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677】
读物本·刘亮程《大地上的家乡》03开满窗户的山坡
作者:机智的蜻蜓
排行: 戏鲸榜NO.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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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止转载】读物本 / 现代字数: 6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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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信息

创作来源二次创作
角色0男0女
作品简介

矛盾文学奖得主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之后的最新力作……心安即是归处,花开花落,死生忙碌,我们最终都会活成自己的家乡。

更新时间

首发时间2024-10-06 19:12:43
更新时间2024-10-07 02:3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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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正文

【第一辑·菜籽沟早晨】

我们院子的猫

窄如母腹的缝隙

〔1〕它在一个早晨消失了,和我们仅有短浅的一点缘分。或许什么缘分都没有,它没看清也没记住院子里的一个人,我也差不多忘记它的样子了,但那个小生命最后的挣扎一直在我心里。

它刚出生一个月,不懂事,去黑狗月亮嘴边吃食,被咬了一口。它尖利地叫喊一声,然后没声音了,只是身子歪斜着打转,倒着转,像要转回到刚刚发生的那一刻之前。

〔2〕后来不转了,歪着身子往草丛里钻。我把它抱在怀里,它使劲往我腋窝里钻。放在屋里地上,倒一碟牛奶,它不知道喝,只是低着头,往墙角钻,钻进一把合住的老式雨伞里,它的头和身子一直钻进筋骨密制的伞顶尖,我几乎拽不出它。后来它又钻进床下的纸箱中间,一夜里我听见它从那些窄窄的纸箱缝隙爬上爬下。

第二天早晨,我在最里面的纸箱缝里看见它,一对眼睛惊恐无助地看我,伸手去握住它的腰,它后退,不出来。夜里它钻遍这个屋里所有的窄小缝隙,仿佛它在找一条能让它回到母腹的缝隙。它不喜欢刚来到的这个世界,它带着幼小身体的剧疼,想回到疼痛发生之前的时间里。

〔3〕它往所有最小的缝隙里钻,每个缝隙的尽头都是绝壁,但它不信,它看见了绝壁上更小的缝隙,那里有它的生路,我看不见。

吃早饭时我抱它到厨房门口,那是昨天傍晚它被狠狠咬了一口的地方,牧羊犬月亮站在那里等食,黄狗星星站在月亮后面等食,星星早就知道月亮的霸道,给月亮的吃食,它是连看都不敢看的。可是刚出生一个月的小黑猫不知道。看见月亮它又歪着身子移过去,这下把月亮吓住了,它龇牙发怒,小黑猫不怕,又靠近,它后退发怒,小黑猫依然靠近。直到我喝退月亮。

〔4〕小黑猫就在我们吃早饭的工夫,不见了,厨房前的草丛、韭菜地、玉米地、砖垛后面、餐厅、屋后菜地,全找遍了,都没有。

一直到秋天,草和蔬菜的叶子落光,地上所有被遮蔽的地方都一眼望穿,也没见它。

入冬前清除院子里的杂草,也没见它。

我想,它一定钻到了我们看不见的一个窄如母腹的缝隙里,永远地藏了起来。

大白游世界去了

〔5〕大白生的一窝小猫,小黑让月亮咬伤消失了。另一个杂色猫送了人,最后剩下一对黄猫,长得一模一样,都是母猫,留了下来。

又过了一个冬天,大白不见了。开始十天半月不回来,以为丢了,有一天突然出现在厨房门口,看我们的眼神有点生。我妈说给大白喂点好吃的,猫都是嫌贫爱富。金子拿出一块肉递给它。我想它在别人家也不会吃的有多好。刚收留了它的人家,会给点好吃的想留住猫,过几天见猫不走了,养家了,便有一顿没一顿的。哪像我们书院,一日三餐都有猫狗的。

〔6〕夏天有喜欢猫狗的客人,都会多点一个肉菜,自己吃两口,剩给猫和狗。我们啃骨头时,听见屋外猫狗的叫声,也会嘴下留情,不把骨头啃太干净,留一些肉给它们。我想大白吃了肉,该不会再跑了吧。但它又不见了,而且再没回来。

