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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物本·网络文集四
作者:慧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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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系作者】读物本 / 现代字数: 96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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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信息

创作来源转载作品
角色0男0女
作品简介

文字图片来源网络 慧蕙整理 仅供诵读练习 如有不妥联系删除

更新时间

首发时间2022-09-11 16:35:50
更新时间2022-09-13 13:4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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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正文

作者---林清玄

一、不忧昨日 不期明日

每天旭日初升的时刻,一对白头翁就会飞来阳台的朱槿花上唱歌,或者在花上吃花蜜,或者在水盆里洗澡。它們的歌声清雅嘹亮,不像鸽子那么喑哑,也不像麻雀那样吵闹。它们也不怕人,总是自顾自地唱歌,一声大过一声,有时细眯着眼,看着在旁边喝茶的我,仿佛在问,好听吗?未等到我们的回答,翅膀一拍,腾空而起,飞向远方的山林。小鸟远去的背影,留下了一则无声的讯息:“是日已过,明日再会。”
我们和小鸟有个约会,在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刻。我们和春天有个约会,在百花盛开的时节。我们和有缘的人有个约会,在广大的时空中,我们必会相逢,我们会细眯着眼睛,互相探询内心的消息。遗憾的是,我们不像小鸟那样单纯、那样坚定,我们总是纵使相逢应不识,情已逝,心如霜。不要说确信三生三世,不要说记得前世今生,若能确定明日的一饮一啄,了知心中的一小段歌诗,就能定格那幽微的幸福了。
遗憾的是,青春的日子亦如小鸟,一只一只地飞去了,你可以追忆,却不能重返,或者有憾,或者无情,或者情深缘浅,或者缘尽情了……就如同退潮的海岸,泯没了昨日的足迹。昨日,我是否全心全意地活过?明天,我是不是能尽情尽意地活着?我把眼前的一杯茶一口饮尽,思及禅师说的语意:喝茶的时候喝茶,不要百般需索;吃饭的时候吃饭,不要千般计较。只要在时空交会的此刻,看见那一瞬的美,体会这一刹那的深情,安住于此一当下的心境,一瞬即是安顿,一刹就是止息,当下一切无忧!
“穿越”不可解的迷思,这个世界迷恋“穿越”已经很久了,中国在近几年特别着迷。在时光中穿越,一直是人的梦想,我们梦想能回到遥远的过去,与许多生世的情人会面;我们也梦想能飞越太空,在另一个星系,与有缘的人相逢。但时空穿越有两个不可解的迷思,一是在渺渺大千中,如何精确地回去那一个接点,若找不到那个接点,一错永错,连“现在”都在时空失落。更严重的是,你回到那一个定点找到你爱的人,原来的你又何在?在时间的轴线,不可能有两个你同时存在;在空间的梭线,不停止的流转,也不可能有同一定点的你。
你与你在小路上相逢,识与不识?唯一的可能,是“梦”与“现实”,而不是穿越。曾经在现实失落的,只有在梦里找寻,而在梦里失落的,又要在何处找寻呢?“穿越”实不可能,只是透过想象对现实人生的安慰罢了。一瞬连着一瞬的人生,是连“穿越”的空隙都找不到的!记得以前读大学的时候,教我们摄影的教授,曾说过摄影最重要的是“决定性的瞬间”。
“决定性的瞬间”就是按下快门的一刹那,是摄影者全生命的凝聚,掌握时空错落的一刻,“相会一刹那,转身即天涯”。不会摄影的人,按快门如乱枪打鸟;善摄影的人,一击即中。在四十年前专注于摄影并不简单,用的是手动相机、进口的柯达胶卷,拍完照片,要把胶卷寄回柯达的美国公司,冲洗好再寄回台北,来回一月有余。一个多月之后,看到照片,才知道那“一瞬”的捕捉有多么重要,没有捕捉的一瞬,就永远失去了。
人生亦然如此,如同火车的分轨之处,我们失去一个交会点,一生可能就展向两头了。前念后念,不相顾望呀!在生命的观景窗,向外抓住人我相会的一瞬;向内,则倾宇宙之力,活在眼前的一瞬。来则应,去则不留,唯有当下的一瞬,饱满热切、充满能量,才是生命安心的所在。似水年华的美好时光中,人生能有多少个一瞬呀!青年时代,总觉得时间还很长,到了六十岁,才感到“来日方短,去日苦多”,一瞬少过一瞬。
欣喜的是,透过写作,时间有了许许多多的定格,在某一个时刻,灵感来临,“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留在心版,也留在书册,成了似水年华中的美好时光。那确定的一刻,不忧昨日,不期明日,成为作家幸福的一瞬。
二、野姜花

