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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物本·我的阿勒泰24木耳
作者:哲哲zheeee
排行: 戏鲸榜NO.20+
【注明出处转载】读物本 / 现代字数: 15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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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信息

创作来源转载作品
角色0男0女
作品简介

全书分为两辑。第一辑记忆之中,记录了在喀吾图和阿克哈拉村细碎坚忍的生活画面:第二辑角落之中,原生态书写了李娟和母亲及高龄的外婆随牧民迁徙、流动的日常。

更新时间

首发时间2025-04-04 07:37:33
更新时间2025-04-07 11:4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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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正文

木耳

我妈在森林里采木耳,采着采着碰到一条蛇。她给吓了一大跳,蛇也被她吓了一大跳。她拔腿就跑,蛇扭头便溜。他们俩就这样迅速消失在茫茫森林里的两个不同方向。

那一次,便成为我妈那年夏天的最后一次采木耳之行。

在阿勒泰连绵起伏的群山之中,在群山背阴面浩浩荡荡的森林里,深暗,阴潮,黏稠。森林深处,凡有生命的东西,都甘心遁身于阴影之中,安静、绝美、寂寞,携着秘密,屏着呼吸··使悬在野葡萄叶尖上的水珠能够静止几天不落,使几步之遥处传来的大棕熊奔跑的“踏踏”声一步步逼近时,会突然朝相反的方向一步步消失……

人走在这样的森林里也会渐渐地静默,迟疑——

停住脚步,倾耳聆听——

猛地一回头——

看到一条蛇......

............

还有木耳,木耳一排一排半透明地并立在倒落的朽木上。或单独一朵,微微侧向手指粗细的一束光线投过来的地方。它们是森林里最神秘最敏感的耳朵,它总是会比你先听到什么声音,它总是会比你更多地知道些什么。

它们是半透明的,而实际上这森林里幽暗浓密,北方天空极度明亮的光线照进树林后,犹如照进了迷宫,迅速碎裂、散失、千回百折,深水中的鱼一般闪闪烁烁。那么,到底是什么令人能看出这些木耳的“半透明”呢?于是你凑近一朵木耳,仔细看,再凑近点,再仔细看……直到看见木耳皮肤一般细腻的表层物质下晃动着的水一样的物质……你明白了,你从木耳那里感觉到的光,是它自身发出的光……

——于是在森林里猛地一回头,看到一丛木耳,那感觉差不多等于看到一条蛇。

这是在森林。

我们在深山里森林边上支起个帐篷开野店,不多不少也算是为这片草场方圆百里的牧人提供了方便。但自己过起日子来却死不方便。

在此之前,我们从来不曾如此这般完全袒露在自然的注视之中。在这里,无论做什么事情,做着做着,就会不知不觉陷入某种“不着边际”之中。还有很多时候,做着做着,就会发现自己正做着的事情实在毫无意义。比如扫地吧:扫着扫着··为什么要扫地呢?这荒山野岭浑然一块的,还有什么东西能够被扫除被剔弃呢?更何况打扫的地方还长满了野花野草……

在这里,似乎已经不知该拿惯常所认为的生活怎么办才好了,似乎已经不指望能够有凭有据地去把握住些什么。

也许一旦真正投入到无限的自由之中时,得到的反而不会是什么“无限的自由”,而是缩手缩脚和无所适从吧。

好在这是山野。在这里,“活着”是最最简单的一件事(最难的事情则是修理我们家新砌的泥巴灶。那个烟囱老是抽不出烟,做一顿饭能把人呛半死……)。而在活着之外,其他的事情大多都是可笑的。

我妈很有经验地告诉我:“要是我们出去找木耳的话,只能在那种刚倒下没两年、还没有腐朽、树皮还保存完好的倒木上找;而且必须是红松木,白松上是不会长木耳的。”

于是我立刻向她请教怎样分辨一棵树究竟是红松还是白松:“从表面上看好像都长得差不多嘛!”

她老人家想了半天,最后回答了一句废话:“长了有木耳的是红松,没长木耳的是白松……”

……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凭着这条可疑的经验进森林了。一路上我妈一个劲地发愁,后悔用来装木耳的袋子带得太少了:“才带了四个,要是拾得多了该往哪里放?”

