成“野渡无人舟自横”的姿势,搁在靠西一边白石滩头,才像是符合自然本色。因为不知多少年来,经常都是那么搁下,无事可为,镇日长闲,和万重群山一道在冬日阳光下沉睡!但是这个沉睡时代已经过去了。大渡口终日不断有满载各种物资吼着叫着的各式货车,开上方舟过渡。此外还有载客的通车,车上坐着新闻记者,电影摄影师,音乐、歌舞、文物调查工作者,画师,医生,……以及近乎挑牙虫卖膏药的,陆续来去。近来因开放农村副业物资交流,附近二十里乡村趁乡场和到州上做小买卖的人,也日益增多。小渡船就终日在潭中来回,盘载人货,没有个休息时。这个觉醒是全面的。八十二岁的探矿工程师丘老先生,带上一群年青小伙子,还正在湘西各县爬山越岭,预备用槌子把矿藏的山头一一敲醒。许多在地下沉睡千万年的煤、铁、磷、汞,也已经有了一部分被唤醒转来!

    小船渡口东边,是一道长长的青苍崖壁,西边有个裸露着大片石头的平滩,平滩尽头到处点缀一簇簇枯树。其时几个赶乡场的男女农民,肩上背上挑负着箩箩筐筐,正沿着悬崖下脚近水小路走向渡头。渡船上有个梳双辫女孩子,攀动缆索,接送另外一批人由西往东。渡头边水草间,有大群白鸭子在水中自得其乐的游泳。悬崖罅缝间绿茸茸的,崖顶上有一列过百年的大树,大致还是照本地旧风俗当成“风水树”保留下来的。这些树木阅历多,经验足,对于本地近十年新发生任何事情似乎全不吃惊,只静静的看着面前一切。初初来到这个溪边的我,环境给我的印象和引起的联想,不免感到十分惊奇!一切陌生一切又那么熟习。这实在和许多年前笔下涉及的一个地方太相像了,因之对它仿佛相熟的可能还不只我一个人。正犹如千年前唐代的诗人,宋代的画家,彼此虽生不同时,都由于一时偶然曾经置身到这么一个相似自然环境中,而产生了些动人的诗歌或画幅;一首诗或者不过二十八个字,一幅画大小不过一方尺,留给后人的印象,却永远是清新壮丽,增加人对于祖国大好河山的感情。至于我呢,手中的笔业已荒疏了多年,忽然又来到这么一个地方,记忆习惯中的文字不免过于陈旧了,触目景物人事却十分新。在这种情形下,只有承认手中这枝拙劣笔,实在无可为力。

    我为了温习温习四十年前生活经验,和二十四五年前笔下的经验,因此趁汽车待渡时,就沿了那一列青苍苍崖壁脚下走去,随同那几个乡下人一道上了小渡船。上船以后,不免有些慌张,心和渡船一样只是晃。临近身边那个船上人,像为安慰我而说话:

    “慢慢的,慢慢的,站稳当点。你慌那样!”

    几个乡下人也同声说:“不要忙,不要忙,稳到点!”一齐对我善意望着。显然的事,我在船中未免有点狼狈可笑,已经不像个“家边人”样子。

    大渡口路旁空处和园坎上,都堆得有许多竹木,等待外运。老南竹多锯削成扁担大小长片,三五百缚成一捆。我才明白在北行火车上,经常看到满载的竹材,原来就是从这种山窝窝里运出去,往东北西北支援祖国工矿建设的。木材也多经过加工处理,纵横架成一座座方塔,百十根作一堆,显明是为修建湘川铁路准备的。令我显得慌张的,并不尽是渡船的摇动,却是那个站在船头、嘱咐我不必慌张、自己却从从容容在那里当家作事的弄船女孩子。我们似乎相熟又十分陌生。世界上就真有这种巧事,原来她比我二十四年前写到的一个小说中人翠翠,虽晚生十来岁,目前所处环境却仿佛相同,同样在这么青山绿水中摆渡,青春生命在慢慢长成。不同处是社会变化大,见世面多,虽然对人无机心,而对自己生存却充满信心。一种“从劳动中得到快乐增加幸福”成功的信心。这也正是一种新型的乡村女孩子共同的特征。目前一位有一点与众不同,只是所在背景环境。

