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雨中的花店与薄荷星
1.青石镇派出所的门槛似乎比市局的高些,林溪的皮鞋尖不轻不重地磕在上面,一声闷响,像截断了她脑子里嗡嗡作响的调令公文。初夏的空气黏糊糊的,裹着尘土、晒蔫的青草味,还有一种小镇特有的、缓慢到近乎停滞的气息。她拎着沉甸甸的行李箱,后背的警服衬衫早已被汗水洇透,紧贴在皮肤上。推开那扇漆皮斑驳的绿色木门,几张带着倦意的面孔迎上来,像旧书页里夹着的褪色照片。
“林溪?市局来的?欢迎欢迎!”所长老赵嗓门洪亮,脸上的皱纹堆起,伸出的手粗糙有力,带着常年劳作的硬茧,与办公室里那种温软干燥截然不同。
握手,寒暄,简单的介绍。所里统共没几个人,名字林溪一听就记住了,但那些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绰号——“老烟枪”、“老蔫儿”,还在她耳朵里打转,暂时对不上号。老赵领她去看宿舍,就在派出所后头一个小院,低矮的两间平房,白墙灰瓦,瓦楞上爬着不知名的藤蔓,绿得发暗。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重的、久无人居的尘土气和隐约的霉味扑面而来。房间不大,一张光板木床,一张旧桌,一把椅子,墙角堆着蒙尘的杂物。窗户对着后墙,光线昏沉。
2. “条件简陋,委屈小林同志了。”老赵搓着手,有些歉意,“先拾掇拾掇,歇口气,下午再熟悉工作。
林溪道了谢。等老赵的脚步声消失在院门口,她才环顾四周。简陋与空寂无声地挤压过来。市局宿舍虽小,却干净明亮,楼下便是市声喧嚣。这里只有一片寂静,窗外是堵灰扑扑的墙,墙角一只蜘蛛慢悠悠地爬过。她走到窗边,推开蒙尘的窗户,视野所及,依旧是那堵墙,墙头几根狗尾巴草在微风中抖索。她轻轻吐出一口气,那气息在闷热的空气里仿佛也凝滞了。
收拾行李耗了大半个下午。主要是擦拭,一遍又一遍,抹布由白变黑,清水换了一盆又一盆,桌面和床板才勉强显出木头的本色。汗水顺着鬓角和脖颈滑落,湿发贴在颈后,很不舒服。她索性解开领口两颗纽扣,挽起袖子,手臂的线条在用力擦拭时清晰起来。直到暮色明显沉落,她才将最后一件衣服挂进那吱呀作响的老式衣柜。胃里空得发慌,她决定出门觅食,顺便认认这个将困住她不知多久的小镇。
3.青石镇的主街叫“长宁街”,名字安稳,路却不长。两旁的房子大多低矮,透着年深日久的灰败。杂货铺、裁缝店、兼卖油盐酱醋的小粮油店……空气里飘散着晚饭的烟火气,是柴火灶炖煮的饭菜香,混杂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牲畜气味。行人寥寥,步调缓慢,穿着家常的汗衫或花布衣裳,间或有自行车铃铛清脆地掠过。林溪走在其间,步子不自觉地迈得很大,显得有些突兀,像一只误入芦苇荡的白鹤,带着点警觉。她的目光掠过电线杆上的寻猫启事、褪色的“讲卫生”标语,最终落在一家馄饨摊上。热气腾腾的大锅,老板娘麻利地包着馄饨,手指翻飞。
“一碗馄饨。”林溪在油腻的小方桌边坐下。
“好嘞!”老板娘声音清脆,舀汤的动作带着利落劲儿。汤汤水水端上来,葱花浮在清亮的汤上,香气诱人。
刚吃了两个馄饨,天色骤然暗沉,不是黄昏的温柔落幕,而是乌云蛮横地压了下来。紧接着,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落,噼啪作响,瞬间在干燥滚烫的地面激腾起一片白蒙蒙的水汽。街上顿时乱了,惊呼、奔跑、小贩收摊的碰撞声响成一片。林溪也赶紧起身,馄饨顾不上了,得找个地方避雨。目光扫过街对面,一块褪色的木招牌在骤起的风里摇晃——“春泥花坊”。
4.刚跑过去两步,雨水已如瓢泼浇下,视线模糊。就在灰蒙蒙的雨幕里,她猛地瞥见花店门前那片用低矮木栅栏围起的小小花圃。一个身影正半跪在泥泞里,徒劳地用手臂护着几丛被暴雨疯狂抽打、几乎贴地的小花苗。那背影单薄,浅色的衣裤早已泥泞不堪,紧紧贴在身上,显出清晰的肩胛骨轮廓。他手忙脚乱地试图扶正倒伏的苗,又扯过旁边一块破旧的塑料布想盖上去,风却立刻将那轻飘飘的东西卷走。
林溪的脚步顿住了。隔着密集的雨线,她看见那人又一次扑向被风掀开的塑料布,雨水冲刷着他的脸,狼狈不堪。就在那人踉跄着再次试图固定边角时,他抬起了头,目光恰好撞上街对面站着的林溪。雨水顺着他的额发、鼻尖、下颌线淌下,年轻的脸上沾满泥点,眼神里是焦急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执拗。
“警察同志!”那声音穿透哗哗雨声,急切而恳切,“帮把手!快!”
