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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物本·黑暗中的向阳而生
作者:缠来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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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明出处转载】读物本 / 现代字数: 36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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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信息

创作来源转载作品
角色0男0女
作品简介

有一群生活在黑暗中向阳而生的人,他们的爱和生活反而显得更为卖力,更为执著。

更新时间

首发时间2024-09-13 15:27:24
更新时间2024-09-13 15:4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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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正文

                           黑暗中的向阳而生

      小马还小,也就是二十出头。如果没有九岁时的那一场车祸,小马现在会在干什么呢?小马现在又是一副什么样子呢?这是一个假设。一个无聊、无用却又是缭绕不去的假设。闲来无事的时候,小马就喜欢这样假设,时间久了,他就陷进去了,一个人恍惚在自己的梦里。从表面上看,车祸并没有在小马的躯体上留下过多的痕迹,没有断肢,没有恐怖的、大面积的伤痕。车祸却摧毁了他的视觉神经。小马彻底瞎了,连最基本的光感都没有。

     小马的眼睛却又是好好的,看上去和一般的健全人并没有任何的区别。如果一定要找到一些区别,其实也有。眼珠子更活络一些。在他静思或动怒的时候,他的眼珠子习惯于移动,在左和右之间飘忽不定。一般的人是看不出来的。正因为看不出来,小马比一般的盲人又多出一分麻烦。举一个例子,坐公共汽车盲人乘坐公共汽车向来可以免票,小马当然也可以免票。然而,没有一个司机相信他有残疾。这一来尴尬了。

    小马遇上过一次,刚刚上车,司机就不停地用小喇叭呼吁:乘客们注意了,请自觉补票。小马一听到“自觉”两个字就明白了,司机的话有所指。盯上他了。小马站在过道里,死死地拽着扶手,不想说什么。哪一个盲人愿意把“我是盲人”挂在嘴边?吃饱了撑的?小马不开口,不动。司机有意思了,偏偏就是个执着的人。他端起茶杯,开始喝水,十分悠闲地在那里等。引擎在空转,怠速匀和,也在那里等。等过来等过去,车厢里怪异了,有了令人冷齿的肃静。僵持了几十秒,小马到底没能扛住。补票是不可能的,他丢不起那个脸;那就只有下车了。小马最终还是下了车。引擎轰的一声,公共汽车把它温暖的尾气喷在小马的脚面上,像看不见的安慰,又像看不见的讥讽。

    小马在大庭广众之下受到了侮辱,极度地愤怒。他却笑了。他的微笑像一幅刺绣,挂在了脸上,针针线线都连着他脸上的皮。-我这个瞎子还做不成了,大众不答应。笑归笑,小马再也没有踏上过公共汽车。他学会了拒绝,他拒绝其实是恐惧一一切与“公共”有关的事物。待在屋子里挺好。小马可不想向全世界庄严地宣布:先生们女士们,我是瞎子,我是一个真正的瞎子啊!

     不过小马帅。所有见过小马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看法,他是个标准的小帅哥。一开始小马并不相信,生气了。认定了别人是在挖苦他。可是,这样说的人越来越多,小马于是平静下来了,第一次认可了别人的看法,他是帅的。小马的眼睛在九岁的那一年就瞎掉了,那时候自己是什么模样呢?小马真的想不起来了。像一个梦。是遥不可及的样子。小马其实已经把自己的脸给忘了。很遗憾。现在好了,小马自己也确认了,他帅。Sh-u-ai -Shuai。一共有三个音节,整个发音的过程是复杂的,却紧凑,干脆。去声。很好听。

     很帅的小马有一点帅中不足,在脖子上。他的脖子上有一块面积惊人的疤痕。那不是车祸的纪念,是他自己留下来的。车祸之后小马很快就能站立了,眼前却失去了应有的光明。小马很急。父亲向他保证,没事,很快就会好的。小马就此陷入了等待,其实是漫长的治疗历程。父亲带着小马,可以说马不停蹄。他们辗转于北京、上海、广州、西安、哈尔滨、成都,最远的一次甚至去了拉萨。他们在城市与城市之间辗转,在医院与医院之间辗转,年少的小马一直在路上,他抵达的从来就不是目的地,而是失望。