    她大约有十四五岁的样子,除了胸前那个绣有“丹凤朝阳”的挑花围裙,其余装束神气都和一般青年作家笔下描写到的相差不多。有张长年在阳光下曝晒、在寒风中冻得黑中泛红的健康圆脸,双辫子大而短,是用绿胶线缚住的,还有双真诚无邪神光清莹的眼睛。两只手大大的、粗粗的,在寒风中也冻得通红。身上穿一件花布棉袄子,似乎前不多久才从百货公司买来,稍微大了一点。这正是一种共通常见的形象,内心也必然和外表完全统一,真诚、单纯、素朴,对本人明天和社会未来都充满快乐的期待及成功信心,而对于在她面前一切变化发展的新事物,更充满亲切好奇热情。文化程度可能只读到普通小学三年级,认得的字还不够看完报纸上的新闻纪事,或许已经作了寨里读报组小组长。新的社会正在起着深刻变化,她也就在新的生活教育中逐渐发育成长。目前最大的野心,是另一时州上评青年劳模,有机会进省里,再到京里,看看天安门和毛主席。平时一面劳作一面想起这种未来,也会产生一种永远向前的兴奋和力量。生命形式即或如此单纯,可是却永远闪耀着诗歌艺术的光辉,同时也是诗歌艺术的源泉。两手攀援缆索操作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个内行,巴渡船(巴渡船:巴,湘西方言,巴渡船即拉渡船。)应当是她一家累代的职业。我想起合作化,问她一月收入时,她却笑了笑,告给我:

    “这是我伯伯的船,不是我的。伯伯上州里去开会。我今天放假,赶场来往人多,帮他忙替半天工。”

    “一天可拿多少工资分?”

    “这也算钱吗?你这个人——”她于是抿嘴笑笑,扭过了头,面对汤汤流水和水中白鸭,不再答理我。像是还有话待我自己去体会,意思是:“你们城里人会做生意,一开口就是钱。什么都卖钱。一心只想赚钱,别的可通通不知道!”她或许把我当成食品公司的干部了。我不免有一点儿惭愧起自心中深处。因为我还以为农村合作化后,“人情”业已去尽,一切劳力交换都必需变成工资分计算。到乡下来,才明白还有许多事事物物,人和人相互帮助关系,既无从用工资分计算,也不必如此计算;社会样样都变了,依旧有些好的风俗人情变不了,我很满意这次过渡的遇合,提起一句俗谚“同船过渡五百年所修”,聊以解嘲。同船几个人同时不由笑将起来,因为大家都明白这句话意思是“缘法凑巧”。船开动后,我于是换过口气请教,问她在乡下作什么事情还是在学校读书?

    她指着丛树后一所瓦屋说:“我家住在那边!”

    “为什么不上学?”

    “为什么?区里小学毕了业,这边办高级社,事情要人做,没有人,我就做。你看那些竹块块和木头,都是我们社里的!我们正在和那边村子比赛,看谁本领强,先作到功行圆满。一共是二百捆竹子,百五十根枕木,赶年下办齐报到州里去。村里还派我办学校,教小娃娃,先办一年级。娃娃欢喜闹,闹翻了天我也不怕。”

    我随她手指点望去,第二次注意到堆积两岸竹木材料时,才发现靠村子码头边,正有六七个小顽童在竹捆边游戏,有两个已上了树,都长得团头胖脸。其中四个还穿着新棉袄子。我故意装作不明白问题:“你们把这些柱头砍得不长不短,好竹子也锯成片片,有什么用处?送到州里去当柴烧,大材小用,多不合算!”

    她重重盯了我一眼,似乎把我底子全估计出来了,不是商业干部是文化干部,前一种太懂生意经,后一种太不懂。“嗨,你这个人!竹子木头有什么用?毛主席说,要办社会主义,大家出把力气,事情就好办。我们湘西公路筑好了,木头、竹子、桐油、朱砂,一年不断往外运。送到好多地方去办工厂、开矿,什么都有用!……”末了只把头偏着点点,意思像是“可明白”?

