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905】
读物本·蒋勋说红楼梦《188》
作者:暮云昭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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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明出处转载】读物本 / 古代字数: 78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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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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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简介

《蒋勋说红楼梦》,是蒋勋先生对中国传统美学佳作《红楼梦》的精深研究,从青春、人性、悲悯的角度挖掘其独特的人文内涵,还原其真正的文学内蕴,通过“回到文本”来感受到其真实的魅力。欢迎与您共同品鉴。

更新时间

首发时间2024-04-11 00:43:35
更新时间2024-04-11 10: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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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物本蒋勋说红楼梦《1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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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正文

第八十一章  痴公子杜撰芙蓉诔  老学士闲征姽婳词

 替母亲的行为忏悔反省

 1.

在上一回里,许多女孩子被赶走,其中有几个唱戏的女孩子。王夫人认为唱戏的都不正经,准备把她们发配出去嫁人了事,但这几个女孩子却不愿意,因为她们名义上的干妈实际上都有点像人口贩子,对她们从没有过真正的关心,所以她们就决定出家。王夫人作为一个佛教徒,认为出家是一件严肃的事情,所以她认为这几个女孩子是在胡闹,就不准她们出家。但刚好她身边就有几个出家人,说这是好事,就是因为你们家好几代人念佛,才结下的佛缘,连唱戏的女孩子都想出家了。所以第七十七回在结尾的时候,作者一直在对比现实跟非现实之间的关系。在传统戏剧当中,每当生命处于极大的沮丧、无奈、绝望的时候,就会选择遁入空门。包括今天我们如果在现实当中受伤,都会想到遁入空门,其实大家都幻想了一个乌托邦式的寺庙,如果我们真正去庙里住一住,就会知道其中的问题一点也不比世俗社会少。

 2.

作者很明显地讲到,芳官她们几个女孩子已经感觉到了极度的绝望。可是劝王夫人的几个尼姑想到的却是,她们平白无故地可以得到一些人来做粗活,可见庙宇也并非不是贩卖人口的机构。这样就有两拨儿人在抢这些女孩子,一拨儿是她们的干妈,转卖她们可以赚一笔钱;还有一拨儿就是庙宇里的人,她们常年到贾家,无所不用其极地在这个贵族家里捞钱。所以《红楼梦》再写下去,这些女孩子的命运恐怕就和妙玉一样。我们都知道妙玉的出家并不是因为信仰,因此她在所谓的空门里,反而有更多世俗的牵挂与纠缠。我想这些女孩子学戏,一定会唱到昆曲里非常重要的一出戏叫《思凡》,这个戏到现在还在演,是昆曲里唱腔和做功都很要功夫的戏。讲的是一座庙里的尼姑私自跟一个香客恋爱,然后逃亡下山的故事,也代表着传统社会里的女性对主流文化的控诉。

3.

我想主流文化是在无形中形成的,儒家哲学之所以成为主流,是因为它变成了考试的工具。可我们不能忽视的是,道家、佛家也有可能成为主流。宋代以后,佛教跟道教都曾经是主流文化的组成部分,所以《红楼梦》里对主流文化价值的反省跟检讨是非常复杂的。王夫人就是很明显的一个例子,她每天吃斋念佛,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可在她处理晴雯、金钏儿这些人的时候,她平常的慈悲完全消失了。我相信作者一定是在反省一个问题,如果一个信仰只是作为对自己内心恐惧的一种保护,那就不是真的信仰。

 4.

真的信仰是能对自己的行为做检查或者反省的,所以《红楼梦》里不乏对老尼姑和老道士的批判。因此我们并不觉得这几个唱戏的女孩子遁入空门是好的结局,很可能是悲剧的开始。像芳官这么聪明伶俐的女孩子,长得又漂亮,她在舞台上唱得最好的就是《游园惊梦》,杜丽娘是可以用死亡去换取情爱延续的女性,这样的女孩如何遁入得了空门?可是显然王夫人已经没有能力去反省了,她在主流文化里浸淫太久、积习太深,没有办法调整跟改善。所以曹雪芹是在替他的母亲——如果真有王夫人这个母亲的角色的话——做忏悔和反省。

 

贾母与王夫人的不同

 5.