    可是,父亲却是热情洋溢的,他的热情是至死不渝的。他一次又一次向他的宝贝儿子保证,不要急,会好的,爸爸一定能够让你重见光明。小马尾随着父亲,希望,再希望。心里头却越来越急。他要“看”。他想“看”。该死的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其实是睁开的。他的手就开始撕,他要把眼前的黑暗全撕了。可是,再怎么努力,他的双手也不能撕毁眼前的黑暗。他就抓住父亲,暴怒了,开始咬。他咬住了父亲的手,不松。这是发生在拉萨的事情。可父亲突然接到了一个天大的喜讯--在南京,他们漫长旅程的起点,一位眼科医生从德国回来了,就在南京市第一人民医院。小马知道德国,那是一个更加遥远的地方。小马的父亲把小马抱起来,大声地说:“孩子,咱们回南京,这一次一定会好的,我向你保证,会好的!”

    “从德国回来的”医生不再遥远,他的手已经能够抚摸小马的脸庞了。九岁的小马顿时就有了极其不好的预感。他相信远方。他从来都不相信“身边”的人,他从来也不相信“身边”的事。既然“从德国回来的”手都能够抚摸他的脸庞,那么,这只手就不再遥远。后来的事实证明了小马的预感,令人震惊的事情到底发生了,父亲把医生摁在了地上,他动用了他的拳头。事情就发生在过道的那一头,离小马很远。照理说小马是不可能听见的,可是,小马就是听见了。他的耳朵创造了一个不可企及的奇迹,小马全听见了。父亲和那个医生一直鬼鬼祟祟的,在说着什么,父亲后来就下跪了。跪下去的父亲并没有打动“从德国回来的”医生,他扑了上去,一下就把医生摁在了地上。父亲在命令医生,让医生对他的儿子保证,再有一年他的眼睛就好了。医生拒绝了。小马听见医生清清楚楚地说:“这不可能。”父亲就动了拳头。

     九岁的小马就是在这个时候爆炸的。小马的爆炸与任何爆炸都不相同,他的爆炸惊人的冷静。没有人相信那是一个九岁的孩子所完成的爆炸。他躺在病床上,耳朵的注意力已经挪移出去了。他听到了隔壁病房里有人在吃东西,有人在用勺子,有人在用碗。他听到了勺子与碗清脆的撞击声。多么的悦耳,多么的悠扬。

     小马扶着墙,过去了。他扶着门框,笑着说:“阿姨,能不能给我吃一口?"小马把脸让过去,小声地说:“不要你喂,我自己吃。”阿姨把碗送到了小马的右手,勺子则塞在了小马的左手上。小马接过碗,接过勺,没有吃。咣当一声,他把碗砸在了门框上,手里却捏着一块瓷片。小马拿起瓷片就往脖子上捅,还割。没有人能够想到一个九岁的孩子会有如此骇人的举动。阿姨吓傻了,想喊,她的嘴巴张得太大了,反而失去了声音。小马的血像弹片,飞出来了。他成功地引爆了,心情无比的轻快。血真烫啊,飞飞扬扬。可小马毕竟只有九岁,他忘了,这不是大街,也不是公园。这里是医院。医院在第一时间就把小马救活了,他的脖子上就此留下了一块骇人的大疤。疤还和小马一起长,小马越长越高,疤痕则越长越宽,越长越长。

     也许是太过惊心触目的缘故,不少散客一躺下来就能看到小马脖子上的疤。他们很好奇。想问。不方便,就绕着弯子做语言上的铺垫。小马是一个很闷的人,几乎不说话。碰到这样的时候小马反而把话挑明了,不挑明了反而要说更多的话。“你想知道这块疤吧?”小马说。客人只好惭愧地说:“是。”小马就拖声拖气地解释说:“眼睛看不见了嘛,看不见就着急了嘛,急到后来就不想活了嘛。我自己弄的。”

“噢一一”客人不放心了,“现在呢?”

