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六集 最致命的惩罚—宋之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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嗣si4圣元年(684),武则天废中宗自立,并清除唐室元老,打算自立为帝。这年9月徐敬业在扬州起兵反对,骆宾王知道之后,马上投奔徐敬业,成为他的僚属。于是,在徐敬业的命令下,骆宾王写了著名的《讨武氏檄》(即《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这篇文章传到长安之后,据说武则天看到“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的句子的时候,只是微微一笑,这种揭人隐私的文字,在武则天看来无异于泼妇骂街,是完全可以置之不理的。但是当读到“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的时候,武则天改容询问侍臣:“这是何人所作?”左右回答是骆宾王所作,武则天于是对宰相说:“你经常说现在野无遗贤,可是为什么遗漏了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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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颇有些类似于曹操赏识陈琳的故事。官渡之战时,陈琳为袁绍起草骂曹操的檄文,语言犀利尖刻,让曹阿瞒大为恼火。袁绍被击败之后,陈琳被曹操俘虏,曹操问:“你为什么这样辱骂我?”陈琳回答:“当时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曹操大笑,原谅了陈琳。
骆宾王的运气显然没有陈琳那么好,徐敬业起兵刚刚两个月,十一月,义军与朝廷军队在扬州城下阿溪决战,全军覆没。当晚,徐敬业与部下准备连夜奔赴润州,逃往高丽,部下王那相反叛,将徐敬业等二十五人杀死,将头颅献给朝廷,骆宾王也在其中。(《资治通鉴》)可是,《朝野佥qian1载zai3》却说骆宾王是投江而死,《新唐书》本传则干脆说他“亡命不知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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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事诗》更是有鼻子有眼地说:当时义军失败,徐敬业和骆宾王逃亡。官军主帅害怕失去匪首自己不好给朝廷交差,于是抓了两个长相和他们相似的人杀了,把头献给朝廷。后来虽然知道他们的下落,但是害怕被追究欺君之罪,于是也不敢抓捕他们。
徐敬业在衡山出家,九十多岁才去世。骆宾王也出家,遍游名山,后来去了灵隐寺。《本事诗》还记载了一个宋之问在灵隐寺得到骆宾王帮助写出《灵隐寺》诗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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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个故事多半是虚构的,因为宋之问和骆宾王曾经是熟识的好友,骆宾王曾经写过《在江南赠宋五之问》、《在兖[yǎn]州饯宋五》赠给宋之问,因此,他们如果在灵隐寺相见,宋之问不可能不认识他。
也许,人们编造出这个故事,一来是出于对宋之问的鄙视,二来也是出于善良和同情,用这个虚构的故事聊以表达对骆宾王这个天才的陨落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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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种故事并无存在的必要。因为诗人的生命是与常人是不一样的,他们将自己的情感和智慧融进了自己的作品里,因此,他们的魂魄也就一直留在了这些美丽的诗句中。
当后人翻开这些书页,随着这些词藻和句子欢笑、喜悦、悲哀、哭泣的时候,诗人的影子就在诗句背后,注视着这些借助诗句的力量,与自己心灵相通的陌生人,诗人便在诗句中复活,在诵读声中复活。
于是,诗人不死,或者说,已经无关生死,因为,他们生存的那个世界有一个名字,叫永恒。
天下的武后,谈何容易!
第七集 为天地找一个心灵的家—陈子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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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7世纪的某一天,唐朝国都长安宣阳里的人们奔走相告,传着一个消息:昨天,一个挥金如土的青年买下了一把价值百万的琴,而且自称擅长音律,今天,要用这把琴当众为大家演奏。青年还没来,约定的地方已经站满了人,大家都翘首以待,想听听这价值百万的琴能弹奏出怎样的天籁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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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终于来了,在大家充满期待的注视中解开了琴囊,拿出了那把昂贵的古琴,但是,他却不急于弹奏,而是站在人群中央,说出了这样的一番话:
“我是四川的陈子昂,虽无二谢之才,也有屈原、贾谊之志,我携带诗文百篇,自蜀入京,却无人赏识。可是一听说我要弹奏这把价值百万的琴,却观者如堵。其实,这种乐工的低贱小技,又能算得了什么?!”
说完,举起古琴,在大家的惊呼声中,摔得粉碎。然后,陈子昂将自己的诗文分发给在场众人,于是,名声大震。
这个年轻人,就是陈子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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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者首先是觉者
诗风折射的其实是世风。明确了这一点,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暖风熏得游人醉”的齐梁只能诞生娘娘腔的永明体诗歌了。
大唐帝国建立之后,唐太宗几乎是凭借本能指出,全新的帝国需要全新的诗歌为之增光添彩。
“去兹zi1郑卫声,雅音方可悦。”
《帝京篇》认为要改变齐梁颓废绮靡的诗风,把诗歌由靡靡之音变为雅音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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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就是他自己,写出的诗也经常是“结伴戏方塘,携手上雕航,船移分细浪,风散动浮香”。这种诗与南朝那些跟着皇帝起哄的诗人所作,几乎无法区分。(《唐之韵》)而他手下的大臣们,高贵的地位限制了他们真实感情的流露,再加上之所好,下必从之,于是其诗作大多也秉承了齐梁之风,因此,唐初的诗风仍然是轻薄婉媚的。这种诗风的代表人物就是上官仪,即后来权倾天下的风云人物上官婉儿的祖父,他的诗歌“以绮qi3错婉媚为体”,由于他位高权重,一时成为当时诗风的领军人物,这种诗风也就被称为“上官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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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遍及全社会的下半身写作,真正的智者,需要的不仅是清醒的头脑,更是过人的胆略,因为凭一己之力与整个社会抗衡,下场可能是很悲惨的。
但是,这又是成为智者的必由之路,因为智者首先是觉者。
陈子昂就是这样的智者。当人们都还沉浸在齐梁的绮靡中的时候,他在一篇文章里面鲜明地提出了自己的诗歌主张,这篇文章如战场上的第一声鼓声,为整个战役奠定了宏伟的基调,又如天空中的一道闪电,撕裂了颓废的阴霾,露出了湛蓝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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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章就是《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在这篇文章里,陈子昂提出了两个重要的概念:兴寄和风骨。
兴寄就是诗歌应该有所寄托,而不能无病呻吟,更不能堕入下流庸俗的泥淖;而风骨则是直指当时诗歌的娘娘腔风气,并且把汉魏时的建安风骨拿来作为诗歌的榜样。
的确,曹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潇洒和曹植“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的豪迈,也许才是医治当时 “人人眼角都是淫荡,人人心里都有鬼胎”的诗风最好的良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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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先生在《<贝多芬传>重译本序》里有一段发人深省的话:
现在,阴霾遮蔽了整个天空,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精神支持,比任何时候更需要坚忍、奋斗、敢于向神明挑战的大勇主义。现在当初生的音乐界只知训练手的技巧,而忘记了培养心灵的神圣工作的时候,这部《贝多芬传》对读者该有更深刻的意义。
我相信,当陈子昂写《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的时候,心中怀着的是和傅雷先生同样的信念。他不惮于前驱,一意孤行,愿以呐喊来扫清五百年来诗歌的积弊,在这个矮小的四川汉子的身上,凝聚的是超越了凡俗的勇气和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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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杨炯旗帜鲜明地批驳当时的诗风“骨气都尽,刚健不闻”,而陈子昂更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人们奉为偶像的齐梁诗风是“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英雄们互相呼应,终于宣告了一个伟大时代的来临!
多年以后,诗圣杜甫在拜谒陈子昂故居的时候说:“有才继骚雅,哲匠不比肩。公生杨马后,名与日月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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