王夫人处理了这个事情以后,不敢轻易禀报贾母。一般读者读到第七十八回开始的一段,会觉得她干吗要这么小心翼翼,不就是赶走几个丫头吗?但大家不要忘了,王夫人赶走的晴雯曾是贾母的丫头。在贾家的贵族伦理中,必须要“打狗看主面”,儿媳妇赶走婆婆的丫头,就是给贾母难堪,意思是你调教的人不够好,所以她当然要很小心。何况她等于是先斩后奏,所以必须察言观色,看哪一天贾母心情好,比如中了乐透,或者打麻将赢了钱的时候。

 6.

“话说两个尼姑领了芳官等去后,王夫人便往贾母处来省晨,见贾母喜欢,便回道:‘宝玉屋里有个晴雯,那丫头也大了,而且病不离身;我常见他比别人分外淘气,也懒;前日又病倒了十几天,大夫瞧,说是女儿痨,所以我就赶着叫他出去了。若养好了,也不用叫进来,就赏他家配人去也罢了。”贾母的反应很有趣:“点头道:‘这是正理,我正想着如此呢。但晴雯那丫头我看他甚好,怎么就这样起来?我的意思,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语、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谁知变了性。’”可见在贾母心目中,将来能做宝玉的妾的不是袭人,而是晴雯。从这里也可看出贾母她们创业的一代,选择人的标准跟王夫人完全不同。王夫人要的是笨笨丑丑的,忠心耿耿就好,其他的一概不问;可创业的一代则看得比较远,她会选晴雯这样有能力的人。贾母不好意思直接说儿媳妇处理不当,她只说以前看她不是这样的。

 7.

王夫人感觉婆婆有点儿怪她了,赶紧要想办法扳回来,于是“笑道:‘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错。只怕他命里没造化,所以得了这个病。俗语又说:“女大十八变。”况且有了本事的人,未免有调歪。老太太还有什么不曾经验过的。三年前我就留心这件事,先只取中了他,色色虽比人强,只是不大沉重。’”她先假造晴雯得了女儿痨,这种病是会传染的,而且治不好。又说有本事、聪明的人未免都有一些调歪。这就是王夫人的态度,因为她本身就是个无能的人,所以很害怕能干的人。我们知道今天一个企业在选人才时会遇到一个两难,一种是专业上能力很强,但很可能不怎么听话;另一种是很笨,虽然很听话,但做事总不到位。贾母选的是聪明伶俐能干的,王夫人选的是听话规矩稳重的。贾母自己能干,所以她不怕调歪,她知道如果管理上轨道,聪明的人可以把她的好用到极致,所以贾母不太害怕手底下的人搞鬼。可王夫人本身比较无能,能干的人她根本驾驭不住。

 8.

如果我们开始多少有点怀疑袭人是那个通风报信,害得晴雯被赶走的人,这里也透露出明确的信息,在贾母心目中宝玉未来的妾是晴雯,不是袭人。可王夫人选的是袭人,所以她就特别跟贾母回报:“若说沉重知大礼,莫若袭人第一。虽说贤妻美妾,却也要性情和顺、举止沉重的更好些。就是袭人的模样虽比晴雯略次一等,然放在屋里,也算是一、二等的了。况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实,这几年来,从未逢迎着宝玉淘气。凡宝玉十分胡闹的事,他只有死劝的。因此品择了二年,一点不错了,我就悄悄的把他丫头的月钱止住,我的月分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来给他。不过使他自己知道越发小心学好之意。且不明说者,一则宝玉年轻,老爷知道了又恐说耽误了书;二则宝玉再自为已是跟前的人,不敢劝他说他,反倒纵性起来。所以直到今日才回明了老太太。”

 9.