——结果那一天,四个袋子一个也没派上用场。我们在阴暗潮湿的森林里转了半天,最后一人拖了几根柴禾回家,才不至于空手而归。

过了几天,同样进山拾木耳但却满载而归的一个汉族老头经过我们这条山谷,进我家帐篷里休息了一会儿,喝了几碗茶。

我妈就极殷勤地旁敲侧击木耳的事情:“喷喷!看这大朵大朵的,稀罕死人了……老哥啊,你太厉害啦!看我们笨得,咋找也找不到!——你是咋找到的啊?哪儿有啊?”谁知这老头儿说话死气人:“哪儿都有。

“哪儿?”

“那儿。”

“那是哪儿?”

“就是那儿。”

“到底哪个地方?!”我妈急了,“——哎呀老哥啊,就别和我小气了好不好?今天白给你烧茶了真是!”

这个死老头,不慌不忙地把东南西北统统指了一遍。

人走后,我妈死不服气地同我商量:“哼,下次他要是不从这边过路也就罢了,要是再从这边过——哼,我们就远远在后面跟着……哼,我就不信……木耳又不是他家种的,哼!……”

  当然,这只是气头上的话。运气不好就是不好,偷偷  跟在十个老头后面也照样没用。况且,老跟在人家后面的  话,只能走别人走过的地方,就算有木耳也不会有半朵给  你留下。

于是我妈改为向来店里买东西的哈萨克牧人打问。他们整天放羊。这山里哪一个角落没去过?一定会知道的吧?

“摸?摸……啊?”

“不对,是木——耳。”

“马……耳?”

“对对对,就是这样:木——耳。”

汉语和哈语的发音习惯不同,他们念起“木耳”两个字时,总有半口气出不来似的,别扭的——“木,啊——耳…...”

他们觉得自己的语言说起来更利索一些,而我们则觉得汉话更加清晰。我们说哈语,说着说着,舌头就跟打了蝴蝶结一样,解也解不开。说到着急的地方,更是鼻音缠着卷舌音,畸扭拐弯。舌头使唤到最后,根本就找不着了,憋死也弄不出下一个音节来。

他们的语言中也许就根本没有“木耳”这样一个词,意识里也没有这样一个词所针对的概念。我妈懵了,一时不知该怎样表述自己的意思。她想了想——她太聪明了!立刻创造出了一个新词:“就是那个——‘喀拉蘑菇’嘛。”

“喀拉”是黑色的意思,“蘑菇”就是蘑菇。蘑菇和木耳一样都是菌类嘛,应该可以通用的吧?加之有外地人长期在这里收购深山里的树蘑菇——羊肚子蘑菇、凤尾蘑菇、阿魏蘑菇之类(草蘑菇则沼泽里到处都是,一个个脸盆大小,成堆扎,多得连牛羊都知道挑好看的吃),所以当地人还能明白汉话的“蘑菇”为何物的。

“哦——”他们恍然大悟。

然后马上问道:“那么黑蘑菇是什么?”

我妈气馁。

看样子没法说清楚的话就什么也打听不到,而要说清楚的话必须得有一个样品。但是要想有样品的话,还得出去找;去找的话又找不到,必须得向人打听;向人打听的话,没有样品又打听不清楚。如果能事先找到一朵木耳作为样品的话——那就当然知道哪里有木耳了,又何必再去打听!

真麻烦,真复杂。看来当一件事情“暂无眉目”的时候,根本就与“永无眉目”是一样的……  

但是有一天,我妈吃过中午饭后,进入了峡谷北边山阴面的那片黑林子。

我站在帐篷门口一直目送她的身影远去,渐渐走得又细又小,却始终非常清晰,直到清晰地从草地的碧绿色消失进高处森林的蓝绿色中为止。像一枚针,尖锐地消失了,消失后仍然还那样尖锐。

那一天她回来得很晚,晚霞层层堆积在西方视野的中下方,她的身影在金色的草地上被拉到无限长时,又渐渐被西面大山覆扫过来的阴影湮没。她微笑着走到近处,头发乱糟糟的,向我伸出手来——粗糙的手心里小心地捏着一撮鲜红的、豌豆大小的野草莓。

另一只手持着一根小树枝。

我看到枝梢上凝结着指头大的一小团褐色的、嫩嫩软软的小东西。像是一种活的、能蠕动的小动物,像个混混沌沌、懵懂未开的小妖怪。那就是木耳。

至此,我们的采木耳生涯总算是发现了第一根小线头。从此源源不断地扯出来一些线索,沿着木耳的痕迹一路深入行进,渐渐地摸索进了这深山中最隐蔽的一些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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