    我不由己的对着她翘起了大拇指,译成本地语言就是“大脚色”。又问她今年十几岁,十四还是十五?不肯回答,却抿起嘴微笑。好像说“你猜吧”。我再引用“同船过渡”那句老话表示好意,说得同船乡下人都笑了。一个中年妇人解去了拘束后,便插口说:“我家五毛子今年进十四岁,小学二年级,也砍了三捆竹子,要送给毛主席,办社会主义。两只手都冻破了皮,还不肯罢手歇气。”巴渡船的一位听着,笑笑的,爱娇的,把自己两只在寒风中劳作冻得通红的手掌,反复交替摊着,“怕什么,比赛罗。人家苏联多远运了大机器来,在等着材料砌房子。事情不巴忙(巴忙:湘西方言,亦作霸蛮,尽全力之意。)作,可好意思吃饭?自家的事不作,等谁作!”

    “是嘛,自家的事情自家作,大家作,就好办。”

    新来汽车在渡口嘟嘟叫着。小船到了潭中心,另一位向我提出了个新问题:“同志,你是从省里来的?可见过武汉长江大铁桥?什么时候完工?”

    “看见过!那里有万千人笼夜(笼夜:湘西方言,整夜之意。)赶工,电灯亮堂堂的,老远只听到机器哗喇哗喇的响,真热闹!”

    “办社会主义就是这样,好大一条桥!”

    “你们难道看见过大铁桥?”

   后记

       湘西自古以来都是令诗人失魂落魄的地方。生于斯长于斯的沈从文先生一直深深地眷恋着这片土地。他说:“我的作品稍稍异于同时代作家处,在一开始写作时,取材的侧重在写我的家乡”,“我虽离开了那条河流,我所写的故事,却多数是水边的故事。故事中我所满意的文章,常用船上水上作为背影。我故事中人物的性格,全为我在水边船上所见到的人物性格”。……先生给我们留下了一个谜一样的湘西世界,这世界是美的典范和极致。

    可以说,湘西世界就是沈从文先生心灵的世界。他把他的思想与情感,他的爱憎和忧伤,都揉进了湘西的那几条河流中。他所呈现的湘西世界,深深地震撼着我们,感动着一代又一代,并将继续感动和震撼下去。

    上世纪80年代的一天,我脑子里迸出一个想法——用摄影的形式来展现沈从文先生笔底的湘西。从那时开始,我便争取各种机会,无数次走进湘西的山山水水,感受着湘西的风土人情,与翻天覆地的时代变迁抢速度,与日新月异的居民生存方式抢时间,将一幅幅正在消逝的地理人文图景定格在底片上。

    时光倏忽,二十余年过去。行囊中除了沉甸甸的胶卷,还装满了许许多多的故事。这些故事就像撷自千里长河中的一粒粒珍珠,时时温润我心。

    2001年,我与珠海一女记者去了酉水河,这是沈从文先生最爱、着墨最多的河流之一。我们从保靖县城上船,沿途风景奇秀,青山如黛,绝壁如削,长水如玉,篙桨下处,水草青青,历历可数。一路上,同伴的惊诧赞叹声落满一河,连连惊起蓬刺中的水鸟,我得意极了:“没骗你吧?”傍晚,我们在迷人的隆头镇上岸,住进河边五元钱一天的旅店。待我收拾好房间,整理完相机,上“洗手间”的同伴却仍未出来。糟糕!该不是掉厕所里了吧?这里的厕所是搭块跳板伸到水中间的,城里人哪能习惯。我冲过去把门一推,却见她痴痴地贴在“水上茅厕”窗前,早已忘了身在何处,被这河岸风景惊呆了。原来,这里是酉水与一条小支流汇合之地,三面青山夹着两线河水,晚霞中的山水、村落、渡船、炊烟,构成了一幅难以言说的绝美画图,不发呆倒怪了!摄人魂魄的美是让凡人发不出声音来的,耳边恍若沈从文先生轻声在说:“早晚相对,令人想象其中必有帝子天神,驾螭乘,驰骤其间……”

    里耶的黄昏是那么温柔美丽。清清的酉水河顺着山势蜿蜒,这一边,满河的汉子们在洗澡游泳;转过水湾,则是姑娘媳妇们沐浴的天地。褐色的大石头上,这里那里摊满了各色衣裳,夕阳将一具具古铜色的身体镀上金光,水波撩起处串串碎银撒落……满河灿烂。多么生动,多么醉人,这不正是沈从文先生笔下的场景吗?谁能相信这与他当年所经历的已相隔八十余年了呢?