此时贾母的态度又不太一样了,笑道:“原来这样,如此更好了。袭人本来从小儿不言不语,我只说他是没嘴的葫芦。既是你深知,岂还有错误的。而且你这不明与宝玉的主意更好。且大家别提这事,只是心里知道罢了。”这其中表现出贾母跟王夫人的明显差别,贾母真正经历过创业,她身上还留有某种活力,可是王夫人却没有继承这个部分,这个家族最后失去生命力,关键的问题就出在王夫人这一代的身上。她们既无法创业又无法守成。可是贾母年纪大了,表示两件事情都尊重王夫人的意见,但同时也发表了不同意见。这个老人很聪明,在这种情况下她不愿意再插手。

 

大观园瓦解的魔掌——王夫人

 10.

接下来我们就看到迎春要出嫁了。“一时,只见迎春打扮了前来告辞过去。”从第七十七回开始,就是大观园的土崩瓦解,不只是丫头,住在里面的女孩子也开始要出嫁了,迎春之后是探春。第一个走的是宝钗,抄检大观园的那个晚上大家并没有通报宝钗,但她在第一时间就搬了出去。都已经过了中秋,她还没跟王夫人说她已经搬出去的事。直到王夫人从别人那里听到宝钗搬出去的消息,觉得很奇怪,就和凤姐讨论原因。王夫人和凤姐说:“别是宝玉有口无心,孩子似的,高兴了信嘴胡说也是有的。”可见王夫人在了解人性方面,真的非常无能,她竟然认为是宝玉得罪了宝钗。

 11.

凤姐笑道:“这可是太太过于操心了。若说他出去,说正经话、干正经事去,却像个孩子。若只叫他进来在这些姊妹跟前,以至于大小的丫头们跟前,最有尽让,又恐怕得罪了人,可是再不得有人恼他的。我想薛妹妹出去,想必为着前日搜检众丫头的东西的原故。他自然为信不及园子里的人才搜检,他又是亲戚,现也有丫头老婆子在内,我们又不好搜检,他恐我们疑他,所以多了这个心,自己回避了。也是应该避嫌疑的。”这里也透露出这个做母亲的,对自己的孩子太不了解,根本不知道宝玉是什么个性。

12. 

“王夫人听了这话不错,自己遂低头想了一想,便命人请了宝钗来,分析前日的事,以解他的疑心,又仍命他进来照旧居住。宝钗笑道:‘我原早要出去的,只是姨妈有许多的大事,所以不便来说。可巧前日母亲又不好了,家里两个靠得的女人也病着,所以我趁便出去了。姨妈今既知道了,我正好明讲出情理来,就从今日辞了好搬东西出去的。’”王夫人、凤姐都笑道:“你太固执了。正经仍搬进来的为是,休为无要紧的事反疏远了亲戚。”有没有发现,到现在她们都没有告诉宝钗为什么抄检大观园,为什么赶走晴雯、司棋。

13.

如果王夫人扮演的是训导人员的角色,她根本就没有跟这些年轻人解释说她在干什么,而只是说你赶快搬进来,不要为了不要紧的事疏远了亲戚。在她看来很不要紧的事,在宝钗看来就很严重,不然怎么会突击检查?可见训导工作其实最难做,因为它牵涉到对人性的深切了解,王夫人恰恰是个极度不了解人性的人。就在大观园的青春王国已经面临土崩瓦解的时候,王夫人还不知道自己正是瓦解这个青春王国的魔爪,她竟然还坚持要宝钗再搬进来。接下来宝钗就讲了一大段话,说明自己为什么不搬进来。从这段话里大家就能看出这个女孩子的厉害,这种人在社会上一定会是成功者。

 14.