在通化市场散步,拥挤的人潮中突然飞出来一股清气,使人心情为之一爽;循香而往,发现有一位卖花的老人正在推销他从山上采来的野姜花,每一把有五枝花,一把十块钱。

老人说他的家住在山坡上,他每天出去种作的时候,总要经过横生着野姜花的坡地,从来不觉得野姜花有什么珍贵。只觉得这种花有一种特别的香。今年秋天,他种田累了,依在村旁午睡,睡醒后发现满腹的香气,清新的空气格外香甜。老人想:这种长在野地里的香花,说不定有人喜欢,于是他剪了一百把野姜花到通化街来卖,总在一小时内就卖光了,老人说:“台北爱花的人真不少,卖花比种田好赚哩!”

我买了十把野姜花,想到这位可爱的老人,也记起买野花的人可能是爱花的,可能其中也深埋着一种甜蜜的回忆;就像听一首老歌,那歌已经远去了,声音则留下来,每一次听老歌,我就想起当年那些同唱一首老歌的朋友,他们的星云四散,使那些老歌更显得韵味深长。

第一次认识野姜花的可爱,是许多年前的经验,我们在木栅醉梦溪散步,一位少女告诉我:“野姜花的花像极了停在绿树上的小白蛺蝶,而野姜花的叶则像船一样,随时准备出航向远方。”然后我们相偕坐在桥上,把摘来的野姜花一瓣瓣飘下溪里,真像蝴蝶翩翩;将叶子掷向溪里,平平随溪水流去,也真像一条绿色的小舟。女孩并且告诉我:“有淡褐色眼珠的男人都注定要流浪的。”然后我们轻轻的告别,从未再相见。

如今,岁月像蝴蝶飞过、像小舟流去,我也度过了很长的一段流浪岁月,仅剩野姜花的兴谢在每年的秋天让人神伤。后来我住在木栅山上,就在屋后不远处有一个荒废的小屋,春天里月桃花像一串晶白的珍珠垂在各处,秋风一吹,野姜花的白色精灵则迎风飞展。我常在那颓落的墙脚独坐,一坐便是一个下午,感觉到秋天的心情可以用两句诗来形容:“曲终人不见,江上数青。”记忆如花一样,温暖的记忆则像花香,在寒冷的夜空也会放散

