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剧

 

暗恋桃花源

之

暗恋

 

 

原作编剧：赖声川规划，李立群、金士杰、丁乃竺等共同完成之集体创作

原作导演：赖声川

 

整理自1999年台北国父纪念馆公演版本

 

 

角色介绍：

江滨柳：

第一幕：他是在日本鬼子的刺刀下成长起来的东北青年。后在昆明【国立西南联合大学】读书。毕业后于民国三十七年（公元1948年）夏天，在上海认识了昆明女孩云之凡，二人很快陷入恋爱。同年秋，云之凡回昆明老家过年，二人在上海外滩公园分别，自此杳无音信。

第二、三幕：四十余年后，已迈入老年的江滨柳已在台湾定居多年，并结婚生子。此时江滨柳已确认罹患癌症，住院接受治疗。不久前，他从朋友处得知，自己念念不忘四十年的爱人云之凡原来也在台湾。为了却多年夙愿，江滨柳自费在《中国时报》头版头条刊登“寻人启事”，要在临终之前，再见一次云之凡。

 

云之凡：

第一幕：在家中排行第二，上有一兄，下有一妹。天真烂漫，知性动人。在江滨柳心中，她是一朵在夜空中绽放的，美丽的，白色山茶花（引自原剧作台词）。

第二幕：自那年上海一别，云之凡在江滨柳心中留下了无法抹去的记忆，甚至四十多年后的梦中，云之凡仍是离别那日的样子。

第三幕：四十年后，云之凡仍然温婉知性，但剪去许久的长发也预示着时过境迁，二人早已回不去从前了。原来当年与江滨柳分别后，因时局动荡，云之凡于次年被重庆的兄嫂带至香港，两年后定居台湾。毕竟苦等无果，云之凡在兄嫂的劝说下，也嫁人生子，一晃就是四十年。

 

江太太：

第二、三幕：名“美如”，不知其姓，台湾本地人。传统女性，学识不高，说国语时会夹杂闽南话，但都掩盖不掉她天性的善良与贤淑。当年与江滨柳通过相亲认识，后结为夫妻组成家庭。她知道自己不是江先生心里的那个人，但性格使然，她知道江先生是非常好的人，为了家庭，她选择默默承受。

 

护  士：

民国六十九年（公元1980年）生人，时年19岁。在自由环境中长大的真正“80后”。善良又不失活力的可爱台湾女生。对工作认真负责，但对情感的态度，以及生活阅历的缘故，与江伯伯（江滨柳）有很大代沟。

 

 

第一幕

民国三十七年（公元1948年）十月

上海外滩公园，秋千旁

江滨柳（青年）

云之凡（青年）

 

BGM1 上海外滩公园 黄浦江边

【江滨柳和云之凡。江滨柳哼歌，在云之凡后徘徊】

江滨柳：（唱）你是晴空的流云，你是子夜的流星，（云之凡入）一片深情，一片光明……

云之凡：好安静的上海呀！从来没见过这么安静的上海。感觉上整个上海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刚才那场雨下得真舒服，这空气里有一股……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滨柳，你看那水里面的灯，好像…… 

江滨柳：好像梦中的景象。

云之凡：好像一切都停止了。

江滨柳：一切是都停止了。这夜晚停止了，这月亮停止了，这秋千，那街灯，你和我，一切都停止了。（唱）我要，我要追寻…… 

云之凡：天气真的变凉了。（江滨柳唱着将外衣披在云之凡身上，云之凡感受甜蜜）这个夏天我过得好开心哦，前两年兵荒马乱的时候，怎么都想不到，还会有今天这么好的日子。你看，到处都充满的希望，就像我们两个一样，你说对不对？