有一次我在离书院五公里的月亮地村,看见大白在一家客栈院子里,我叫“大白”,它望我一眼。好似隐约记得自己有个大白的名字,也隐约记得眼前这个人曾经抱过它,喂过它食。但它记不记得谁知道呢。我叫着“大白”轻轻走过去想抱它,它扭身跑了。

〔7〕给客栈女主人说,这只猫是我们书院的大白。

女主人说,我们养了快半年了,不过也养不熟,经常往外跑。

它去转世界了。

它从我们书院出去,头朝北往路两旁的人家里逛。哪家对它好,便多待几日。它越走心越野。走到菜籽沟头,要穿过一片坡地麦田,和一条车来车往的马路,才是月亮地村。它可能从别的野猫那里,得知月亮地村客栈多,游客不断,猫自然少不了吃肉啃骨头。按说我们书院的伙食也好,怎么留不住它呢。后来我想,或许书院的老鼠不够几只猫吃。

〔8〕猫最爱吃的还是老鼠。以前书院没养猫时,老鼠多到泛滥。后来养了一只黑猫,忙不过来。最多时有过五只猫,一个秋天和冬天过去,终于把老鼠吃得看不见了。以前老鼠多的时候,冬天雪地上到处是老鼠的小爪印,走成细细的长线,走到一处突然不见了,一个小洞进到深雪中。老鼠在雪底下也有路,它们顺着埋在雪下的草根,找草籽吃。吃饱了爬出来,在雪上面走。月亮和星星能闻出雪下有老鼠,位置判断准了,跳起来一头扎进雪里,咬出一只老鼠来,也不吃,逗着玩。

〔9〕或许它到屋里有老鼠的人家,逮几天老鼠,觉得老鼠少了逮起来费劲,便换一户人家。猫到谁家都受欢迎,没人会伤害猫。

或许它把这个大院子留给自己的两个女儿,这两个完全不像它的女儿,也渐渐地跟它变得疏离。母猫在生育喂养小猫时跟人一样,自己瘦得皮包骨头,但每天去几趟后山坡捉老鼠,衔回来给小猫吃。它不把我们喂给它的肉给小猫,它要让小猫自小尝老鼠的味道,知道来到世上是要捉老鼠的。

猫妈妈为给小猫断奶,会躲出去失踪几天,让小猫自己出来捉老鼠吃。

〔10〕小猫一旦长大,便不怎么亲了,也不会给年老的母亲养老,甚至不会捉一只老鼠来喂给母亲,像幼小时母亲喂它们那样。

其实我们院子从来也没断过老鼠,后山坡杏树下的草地上,一个夏天都有新土从老鼠洞刨出来,仿佛那一块坡地会生长老鼠,经常看见猫从坡上逮老鼠下来,那地方的老鼠就是逮不完。

后来我想,那是从别处跑来的老鼠吧,杏林南边是一大坡的麦地,一直通到村委会。朝西翻过山梁是更大的一坡麦地,周围布满大大小小的老鼠洞。

〔11〕麦地源源不断地养活出的老鼠,有一部分跑过栅栏到书院的坡地上安家,这是老鼠最好的安家地。老鼠偷了地里的麦子,躲到我们书院来吃,村民也不会翻过院墙到我们书院来灭老鼠。头顶的杏子落下来,也是老鼠最爱吃的甜食。入冬前还有机会钻进我们的房子,偷吃东西。不过,老鼠从来不认为自己在偷吃东西,不管地里的麦子还是屋里的粮食,在老鼠眼里都是它的食物。它吃饱吃胖了,又成为猫的食物。我们书院的老鼠,是多少只猫都吃不完的。