我把买来的野姜花用一个巨大的陶罐放起来,小屋里就被香气缠绕,出门的时候,香气像远远的拖着一条尾巴,走远了,还跟随着。我想到,即使像买花这样的小事,也有许多珍贵的经验。
有一次赶火车要去见远方的友人,在火车站前被一位卖水仙花的小孩拦住,硬要叫人买花,我买了一大束水仙花,没想到那束水仙花成为最好的礼物,朋友每回来信都提起那束水仙,说:“没想到你这么有心!”
又有一次要去看一位女长辈,这位老妇年轻时曾有过美丽辉煌的时光,我走进巷子时突然灵机一动,折回花店买了一束玫瑰,一共九朵。我说:“青春长久。”竟把她动得眼中含泪,她说:“已经有十几年的时间没有人送我玫瑰了,没想到,真是没想到还有人送我玫瑰。”说完她就轻轻啜泣起来,我几乎在这种心情中看岁月蹑足如猫步,无声悄然走过,隔了两星期我去看她,那些玫瑰犹未谢尽,原来她把玫瑰连着花瓶冰在冰箱里,想要捉住青春的最后,看得让人心疼。
每天上班的时候,我会路过复兴甫路,就在复兴南路和南京东路的快车道上,时常有一些卖玉兰花的人,有小孩、有少女,也有中年妇人,他们将四朵玉兰花串成一串,车子经过时就敲着你的车窗说:“先生,买一串香的玉兰花。”使得我每天买一串玉兰花成为习惯,我喜欢那样的感觉——有人敲车窗卖给你一串花,而后天涯相错,好像走过一条乡村的道路,沿路都是花香鸟语。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东部的东澳乡旅行,所有走苏花公路的车子都要在那里错车。有一位长着一对大眼睛的山地小男孩卖着他从山上采回来的野百合,那些开在深山里的百合花显得特别小巧,还放散着淡淡的香气。我买了所有的野百合,坐在沿海的窗口,看着远方海的湛蓝及眼前百合的洁白,突然兴起一种想法,这些百合开在深山里是很孤独的,唯其有人欣赏它的美和它的香才增显了它存在的意义,再好的花开在山里,如果没有被人望见就谢去,便减损了它的美。
因此,我总是感谢那些卖花的人,他们和我原来都是不相识的,因为有了花魂,我们竟可以在任何时地有了灵犀一点,小小的一把花想起来自有它的魁力。
当我们在随意行路的时候,遇到卖花的人,也许花很少的钱买一把花,有时候留着自己欣赏,有时候送给朋友,不论怎么样处理,总会值回花价的吧!

三、随风吹笛

远远的地方吹过来一股凉风。

风里夹着呼呼的响声。

侧耳仔细听,那像是某一种音乐,我分析了很久,确定那是笛子的声音,因为萧的声音没有那么清晰,也没有那么高扬。

由于来得遥远,使我对自己的判断感到怀疑;有什么人的笛声可以穿透广大的平野,而且天上还有雨,它还能穿过雨声,在四野里扩散呢?笛的声音好像没有那么悠长,何况只有简单的几种节奏。

我站的地方是一片乡下的农田,左右两面是延展到远处的稻田,我的后面是一座山,前方是一片麻竹林。音乐显然是来自麻竹林,而后面的远方仿佛也在回响。

 竹林里是不是有人家呢?小时候我觉得所有的林间,竹林是最神秘的,尤其是那些历史悠远的竹林。因为所有的树林再密,阳光总可以毫无困难的穿透,唯有竹林的密叶,有时连阳光也无能为力;再大的树林也有规则,人能在其间自由行走,唯有某些竹林是毫无规则的,有时走进其间就迷途了。因此自幼,父亲就告诉我们“逢竹林莫人”的道理,何况有的竹林中是有乱刺的,像刺竹林。
 这样想着,使我本来要走进竹林的脚步又迟疑了,在稻田田硬坐下来,独自听那一段音乐。我看看天色尚早,离竹林大约有两里路,遂决定到竹林里去走一遭——我想,有音乐的地方一定是安全的。
 等我站在竹林前面时,整个人被天风海雨似的音乐震摄了,它像一片乐海,波涛汹涌,声威远大,那不是人间的音乐,竹林中也没有人家。
 竹子的本身就是乐器,风是指挥家,竹于和竹叶的关系便是演奏者。我研究了很久才发现,原来竹子洒过了小雨,上面有着水渍,互相摩擦便发生尖利如笛子的声音。而上面满天摇动的竹叶间隙,即使有雨,也阻不住风,发出许多细细的声音,配合着竹子的笛声。
 每个人都会感动于自然的声音,譬如夏夜里的蛙虫鸣唱,春晨雀鸟的跃飞歌唱,甚至刮风天里涛天海浪的交响。凡是自然的声音没有不令我们赞叹的,每年到冬春之交,我在寂静的夜里听到远处的春雷乍响,心里总有一种喜悦的颤动。
  我有一个朋友,偏爱蝉的歌唱。孟夏的时候,他常常在山中独座一日,为的是要听蝉声,有一次他送我一卷录音带,是在花莲山中录的蝉声。送我的时候已经冬天了,我在寒夜里放著录音带,一时万蝉齐鸣,使冷漠的屋宇像是有无数的蝉在盘飞对唱,那种经验的美,有时不逊于在山中听蝉。
后来我也喜欢录下自然的声籁,像是溪水流动的声音,山风吹抚的声音,有一回我放着一卷写明《溪水》的录音带,在溪水?琮之间,突然有两声山鸟长鸣的锐音,盈耳绕梁,久久不灭,就像人在平静的时刻想到往日的欢愉,突然失声发出欢欣的感叹。
 但是我听过许多自然之声,总没有这一次在竹林里感受到那么深刻的声音。原来在自然里所有的声音都是独奏,再美的声音也仅弹动我们的心弦,可是竹林的交响整个包围了我,像是百人的交响乐团刚开始演奏的第一个紧密响动的音符,那时候我才真正知道,为什么中国许多乐器都是竹子制成的,因为没有一种自然的植物能发出像竹子那样清脆、悠远、绵长的声音。
 
