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2119】
读物本·【夜读散文】老额吉坐在阳光里(外二篇)
作者:若.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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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止转载】读物本 / 现代字数: 7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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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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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简介

我茫然地追随着她的目光,她注意力的轨迹,那里有我不能理解的幸福,但是我知道一件事,老额吉的幸福要比我的确定得多。在她单纯的信念里,万物都需要信赖神的力量圣主的力量,才会获得自身的圆满。

更新时间

首发时间2024-07-23 21:13:29
更新时间2024-07-24 10: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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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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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额吉坐在阳光里(外二篇)

作者:刘惠春

(仅供习读,如侵联删)

1.

老额吉坐在阳光里。

老额吉八十岁了。头上裹着一条暗红色的头巾,有一缕头发,从耳边冒出来,像柔软的银色的丝线,光斑就在那丝线上跳跃着。老额吉的蒙古袍是蓝色的,镶着白色的云纹,细瘦的手,不停摩挲着手腕上戴着的珠子,阳光下,珠子闪着明亮的光。

我和老额吉说,人老了,都喜欢热闹呢,和我去城里吧,城里热闹。

2.

老额吉摆着手,城里有什么好,那是没有草的地方。

她顿了顿又说,养育的土地如金子,止渴的水赛圣水。每天站在外面,看看天上的云啊,地上的草啊,还有山上的敖包,晚上睡觉的时候,心里才会踏踏实实的。到了城里边,就看不到这些了。

山包下的人越来越多了,老额吉叹着气,不知哪一天,草场上的草就会都变成人。

3.

我看着门外的那些风景,一堵矮墙,一棵树,一片圈起来的草场,一座黄色的山包,一朵云和一大片云。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看。

也许到了夏末,会有一群羊,散漫在四周,牧羊人坐在一块石头上,看云慢慢划过天空。远处是比人还高的红柳林,人骑着马进去,很快就看不见了。人变成了一株可有可无的草,置于万物之间。

4.

暮色四起,牧羊人回家的时候,会遇见另一些赶着羊群从另外一个地方来的人,他们停下来,说着“赛拜努”,分享一支烟,说几句话,相遇再分离。

沙地柏缄默不语,骆驼刺,落日,好时光,都在原地。

我在老额吉的回忆里看到了原来的景象。

5.

老额吉十岁开始放羊,每天很早就起来,挤奶,把羊赶出羊圈。羊群在山坡上吃草,一会儿就乱哄哄地打起架来,用力冲它们甩几下鞭子,羊们就散开了。再远一些,是枳芨和红柳林,牛和马走进去,像鱼儿到了海里一样,立刻就看不见踪影了,只能听着它们脖颈上的铃铛声去寻找。额吉用红柳枝搭个小棚子,躺在里面,看天上的云朵。那些云啊,飞快地在天上跑着,一去不回。

6.

地上的草,像天上的云,翻卷着,撕扯着,然后就看不见了,只剩下一大片空空荡荡的蓝。

额吉看着那些从不同地方来的移民们,他们弯下腰翻地,他们住着土坯房,好几个孩子在院子里追赶打闹,鸡扑着翅膀飞到院墙上。他们想的,谈的,做的,都是怎么开垦更多的土地,晚上做的梦,也是草场上长出了庄稼。他们坚忍不拔,他们相信,这里最后总会全部种上庄稼。

7.

草原渐渐荒凉失色,到处分布着电线杆子、铁丝网,灰蒙蒙的雾笼罩着远处的山峦,草场被割成一块一块,勾勒出奇异的形状。

听着额吉时断时续的回忆,没有怨怼,只有悲悯。心要扩展成怎样的容量,才能像老额吉一样,涵盖下所有的苦楚与悲伤。

每天早上,老额吉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熬茶。她往火撑子下的灶里丢进两团干牛粪,火立刻变得旺了,铜壶里的水沸腾着,牛粪烟慢慢飘了起来。

8.

干牛粪是过去草原上重要的燃料,夏天,新鲜的牛粪是稀的,自然风干后,就变成了椭圆的硬块,可以捡回家当燃料。草场圈起来以后,牛少了,干牛粪也少了,老额吉会走很远的路去捡牛粪。她说,牛粪烧出来的奶茶才好喝。

硬硬的砖茶敲碎了放在壶里慢慢熬,然后把奶倒进去,再扔进去一把炒米和几块奶豆腐。桌子上放着盐、酥油、酪蛋子、奶皮子,还有晚上吃剩下的手扒肉。

9.

