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号者

作者：艾青

       好像曾经听到人家说过，吹号者的命运是悲苦的，当他用自己的呼吸摩擦了号角的铜皮使号角发出声响的时候，常常有细到看不见的血丝，随着号声飞出来……吹号者的脸常常是苍黄的……

（一）

甲在那些蜷卧在铺散着稻草的地面上的

困倦的人群里，

在那些穿着灰布衣服的污秽的人群里，

他最先醒来——

他醒来显得如此突兀

每天都好像被惊醒似的，

乙是的，他是被惊醒的，

惊醒他的

是黎明所乘的车辆的轮子

滚在天边的声音。

甲他睁开了眼睛，

在通宵不熄的微弱的灯光里

他看见了那挂在身边的号角。

乙号角是美的——

它的通身

发着健康的光彩，

它的颈上

结着绯红的流苏。

甲吹号者从铺散着稻草的地面上起来了，

他轻捷地绑好了裹腿，

他用冰冷的水洗过了脸，

他看着那些发出困乏的鼾声的同伴，

于是他伸手携去了他的号角；

乙门外依然是一片黝黑，

黎明没有到来，

那惊醒他的

是他自己对于黎明的

过于殷切的向往

黎明——这时间的新嫁娘啊

乘上有金色轮子的车辆

从天的那边到来……

（二）

甲现在他开始了，

站在蓝得透明的天穹的下面，

以原野给他的清新的呼吸

吹起了起身号，

那声响流荡得多么辽远啊……

世界上的一切，

充溢着欢愉

承受了这号角的召唤……

乙林子醒了

传出一阵阵鸟雀的喧吵，

甲河流醒了

召引着马群去饮水，

乙村野醒了

农妇匆忙地从堤岸上走过，

甲旷场醒了

穿着灰布衣服的人群

从披着晨曦的破屋中出来，

拥挤着又排列着……

乙于是，他离开了山坡，

又把自己消失到那

无数的灰色的行列中去。

他吹过了吃饭号，

又吹过了集合号，

而当太阳以轰响的光采

辉煌了整个天穹的时候，

他以催促的热情

吹出了出发号。

（三）

甲那道路

是一直伸向永远没有止点的天边去的，

那道路

是以成万人的脚蹂踏着

成千的车轮滚辗着泥泞铺成的，

乙那道路

连结着一个村庄又连结一个村庄，

甲那道路

爬过了一个土坡又爬过一个土坡，

乙现在

太阳给那道路镀上了黄金了，

我们的吹号者

在阳光照着的长长的队伍的最前面，

以行进号

给前进着的步伐

做了优美的拍节……

（四）

甲灰色的人群

散布在广阔的原野上，

听，震耳的巨响

响在天边，

我们呼吸着泥土与草混合着的香味，

却也呼吸着来自远方的烟火的气息，

乙我们蛰伏在战壕里，

沉默而严肃地期待着一个命令。

（五）

甲惨酷的战斗开始了——

无数千万的战士

在闪光的惊觉中跃出了战壕，

广大的，激剧的奔跑

乙在震撼天地的冲杀声里，

甲在决不回头的一致的步伐里，

乙在狂流般奔涌着的人群里，

甲在紧密的连续的爆炸声里，

乙我们的吹号者

以生命所给与他的鼓舞，

一面奔跑，一面吹出了那

短促的，急迫的，激昂的，

在死亡之前决不中止的冲锋号！

甲那声音高过了一切，

又比一切都美丽，

正当他由于一种不能闪避的启示

任情地吐出胜利的祝祷的时候，

他被一颗旋转过他的心胸的子弹打中了！

乙他寂然地倒下去

没有一个人曾看见他倒下去，

他倒在那直到最后一刻

都深深地爱着的土地上，

然而，他的手

却依然紧紧地握着那号角；

甲在那号角滑溜的铜皮上，

映出了死者的血

和他的惨白的面容；

也映出了永远奔跑不完的

带着射击前进的人群，

和嘶鸣的马匹，

和隆隆的车辆……

而太阳，太阳

使那号角射出闪闪的光芒……

乙而太阳，太阳

使那号角射出闪闪的光芒……

听啊，

那号角好像依然在响……

合听啊，

那号角好像 依然在响……

 1939年3月末

赏析

        《吹号者》是一首现代诗，作者为艾青，创作于1939年。体裁为现代诗。

        本篇朗诵以对诵的形式呈现，是第二十一届齐越节总决赛一等奖作品文本，在艾青原作的基础上作了删减。

        在这首诗里他为我们在中国历史的广场上塑立了一个吹号者和浸濡着血迹的铜号的形象，让我们在今天仍然能清晰地听到那曾经唤醒了一个民族并激励这个民族奋勇前进的号声。

        在战争年代，号角是一个部队绝不可缺少的圣物。它永远充满对生命的渴求和激情，千千万万战士的呼吸和脉搏都仿佛与弯曲的铜号相通，并随着号声的节奏汇成了不可阻挡的旋律，那号声吹出了中国人民英勇斗争的大无畏精神，吹醒了在黑暗中迎接黎明的东方巨龙。

        此时，抗日战争已进入相持阶段。无数将士浴血奋战，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敌后抗日游击战争正在不断发展壮大，后方一股“失败主义”思潮也在悄然滋长。在这样的背景下，艾青创作了《吹号者》，用朴实的笔法树立了一个号角和一个浑身是血的号角手的形象。吹号者把自己的生命和热血化为声音，激励着一个个战士一往无前。直到今天，我们仍然可以清楚地听见它的号角声。

        这首诗真正体现出一种生命感和生命形态。诗的“小引”就使我们深切地感到了吹号者和号角、号声以及广阔的原野，血肉地成为这首诗不可分隔的艺术生命的整体。如果没有面孔苍黄的吹号者发自心胸深处的呼吸和细微的血丝，号声不仅不存在，更不可能飞向远方去激励千千万万个战士。

感谢

配乐出处：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zT411T7Tb?t=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