宝钗笑道:“这说的话太不解了,并没为什么事我出去。我为的是妈近日神思较先大减,而且夜间晚上没有靠得的人,通共只我一个。二则我哥哥跟前娶嫂子,多少针线活计并家里一切动用的器皿,尚有未齐备的,我也须得帮着妈去料理料理。姨妈和凤姐姐都知道我们家的事,不是我撒谎。三则自我在园里,东南上小角门子就常开着,原是为我走的,保不住出入的人就图省路也从那里走,又没人盘查,设若从那里做出一件事来,岂不两碍脸面。”大家看,宝钗的思路是绝对有一二三的,而第三点才是宝钗真正要暗示的,但她没有直接说。以宝钗的聪明,她不想沾任何的嫌疑,所以建议王夫人赶紧关掉这个门。实际上就是摆明了说我不会再搬进来了,她已经决定不再沉溺青春了。这是非常理性的态度,跟黛玉是两个极端,黛玉是陪葬在自己的青春里的,宝钗则是从青春里提前毕业的那个人,她不想在毕业典礼上感感伤伤、拖拖拉拉。这就是主流文化提倡的所谓智慧圆融,尽量不要牵涉在复杂的事情里。

 15.

她继续说:“而且我进园里来睡原不是什么大事,因前几年年纪皆小,且家里没事,有在外头的,不如进来姊妹相共,或作针线,或玩笑,皆比在外头闷坐着不好么?但如今彼此都大了,也都有事。况姨妈这边,历年皆遇不遂心的事故,那园子也太大,一时照顾不到,皆有关系,惟有少几个人儿,就可以少操些心。所以今日不但我执意辞去,此后还要劝姨妈该减些的也就减些罢,也不会失了大家子的体面。”可以说宝钗的态度其实是非常理性的,就是这个青春如果不可挽留,就用理性的态度完全断绝。相比之下,其他人都是悲剧,希望大家在第七十八回里可以对比一下。

 

物在人亡荒渺的痛

 16.

我们说第七十七回最动人的片断就是宝玉去探望晴雯,晴雯咬断指甲给他,两个人还交换了内衣,完成了最动人的仪式。可到了第七十八回作者怎么会一直不提这件事?以一般的小说来讲,对这个事情应该还有个交代,可是就没有了。变成了王夫人去向贾母汇报,宝钗讲她为什么要搬出去,然后接着交代上一回宝玉去见客的情况。上一回家里忽然来了一些客人,什么梅翰林之类的,都是院长、部长级的,所以爸爸就很想秀一下儿子,叫宝玉出来见客。大家知道宝玉正处于最痛苦的时刻,刚刚跟晴雯告别,还穿着晴雯的内衣,忽然要打了领带,穿了西装去见那些政府要员,这绝对是一种严重的自我分裂。

17.

我觉得作者最了不起的是在写极大的悲剧时,很少用传统的悲剧手法,而是写宝玉必须在那边正襟危坐地应酬。这是很惊人的一种笔法,一般作者写到这里会收不住笔,前面有那么惨痛的故事,当然会忍不住去延续它。但《红楼梦》的作者却就此打住,把宝玉叫到前面去见爸爸,这是最厉害的,因为最大的悲哀是不表现出来的悲哀。平时宝玉最怕的就是爸爸,在爸爸所代表的主流文化氛围里,他必须要努力去应酬。在作者笔下,宝玉竟然可以应付自如。我希望大家可以注意到这种让悲哀不成其为悲哀的写法,这其中有着荒谬的痛。可知这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穿得正经八百地去见客人,在那里谈笑风生,得到很多的礼物和赞赏,但心里却痛得不得了。

 18.