餐桌是传统的蒙古家具,手工式的,散发着木头的柔和。古旧的色泽上开满热烈的花朵,阳光照进来,那些老花朵在金色的光芒中绽放,有一种不为所动的力量。

我和老额吉围着这锅热气腾腾的奶茶,对坐下来。热气氤氲着她的脸,那些皱纹在热气里一条一条舒展开来,满是欢喜的表情,仿佛身心充满了无上的喜悦。也许对老额吉来说,此时此刻,喝茶才是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所有的幸福都在这一碗茶里了。

10.

我喝着浓香的奶茶,问她,知道成吉思汗吗?

老额吉认真地看着我,那是圣主,是大福大贵的菩萨,是从太古天竺雪中仙洞里降生的。圣主不能用舌头说,他是存在于身体里的东西,在这里,她指着心脏的位置。她的目光慢慢转向了远处,喃喃地说,生长在草原上的牧草是美好的,因为有圣主的护佑。

11.

我茫然地追随着她的目光,她注意力的轨迹,那里有我不能理解的幸福,但是我知道一件事,老额吉的幸福要比我的确定得多。在她单纯的信念里,万物都需要信赖神的力量圣主的力量,才会获得自身的圆满。

不说话的时候,老额吉就唱起歌来。悠远跌宕的声音,没有遮拦,让人心碎,真想把天上的云朵扯下来堵住自己碎了的心。可是老额吉的表情却是愉悦的,那些皱纹舒展着,眼睛像没有云朵的天空,坦坦荡荡。或许在她眼中,幸福还是悲伤,都是一样的吧。 

12.

草原上的牧草数不尽,蒙古人的歌子唱不完。

坐在开阔的草地上,天空上高高飞过的鸟儿,露水中的青草,倚在身边的一只小羊,眼睛里看到的东西,耳朵听到的东西,全都进入心里,他们不知该向谁来说,他们只能向着天空,向着大地,用长调来诉说这一切。他们的欢乐是天真的,他们的悲伤也是天真的,除了天与地,哪里能盛得下这样巨大的欢乐和悲伤啊!

13.

不知苦之苦,就是甜啊,就是福啊!老额吉说。

无论草原现在变化有多么大,老额吉总能看到她熟悉的东西,这依然是她爱的那个草原。老额吉生来就在这片草原上,她从来没有想过还有别的生活,也无法试着让自己走向别的生活。她安然活在她的世界里,除了自己世界的东西,她也不需要知道其他,那些未知的东西。

14.

老额吉不能放羊了,可是,她需要它们在身边,否则她的心总是空落落的。牛羊和人都是草原的孩子,她能听懂牛羊说的话,能知道它们的痛苦。老额吉和我说起很多年前一只失去母亲的羊羔。下雪天,一只小羊羔刚生下来,母羊就死了,没有吃上母乳的小羊羔可怜地看着老额吉,冲着老额吉“咩咩”地叫,老额吉的眼泪流下来,她解开袍子,用自己的乳房给小羊羔喂奶……

15.

老额吉唱的蒙古歌异常动人,汉语却很生硬,我想让她再详细说一说这个故事,她却沉默了。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整个人都融入了明亮的阳光,那只曾经的小羊偎依着她,空气里充满小羊湿漉漉的味道。

额嬷格只懂得草场,还有她的羊。老额吉的小孙子,微笑着冲我说。

16.

她好像突然惊醒了一样,转过头来看着我,看我还耐心地在等她讲故事,笑起来。她专注地看着我的眼睛,说,不要听他的话,这世界再大,也大不过一根青草呀。不要让外面的繁华混乱了你们的脑子。

这句话一下击中了我的心,内心如一面湖水。

17.

我仔细端详着老额吉的脸,像端详一朵云,一株草。老额吉的脸上布满了笑容,清晨一样纯净,黄昏一样安详,一种永恒的万物的圆满性。这张脸包含了被太多人遗忘的属于自然的天性,就是这种天性,才让草原变得更有内心。老额吉是这天空的一部分,这草原的一部分,身边的世界也是她身体的一个部分,如果把她与这些割裂开来,就损失了她的美,没有什么抵得过她自身的光亮和自由。

18.