那大白为什么还要往别处跑呢。

丢掉的小猫

〔12〕大白的两个女儿小黄倒是留住了,姊妹俩干啥都在一起,一起卧在窗台晒太阳,抱在一起懒洋洋躺在地上午睡,还一起怀了孕,但没生在一个窝里。姐姐生在厨房后面的木头垛里。妹妹生在我妈给铺垫好的纸箱里。

我一直没分辨清这对黄猫,金子说,它们一个是全身黄,一个鼻子嘴是白的,这可能是母亲大白留下的一点痕迹吧。

我探头数生在纸箱里的小猫,有七只,拿手机拍了照。当晚大猫就叼着小猫转移了。过了两天,发现它转移到狗洞上面的一个纸箱子里。也不知道它嘴里叼着小猫怎么跳上去的。

〔13〕我乘它不在,掀开纸箱盖看,少了一只小猫,可能它在搬家途中丢了。这一看又引起母猫警惕,它又挪窝了。这次是在下午,我看见它嘴里叼着小猫,往木头垛里钻。这是它姐姐大黄的地盘,它们俩平时不分不离,当了母亲后却不一样,有了各自的孩子,姐姐竟然把妹妹撵出来,不让它把小猫叼到住着自己孩子的木头垛里。它又往别处挪窝,一个晚上过去,不知道它把小猫转移到哪里了。

其间我对生在木头垛下面的小猫好奇,趴在木头上看了两次,想数清这位猫姐姐生了几个孩子。有一天,一群小黄猫站在木头上晒太阳,我拿手机拍了照,是五只跟妈妈一样颜色的小猫。

〔14〕但是第二天,木头垛里的小猫不见了。我妈开着她的电动车,在鸡圈旁的一个纸箱里发现了小猫,只剩下了三只。鸡圈离厨房后面的木头垛不远,我沿路找猫丢掉的孩子,怎么也找不到。

我说,可能母猫嫌孩子多,奶不过来,扔掉了两个。

我妈说,母猫不会扔掉自己的孩子。

大猫不断地捉老鼠回来喂小猫。猫捉了老鼠可自豪了,衔着在人前走过,有意让人看见,让狗和鸡看见。狗看见了会追去抢,抢来也不吃,咬一口扔了。只要狗咬过的老鼠,猫便再不去吃。可能嫌弃。

〔15〕有时猫把老鼠衔到我们面前捉弄,故意放开让老鼠逃跑,然后又一爪子按住。那只黄猫还把老鼠衔到我脚边,眼睛朝上看人。我听说村里人家养了只猫,晚上经常把老鼠捉来放在主人枕头边。主人说,这是猫心好,知道答谢主人。主人给猫好吃的,猫便把自己认为最好吃的老鼠献给主人。

猫姐姐的这三个孩子,也在一个早晨不见了。我妈说,大猫领着小猫学捉老鼠了。我们都以为过几天它们会回来。已经过了许多天,两只大猫回来了,还有一只毛色灰杂的小猫跟着它们。

这姐妹俩生了两窝小猫,最后只剩下这只一点不像它们的小杂猫。也不知是哪只黄猫生的,两个猫争着给喂奶,争相捉老鼠来给小猫吃,衔活老鼠扔给小猫玩耍。

〔16〕其他的小猫呢?我妈说,大猫把小猫带出去送人了。这只小杂猫没人要,带回来了。

果真是这样,大猫打着带小猫出去捉老鼠的幌子,把小猫带到后面的人家,一个一个地送了人。它看哪家没猫,就丢下一个。再带着其他小猫往前走,到另一家又丢下一个。

我在书院后面老王家,看见丢掉的一只小黄猫。老王说,是你们家大猫领来送给他家的,你抱回去吧。

我说,你们留着养吧。

可能大猫不愿小猫长大后取代自己在我们院子的地位,早早把它们带出去送给别人家。

老白

〔17〕张奶奶给刘予儿一只小黑猫。他们家老白生的,一窝生了七个,活下来五个,一出月四个就给左右邻居抱走了。张奶奶说,送人的四个都是白的,就这只纯黑。本来留下自己养的,见刘予儿喜欢就给她了。