我想大家读一下这段:“王夫人忙问道:‘今日可曾丢了丑?’宝玉道:‘不但不丢丑,倒拐了东西来了。’接着,就有老婆子们从二门上小厮手里接了东西来。王夫人看时,只见扇子三把,扇坠三个,笔墨共六匣,香珠三串,玉绦环三个。宝玉说道:‘这是梅翰林送的,那是杨侍郎送的,这是李员外送的,每人一份。’说着,又向怀中取出一个旃(zhān)檀香的小护身佛来,说:‘这是庆国公单给我的。’王夫人又问在席何人、作何诗词,宝玉一一答应毕,只将宝玉一分令人拿着,同宝玉、环、兰前来见过贾母。贾母看了,喜欢不尽,不免又问些话。无奈宝玉一心记挂着晴雯,答应完了话时,便说骑马颠了,骨头疼。贾母说:‘快回房里换了衣服,疏散疏散就好了,不许睡倒。’宝玉听了,便忙入园来。”

 

宝玉眷恋晴雯的死亡

 19.

其实宝玉在离开晴雯的时候,并不知道晴雯马上就要死了。作者的手法非常复杂,他让宝玉穿着外衣去见客。我们每个人都有内外衣,外衣是用来见客人或者应征,在一些比较正式的场合穿的;内衣则是最贴近肉体的衣服,是我们最自在的部分。其实《红楼梦》一直在讲被撕裂的两个自我,宝玉一直希望这两个自我能合在一起。他之所以一直被爸爸骂,是因为他总是“内衣外穿”,这个“内衣外穿”的意思是说,他总是把那些不该在大庭广众面前讲的东西直接说出来,长辈们就觉得这个孩子太不成器。但现在他似乎可以演得蛮成功了,至少在晴雯那边哭过之后,还可以穿着正经衣服去见大人,并得到很多礼物跟赞美。可是回来以后他就一件件地脱衣服,露出了里面一条大红血点的裤子。作者的暗喻非常惊人,我们不要忘记,他跟晴雯最后交换的是内衣,外衣要交换很容易,内衣的交换是非常难的。而且在上一回,宝玉本来只是把内衣披在晴雯身上,但她坚持要穿上,因为只有内衣才有人身上真正的体温和气味。

 20.

我们特别注意下面的句子:“宝玉满口里说‘好热’,一壁走,一壁便摘冠解带,将外面的大衣服都脱下来。”冠、带,都是贵族官员的符号。“缙绅”两个字都带丝旁,就是因为他们跟衣服有关,所以这里的“摘冠解带”是把所有跟父亲有关的符号全部解掉。“只穿着一件松花绿绫子夹袄,内露出血点般大红裤子来。”注意这种符号:红色的血点。这个时候忽然和晴雯的死亡连在一起了,像是有吐血的感觉。“秋纹见这条裤子是晴雯做的,因叹道:‘这条裤子以后收了罢,真是物在人不在了。’麝月忙道:‘这是晴雯的针线么?’又叹道:‘真是物在人亡了!’秋纹将麝月拉了一把,笑道:‘这裤子配着松花袄儿、石青靴子,越显出这靛青头皮,雪白的脸来了。’”

21.

秋纹主要是怕宝玉伤心,怕他太过眷恋晴雯的死亡,可是宝玉并没有追问。其实前面宝玉做过一个梦,梦见晴雯走了,他对于人间的事情,常会用自己的意愿来解释。他曾经看到走廊上有一盆海棠无端枯萎了,就跟袭人说:晴雯不会活着了。袭人还很生气地说,她是什么东西,她死了,花还要跟着死?宝玉就跟袭人解释说,不是,其实人世间所有的东西之间都是有感应的。他一直相信某种超经验的东西,所以此时宝玉并没有追问晴雯是不是真的死了,怎么死的。

 22.

