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第二编
野草
求乞者
1.
我顺着剥落的高墙走路,踏着松的灰土,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微风起来,落在墙头的高树的枝条带着还未干枯的叶子在我的头上摇动。
微风起来四处都是灰土。
一个孩子向我求乞,也穿着夹衣,也不见得悲戚,而兰拦磕头,追着哀呼。
我厌恶他的声调,态度。我憎恶他并不悲哀,近于儿戏;我厌烦他这追着哀呼。
2.
我走路,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
一个孩子向我求乞,也穿着夹衣,也不见的悲戚,都是哑的,摊开手,装着手势。
我就憎恶他这手势。而且,他或者并不哑,这不过是一种求乞的法子。
我不布施,我无布施心,我但居布施者之上,给与烦腻,疑心,憎恶。
我顺着倒败的泥墙走路,断砖叠在墙缺口,墙里面没有。微风起来,送秋寒穿透我的夹衣,四面都是灰土。
3.
我想着我将用什么方法求乞:发声,用怎样声调?装哑,又怎样手势?
……
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
我将得不到布施,得不到布施心;我将得到自居于布施之上者的烦腻,疑心,憎恶。
我将用无所为和沉默求乞……
我将至少得到虚无。
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
灰土,灰土……
……
灰土……
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四日
复仇
4.
人的皮肤之厚,大概不到半分,鲜红的热血,就循着那后面,在比密密层层的爬在墙上的槐蚕更其密的血管里奔流,散出温热。于是各以这温热互相蛊惑,煽动,牵引,拼命地希求偎倚,接吻,拥抱,以得到生命的沉酣的大欢喜。
但倘若用一柄尖锐的利刃,只一击,穿透这桃红色的,菲薄的皮肤,将见那鲜红的热血激箭似的以所有温热直接灌溉杀戮者;其次,则给以冰冷的呼吸,示以淡白的嘴唇,使之人性茫然,得到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而其自身,则永远沉浸在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
5.
这样,所以,有他们俩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对立于广漠的旷野之上。
他们俩将要拥抱,将要杀戮……
路人们从四面奔来,密密层层地,如槐蚕爬上墙壁,如蚂蚁要扛着鳖头。衣服都漂亮,手倒空的,然而从四面奔来,而且拼命地伸长颈子,要想见这拥抱或杀戮,他们已经豫觉着事后的自己的舌上的汗或血的鲜味。
然而他们俩对立着,在广漠的旷野之上,裸着全身,捏着利刃,然而也不拥抱,也不杀戮,而且也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
6.
他们俩这样地至于永久,圆活的身体,已将干枯,然而毫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
路人们于是乎无聊,觉得有无聊钻进他们的毛孔,觉得有无聊从他们自己的心中由毛孔钻出,爬满旷野,又钻进别人的毛孔中。他们于是觉得喉舌干燥,脖子也乏了;终至于面面相觑,慢慢走散;甚而至于居然觉得干枯到了失了生趣。
于是只剩下广漠的旷野,而他们俩在其间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干枯的立着;以死人似的眼光赏鉴着路人们的干枯,无血的大戮,而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二十日
复仇(其二)
7.
因为他自以为神之子,以色列的王,所以去钉十字架。
兵丁们给他穿上紫袍,带上荆冠,庆贺他;又来一根苇子打他的头,吐他,屈膝拜他;戏弄完了,就给他脱了紫袍,仍穿他自己的衣服。
看哪,他们打他的头,吐他,拜他……
他不肯喝那没药调和的酒,要分明的玩味以色列人怎样对付他们的神之子,而且较永久的悲悯他们的前途,然而仇恨他们的现在。
8.
四面都是敌意,可悲悯的,可咒诅的。
丁丁地响,钉尖从掌心穿透,他们要钉杀他们的神之子了,可悯的人们呵,使他痛的柔和。丁丁地响,钉尖从脚背穿透,钉碎了一块骨,痛楚也透到心髓中,然而他们自己钉杀着他们的神之子了,可咒诅他们的人呵,这使他痛得舒服。
十字架竖起来了;他悬在虚空中。
他没有喝那用没药调和的酒,要分明的玩味以色列人怎样对付他们的神之子,而且较永久的悲悯他们的前途,然而仇恨他们的现在。
9.
路人都辱骂他,祭司长和文士也戏弄他,和他同钉的两个强盗也讥诮他。
看哪,和他同钉的……
四面都是敌意,可悲悯的,可咒诅的。
他在手足的痛楚中,玩味着可悯的人们的钉杀神之子的悲哀和可咒诅的人们要钉杀神之子,而神之子就要被钉杀了的欢喜。突然间,碎骨的大痛楚透到了心髓了,他即沉酣于大欢喜和大悲悯中。
他腹部波动了,悲悯和咒诅的痛楚的波。
10.
遍地都黑暗了。
“以罗伊,以罗伊,拉马撒巴各大尼?!”(翻出来,就是:我的上帝,你为什么离弃我?!)
上帝离弃了他,他终于还是一个“人之子”,然而以色列人连“人之子”都钉杀了。
钉杀了“人之子”的人们身上,比钉杀了“神之子”的尤其血污,血腥。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