可惜的是我并没有能录下竹子的声音,后来我去了几次,不是无雨,就是无风,或者有风有雨却不像原来配合得那么好。我了解到,原来要听上好的自然声音仍是要有福分的,它的变化无穷,是每一刻全不相同,如果没有风,竹子只是竹于,有了风,竹于才变成音乐,而有风有雨,正好能让竹子摩擦生籁,竹子才成为交响乐。
 
失去对自然声音感悟的人是最可悲的,当有人说“风景美得像一幅画”时,境界便低了,因为画是静的,自然的风景是活的、动的;而除了目视,自然还提供各种声音,这种双重的组合才使自然超拔出人所能创造的境界。世上有无数艺术家,全是从自然中吸取灵感,但再好的艺术家,总无法完全捕捉自然的魂魄,因为自然是有声音有画面,还是活的,时刻都在变化的,这些全是艺术达不到的境界。
 
 最重要的是,再好的艺术一定有个结局。自然是没有结局的,明白了这一点,艺术家就难免兴起“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寂寞之感。人能绘下长江万里图令人动容,但永远不如长江的真情实景令人感动;人能录下蝉的鸣唱,但永远不能代替看美丽的蝉在树梢唱出动人的歌声。
 那一天,我在竹林里听到竹子随风吹笛,竟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等我走出竹林,夕阳已徘徊在山谷。雨已经停了,我却好像经过一场心灵的沐浴,把尘俗都洗去了。
 我感觉到,只要有自然,人就没有自暴自弃的理由。
四、等待的月台

桃园火车站的候车室,时常坐着一位打扮整齐的中年妇人,手里抱着一个老式皮箱,游目张望,似乎在期待什么。

他先注意到的不是那妇人,而是皮箱,那皮箱的外表已经完全剥落了露出皮革粗糙的粒子,皮箱四周镶着红铜的边,他一眼就看出,那曾经是非常精致而且牢固的皮箱,但皮箱的那个时代仿佛已经消失了。

第一次见到妇人,是他高中的时候,每天夜里从桃园通车到台北补习,深夜十一点回到桃园,妇人总是准时地坐在候车室的木椅上,等待着的姿势,不安的眼神,端整的打扮,好像等待着某一位约好的人。

起先,他没有特别留意她,可是时间一久,尤其是没有旅客的时候,妇人就格外显得孤寂。有一天,他终于下定决心,在候车室里,等待那妇人的离去,一直到深夜落雨,一直到凌晨一点,那妇人才站起来,她走到候车室的黑板前,用粉笔写着:“水,等你没等到,我先走了。英留”那时他才知道,原来候车室长久以来的这则留言,是出自那个妇人。

英是她的名字,水呢?应该是一个男人了,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呢?像水一样地流走?

