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叁 明月千古2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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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明月所有的见证中,有一位爱月的诗人,尤其需要单独来说。并不是李白,而是李煜。
李后主短短的一生,从南唐到北宋,从皇帝到囚徒,“做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做君王。”李后主的词,千古传诵,清朝的周济称赞他的词如天生丽质的乡野之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王国维先生喜欢他的词,称“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从少年风流的才子,贵至九五之尊的皇帝,贱到亡国的阶下囚徒,李煜的一生,见过多少明月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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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从父亲李璟手中接过江山,倜傥的后主也曾意兴飞扬: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栏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那些刚刚上好晚妆的嫔妃,个个貌美如花,肌肤若雪,衣袂飘飘,鱼贯而列,吹笙鸣箫,《霓裳》恰舞。这首词的上阕,李后主采用了“旁观者”的视角,一方面,投入乐舞的陶醉之中,另一方面,却有着一种游离观看的冷静。在词的下阕,诗人之心渐渐萌动:在风中,谁的香粉味袅袅地洒落下来?夜宴繁华,歌声婉转,伴着薄薄的醉意,拍打着栏干,此刻情味之切,难以言表。而曲终人散,刚刚沉醉于繁华的人,该怎样从繁华中解脱?回去的路上,不要高烧红烛,不要燃着明灯,就让我的马蹄散漫地踏过去,走在一片皎洁的月色里吧。清冽的明月,更映出刚才的浓艳,耳目声色的欢娱之后,人需要一种孤独,一点冷静,需要那一片清淡的月色,宛如一盏酒后的茶,让自己去玩味和回忆,去沉醉其中,去超越其外,融融月色,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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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景不长。南唐风雨飘摇,北方的大宋步步紧逼,在南唐最后几年捉襟见肘的时光里,李后主的明月再也不像当年那样晴美,不仅月色开始变得清闲,月下砧[zhēn]声竟也扰乱了他的心神。在一首名叫《捣练子》的小词里,李煜写道:“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zhēn]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lóng]。”一点一点的寒砧捣衣声,伴着月色,断断续续传到枕上。枕上焦虑无眠的人,不禁抱怨着夜晚过长,砧声太吵,抱怨月色侵入帘栊,而一片真实的心事又无可言说,一如他在《相见欢》里无言的一刻:“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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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家国人生中的圆满一去不返,眼前夜空所见也只是如钩的新月。在“寂寞、梧桐、深院”后面,用了一个动词“锁”。一个寂寞冷清的院子,分割开李煜和不属于他的世界,被“锁”住的,唯有寒意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无法释然的是往事,无法把握的是今天,此情此景,明月依旧,难言滋味只在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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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终于,从少年时的爱月,到中年寂寞时的月色相随,一直到情殇恨月怨月,李煜以一首绝命词完成了自己对月亮的咏叹。这首词一开头,他就责难“春花秋月”,什么时候才是个完啊?想想当年春风,他遍拍栏干、情味切切的时候,多么希望清风常在、明月常圆,而在今天,身为异地囚徒,面对良辰美景,他已经没有欣赏的心情,只有无法承受的不耐烦,劈空发问——“春花秋月何时了”?一个人的心要被亡国之恨折磨到何等程度,才会问出这样无理的一句话?“往事知多少?”春花秋月,自顾自随着季节灿烂着、美丽着,怎么会知道我那些锦绣年华的往事?不堪往事的时候蓦然观明月,知道不堪回首月明之中,偏偏明月照彻故国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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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地的明月,照耀着故国的江山。同沐一片月色,当年的那些亭台楼阁,离开不久,颜色应该还鲜艳吧?它也随着江山容颜的更改一点一点地老去了吗?颓败了吗?这番浩荡愁思,除非一江汹涌春水,再无可比拟!
据说,宋太宗因为看了这首词,才给李后主下了牵机药,使李后主四十二岁的生命断送在异国他乡。不管这个传说是真是假,王国维先生赞叹李煜的词是“所谓以血书者也”,这一首词就是他的“血词”的代表。这不是用笔尖蘸墨写出来的闲情小品,这是用自己的血泪伴着明月春花传递出的愁思。
人间缭乱,许多心事,更何况,他告别的是李唐盛世的家国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