倒下又伏起的草,生灭了多少茬。但是,只要青草年年长着,只要圈里的母牛生着牛犊,草原就是最好的生活。

我在老额吉的声音里起伏着。那声音,像来自别的什么地方,来自天空上吧,那宽广无边的天空啊。我的胸口鼓胀得像天上的云,每呼吸一次,好像就会有音符从身体里面跑出来。我懂得那调子里的忧伤,它们是我的属于蒙古族部分,重新给到我的东西。

“褐色的雄鹰啊,捕捉时多么凶猛有力啊。美好的青春年华,不知不觉刹那间就过去啦……”

蒙医多吉

19.

草原清晨,像任何一个古老的早晨。

几只喜鹊停在子母柳上,从一根树枝跳跃至另一根树枝,大声叫嚷着,又硬又脆的声音,让四下里显得更加寂静。

多吉在煨桑,祭祀天地。

多吉是个喇嘛医生,牧人们都习惯叫他多吉喇嘛。

20.

桑炉建在禄马风旗下,两边两根高高的苏勒德在阳光下闪着神秘耀眼的光芒。

多吉把沙地柏放进桑炉里点燃。一阵阵浓烟飘了起来,再把供奉的食物往火中间泼洒。然后跪下来,合掌胸前,默读《伊金桑》。

空气中弥漫着沙地柏的苦涩芬芳。

21.

多吉的屋子前面是一块广袤平展的草滩,长着沙蒿、柠条、沙地柏等沙生植物。每个早晨,多吉都早早起来,沿着草原上的土路,去远处摘沙地柏。早晨的沙地柏非常新鲜,带着微微的苦味,烧起来的时候,烟总是很大。把摘下来的沙地柏,放在地上晾一会儿,水分小一些,才容易点燃。

默祷过后,多吉掏出一个白海螺,仰头吹了起来,海螺声清朗激越,向着远远的天边传了过去。

22.

草原依旧笼罩在清晨的薄雾之中,草坡静静地伸向天际,仿佛没有尽头似的,只有海螺声回荡,遥远的撼人心魄的回声。

举行完所有的仪式,多吉走到院子里,把屋子里的草药抱出来,晾晒在外面干净的水泥地上。

他挑剔地看着那些草药,不时捡起一把,细心翻拣着,查看着草药的色泽,然后放到鼻子下再闻一闻。这些草药,让他流露出一个医者职业性的喜好。

23.

院子里常年飘荡着草药的味道,这是多吉从小就喜欢的气味,像雨水洗过的草地一样,纯洁,朴实,令人安心。

鄂尔多斯的图海山里长着各种草药,有木药、根茎药、花药,还有石膏,各种动物器官也容易得到。很久以前,研究医学宗教的满巴拉僧庙就建在图海山。

多吉从小跟着还俗的满巴拉僧庙喇嘛师傅学医学经。师傅常常带着多吉去图海山上采药,那个时候,辽阔的草原上分布着各种草药。

24.

多吉很快学会了区分这一种花和另一种花的不同。何时收获,何时开花,有的花朵要及时摘下,否则它们会随着太阳的升起而失去芳香。多吉对草药有着与生俱来的特殊热情,会一直耐心等候最好的药草开出花来。采回的种子连续晒一个月,每隔两个小时就翻动一次,晚上再包起来,不让露水侵袭。有些种子还要包在沙子里。花瓣摘下来风干后,和各种根茎和叶子一起磨成粉末,保存在罐子里。

25.

天天做这些事情,多吉从来不觉得枯燥,反而乐此不疲。师傅圆寂的时候,对他说,你会是一个好医生。

看着沉浸在回忆里的多吉,你会觉得周围的一切如此安然如此妥当。木桌上的经书,地上的药草,夜色里,一张发光的脸,甚至洒落在脸上的光线,飞舞的灰尘,所有这些都恰如其分,仿佛他们就是一体。

26.

我想象着,年少的多吉骑马穿行在一团团缭绕的花香之中,风吹着草原,所有的植物像在唱歌一样,摇来摆去。风来的方向,变幻的云朵,夜间的星星,他比任何人更了解这片草原的土壤与节令。哪一种药草长在山坳里,哪一种喜欢阳光,还有它们开花的时节、颜色、品质,这些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小心地抚摸着每一株植物,看它们的叶片拂过他的手臂。

这样过一生,也是好的。 

27.