后来,车站的老人告诉他,妇人已经在这里坐了二十几年了,有人说她疯了,可是她从不说话,也不知道真的疯了没有。有人说,曾看见她打开皮箱,箱里装的是少女时代的衣服。大部分的人都说,在二十几年前的一个夜晚,英和她的水约好在车站会面,要私奔到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可是那个叫水的男人,那天晚上,没有来。

但是,英与水的故事真相,却无人知晓,经过那样长的岁月,真实动人的质素,也随一列列开过的火车逝去,成为人们窃窃的私语,到后来,甚至也没有人议论了。

他和叫英的妇人熟悉了,见过不少次面,才互相打着招呼,他感觉,英的微笑甚至是极老式的,二十年前的那种,还带着少女的矜持。他和英也只是如此,互相间并未说过一句话。

他有时候并不立即回家,直到英在黑板写:“水,等你没等到,我先走了。英留。”才踩着轻轻的步子回家。在路上他就想,那个叫水的男子是多么幸福,竟可以获得如此深切的爱,而他又是多么可恨呀!

有一天,他回家的时候,不再看到英的影子,问了车站许多人,都不知道为什么。这风雨无阻的妇人,那一天夜里,没有来。

第二天清晨,英残缺的身体被发现在铁道上,皮箱滚到很远的地方。旅客留言板上有她的字迹,只改了几个字:“水,我等了你三十年,我先走了。英留。” 他靠在留言板的墙壁上,用力捶打自己的心口,因绝痛的心酸,而落下泪来,很长很长的时间,他每一次回家的时候,总先坐在英坐过的位置,他感觉英的脉搏还在那里跳动着。每一次,他走过车站时,心口就像被刀子割过一样的疼痛。

十几年过去了,在他父亲过世的时候,他才知道,原来,父亲的小名叫做“水”。

五、生平一瓣香

你提到我们少年时代,常坐在淡水河口看夕阳斜落,然后月亮自水面冉冉上升的景况,你说:

“我们常边饮酒边赋歌,边看月亮从水面浮起,把月光与月影投射在河上,水的波浪常把月色拉长有挤扁,当时只是觉得有趣,甚至痴迷得醉了。没想到去国多年,有一次在密西西比河水中观月,与我们的年少时光相叠,故国山川争如水中之月,镜中之花,挤扁又拉长,最后连年轻的岁月也成为镜花水月了。

这许多感怀,使你在密西西比河畔因而为之动容落泪,我读了以后也是心有戚戚。才是一转眼间,我们竟已度过几次爱情的水月镜花,也度过不少挤扁又拉长的人世浮嚣了。

还记否?当年我们在木栅的小木屋里临墙赋诗,我的木屋中四壁萧然,写满了朋友们题的字句,而门上匾额写的是一首《困龙吟》。有一次夜深了,我在小灯下读钱钟书的《谈艺录》,窗外月光正照在小湖上,远听蛙鸣,我把书里的两段话用毛笔写在墙上:

“水月镜花,固可见而不可提,然必有此水而后月可印潭;有此镜而后花可映面。”

“水与镜也,兴象风神,月与花也,必书澄镜朗,然后花月宛然。”

那时我是相当穷困,住在两坪大只有一个书桌的小屋,我唯一的财产是满屋的书以及爱情。可是我是富足的,当我推开窗子,一棵大榕树面窗而立,树下是植满了荷花的小湖。附近人家是

那么亲善,有时候,我为了送女友一串风铃到处告贷,以书果腹,你带酒和琴来,看到我的窘状,在我的门口写下两句话:

“月缺不改光,剑折不改刚。”

我在醉酒之后也高歌:“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那似乎是我们穷到只要有一杯酒、一卷书,就满足地觉得江山有待了。后来我还在穷得付不出房租的时候,跳窗离开那个小屋。

前些日子我路过,顺道转去看那一间我连一个月两百元房租都缴不起的木屋,木屋变成一幢高楼,大榕树魂魄不在,小湖也盖了一幢公寓,我站在那里怅望良久,竟然忘了自己身在何方,真像京戏《游园惊梦》里的人。

