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角山的月夜
1.
我坐着咣当咣当颠簸的拉钻杆的卡车往龙角山去,夏天的骄阳,晒得田野的秧苗没精打采,蹲在乡村电线上的燕子,蓬松着羽毛,如黑衣侠客打盹,公路上尘土飞扬,过了马叫路段,路就收窄,像一条单行线,路面坑坑洼洼,运硫的车将硫洒在路面上,这边的尘土变成了灰色。
天色向晚,夕阳涂抹在乡村农舍的土墙上,诸多这个年代的标语在墙上互相覆盖着,给了墙黑白红三色粉刷,有农民光膀子坐在树荫下刮麻皮,青绿色的麻纤维挂在架子上,脚边有大盆的麻皮浸泡水里。
2.
我去给龙角山地质分队的队员放录像,手里抱着录像机,包里装着十几盘录像带,我每月要去给队员放一次录像,据说这样可以丰富文化生活,减少赌博。卡车驾驶室里热,我全身冒汗,T恤湿漉漉的,车门可以烫手。纵是尘土飞扬,我必须摇下车窗。当车快要将我的骨架颠散的时候,我看到群山之上,有两高高的尖峰,龙角山到了。
喝水,吃饭,冲洗,然后开始放录像。一些陈旧的片子,武打的,言情的,记得还有一套《一剪梅》,我在放录像的过程中,看过无数遍了,再看就是一种折磨。
3.
龙角山地质分队的队员都住在农民家,我在分队部安置好录像机,教给一位负责的干部帮我放,我就转到外面去,龙角山的夜风送来一阵凉爽,月亮升起来了,在东面的山头上,夏夜的月亮银白偏黄,它以无止无尽的朦胧月辉弥洒在山谷,如淡淡的乳雾飘浮。转身,我看到了龙角山河,我就出生在这条河畔,但不知道以前的家在哪,一座由苏联援建的矿山,父亲他们那个排便从野战军留下来给苏联专家做警卫,这座矿山叫做新冶铜矿。小河的水清澈沁凉,我到河边捧起水洗了一把脸,人又精神起来,我忽然想对着这样的月光喝酒,那一刹,有很强烈的喝酒的愿望。我转身回到分队部,找地质兄弟要了一个铁桶,一支五节手电,一双长筒胶鞋,换了鞋,拎了铁桶和手电往小河的下游走去。
4.
我想这样暑热的夏天,螃蟹都应该出来了,可以在水中捉蟹,吃蟹喝酒,也是人生快事。在小河里捕鱼或者捉蟹,要从下游往上游捉,不仅是逆流看水下更透澈,且不至于自己搅浑水挡了视线,又举凡鱼蟹在河中,它们的头都是向着上游的,除非它们逃跑的时候,会掉过头来逃之夭夭。我走到下游去,河边有芋头地和豆角地,有一块番茄地,红番茄不多。摘了一个小的,下河去吃。
月光朦胧的小河,水清清地流,波光上的月,是一些碎银般的月,水波贴着光滑的卵石起伏,也偶有沙滩。用手电光照水里,蟹一般伏在水底不动,看上去也是一块石头,小石蟹的背甲铁青色,跟卵石的颜色相近,不过,蟹有脚,它必须张开爪子爬在水里制止水将它冲走,于是,就泄露了天机。
5.
但是,捉蟹仍是十分专业的干活,常人走一趟,极可能扑空,蟹是横向逃跑,它也可能见人时翻身向上一仰,急水瞬间将它冲往下游,到躲过捉蟹人以后,旋即伏身横爬,飞快地跑到小河边的石缝,那就没法捉到它了。总之,以蟹的智慧,人须全神贯注与它斗争。捉到一个蟹,它伏在水中一动不动,我照见它就俯身飞快地伸手将它按住,捏起来,当的一声扔进铁桶里,任它伸出爪子沙沙沙地围着桶边乱爬。
月光好纯净啊,它把龙角山的两个高高的龙角勾勒出来,那上面有野韭菜,炒鸡蛋非常香,我曾去过那里。右手那边还有两座山峰,尖细如柱,峰下有一个疗养所,我住过那里,看见一只1920年代瑞士在上海合资生产的电表,仍在转动。
6.
又据说疗养所有许多鬼,我们都没有遇到,地质队的人多不怕鬼,在那里看双峰之上的月亮,有一种置身世外之感。我点了一支烟,看月色下的山野,夜风柔凉地吹拂,蛙鸣四起,萤火虫地小河上飞舞,水上面一个,水下面也有一个。远处有狗叫声。我把刚才摘的小番茄洗了吃。
蟹在水下,常有一定之规,它们会选择两石之间有水流却不甚急湍的地方趴着,它让水流冲刷它,然又不至于将它冲得不能安身,狡猾的小家伙。我一个个地捉,待捉到驻地,蟹有大半桶了。蟹在铁桶里,有搭蟹梯想往外跑的,有围着桶沿团团转的,有鼓着泡泡装死的,它们能够把人世间的人情百态都表演了给人看。
7.
我找了个深水区,将蟹粗略地洗了洗,拎着蟹回分队部。然后,喊来人张罗了,葱姜蒜酱油醋出门时已经叫人备了,纯谷酒也买回来了。就点燃煤油炉子,将蟹装进一只大铝锅,这铝锅也叫钢精锅,我不知道钢精锅名字的来历,它是圆柱状的铝锅。拿一块菜板压在盖上面,蟹在水热时,会顶开了铝锅盖逃走,对付这些硬甲的家伙,一点不能大意。煮蟹的时候,将葱姜蒜切成末,装碗,倒进两成酱油,三成镇江香醋,加点芝麻香油,这吃蟹的调料就做好了。
将简装玻璃瓶的纯谷酒倒进大搪瓷,蟹熟,将铝锅盖翻过来当盘子放蟹,铁青的蟹甲转铁锈色,蟹腹偏红。摘了蟹脚,折下第一节,此节有肉,掐去两头关节,拿一根蟹爪掐了爪尖,用这根蟹爪做捅针,将掐了关节的蟹脚里面的肉捅出一节,蘸下调料,用牙轻轻咬了一拖,蟹脚的肉出来了。
8.
吃三五根蟹脚肉,喝一口酒,还是文喝的样子。待把一只蟹的脚吃了,揭开盖吃蟹黄,离秋天不算远,仲夏已经过了,团脐的蟹,有一丁点蟹黄,稍大的有饭粒那么大一团,蟹甲里还有一点蟹肉,蘸了调料吃。偶尔抬头,从窗上看一下月,洒进屋里的月光,嘿,跟日光灯照白的一样。
边吃边喝酒,看录像的人,有抽空跑过来的,也拿起蟹吃,吃着吃着,不甚其烦,蟹太小,小的比酒瓶盖子大一圈,大的有茶杯口大,吃了一两个蟹,不耐烦地走了,跟其他看录像的人一讲,又有人来,还是吃一两个蟹走了。大半桶蟹,我一个人伴着月光慢慢吃,纯谷酒很烈,农村小酒厂酿的,也算乡村名酒,喝下以后有回辣,嗓子能体验烧灼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