张奶奶说,这是老白最后一胎了。它已经生了十三胎,应该再没有了。

刘予儿抱小黑来书院时,它的眼神一瞬间感染了我。那眼睛里的忧郁,仿佛是积攒了多少年的,它其实刚刚出生不到两个月。

还有它的黑,像从最深的夜里带来的,一种从头到尾没有一点杂色的漆黑。

〔18〕它害怕书院的那几个大猫,也不跟两个小白猫玩。它们并排蹲在窗台上,小白猫蹲一边,它蹲另一边,看上去像两个白天和一个黑夜。只是,它的孤独黑夜不会走到白天里。

小黑活了三个月,或更长一点,我记不清了。

早晨看见它时,已经口吐白沫,半死不活。给它喂水,不喝。抬眼望着我,那眼睛里的忧郁已经有气无力,但更加让人看着伤心。

小黑是吃村民投的老鼠药毒死的。

书院后的人家没养猫,放了老鼠药灭鼠。老鼠吃了浸毒药的麦粒,知道自己要死了,也不往洞里跑,摇晃着走到路上,也不怕猫了,专往猫嘴里送。

〔19〕过去的几十年间,菜籽沟的猫就这样死绝了。

唯独老白幸存下来。

张奶奶说,老白认得吃了毒药的老鼠。它以前生的猫娃子,送到村里人家,大都给药死了,没有活过它的。

张奶奶还说,老白出院门后,像人一样左右看看,路上没车了才过马路。

村里许多猫和狗,还有鸡,都不会像人一样探头看看再过马路。路上轧死最多的就是猫和狗,它们因为跑的速度快,突然出现在路上,司机来不及刹车,轧死了。相反,那些慢腾腾的从来不看汽车也不管喇叭声的牛和羊,却很少被车撞。

〔20〕我没有见过老白出院门后左右看路上的眼神,我想,那一定是一个老年人缓慢又谨慎的眼神。我只在冬天的第一场大雪后,见过一次老白,它站在果园的土墙上,朝我们院子望。院子里有狗,它没有进来。只是站在墙头上,朝院子里喵喵地叫。

那时小黑已经不在一个月了。

它或许不知道它的小黑不在了。

年过后,张奶奶走了。

我也再没看见老白的影子。也再没听人说起过老白。

我想,张奶奶把老白领走了吧,她不会空着手去那个世界。她领着一只生了十三窝猫仔的老猫,悠闲地散步。在那个依旧会有老鼠的世界里,老白死去的孩子都活着,被它们吃掉的老鼠,也都活着。

〔21〕张奶奶去世后,我很少去书院西面的山沟晨跑了,以前每次路过张奶奶家,看见她在院子里咯咯地叫鸡,给它们喂食。她家老白捉了一夜老鼠,或许在哪个角落慵懒地卧着呢。

路在桥头那里一拐弯,就仿佛与世隔绝了。书院西边的山谷空空的没有人家。那时我在山后跑步,黑狗月亮和黄狗太阳跟前跑后,小白猫和黄猫跟在后面。如今黄狗太阳早不在了,月亮也老了,那两只猫,也早不知跑哪去了。它们从我生活中消失的时候,我都没有觉察。就像我每天坚持的跑步,在哪个早晨停下的,我都记不清了。


开满窗户的山坡

〔22〕县上给村里拨了拔廊坊保护款,每家补贴一万八千元,要求把旧窗户门都换成塑钢的,否则不给钱。村里半数人家住拔廊坊,这种早期汉民住居的老房屋,因为廊檐往外拔出来一两米,有立柱支撑,形成廊,取名拔廊坊。住拔廊坊的人家得了补贴,好多旧木窗木门被拆了,扔在一边。换了塑钢门窗的人家,当年冬天就后悔了,说塑钢门窗太单薄,不保暖,也不好看。到第二年有些人家看顺眼了,说新换的塑钢门窗好,玻璃大,屋里亮堂。也有人家把拆掉的木门窗又换回来。