我觉得这一段很悬疑,感觉宝玉有一点在防范身边的这三个人——袭人、秋纹、麝月。因为只有这三个人王夫人没有讲她们任何不好,他开始有点害怕了,所以特地把秋纹和麝月支开了。“宝玉在前只装听不见,又走了两步,便止步道:‘我要走一走,这怎么好?’麝月道:‘大白日里,还怕什么?还怕丢了你不成!’因叫两个小丫头跟着:‘我们送了这些东西去再来。’宝玉道:‘好姐姐,等我一等再去。’麝月道:‘我们去了就来。两个人手里都有东西,倒像摆执事的,一个捧着文房四宝,一个捧着冠袍带履,成个什么样子。’宝玉听说,正中心怀,便让他两个去了。”其实是他心里难过,想疏解一下,可是他不想跟袭人、秋纹、麝月在一起,因为他觉得她们不够纯粹,所以他只留下了两个小丫头。

 

青春的挽歌

 23.

注意我一直提到的象征,穿着外衣的那个作假的人走了,穿着晴雯给他做的内衣的真人继续再走。宝玉问小丫头晴雯到底怎么样了,小丫头道:“回来说晴雯姐姐直着脖子叫了一夜,今儿早起就闭了眼,住了口,人事不知,也出不得一声儿了,只有倒气的分儿了。”宝玉忙问:“一夜叫的是谁?”小丫头子说:“一夜叫的是娘。”宝玉拭泪道:“还叫谁?”小丫头子道:“没有听见叫别人。”宝玉道:“你糊涂,想必没听真。”很简单的对话,可这都是《红楼梦》最动人的部分,宝玉念念不忘的是她临终的时候有没有叫我。她要是叫我,我没有在身边,那是多大的遗憾跟愧疚啊!可我们知道这个小丫头,包括去看晴雯的宋妈,恐怕都不怎么关心晴雯到底是在叫谁,她们理所当然地想,临终时不舒服大概就是叫妈吧。可宝玉一直追问:“还叫谁?”大家一直在琢磨为什么《红楼梦》是好的文学,好文学就是因为它能这么真实地表达人的感受,生死攸关的大事是文学里最难表现的,因为很容易作假,怎么写都不对。

 24.

旁边那个小丫头知道宝玉会难过,就抢过话头说,我偷偷去见晴雯姐姐了。晴雯姐姐“见我去了,睁开眼,拉着我的手问:‘宝玉那去了?’我告诉实情。他叹了一口气说:‘不能见了。’我就说:‘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来见一面,岂不两完心愿?’他就笑道:‘你们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位花神星,敕命着我去司主。我如今在未正二刻到任司花,那宝玉须待未正三刻才到家,只少得一刻的工夫,不能见面。世上凡该死之人阎君勾取了过去,是差些小鬼来提人魂。若要迟延一时半刻,不过烧些纸钱浇些浆水,那鬼只顾抢钱去了,该死的人可就多待些工夫。’”

 25.

这个小丫头完全是在编故事,可是她很会安慰人。烧纸钱、浇浆饭,本是民间很通常的礼俗,可是在这里忽然变得很动人,在人的魂魄要被鬼带走的时候,如果烧些纸钱,鬼就会忙着去抢钱,人的魂魄就能多留一会儿。这些事我们现在也常做,可是读到这里,你才意识到原来礼俗的真正意义是这样的。它其实是人想象出来的,可是很奇怪,一旦真到那个时刻,你真的会拼命烧纸钱,多摆饭菜,因为你想让最亲的人尽可能多留一会儿。文学的动人是因为它碰触到了人最本质的情感。与此相比,之后贾政找了一些清客在那边谈“姽婳将军”就显得非常空洞,既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也没有任何实际经验。作者的笔法很委婉,读者不容易发现第七十八回里这些强烈的对比关系。

 26.