药材的来源与质量很重要。前几年,草场沙化很严重,很多草药都看不到了。多吉总是面目平静的样子,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的忧心。

附近采回的草药,药效不是很好,只有去更远的地方,他才能深深呼吸到自己喜欢的气味,那些生长得纯正药草的气味,他终生迷恋的气味。 

多吉小时候,已经很少有人主动去寺庙当喇嘛了。多吉虽然没有进寺庙,但他从小剃度,拜师学习经文、医学。对于自己坚定的选择,那是佛的指引,他说。

28.

也许,只有这些草药、这些经文才是他可以信赖的事物吧,它们都不说话,却能安抚人心。

今天的草原上,牧民们有了病痛,还是会来找喇嘛医生。患者带着奶酪、炒米,有的已经不新鲜了,多吉都会郑重收下,穷人的心意,有供养的洁净和虔诚。也有人,放下大把钱,说要吃最好的药。多吉默不作声,他说,如果让他们把钱拿走,他们会怀疑药的效力,会把药扔掉,这样耽误了病情,也糟蹋了药材。

我听着这些平静的语言,好像一下理解了,为什么有那么多病人来找多吉。

29.

午后,多吉要去一户人家看病人,那是一个行动不便的人,多吉定期都会去查看病情。

路是红土的,很窄。对面过来一匹高头大马,多吉把车停在一边。

来的人向多吉扬起手来,打着招呼,赛拜努。

多吉也微笑地扬起手回应,赛,赛拜努。

我看着两个陌生人之间谦恭的问候,像是走进了一部旧时的蒙古电影。人们相见之下,会对彼此说:扎,雨水好,草场好,牲畜好……一连串的祝好。

这是一个传承严格的礼仪部族,一切皆在完美均衡的秩序之中,弥漫着古老的气息。

30.

病患家属早早在门口等候着。桌子上摆放着奶酪、奶皮、黄油、果子、红糖,滚烫的奶茶冒着热气。多吉握着患者的手,闭着眼睛,默默地诵经,声音嗡嗡的,有着令人慰藉的声调。听这样的声音,觉得周遭的气氛一时间变得奇妙而神圣,空气中漂浮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气息。

屋子里的人全都默不作声,病人眼睛虔诚热切地望着多吉。他坐在那里,神情专注,像是脱离了当下,沉浸在一个不可想象的地方。

31.

回去的路上,我冒昧地问多吉,诵经也可以是一种疗愈手段吗?是不是只是一种安慰?

多吉有些惊奇地看着我,显然没有人问过他这样的问题。他想了想对我说,人身体不舒服,十有八九是想法带来的,有什么想法就有什么身体,心里想不通,身体肯定出毛病。诵经可以让他的心空下来,安静下来,能够接收到自然的能量,我们的身体也是自然的一部分,有自己的平衡运转之道。

32.

可是,那并不能真正治愈病人呀?我追问,顾不得自己的不礼貌。

有些病是无法救治的,但你可以给病人信仰,让他们安详地离开,没有恐惧。你也许会怀疑我说的信仰,但我们不能对看不见的东西,就说它不存在,我们能看到的只是这世间的一小部分。

我沉默了。

多吉所说的,也许不只是某种治疗方法,或者可以说,是一种古老的智慧。

33.

夜幕一旦降临,草原上就有了一种忧伤的感觉。

房间里,两个牧区男孩子在跟着多吉专心学习蒙药的制作。他们低下头,辨认各种不同的药草,草乌、苦参、文冠木、兰盆花、金莲花……接触这些草药之前,多吉要求他的学生先净手,他说,药物存放,必须要洁净,只有怀着敬意研制的药物才可除病救生。

我问多吉,草原上学习蒙医的孩子多吗?

34.

他摇了摇头,要成为一名真正的满然巴,是非常困难的。不仅要具有自身坚定的努力和缘分,牢记许多药草的名称和正确配方,知道它们之间的配伍和禁忌,还得有星相学的知识,背诵全部的圣书。现在的孩子,已经不需要跟着一个喇嘛学习蒙医了,他们可以考到医科大学学习蒙医、西医等各种医学知识。

我知道这是多吉的淡然,也是不断向前的世间。

35.