林溪被那眼神和喊声钉住一瞬,随即反应过来。她几步冲过街道,雨水瞬间将她浇透。顾不得脚下泥泞,她俯身一把抓住塑料布被风掀开的那一角,沉声道:“压哪里?”
5.“那边!那块石头!”青年指着角落一块半埋土里的石头,雨水灌进他嘴里,声音含混。
林溪立刻用力将塑料布扯过去,用脚死死踩住边角,又奋力搬起那块湿滑沉重的石头,重重压上。豆大的雨点砸在塑料布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两人在泥水里扑腾,手臂不时碰撞,雨水冰冷,皮肤接触的地方却意外地传递着一点仓促的温热。他们合力搬动其他石块、砖头,加固着这脆弱的遮蔽所。塑料布下,幼嫩的花苗暂时躲开了狂暴的冲击,在泥泞里瑟缩。
终于,风雨的势头稍弱,塑料布稳住了。两人直起身,站在倾盆大雨中,大口喘着粗气。林溪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这才看清对方的脸。很年轻,眉眼干净,此刻被泥浆糊得狼狈,鼻梁挺直,嘴唇因冷或用力而抿着。那双眼睛,在雨水冲刷下格外清亮,像溪水洗过的黑卵石,此刻盛满感激和一种奇特的专注。
“谢谢啊!”青年大声说,雨声太大,他不得不提高音量,“要不是你,这几棵苗今晚肯定交代了!”他指了指塑料布下的小东西,又看看林溪湿透的警服,“快进来躲躲雨!”
6.林溪点点头,跟着青年钻进花店低矮的门檐下。狭窄空间挤进两个浑身滴水的人,更显局促。屋檐窄小,密集的雨帘仍不断溅到身上。林溪脱下紧贴身上的湿警服外套,拧了拧水,搭在门边旧木架上。
“我叫陈屿,花店是我开的。”青年也脱下湿透的外衣,里面是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勾勒出清瘦的肩背。他抹着脸上的水,自我介绍,露出疲惫却真诚的笑容。
“林溪。新调来的。”林溪简短回应,目光扫过这间小小花店。门面不大,内里却深。靠墙几排简易木架,摆满绿萝、吊兰、发财树,叶片在昏暗光线下油亮。地上、角落挤满大小花盆,栽种着她叫不出名的植物。空气里弥漫着泥土、根茎、叶片混合的浓郁气息,潮湿而蓬勃,压过了雨水的土腥气,有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哦!新来的林警官!”陈屿恍然,眼睛亮了一下,“听老赵叔提过,说市里要来个年轻骨干。这鬼天气,一来就给你个下马威。”语气轻松,带着小镇青年特有的自来熟。
7.林溪扯了扯嘴角。她的目光被架子底层几个陶土花盆吸引。盆里种着普通的小苍兰之类,吸引她的是盆壁上用白色颜料写的小字,字迹清秀工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