“现在?现在不着急了。现在还着什么急呢?”小马的这句话是微笑着说的。他的语气是安宁的,平和的。说完了,小马就再也不说什么了。

     既然小马不喜欢开口,王大夫在推拿中心就尽可能避免和他说话。不过,回到宿舍,王大夫对小马还是保持了足够的礼貌。睡觉之前一般要和小马说上几句。话不多,都是短句,有时候只有几个字。也就是三四个回合。每一次都是王大夫首先把话题挑起来。不能小看了这几句话,要想融洽上下铺的关系,这些就都是必需的。从年龄上说,王大夫比小马大很多,他犯不着的。但是,王大夫坚持下来了。他这样做有他的理由。王大夫是盲人,先天的,小马也是盲人,却是后天的。同样是盲人,先天的和后天的有区别,这里头的区别也许是天和地的区别。不把这里头的区别弄清楚,你在江湖上肯定就没法混。

     就说沉默。在公众面前,盲人大多都沉默。可沉默有多种多样。在先天的盲人这一头,他们的沉默与生俱来,如此这般罢了。后天的盲人不一样了,他们经历过两个世界。这两个世界的链接处有一个特殊的区域,也就是炼狱。并不是每一个后天的盲人都可以从炼狱当中穿越过去的。在炼狱的入口处,后天的盲人必须经历一次内心的大混乱、大崩溃。它是狂躁的、暴戾的、摧枯拉朽的和翻江倒海的,直至一片废墟。在记忆的深处,他并没有失去他原先的世界,他失去的只是他与这个世界的关系。因为关系的缺失,世界一下子变深了,变硬了,变远了,关键是,变得诡秘莫测,也许还变得防不胜防。为了应付,后天性的盲人必须要做一件事,杀人。他必须把自己杀死。这杀人不是用刀,不是用枪,是用火。必须在熊熊烈火中翻腾。他必须闻到自身烤肉的气味。什么叫凤凰涅槃?凤凰涅槃就是你得先用火把自己烧死。

     光烧死是不够的。这里头有一个更大的考验,那就是重塑自我。他需要钢铁一样的坚韧和石头一样的耐心。他需要时间。他是雕塑家。他不是艺术大师。他的工序是混乱的,这里一凿,那里一斧。当他再生的时候,很少有人知道自己是谁。他是一尊陌生的雕塑。通常,这尊雕塑离他最初的愿望会相距十万八千里。他不爱他自己。他就沉默了。

     后天盲人的沉默才更像沉默。仿佛没有内容,其实容纳了太多的呼天抢地和艰苦卓绝。他的沉默是矫枉过正的。他的寂静是矫枉过正的。他的淡定也是矫枉过正的。他必须矫枉过正,并使矫枉过正上升到信仰的高度。在信仰的指引下,现在的“我”成了上帝,而过去的“我”只能是魔鬼。可魔鬼依然在体内,他只能时刻保持着高度的警觉与警惕:过去的“我”是三千年前的业障,是一条微笑并含英咀华的蛇。蛇是多么的生动啊,它妖娆,通身洋溢着蛊惑的力量,稍有不慎就可以让你万劫不复。在两个“我”之间,后天的盲人极不稳定。他易怒。他要克制他的易怒。

     从这个意义上说,后天的盲人没有童年、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在涅槃之后,他直接抵达了沧桑。他稚气未脱的表情全是炎凉的内容,那是活着的全部隐秘。他透彻,怀揣着没有来路的世故。他的肉体上没有瞳孔,因为他的肉体本身就是一直漆黑的瞳孔一装满了所有的人,唯独没有他自己。这瞳孔时而虎视眈眈,时而又温和缠绵。它懂得隔岸观火、将信将疑和若即若离。离地三尺有神灵。

    小马的沉默里有雕塑一般的肃穆。那不是本色,也不是本能,那是一种炉火纯青的技能。只要没有特殊的情况,他可以几个小时、几个星期、几个月甚至几年保持这种肃穆。对他来说,生活就是控制并延续一种重复。

     但生活究竟不可能重复。它不是流水线。任何人也无法使生活变成一座压模机,像生产肥皂或拖鞋那样,生产出一个又一个等边的、等质的、等重的日子。生活自有生活的加减法,今天多一点,明天少一点,后天又多一点。这加上的一点点和减去的一点点才是生活的本来面目,它让生活变得有趣、可爱,也让生活变得不可捉摸。

小马的生活里有了加法。日子过得好好的,王大夫加进来了,小孔也加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