江滨柳：（唱）追寻那永远的光明。

云之凡：滨柳，我回昆明之后，你会不会写信给我？

江滨柳：我已经写好一叠信给你了。

云之凡：（惊喜）真的？

江滨柳：而且我还算好了时间。我直接寄回你昆明老家，明天早上你坐船，隔了十天，你到昆明一进家门，第一件事情就是收到我的第一封信。

云之凡：你真的…… 

江滨柳：（打断）接下来每一天，你还会收到我另外一封信。

云之凡：（害羞）我才不相信呢，你这人哪里会想那么多啊！

江滨柳：（冷幽默）所以我还没有寄。

云之凡：（失望）我就知道！

江滨柳：（从云之凡身上外衣口袋里拿出信，交给云之凡）这样，你就确定它到你手上了。

云之凡：你知道我常常在想，你在昆明呆了三年，而且还联大念的书（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由清华、北大、天津南开三所大学临时合并而成），真的是不可思议！我们家离联大那么近，我怎么可能从来都没见过你？或许，我们曾经在昆明的路上擦肩而过，可是我们居然在昆明不认识，却跑到上海才认识。这么大的一个上海，两个人要碰到还真不容易呢！如果我们在上海也不认识的话，不知道会怎么样噢。

江滨柳：不会，我们在上海一定会认识！

云之凡：你这么肯定？

江滨柳：当然！我没有办法想象，如果我们在上海不认识的话，那生活会变得多么空虚啊。好，就算我们在上海不认识，那我们隔了十年，我们在……在汉口也会认识，就算我们在汉口也不认识，那么我们隔了三十，四十，五十甚至六十年，我们在……在海外也会认识。我们一定会认识。 

云之凡：可是那样子的话，我们都老了。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江滨柳：老了，也很美呀！

云之凡：（看表）我该回去了。（突然想起来）滨柳，你先把眼睛闭上。

江滨柳：干嘛呀？ 

云之凡：哎呀你别问嘛！把眼睛闭上，别偷看哦！

江滨柳：好好好……（无奈笑）你干什么呀？

云之凡：就来啦，马上就知道了！（将围巾围在滨柳脖子上）

江滨柳：你这是……

云之凡：我今天在永安公司看到这条围巾，我在就想，你围上一定很好看。

江滨柳：你这得花多少钱呀！ 

云之凡：你别管钱嘛！来，站好，我看看（打量）真的很好看！等我回到昆明以后，这儿天就要变凉了，你要天天围着哦！我今天还顺道帮我妹妹买了两条玻璃丝袜，还帮我妈也挑了两块衣料呢。今年是我们家抗战以来第一次全家大团圆。连我重庆的大哥、大嫂他们都要回来。滨柳，你知不知道，昆明一到过年，家家户户的地上都铺满了松针……闻着那个味儿啊，那才叫过年呢。

江滨柳：（惆怅）回家真好啊。

云之凡：你怎么了，又想家了？总有一天你可以回到东北的。东北不会永远这个样子的。

江滨柳：东北，东北又不是你想回去，就可以坐火车回得去的。

云之凡：总有一天你可以回到东北过年的嘛！（安慰）滨柳，战争已经过去了，这年头，能够保得住性命已经很不容易，很多事情不能再想了。

江滨柳：有的事情不是说你想忘，就可以忘得掉的。

云之凡：可是你一定要忘记呀！你看看我们周围的人，哪一个不是千疮百孔的呢？

江滨柳：（激动）有的画面，有的情景是你这一辈子也忘不掉的。

云之凡：可是你一定要忘掉，一定要学着去忘掉！

江滨柳：好，就像这段时间我们俩在一块儿，你说我会忘得掉吗？

云之凡：哎哟，我又不是让你忘掉我们之间。我是希望你忘记那些不愉快的事——战争，逃难，死亡。你一定要忘了才能重新开始。这些年大家都辛苦够了，你相信我，一个新的秩序，一个新的中国很快就要来的。（江滨柳默默无言）滨柳，如果全世界让你选择的话，你会选择住在哪里？

