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妈妈老了 12
作者： 洪荣女 黄安娜 翻译：邢心秀
内容简介
她是一位普通的韩国的母亲。只不过，七十多岁时通过自学学会了识字写字，开始每天记录家庭日记。十年之后，被子女们意外发现。她在所剩无多的人生时日中，带着一种对世事和生活的淡然和眷恋，写家中的琐事、自己的子女、父母兄弟、日常劳作，以日记的方式记录下对家人的爱。70岁的女儿，偶然发现了母亲的日记本，被母亲心底的秘密震撼。作为妈妈日记的忠实读者，以自己细腻的笔触，感受着母亲的每一丝情感，写着对母亲的怀念与感恩，用文字陪伴妈妈度过人生中的最后时光。
作者简介
洪荣女
1916年出生于韩国仁川的江华郡，在七兄 妹中排行老大。十九岁结婚，曾在开城、汶 山、马石、加平、春川生活过，和丈夫生育了 两男四女。五十八岁时，经历丧夫之痛，之后 艰难地以一弱女子之力支撑起整个家庭。七十 多岁时通过自学学会了识字写字，开始每天记 录家庭日记。十年之后，被子女们意外发现， 收集整理后作为给母亲八十大寿的礼物，于 1995年11月出版了《藏在心中的话》一书，引 发广大读者的强烈共鸣。2005年11月，在韩国 KBS 电视台《人生剧场》节目中作为“秋天的 庭院”环节的主人公登场。2011年3月，以九 十六岁高龄病逝。
黄安娜(本名：黄庆花)
洪荣女女士的长女，1940年出生于韩国开 城。大学毕业后经历了四十年的教师职业生 涯。但某天突然辞职，开始徒步旅行式的新人 生。曾去蒙古、贝加尔湖、柬埔寨、越南、印 度、尼泊尔、西班牙圣地亚哥朝圣路等地旅 行。2004年，年过花甲的她从韩国南海边界尽 头的村庄徒步走到了统一展望台。
作者在多家报刊杂志上发表过文章；是雅 虎博客“隐退后的快乐人生”主题节目的人气 讲师；是KBS 电台《向快乐人生出发》的主 角，定期出演KBS 电视节目《青春永驻》;著 有作品《我的年龄怎么了?》《安娜的快乐人 生秘诀》等。
以前那么傻，总以为还有很多时间，
可以一直陪着妈妈走下去。
即将离世的妈妈
1
最近几天一直在下雨，不能下地干活，只能闷在家里。
一到晚上，我就跟妈妈并排躺着聊天。
“我死后，把我安葬完， 一定要记得去给那些来帮忙的人谢 礼。”妈妈开口说， “举行葬礼的时候，不要给我撤去棺材(裸 葬)。”她还嘱咐我说： “以后你要好好照顾你的弟弟妹妹们， 好好相处。”
我用手搂住妈妈的肩膀，对着妈妈的耳朵，大声告诉她不要 担心。就算她什么也不说，等她离开后，我也会看着好好处理这些事情的。
最近她身体很不好，好像时时刻刻都在做着离开的准备。首 尔家里的衣柜抽屉里都整理得很干净利索，乡下家里的被子也少 了很多，被妈妈送人了。我知道，她这是在做迎接死亡的准备。
2
想到这里，我心里就特别特别疼，不忍放开睡梦中妈妈的手。看 着妈妈，我知道我也应该好好准备一些事情了。看着周围，所有 的东西妈妈都很爱惜地用着，但那些其实都是些旧了坏了的该丢弃的东西。
“学会放弃，才能过得开心。”我忽然想起了朴景丽老师的这句话。
陪着妈妈睡了两晚上，现在要走了，心里觉得很沉重。
我得赶在高峰期前出发，于是开始准备动身。妈妈跟着我走 出了院子。又阴天了，我怕下雨，就让她赶紧进屋里去了。
我坐上车，启动了车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不放 心，又从车上下来嘱咐妈妈，阴天千万不要去地里。她像个孩子似的点了点头。
可是，她突然就像是精神昏迷似的，身子晃动了 一下。我赶 紧搀扶着她进屋。
她又把大便拉到裤子里了。最近总是这样。
3
我赶紧把她搀扶到厕所，给她脱下衣服洗了洗。我是她女 儿，她还是觉得害羞，还一直死死地拉着裤子不放。好不容易给 她脱下了衣服，洗完后想把她扶到屋里。可是，我自己的力气根 本就不够，于是就拿来电热毯铺在地上，让妈妈坐在上面，然后 就这么把她一直从厕所拉到了卧室。她躺下之后，我又回到厕所去洗她脱下来的脏衣服。
看着妈妈的这些衣服，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妈妈的内衣就像是抹布一样。那曾经是我丈夫穿过的内衣， 记得当初我拿到乡下来是想让她当抹布用的，没想到她换上一条 松紧带，自己就当内衣穿了。我丈夫穿过的旧汗衫她也穿着，汗 衫太大，一直垂到了她的腰间。我呆坐在那里，看着妈妈穿过的 抹布内衣，失声痛哭。
她总是说，自己都是将死之人，穿新衣服也没什么用，弄得 又脏又旧的干什么。孩子们给她买的新衣服她都放在箱子里，叠 得整整齐齐，说是要送给别人，而她自己只穿旧衣服。以前，妈妈为了我们这些孩子一件新衣服也没买过，现在我们的生活状况 好了，能给她买好衣服穿了，可是她却不穿。
4
她怎么就不知道，她越是不穿新衣服，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心 里就越难受呢?