我走到院子里,星光把四周照耀得一片明亮。这只是草原深处一间简简单单的院子,没有什么不同,但又让人感觉有什么不一样。风穿过树叶沙沙地响,沙地柏浓郁的苦涩香气,满天灿烂的星辰,这样的夜让人有种恍惚感,仿佛回到了几百年前的草原,那些传说中的神灵们一一出现,和人们一起狂欢。

总会有一天,那些消失的药草,会重新生长起来,草原上的金莲花,细长的花瓣,奔涌的光芒,还会继续芬芳着一个爱与看顾的世界。

阿斯根和他的小青马

36.

阿斯根失踪了一个星期的小青马回来了。

这一个星期,阿斯根的生气勃勃不见了,他不再喜欢说话,天天坐在草场的山包上,向远处张望。小青马就是从那里消失的。

没有人知道小青马去了哪里,遭遇了什么,但它身上累累的伤痕已经说明了一切。它一定是挣脱了所有的束缚,艰难回到阿斯根身边的。

37.

阿斯根紧紧地抱着小青马,摸着那些伤,不顾旁边还有人,就伤心地大哭起来。小青马伸过头,挨着阿斯根的脸,像是在安慰他。

乌恩大哥也许觉得一个来自城市的人无法理解草原上人与马之间的感情吧,向我讲起了小青马。

小青马是几年前的春天,一个养马的牧人送给乌恩大哥的,草原大旱,小青马的母亲死了,小青马留下也养不活。

38.

阿斯根欢天喜地地围着小青马转,小青马又瘦又弱,一站起来,四条腿就抖个不停。乌恩大哥对阿斯根说,小青马是长生天送给阿斯根的,以后,阿斯根就是它的安答了。

小小的阿斯根激动得眼泪都要奔涌出来了,转身把自己正要喝的一碗奶端了过来。小青马看样子是饿极了,把头伸到碗里,溅得四外都是奶,唇边也是一圈白。乌恩大哥拍着它的头,哦哟,慢点,慢点,和我们阿斯根一个样呀,吃东西不抬头。

阿斯根泪花挂在脸上,就咯咯地笑起来。

39.

阿斯根和小青马像一对真正的安答,白天,一起去草场上追兔子、撵羊,晚上,一起住在蒙古包里。

乌恩大哥说,小青马只认阿斯根一个人,谁都不让靠近,不让喂,更不让骑。

吃过晚饭,就不见了阿斯根的踪影。好一阵子,都不见回来,我出去找他。

40.

阿斯根和小青马在一起。他跪在地上,弓着身子慢慢查看小青马身上的伤情,细心地摸着小青马光滑油亮的脊背,梳理着它零乱的马鬃。小青马安静地靠在一垛散发着香味的草堆上,温顺地俯着头,阿斯根额前的几丝头发在小青马的鼻息里轻轻飘动着。他从衣兜里拿出一个苹果,咬下一块,就放在小青马嘴里,看着它慢慢咀嚼。

我没有打扰他们,悄悄地走开了,让阿斯根和小青马一起待着吧,他们有许多许多的话要说呢。

41.

草原上的孩子其实是在寂寞中长大的,他们生活在广阔的草原上,好几天也见不到一个人,说不上几句话,看到最多的是天,是地。马就是他们最好最亲密的朋友。

早晨起来,乌恩大哥带我去参观草场,阿斯根牵着小青马跟在后面。

青蓝色的雾气已经散去了,金色的阳光笼罩着一切,草场边的子母柳,在逆光中成了虚蒙蒙的影。天边的云低得让人觉得走在草地上,像是走在云上面一样,一伸手就可以拽过来一朵。

42.

阿斯根说,这些云是成吉思汗的神兵神将,总是不知从哪就冒出来了,一排排、一队队地从天上走过去,那些快速移动的是骑兵,向前飞速挺进,凝滞不动的是步兵,正在缓慢列阵。他们要去远方。那是阿斯根梦想的地方。

我抬起头,真的像阿斯根说的一样,不知什么时候,天空突然就涌满了云朵,像是两支大军在相互厮杀,杀到最后,天上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了。

43.