〔23〕我们连买带捡收集了好多旧木门窗,堆在书院。

我最先的打算是用这些旧木门窗,把书院朝马路的那段院墙围起来。原来的院墙一段是干打垒土墙,一段是红砖垒的,都残缺不整,到处是豁口和窟窿。我想把破院墙拆了,做一个最别致的院墙,名字叫村庄纪念墙。我在记事本上画出草图,大概方案是,收来的每家的旧门窗,用墙垛单独隔一个单元,门朝外,门楣上有这家的姓名和来历。每个门上配一把锁,钥匙发给那家人,什么时候他们想进书院,或是想进自己家的老门了,拿钥匙来打开。

〔24〕几十户人家的门窗连成一个长长的墙,看过去户挨户住了许多人家,每户人家的门窗都不一样,大小不一样,漆色不一样,漆掉光后木头的老旧还是不一样。

我给村里这些人家留了一扇门,这样书院就成了全村人的。他们可能也不会来开那个已经扔掉的门,那扇门里再没有他们的一样东西。但也不一定,在某个夜里,某人被月光喊醒,穿鞋出门,拿着我给的钥匙,梦游似的行到书院墙根,找到镶嵌在院墙上他家的旧木门,开锁,推门,却怎么也推不开。他不知道我从里面也上了锁,那锁的钥匙在我这里。他推窗户,也推不开,窗户从里面销住。他爬窗户上往里望,一院子的月光树影。

〔25〕我这样想的时候,仿佛在替另一个人做梦。一定有人会做这样的梦。如果我真的把这些旧门窗做成院墙立在路边,全村人都会因它而做梦。我也会一个一个地梦见他们。每个窗户都曾经是一家人的眼睛,他们扒窗户往外看时,他们在村庄的内部。我有可能从这些旧门窗里窥见他们的生活,在有月光的夜晚,那些从来关不严实的门缝、变形的窗框里走掉的人声,仿佛又回到屋里。我在每一个窗户后面停下来,爬窗户朝外望,我会看见这一户人家曾经长达几十年上百年的张望。我会看见他们所看见的,把他们遗忘的再一次遗忘。

〔26〕这个想法让我激动了半个冬天和一个春天,我想等夏日天长了动手做这件事情。那时候,从天亮到天黑,有十七个小时,足够人把好多想法变成现实。可是,没等到夏天,我的这个想法被另一个想法取代了。

一日,沟上头的老郭来书院找自己的旧木窗,我们五十块钱买他的,他要买回去。我说,你自己找去吧。老郭在摞了一大堆的门窗下面,认出自己家的旧窗户,他围着那堆破烂转过来转过去,蹲下,手伸过去摸见自己家窗户的边,想拉出来,怎么可能呢,他的窗户上面,压着一村庄人家的破门烂窗户,他只有把上面的窗户门全移开,才能拿出自己的窗户。

〔27〕老郭爬到破烂堆上,试图搬开上面的门窗。那些沉重的老木头窗户,他连一个都搬不动。我袖着手,没有过去帮他。我也搬不动。

我问老郭,你把这个破窗户拿回去干啥。

老郭说,他在山坡上挖了一个洞,做猪窝,想在洞顶上装一个窗户,这样猪就能看见太阳了。

这样猪也能看见星星了。我随口说了一句。

我知道老郭挖猪窝的那片山坡,就在他家对面,坡上黑洞洞地开着好几个猪窝,外面暴热时,猪躲在洞里乘凉。晚上猪在洞里睡觉。老郭和别人不一样,竟然想给猪洞安一个窗户。

〔28〕他的想法启示了我,我突然想到用这些收购来的窗户,把一座山上安满窗户。

那个山坡下原是一所废弃的小学,房顶扒了,留半个破墙圈,靠山面水。山坡上是麦田,麦子翻过山从西边的坡下到沟里,又上坡,翻山越岭生长向远方。我的计划是在小学校原址上盖一院房子,做客栈。小河湾里种菜、养鸡,一条木栈道伸到山根那排矮榆树下面,往上就是麦田了。我上下远近地打量这座山,想着把它用旧窗户镶嵌起来该多有意思。我无法把整座山镶起来,我收集的窗户也不够,我只是把山的下部用窗户一层层镶起来,镶到几十层,窗户里装上灯,从河对岸看,整个山坡的麦地开满窗户。

