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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曦&静读文集.04——
吃不完一碗面条的女孩
1.阿涵曾经跟人说过,自己每次吃面条都剩下,不是故意想浪费粮食,是因为有童年阴影。
“当初我爸妈离婚时,我才五岁,办完手续那天,我爸带我出去吃饭,给我点了碗面条,还跟我说吃慢点,等我吃完他再走……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后来,我就再也吃不完一碗面了。”
旁边的人听到这样的话,多半会露出点同情的神色,无论那同情究竟是不是真的。
阿涵也不计较。
毕竟这个所谓的理由,连她自己都不确定究竟是不是真的。
阿涵只能确定一点,她是真的不喜欢吃面条,无论什么品种什么做法,都不喜欢。
但凡有其他的选择,面条这种食物,她绝对不会选。
2.其实父母刚闹离婚那阵,阿涵对面条还不算反感。
她也预料不到,若干年后,自己一见到面条,脑子里首先想到的是一碗凄冷惨白的白线条,或塌或糊地瘫在大搪瓷碗里,被泡得肿白发胀,旁边多半还浮了几片恹恹的菜叶,幽幽地一晃一晃。
那画面总让阿涵没来由地想到被水草缠绕的浮尸。
这种场面她是亲眼见过的,当初母亲把小阿涵送到乡下外婆家的一天,她就站在村口的池塘边上见过,有好几个私自下水游泳的孩子一起溺死了,被水底的水草缠住,过了好几天才浮起来。
小阿涵害怕地哭了起来。
尽管她并不知道这究竟是因为自己被池塘里那骇人的场面吓到了,还是因为母亲留下了她,独自离开。
小阿涵就那样孤零零地哭了很久。
直到肚子饿了,她才停下来,怯生生地望着外婆。
3.那个她先前其实没见过几面、跟她一点儿也不亲、甚至可以说是很陌生的外婆。
结果外婆就端了一碗被泡涨的白面条给她,没滋没味,只放了一点点盐,还有枯掉的菜叶,乱糟糟地混在面条中间,如杂乱的水草一般。
小阿涵畏缩着将面条端起来,闻到了那股隐隐约约的酸馊味道。
这味道,和那些被泡涨的孩子,有点像。
小阿涵再次哭了起来。
那碗面条放到最后,小阿涵还是吃了。
因为除了那碗面条,外婆再没给过她别的吃的,那碗面条端上桌时是午饭,一直放到晚上,到了半夜,也还是只有它。
饿慌了的小阿涵端起面碗,眼泪忍不住又“啪嗒啪嗒”坠进碗里。
这时候外婆才跟她说了今天的一句话。
她说,再哭就把你丢进池塘里。
小阿涵低头,看见自己的脸映在面汤上,惊恐地打了个嗝。
4.之后两年,小阿涵真的再也没有哭过。
虽然她还是总得吃那些泡得发胀的白面条,冰凉的,糊塌的,带着酸馊的味道。
外婆自己也吃这个,吃得麻木而沉默。一直以来,她给小阿涵的印象就是什么都不在意,不在意每顿饭吃些什么,不在意外孙女的喜怒哀乐,日子过得像团无知无觉的空气,对什么都是凑合,对什么都是冷漠。
或许她是年纪太大,又一个人住得太久,活着的热情也就跟那碗曾经滚烫的热面汤一样,悄无声息地凉透了,顺便再滋生出些腐败的气息来。
她自己正在不可避免地朝那个既定的结局靠拢,就无所谓外孙女是不是还有别的路可以走。
有时候小阿涵跟在她身后往赶集的路上走,走得慢了,很想要伸手抓住外婆的衣角。
但抬头一看外婆没有表情的脸,她又下意识地收回了手。
两年之后,母亲重新出现。
她说自己如今终于在城里安定下来,要来接小阿涵回去上学。
小阿涵当时很高兴,一听说母亲要来的消息,才七岁的她就懂得早早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好,全部塞进一个散着霉味儿的旧箱子里。
至于那碗作为早饭的冷面条,也被情愿饿着肚子的小姑娘推到一边,碰也不碰。
5. 等到下午,母亲真的来了。
小阿涵紧紧抓着母亲的手,就像快要溺死的人拼命抓着求生的浮木,和母亲一道在村口池塘边与外婆分开。
池塘里的水还是那样死气沉沉,没有一丝波澜,也不值得任何留恋。阿涵记不清自己当时有没有跟外婆说过再见,或许是有的吧,虽然这声“再见”也没什么意义了。
离开之后,她没有再见过外婆。
直到若干年后外婆去世的消息传来,也已经是外婆被下葬的两个月以后,没有再见的机会。
阿涵当时难过吗?伤心吗?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她对自己与外婆共同生活的两年实在是喜欢不起来,那些童年记忆里只充斥着惨白与冰凉,还有各种沉默、木然、忽视以及毫无希望的末路。
至于外婆的样貌,也渐渐被流逝的时光浸泡得模糊不清了。
唯有那股馊腐的味道,还时不时从阿涵心底浮起来,幽幽的,闷闷的,总是散不开。
6.阿涵知道母亲这几年在城里独自过得很辛苦。
因为母亲不厌其烦地向她描述了那些辛苦的每一个细节,一遍又一遍,有些她会错漏掉某些琐碎,但等到下一次讲述时,肯定又会浓墨重彩地找补回来。
那时候阿涵才上小学,成年人的世界太复杂,母亲的诉苦她并不能完全听懂。
可她分辨得出,母亲想说,我是爱你的,我也在为了爱你而受苦。
这让年幼的阿涵感到困惑。
原来爱是这样一件令人难受的东西吗?被爱的人其实是罪不可赦的罪人吗?
难怪外婆并不爱自己这个外孙女。阿涵恍然大悟。外婆的爱在很多年前便都给了母亲,之后外婆变老了,没有余力再承担这样的苦楚,那太沉重了。
但母亲尚未老去,她勉强还算年轻。
所以她仍然有很多爱可以送给自己唯一的女儿,她还有心力打拼,还有办法赚钱,事实上她赚的钱还不算少,可以送给阿涵很多新鲜的礼物,吃的用的玩的,堆满了阿涵小半个房间。
只是每一份礼物都提前标好了价码,它们无时无刻不聚在阿涵耳边低语。
这是母亲的爱,母亲的血,母亲的痛,母亲的苦。
阿涵,她这都是为了爱你,只为了爱你。
你可要好好记住。
7.有时母亲的爱也会浸在她给阿涵做的面条当中。
血脉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即便阿涵的母亲与外婆往往大半年也不联系一次,但母女俩对面条的痴迷却很一致。
在这座大家都习惯于吃米饭的城市,阿涵的母亲经常做面条给女儿吃,每两三天总有一回。
一开始这些面条还会让阿涵回想起外婆家里那些冷冰冰的白面条,但很快它们就以另一幅面貌出场,把阿涵心里对面条的旧印象统统抹掉,换成新的厌恶与抵触。
不是它不好吃,事实上,母亲做饭的手艺要比外婆好不少,煮面时的食材也用得更多更好。
在阿涵看来,实在是……太多太好了。
热腾腾的面条加上丰富的浇头,在阿涵的碗里堆得冒了尖儿,挤得面汤都几乎快要从碗沿边满溢出来。
吃啊,阿涵,快吃啊。母亲一声声地念,不紧不慢。
妈妈知道你最喜欢吃面条了。
你一定要多吃点。
“不……”阿涵想说的话被一口口面条堵回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