空中突然落下一团暗影,云朵,要不就是鹰,翅膀一动不动,闪电般地从空中滑过去。

阿斯根立刻跳上他的小青马,追着鹰跑。他骑在马上,耳边是呼呼的风,噼啪作响的草在马蹄下纷纷倒伏下去。兔子从洞中刚窜出来,看到飞驰而来的阿斯根,慌忙又缩回洞里,两只后蹄蹬起一片尘土。

我对乌恩大哥说,草原的孩子幸福着呢,有这么大片的地方让他奔跑,我们小时候都像是圈起来的一样,能看到的就是窗户外那一点点天空。

44.

乌恩大哥嘿嘿地笑起来,骑手虽然矫健,可怎么也跑不出草原呀。

乌恩大哥的话像诗歌呢。

来到草原,我最大的感受,就是草原上的人有着天地万物赋予他们的诗意,他们不需要呈现,他们就是诗意本身。他们有着最敏感的眼睛和耳朵,最丰富的心灵,他们知道哪里的草长得最好,哪片云朵下面有雨。在他们的世界里,一草一木都意味深长。

居住在城市里的人是可怜的,听不到天地的声音,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自己把自己隔开了。

45.

黄昏很快降临了,乌拉河边金光闪烁。

火烧云如火如荼,每一束草尖都被染成了金色,远方的草尖在光线下变得模糊起来,一片正在燃烧的没有烟的火焰。

阿斯根站在水里,用毛刷一遍遍地为小青马清洗着身上的草渣和虱虫,细密的篦条蘸着清水扫过马的身体。小青马惬意地摇晃着,搅起的水花,像是金沙,从天上滑落。阿斯根浑身上下立刻像小青马一样,被水花淋得湿湿的。

46.

小青马像是知道自己错了,凑过来,使劲蹭阿斯根的脸。阿斯根抹着脸上的水珠,看着小青马的眼睛,那里面肯定有个小人,扎着一根细细的小辫子,一脸的严肃。突然,阿斯根大笑起来,一翻身,骑在小青马背上,欢叫着向河对岸跑去。

水花向四处飞溅开来,那些碎金子啊,铺满了整条河。到处是踩碎了的青草汁液浓郁的味道,河边的风吹透了我的胸膛,我觉得自己的每一个细胞也在燃烧,在向外迸裂。草的味道,马匹的味道,奔跑的感觉,血液的激荡和自由,草原的安静与喧闹,所有的一切都在涌向我,我充满了一种轻盈的想飞起来的欲望。

47.

小青马跑完一圈站定了,阿斯根兴奋地从马背上翻下来,在青草上打了几个滚,最后四肢摊平伸成一个大字,躺在我身边,急促的呼吸一点一点平稳下来。小青马甩甩尾巴,欢快地朝远处跑去。

我问阿斯根,我能骑小青马吗?

阿斯根笑着站起身来,吹了一声口哨,声音很清脆,小青马喷了个响鼻,从草坡上一溜烟冲了过来,侧身而立,扭过头来,顽皮地看着阿斯根。

48.

阿斯根把小青马牵到我跟前。马热乎乎的鼻息蹭在我脸上,弄得我的鼻子痒痒的,打个大大的喷嚏。

小青马瞪着我,不安地踏着蹄子,向一边歪过身去。阿斯根用手摸摸小青马的脸,趴在它耳朵边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又揪了一把沾满露水的青草递给我,让我喂小青马。这一次小青马没有躲闪,乖乖地把草吃掉了。吃完以后,慢慢把头伸过来,挨着我的脸。我搂着小青马的脖子,听着它有力的心跳,突然涌上一种熟悉温暖的感觉,仿佛我一直都生活在草原上,一直和它在一起。

49.

如果有一个地方,能让你忘却一切,那一定是草原。你不再是自己,你是天空,是云朵,是一匹奔跑的马,是一棵绿了许多季节的青草。        

草原上的夜空特别亮,空气清澈,纷繁的星星在头顶上不停旋转,天上的银河和地上的乌拉河一起闪着光,好像是天上的水都流到了地上的河里。

50.

四下里空荡荡的,能清楚地听见各种小虫子不同的叫声,远处偶尔传过来一声不知什么动物的吼叫,青草的香气浓烈得让人无法呼吸。

小青马和阿斯根站在星光下面,有流星划过天际,光,银子一样的光,在阿斯根的眼睛里,在小青马的眼睛里。

天地之间,少年和马的墨色剪影,像光,刺穿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