这个小丫头真的很会编剧本,她继续转述晴雯的话:“又,从来皆说‘阎王注定三更死,谁能留人至五更’之语。我这如今是天上的神仙来召请,岂可捱得时刻!’我听了这话,竟不大信,至回来看表时,果然是未时正二刻他咽了气,正三刻上就有人来叫我们,说你来了。这时候倒都对合。”宝玉听了很高兴,说:“果然是她。”意思是晴雯真有这样的缘分。《红楼梦》里一直在用花来比喻青春,人死了就会回到自己的本位,花神在这里是青春的象征。小丫头很聪明,她还故意说:晴雯姐姐一定是胡说,我不太信,怎么会有花神?宝玉忙道:“你不识字看书,所以不知道。这原是有的,不但花有一个神,一样花有一位神之外,还有总花神。”大家看宝玉有多荒谬?他很愿意相信晴雯没有死,而是到天上去管花了,因为这样的结局能让他的痛苦得到最大的安慰。

 27.

“这丫头听了一时发呆。宝玉又问道:‘但不知是他作总花神去了,还是他单管一样的花神。’这丫头听了,一时诌不出来。”诌不上来是因为她前面全是编的故事,可宝玉竟然问得这么细,她一下编不出来了。“恰好这是八月节,园中芙蓉正开。这丫头见景生情,忙答道:‘我曾问他是管什么花的神,告诉我们日后也好供养的。他说:“天机不可泄漏。你既这样虔诚,我告诉你,只可告诉宝玉一人。除他之外,若泄了天机,五雷就来轰顶。”他就告诉我说,他是单管芙蓉花的。’”有没有发现这个小丫头绝对是个好作家,她编的故事中有很多悬疑的细节。

 28.

“宝玉听了这话,不但不为怪,亦且去愁而生喜,乃指芙蓉花笑道:‘此花也须得这样一个人司掌。我就说他那样人,必有一番事业做的。’”大家读到这里,肯定会想起那次宝玉过生日,大家在怡红院里违法举行通宵宴会。大家玩占花名的游戏,黛玉抽到的就是芙蓉,现在说晴雯去管芙蓉花,因此我们知道其实晴雯的死亡就是在讲黛玉的死亡,她们是同一种花。这个故事引发了后面的《芙蓉诔》,但直到这回的结尾,《芙蓉诔》才出来。所以作者一直在酝酿以及转换晴雯死后宝玉的悲哀,这都是在为《芙蓉诔》的出现做铺垫。

 29.

宝玉觉得“虽然临终未见,如今且去灵前一拜,也算尽这五六年的情肠。想毕,忙至房中,又另穿戴了,只说去看黛玉,遂一径出园来,往前日之处去,意为停灵在内。谁知他哥嫂见他一咽气便回了进去,希图得几两发送例银。王夫人闻知,便就赏了十两银子。又命:‘即刻送到外头焚化了罢。女儿痨死的,断不可留!’他哥嫂听了这话,一面就雇了人来入殓,抬往城外化人厂去了。剩的衣履簪环,还有三四百金之数,他兄嫂自收了为日后之计。二人将门锁上,一同送殡去未回。宝玉走来扑了个空”。宝玉本来想去祭奠,去了却发现连个灵位都没有。这一段读起来很凄惨,晴雯的遗体最后就是这样处理的。但我自己一直觉得晴雯死亡的真正仪式在第七十七回跟宝玉交换内衣时已经完成了。至于后面别人怎么对待她的身体,已无关紧要。

 30.

“宝玉发怔,自立了半天,别没法儿”,只得又走回大观园。想去找黛玉,这个时候他一定想找黛玉。结果黛玉不在家,她们说黛玉去看宝钗了,他就只好到宝钗那里去。到了蘅芜苑,“只见寂静无人,房内搬的空空落落的,不觉吃了一大惊”。宝玉“看着那院中的香藤异蔓,仍翠翠青青,忽比昨日好似改作凄凉一派,更又添了伤感”。晴雯的死亡,说明了大观园的土崩瓦解,宝玉想去祭奠而不能,失魂落魄地回来,看到整个园子一派凄凉。我好几次读到这里,总想这个时候总应该写《芙蓉诔》了吧,但,还不是《芙蓉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