我于是想到世事一场大梦,书香、酒魄、年轻的爱与梦想都离得远了,真的是镜花水月一场,空留去思。可是重要的是一种回应,如果那镜是清明,花即使谢了,也曾清楚地映照过;如果那水是澄朗,月即使沉落了,也曾明白地留下波光。水与镜似乎都是永恒的事物,明显如胸中得块垒,那么,花与月虽有开谢升沉,都是一种可贵的步迹。

我们都知道击石取火是祖先的故事,本来是两个没有生命的石头,一碰撞却生出火来,石中本来就有火种再冷酷的事物也有它感性的一面棗,不断地敲击就有不断的火光,得火实在不难,难的是,得了火后怎么使那微小了火种得以不灭。镜与花,水与月本来也不相干,然而它们一相遇就生出短暂的美,我们怎样才能使那美得以永存呢?

只好靠我们的心了。

就在我正写信给你的时候,突然浮起两句古诗:“笼中剪羽,仰看百鸟之翔,侧畔沉舟,坐阅千帆之过。”爱与生的美和苦恼不就是这样吗?岁月的百鸟一只一只地从窗前飞过,生命的千帆一艘一艘地从眼中航去,许多飞航得远了,还有许多正从那些不可测知的角落里航过来。

记得从你初到康乃狄格不久,曾经为了想喝一碗羼柠檬水的爱玉冰不可得而泪下,曾经为了在朋友处听到雨夜花的歌声而胸中翻滚,那说穿了也是一种回应,一种羼和了乡愁和少年情怀的回应。

我知道,我再也不可能回到小木屋去住了,我更知道,我们都再也回不到小木屋那种充满了清纯的真情岁月了,这时节,我们要把握的便不再是花与月,而是水与镜,只要保有清澄朗净的水镜之心,我们还会再有新开的花和初升的月亮。

有一首词我是背得烂熟了,是陈与义的《临江仙》:

忆昔午桥桥上饮 座中尽是豪英

长沟流月去无声 杏花疏影里 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成一梦

此身虽在堪惊

闲登小阁眺新晴

古今多少事 渔唱起三更

我一直觉得,在我们不可把捉的尘世的运命中,我们不要管无情的背弃,我们不要管苦痛的创痕,只有维持一瓣香,在长夜的孤灯下,可以从陋室里的胸中散发出来,也就够了。

连石头都可以撞出火来,其他的还有什么可畏惧呢?

六、每一粒米都充满幸福的香气

 贫困的岁月里,人也能感受到某些深刻的幸福。我常常记得,盛一碗热腾腾的白米饭,浇一匙猪油、一匙酱油,坐在门前的石阶上,细细地品味猪油拌饭的芳香,那每一粒米都充满了幸福的香气。

有时候,这种幸福不是来自食物。我记得,当时我们镇上住了一位卖酱菜的老人。他每天下午的时候都会推着酱菜摊子在村落间穿梭。他沿路摇着一串铃铛,在很远的地方就可以听见铃声。每次他走到我们家的时候,都在夕阳落下之际。我听见他的铃声跑出来,看见他浑身都浴在黄昏柔美的霞光中。那个画面、那串铃声,使我感到一种难言的幸福,好像把人心灵深处的美感全唤醒了。

有时幸福来自于自由自在地在田园中徜徉一个下午;有时幸福来自于看到萝卜田里留下来做种的萝卜,开出一片宝蓝色的花;有时幸福来自于家里的大狗平稳地生出一窝毛茸茸的小狗……

 生命的幸福不在于人的环境、人的地位、人所能享受的物质,而在于人的心灵如何与生活对应。幸福不是由外在事物决定的,贫困者有贫困者的幸福,富有者有富有者的幸福,位尊权贵者有其幸福,身份卑微者也有其幸福。在生命里,人人都是有笑有泪,在生活中,人人都有幸福与忧恼,这是人间世界真实的相貌。

从前,我在乡间与城市穿梭,常能深刻地感受到这一点,坐在夜市喝米酒配猪头肉的人,他感受到的幸福往往不逊于坐在大饭店里喝XO的富豪。蹲在街边喝一斤二十元钱粗茶的农夫,他得到的快乐也不逊于喝名贵茶的人。