妈妈睡着了。我抓住她的手，不忍放开。她的手指都有棱角 了。她总是不停地干活儿， 一刻也不休息，手指甲根本就没时间 长长，再加上本来年纪就大了，手指甲长的速度就更慢了。拿我 的手跟她的手一比，我的手看上去有光泽，还圆鼓鼓的。
妈妈睡得很香。
我在她旁边坐了一会儿，眼圈不由得就红了，真想就赶紧离 开，不让妈妈看见我伤心。
小妹夫妻来了以后，我嘱咐他们一定要照顾好妈妈。中午时 分，我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那天晚上，妹妹来电话说，妈妈吃了很多饭，也不腹泻了， 跟我说一声，好让我也高兴高兴。然后问我，妈妈就是不愿意来首尔住 ，应该怎么办。
“必须把她带到首尔来!要是她说不来，那你就跟妹夫把她 硬拉上车带来!"
我嘱咐了好几遍才挂断电话。
5
可是最终，妹妹还是没能把妈妈带来。整整三天，妹妹一直 在劝她，可是她像是要哭了一样，只说不想去首尔。无奈之下， 妹妹只能把她留在乡下，打算自己先回来。她电话里跟我说，妈 妈答应再过几天就回首尔，因为她要把菜豆都摘了，还要把玉米也都摘了 。
当时，小弟已经打电话说三四个小时后就能到妈妈家，于是 小妹就把妈妈一个人留在家里，自己返回首尔了。
可是就是这三四个小时的工夫，出事儿了。自己一个人在家 的妈妈开冰箱门的时候摔倒了，碰到水池角上去了，髋关节骨 折。伤得那么重，妈妈还是嘱咐弟弟不要告诉我们。
我当初再三嘱咐妹妹一定要把她带回首尔，可是妈妈却固执 己见，不愿意来，最后成了这个样子，受了伤。
妈妈害怕我担心，还说：“我对不住你姐姐，还能怎么办!”
2008年7月19日，我们把妈妈送到了首尔的一家大医院。可 是，就算是大医院，也没有治疗的好办法。要是做手术，必须要 忍受全身麻醉的痛苦，可是妈妈作为一个高龄老人，要是全身麻 醉，体力就会大大下降。可是要是不做手术，骨折的骨头碎片就 会在身体里面转动，引起难以忍受的疼痛。
6
我和弟弟妹妹们商量了好几天，最终也没商量出什么结果。可是，决定总是要下的，后来我们咬咬牙，决定给妈妈做这个手术。
做完手术后，妈妈在医院整整躺了两年零8个多月。
一直到现在，我还经常想起出事前我去一东的那天。妈妈趁 着雨停的间隙就去地里插芝麻秧了，那是妈妈最后一次做农活的 模 样 。
侍奉着年老的父母，大概所有的子女心情都一样吧。可是我 看着身体一 日不如一 日的妈妈，便不再期盼她能多活一些时日 了。我只希望，在她活着的时候，能够舒舒服服的，直到那一天 的到来，像熄灭的蜡烛一样，安静地离开这个人世。可是，妈妈还是受了很多苦。
每当想起受苦的妈妈，我的心里就有一种难以忍受的疼，像 是一把匕首插在心脏上一样。
秋天的庭院
7
妈妈病倒以后，我一直在医院照顾她。两个月过去了，突然 想起了乡下家里的那些农作物。那段时间一直没时间管它们， 一 想到妈妈辛辛苦苦种的农作物就要这么荒废了，心里很难受，就赶紧回到了乡下。
其实，出发前我一直在想，妈妈都不在那儿了，我还去干什么。我自己都很害怕，怕自己忍受不了那种伤心。
从首尔去乡下大概花了一个多小时。两个月不见，那里简直 就跟荒废了一样。篱笆下种的南瓜藤蔓都伸到了院子里，辣椒就 跟病了似的都腐烂了，枯萎的黄瓜藤上挂着好多老了的黄瓜。菜 豆也烂掉了，老了的南瓜挂在枯萎的藤蔓上，毫无遮掩。绿豆和 红豆的豆荚已经裂开，里面什么都没有，就这么干巴巴地挂在 · 那里 。