〔29〕到夜晚,整座山因为亮着的窗户而悬空起来,看上去仿佛许许多多的人家住在半空。我会把这些窗户主人的名字留在窗框上,有一天他们从地里回来,找不到门,或者门锁的钥匙丢了,他们找到窗户,朝里看,全是厚厚的土,是麦子扎的根须。

这个想法也破产了,原因是我根本干不了多少事情,书院建设就把所有的精力和财力都耗了进去。想想我刚来这个村庄时我有多大的心劲啊,开车走遍沟沟梁梁,每个山梁上都有机耕道,沟里有拖拉机路。我把车开到每条路的尽头,然后步行到漫坡金黄的麦地尽头。那时候我想,我要看看这个村庄,到底有多少让我惊讶的风景藏在沟底坡顶。

〔30〕我到菜籽沟那年,和村里签有七十年的独家旅游开发经营权,作为乙方的我,承诺在村里建一座书院,用收购的几十个老宅院,邀请艺术家入住做工作室,建成菜籽沟艺术家村落,利用自己和艺术家们的知名度,让这个不为人知的村庄成为新疆和中国的名村。而作为甲方的菜籽沟村委会,则把村庄七十年的独家旅游经营权给乙方,再不收取任何费用。菜籽沟村长二十公里,宽五公里,面积一百平方公里。这么大一块地方的七十年独家旅游经营权,就归我所有了。

〔31〕那时我五十刚出头,想在这个村庄干一番大事。但是仅仅过了几年,那个开发村庄做旅游的打算被我忘记了。那份合同也早扔到一边。无论我,还是村委会,都想不起曾经签过这样一份合同了。

现在,山坡下那块地方仍荒着,村里把地卖给一个老板,说是投资开客栈,合同签了,还没动工。或许明年后年也不会动工。老板怎么会把钱投在这个一百年也收不回本钱的项目上呢。只有我这样的人,会为一个梦投资,为一个天真的想法和冲动投入。

〔32〕我已经把自己的四年时间丟在菜籽沟,算是掉进沟里了。四年前我五十一岁,人过五十了,心还在四十岁,时常冲动地用四十岁的心驱动五十岁的身体。住进书院的第二年,养了两条狗,要自己垒狗窝。我年轻时盖过大房子的,这点小工程算啥。靠院墙平好地基,和泥巴,搬砖,一会儿满头大汗,只垒了两层砖没劲了,正好有来书院要工钱的村民,我说,给你一百块钱,把狗窝盖好。村民说,这么点活要啥钱,把上次干活的钱给我结了就行了。

垒一个小狗窝的劲,也许早在多少年前,我在沙湾城郊村给自己盖结婚用的大院子时,就已经用完,早在我们家从老沙湾搬到元兴宫,在一块荒地上打土墙上房泥时就已经用完。

〔33〕但我五十多岁的时候又来劲了。

我心里有建一个书院的劲。在那个山坡上开满窗户的劲,也一直在心里攒着。窗户也在书院院墙边攒着,风吹雨淋,一年年腐朽。等它们朽到窗框散架,完全不能用,这要不了多少年。那时我散步走过它们身边时,会作何感想呢。

我确实是一个适合想事情的人,我想的许多事情写成了书。在我想过的所有事情中,在菜籽沟一座山上开满窗户这件事,在我心里早已经无数次地完成了。某日天色渐暗时我开车路过,朝河那边的山坡望,看见满山的窗户依次地亮起来,从山根一直亮到山顶。

那个曾经想在山坡上开满窗户的我,已经远去。仅仅过了四年,许多事情便不用去实现了。其实这是多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