择一座小镇慢慢地老

     作者/许冬林

男：老了，像刀剑入鞘一样，回到小镇。

 女：年轻时，我们常常活得凌厉，披坚执锐，席卷人世，也许弄疼了世界，也弄伤了自己。老了，就择一座小镇，钝下来，静下来，慢慢地老。

 男：老了，姿态是收的，像暮色轻笼之下的睡莲，一瓣一瓣地收回盛开的花瓣，拢起来，锁起来，还剩最后的这一脉余香，就留给自己了。

 女：要选长江以南的一座小镇，买一座半旧的宅子，推窗可见远的近的山，云蔼缭绕其间，要好好喂一喂我的视觉，在一座寂静的小镇，头一桩是看看蓝色的天，看看蓝天之下放牧的白云，是旧时的蓝天，旧时的云朵。

 男：就躺在自己的院子里看，躺在老藤椅上看。江南的云走得慢，刚好合上这慢下来的话语，慢下来的步态，慢下来的生活节奏。

 女：春夜雨潺潺，翌日的山前山后，雨水欢唱。多少年没这样真切地听听水声呀！水从自家门前过，蛙鸣虫鸣就在屋檐下窗台下，这样的日子有唐诗的禅意，明朗而轻灵的禅意。

 男：小院门半掩，雨后执伞出门去，访幽幽深山，访茫茫林木，防溪畔的新草，防汀洲上的野禽……，今后，与它们为友。

 女：在那样僻静的小镇，去商店，去邮局，去菜市场，都是步行，在街头边的老茶馆喝茶，粗瓷壶泡出来的粗茶，琥珀色的液体诚心实意地倒映着自己微霜的鬓。

 男：人不嫌茶，茶也不嫌人，一边呷茶，一边看邻家的老者走着车马炮。就这样，一上午过去，一下午过去，时间无涯一般接纳着正老着的自己。

 女：养上一两只懒猫，或者养上一条不取名字的土狗，让它们陪着自己在院子里读书，在春日花阴下打盹。

 男：在院子里养几盆花几盆草，在溪涧边的荒地上种点菜蔬种点梨桃。

 女：风起的时候，闭户围炉，听听戏，听听诗朗诵，时光就这样千回百转的深情起来，心头湿润潮起，独自感动不言。

 男：春日迟迟，跟着新识的邻人上山采茶去，采回来，学着制，制成茶叶供自己。

 女：跟着这些朴实的邻居一道迎送季节轮回，春天去河边钓鱼，夏天去采莲采菱，秋天去看秋波澹澹木叶下，冬天去看下雪。

 男：如果能选这样一座小镇去迎接自己的衰老，那么衰老也真是一件欢喜可待的事情。

女：那时，我大约也是不穿旗袍了，不穿高跟鞋了，他们都太冷眼挑人。我穿平底的棉布鞋，穿宽大飘逸的棉麻衣裙，悄然走在小镇的石板路上。

 男：沾着湿漉漉的露水，去看邻家竹篱下的菊花盛开，或者踏着薄霜，去古井边折梅回来，养在细颈的白瓷瓶子里，一室的幽香。那时，想必会更爱这些经过风霜的花木。

 女：那时，也一定不化妆了吧，素颜对镜，无惧皱纹在脸上寸寸潮起，有一座苍老古旧的小镇做底子，再怎么老，就像水墨画里的一朵浅色杏花，透着清凉的芬芳。

男：择一座这样的小镇，再这样缓慢而淡然的老去，这个世界像是我的，又像不是我的。这个世界离我远了，与我无有什么关联了，因为我有小镇。

女：当我老时，亲爱的，你若来看我，必要渡一片浩茫空蒙的江水，因为我在深深的江南，在江南深深的小镇，这样缓慢而饶有新意地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