妈妈辛辛苦苦种的粮食就这么荒废了，悲伤如同泉水一样涌 上心头。妈妈住在首尔，但是，经过地瓜地时，我看到了她；经 过芝麻地时，我看到了她；经过后面的篱笆时，我也看到了她。
处处都是妈妈的身影。
8
打开门，进到家里面， 一股发霉的气味扑鼻而来。看到妈妈 摸旧了的东西和穿过的衣服，我一下子就大哭起来。我把头深深 埋在挂在墙上粘着土的裤子里，哽咽着哭了出来。跟我一起去的 二妹眼睛发红，也哭了。
想起了每次都做好菜等我们回去的妈妈，想起了一直让我们 “多吃点，多吃点”的妈妈，想起了田间垄沟里像是芍药花一样 笑着说“呀，你怎么来了”的妈妈 ……
看到家里的角角落落，满满的都是伤心的痕迹。
冰箱的冷藏室里放着我们买给她的鸡肉和猪肉，还有她给我 们做的饺子、大米面、海鲜。看到这些东西，我的心里都在滴 血，很疼很疼。还有那没舍得穿的新衣服，生日那天侄子买来的 乳液至今也没拆开。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心中无法忍受的痛。
我和妹妹一起到地里去，把剩下的豇豆、红豆、绿豆的豆荚 摘下来，又摘了末茬的几个南瓜， 一篮子芝麻叶。玉米摆在地 上，被妈妈剥了皮，现在已经干了，足足有500多个。她好像也 知道，今年是自己最后一次做农活了，所以才种了这么多。
估计到下周，熟透了的栗子就该摘了，地瓜也该刨了。我和 妹妹合计着看护妈妈的日子，心里想着，我们还是要来这里的。
9
打扫完了卫生，把带来的东西稍微整理了一下，我们出门了。
站在院子里，心头空荡荡的。
妈妈不在家，院子也空荡荡的，不知不觉间，已经长满了 杂 草 。
晚上到了很晚，我突然很想念妈妈，就没回家，拖着疲惫的 身体去了医院。进了病房，走到身体日渐衰弱的妈妈身边说：
“妈!我从一东回来了!红豆和绿豆都很好。我还摘来了很多辣 椒呢。”我说着说着，妈妈就睁开了眼睛，然后开心地拍着我的 背 。拍着拍着，就笑出了声。
她该是多么想念那里啊!
我把妈妈搂在怀里，母女两个都哭了。
没有了妈妈，那个空空的庭院，那个“秋天的庭院”,将永远永远记在我的心中。
经过菜地时，我看到了妈妈的身影；
经过篱笆时，我看到了妈妈的身影；
到处都是妈妈的身影。。。
啊，我的妈妈
10
妈妈已经卧病在床快10个月了。刚开始，医生说她最多还能 活6个月。可是，她现在精神状态比以前好多了，虽然有时候还 是前言不搭后语，但有时候说话还是很好，这让我们都感到特别吃惊 。
几天前，外孙小两口带着刚出生百天的曾孙子来了。妈妈想 摸摸孩子，可是孙媳妇却不乐意，妈妈一听，赶忙跟孙媳妇道 歉。孙媳妇觉得不妥，又说没关系。妈妈听后才敢轻轻地捏了捏 孩子的脚，看她的样子，高兴得不得了。
有一次，妈妈忽然问：“洪荣女是谁啊?是哪个倒霉鬼? ” 大家都笑了。她觉得自己光让孩子受苦了，觉得自己是个倒霉 鬼。笑着笑着，感觉鼻梁酸楚楚的。
弟媳和我们4个姐妹轮流去医院照顾妈妈，给她做好吃的，喂她吃半碗多米饭。为了让她活动胳膊，我们还在屋顶上挂上了 气球，然后把苍蝇拍放到她手里，让她打10下气球。可是，她只 打了一下就把苍蝇拍扔了，说：“我要是有这个时间去打气球， 还不如去种上10棵白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