    仍是那位女记者:“我想靠近去拍,他们会打人不?”“湘西人是不会那么做的,你倒是别吓着他们了。”我回答。她像是领到特别通行证般,兴奋地边走边拍起来,一时竟收不住脚步,忘情的快门声惊动了水里赤条条的汉子。有女人闯入“禁区”!还举着相机!这或许是他们从不曾遇到过的事。岸上的赶紧跃入水里,水中的急忙蹲下身子。她仍在步步逼近。见无处藏身,汉子们笑着嚷着只得往大礁石那边躲。更大的动静飞起来了,想想看,一群赤裸的汉子突然闯入岩石后面女人们的天地,那喧哗与骚动真是非凡……一个小女子竟搅乱了一条河,真“伟大”得让你没法去责怪。

    在这片乡土上,恍若隔世的感觉你常常会有,一不经心就会掉进沈从文先生的岁月中去。

    2002年,我和我先生又来到酉水,在河边却再也找不到上行的船。一位在小船上补渔网的老艄公张着缺牙的嘴笑着说:“没船了,哪个还坐船?中巴车每个弯角都到,一两个小时几块钱,你想哪个还会去坐一天的船?耽误工夫。”

    面对汤汤流水,我不由得回想起1997年的那次旅程。时值秋日水枯,船只上滩仍需背纤。到滩头时,老人小孩逐一下船上岸,沿着河滩小路走去,弯弯的队伍拉得长长。年轻人则不声不响背起纤绳,该淌水时就淌水,该爬岩时就伏在石头上爬去,协力齐心将船拉上滩。没人要求,没人指挥,甚至连大声说话的人都没有,那么自然,那么默契,过滩后将老人小孩接上船,又行至下一个滩口,周而复始。我先生也背起纤绳,默默走进拉纤的行列,我则前前后后追赶着拍摄。那一份感动,至今回想起来都温暖得很。我知道,那份美丽永远不会回来了。

    “你们是来耍的吧?想坐船就租一条去呀!”老艄公为我们出了个主意。好办法!谁知道这条古老的河上会不会有再也见不到船的那一天呢?我与先生赶紧租船而上,留住这最后的“孤帆远影”。

    2003年,碗米坡水电站快要蓄水了,我和朋友们想看看最后的风景,仍是租条船顺流而下,没想到这么快,沿途景致已荡然无存,梦绕魂牵的吊脚楼只剩几根木桩,白墙黛瓦的村居空留断垣残壁,嵌入水中的巨石被炸成碎块,碧玉般的河水成了黄汤……我不敢取出相机,痴痴地站在桥头,不用眼泪哭!再见了,里耶。再见了,隆头。再见了,拔茅……

    真要用一条河的美丽去换取那“电”吗?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我不懂。几年前,听黄永玉先生讲过一个故事:在森林里伐木,锯一棵大松树时,不单只这棵松树会发抖,周围的松树都在发抖——没人注意而已……我相信,万物有灵啊!将一条条河流腰斩、改道、拦截,河流们又会怎样呢?大概不会一路欢歌吧?

    人非山川草木,孰知山川草木无情?

    历史的传承,山河的变迁,是摆在每个民族、每个朝代面前的课题,功过是非,只能留待历史评说。我尽力而为的只是,也只能是,将不可复制、不能再生的原貌,呈现在今人以及后人面前,让人们去感受、思考、掂量、判断,以此为沈从文先生的文字作证。

    长长的码头,湿湿的河街,湍急的青浪滩,美丽的酉水河,满江浮动的橹歌和白帆,两岸去水三十丈的吊脚楼,无数的水手柏子和水手柏子的情妇们都永远逝去了。这一切,不会再来。但湘西的很多地方,天还是蓝,水仍是绿,在一些乡僻边城,寻寻觅觅,你或许会见到一座长满荒草的碾房,一架不再转动的水车,一泓清澈见底的溪水。倾斜了的吊脚楼依然风情万种,废弃了的油榨房仍充满庄严……

    泪眼迷蒙中,我仿佛看见沈从文先生笔底的人物正一个个向我走来。这一刻,没有惊喜,没有叹息,只有一种声音在心底:让天证明地久,让地证明天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