这个世界是个相对的世界,而不是绝对的世界,因此幸福也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

 由于世界是相对的,使得我们的人生常常会充满缺憾,充满了无奈与无言的时刻。但也由于这个世界是相对的,使得我们不论处在任何境况下,都还有幸福的可能,能在绝壁见到石缝中的阳光。

 我们幸福的感受不全是世界给予的,而是来自我们对外在或内在的价值判断。我们幸福与否,正是由自我的价值观来决定的。

七、澈如水晶

从花莲回来,走苏花公路,到崇德隧道口附近,看到一个工人在排石板阶梯,他专注的神情吸引了我,我便下车了。 

工人用一种近乎悠闲的样子排石板梯,他完全不用水泥或任何粘接物,他只是把造型都不同的石板沿山坡调整,让石板密实在山坡上,并与下一个石板接合。

  这看起来不甚费力的工作,事实上是孕含了极独运的匠心,以及全副的精神,工人必须要完全了解每一块大小不同的石板和每一寸不同斜度的山坡才做得到。不远处.就是海了,一层青、一层蓝、一层靛的,完全没有污染的海。“这石阶可以通到海边吗?”怕惊扰了他的工作,我小声的问工人。
 
他正一分一分地挪着手上的石块,约三十秒后,他头也没抬地说:“往下走,转两次弯,就到海边了。”
 我兴奋地沿石阶跳跃而下,心情欢愉得像一个孩子,我发现阶梯的两旁开满牵牛花,比平常看到的还要硕大,是最美丽的浅紫色,色泽清丽,还带着今天清晨的露水。到了海边.看到海岸的卵石美丽不输给牵牛花,粒粒皆美,独一无二。一艘渔船正顺着波浪在海岸不远处载沉载浮。
我蹲下来捡石头。我向来都喜欢海边的卵石,因为这些石头从来没有隐藏,也不故意显露,它只是在海岸如实呈现它的美与风采。它不怕人笑,也不排斥别人的掌声。
 
这石头、这海洋、这路边的牵牛花、这专心排石阶的工人,都如是如实地在演出自己,既没有隐藏,也没有显露。这样一想,使我震惊起来:呀!呀!原来我们身边最美的事物,无不如实、明白、澈如水晶。
 只可惜这水晶映现的沛然万象,凡俗的眼睛都把它当玻璃来看待。
 如果我们要看见这世界的美,需要有一对水晶一样自然清澈的眼睛;如果我们要体会宇宙更深邃的意义,则需要一颗水晶一样清明、没有造作的心。
八、谦卑心

我一向不愿穿戴昂贵的服饰,不愿拥有名牌,因为深感自己没有那样名贵。我一向不喜欢出入西装革履、衣香鬓影的场合,因为深感自己没有那样高级。我要谦虚谦卑我一如山上的一株野草。

谦卑的野草是自在地生活与大地,但野草也有高贵的自尊,顺着野草的方向看去,俯视这红尘大地,会看见名贵高级的人在拥挤的大楼,只有一个小小的窗口。我不要人人都看见我,但我要有自己的尊严。

一株野草、一朵小花都是没有执着的。它们不会比较自己是不是比别的花草美丽,它们不会因为自己要开放就禁止别人开放。它们不取笑外面世界,也不在意世界的嘲讽。谦卑的心是宛如野草小花的心。

宋朝的高僧佛果禅师,在担任舒州太平寺主持时,他的师父五祖法演给了他四个戒律:

  一、势不可使尽—-势若用尽,祸一定来。

 二、福不可受尽—-福若受尽,缘分必断。

 三、规矩不可行尽—-若将规矩行尽,会予人麻烦。

  四、好话不可说尽—-好话若说尽,则流于平淡

  这四戒比“过犹不及”还深奥,它的意思是“永远保持不及”,不及谦卑的态度。

 高傲的人常表现出“大愚若智”,谦卑的人则是“大智若愚”。

 

九、送你一勺西湖水

在杭州的旅途中,一位温婉细致的少女送了我一个装满水土的瓶子,还附了一封信。
 我忙完了在杭州的演讲后,回到旅店,仔细地读这封信,忍不住使我的眼睛湿润起来:
 “得知先生是第一次来大陆,真是好感动,好感动,想哭。不知道先生有没有回到家的感觉?记得先生在书中写到过,每次离家远行,母亲总要您带上一个小瓶子,装着家乡水土的小瓶子。那一瞬间,我突然有一个很美好的愿望——希望林先生离开大陆回到台湾时带上一瓶祖国的水土。我送先生的瓶子里装的是西湖的水和白堤、苏堤的沙石。
 
我今天起了一个大清早,骑车到白堤、苏堤取了些泥土,又在西湖里打了瓶水。回来的路上,雨下的挺大,汗水。雨水、还有泪水一起顺着脸颊淌下来。那是一种兴奋与幸福的泪啊!终于把先生给盼来了!只是先生为我们做了那么多,而我为先生做的只能是这么一点了。
 白堤和苏堤是白居易和苏东坡在杭州任职时,为便利百姓而修建的,而先生您此次来杭,则给杭州乃至整个大陆的人们带来了心灵的甘露,从这种意义上说,你们是一样的。送白堤、苏堤的土就处于这样一种感激的心情,希望这个小小的瓶子能保佑先生旅途顺利、身体健康。
 
想起从台北出发到大陆之前,一些经常往返的的朋友对我说起:“大陆的青年朋友非常淳朴,但是非常木讷,不善于表达感情。”
 走过几个城市之后,才发现完全不是如此,大陆的青年朋友不但十分热情,而且也勇于把内心的情感表达出来。他们在听演讲时掌声特别热烈,笑声格外响亮;他们在向我倾诉时态度诚挚,眼神分外动人,甚至有一位年轻朋友清晨五点钟到山上摘了两束野花,插在我客居旅店的窗前......
 他们的热情就像熊熊的烈火,每天都让我处在感动之中。

我一向认为,一个人如果心中充满了爱,却不懂得如何表达,那不仅自己活在痛苦中,对别人而言,也等于是没有爱一样。所以,内心的情感和外在的表达同等重要。

再深一层次说,如果一个人内心的爱还不够充满,但只要有一点的关怀、一点的善意、一点的温柔,试着把那一点表达出来,久而久之,内心的情感也会因为清晰而深刻,因深刻而充沛了。

爱的表达并不一定需要物质,例如情人节一定要买玫瑰花,爱的表达也不必要昂贵的礼物,例如送黄金钻戒;爱的表达更不必要落于形式,例如上黄山锁上连心锁。

因为,落于形式的就会轻忽内容。

因为,落于物质的,就会少了灵气。

因为,凡是昂贵的礼物都有价格,而真正的爱是无价的。

懂得表达爱的人,一声赞美,一个微笑,一束野花,一勺西湖水,都是无价之宝,其中都饱满了珍贵的心,纯美的情感。

从青年时代,我就期许自己成为懂得爱,并懂得表达爱的人,我的文章也正是为自己的情感寻找出路,并且在寻找万里外知音的人。这就像雨中打来的西湖水,有着无价的心意。

这次到大陆,在许多大学演讲,我总是单复强调感觉的深刻、体会的重要,以及美与爱的追寻与表达。在遇到许多深深感动我的年轻朋友时,我总觉得我们不需要语言,只需要微笑,还有真诚的注视。

此刻我住在黄山下的旅店,从窗子望出去,可以看到满天升起的星星,繁星是夜的眼睛,正注视着屯溪这座小城。想到在我幼年的时候,总觉得逝去的日子并未真正消逝,而是一颗一颗升上天空,化为星辰,并照亮着未来的路。

童年的祝愿虽然天真,却是诚挚的。生而为人,心灵犹如暗夜的天空,从前我们在人间生起的爱犹如星星点灯,是我们的心空温柔而明亮,繁华而又有致。

我们点燃过许多星星,虽然人事寂寥黯淡,我们也可以互相照亮。

生命是一个一个的旅店,送你一勺西湖水呀!愿你旅途顺利,平安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