江滨柳：我？

云之凡：全世界。

江滨柳：上海还不够好吗？

云之凡：我跟你说，二十八年（民国二十八年，即公元1939年）打日本人的时候，有一次听说第二天会有一百多架的日本飞机来轰炸昆明。昆明市的人吓死了，一夜之间全跑光了，我妈妈也带着我们几个小孩儿逃难。我们走滇池出发到高桥，从高桥连走了两天两夜的山路。结果我们到了一个，一个好特别的地方。我的天呐，那满山都是野花，那儿的人说话我们完全听不懂，可是他们对我们好好。说是说逃难，结果我们是整整在那儿玩了两个月。直到后来听说，原来鬼子的飞机那天根本没来，我们才又下山的。可是到现在，我都还会常常想起那个地方。

江滨柳：真有这样的地方？

云之凡：有机会的话，带你一块儿去好不好？

江滨柳：对，有机会我们应该一块儿去。

云之凡：（看表）我真的要走了，再晚房东就锁门了。

【二人收拾】

江滨柳：之凡。

云之凡：嗯？

BGM2：暗恋主题音乐（钢琴）

江滨柳：（伸手向之凡）再看一眼吧。

云之凡：滨柳，我回昆明之后，你要做些什么？

江滨柳：等你回来。

云之凡：还有呢？

江滨柳：等你回来。

云之凡：然后呢？

【音乐飘】

 

 

第二幕

民国八十八年（公元1999年），未入深秋

台湾 台北 长庚医院 1120病房

江滨柳（老年）

云之凡（青年）

江太太

小护士

 

BGM3.1：台北医院病房

江滨柳：（看报纸）

护  士：（开关门）你醒啦？你已经有报纸啦？来江伯伯我们吃药喽。

江滨柳：怎么又是这个红色药丸子？

护  士：今天天气很好，我们起来坐一坐吧？（扶江滨柳坐上轮椅）

江滨柳：（吃药）每次吃这个红色药丸子，小便就变红的。

护  士：吃这个药对你身体才好嘛。（推江滨柳到窗边）来，你看，今天天气真的很好哎！

江滨柳：今天太阳还不错啊。

护  士：（拿报纸）江伯伯啊，这个《寻人启事》真的是你登的？

江滨柳：（笑，默认）

护  士：（惊喜）真的耶！我第一次认识会登寻人启事的人哎！（读）“云之凡，自上海一别，至今已四十余年，近来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你好无聊哦！在报纸上写这些干什么？（读）“自友人处得知你早已来台，盼见报后速来与我晤面，长庚医院1120病房，江滨柳”。她是你什么人啊？你跟我说好不好？

江滨柳：你看我，身上这围巾啊。民国三十七年（公元1948年），她在上海送给我的，到今天我还披在身上。

护  士：（兴奋）我靠，古董哎！那你们一定不是普通关系对不对？怎么回事啊？你跟我说嘛。

江滨柳：你是哪一年生的？

护  士：六九啊（民国六十九年，即公元1980年，时年19岁）。

江滨柳：（摆手）跟你讲你没法儿懂，唉。

护  士：哎呀，你都没有说我怎么会懂？好啦，你讲啦！你跟我讲我会懂的啦！（缠人）好啦，讲啦！

江滨柳：三十七年（公元1948年）夏天，我和她在上海认识的。那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一个夏天。到了秋天十月的时候，她要回昆明老家，我们在上海公园分手。本以为，小别几个月就能再相聚，没想到这一分手，就…一辈子没看到了。

护  士：诶？你们不是很要好吗？那你怎么可以让她跑掉？

江滨柳：嗯？跑掉！哎哟跟你讲话真是没法讲。在那个大时代当中啊，人变得好小，到了今天这小时代，人变得更小了。

护  士：那你这四十多年来，一直都在想她啊？

江滨柳：有些事儿啊，不是你说忘就能忘得掉的。

护  士：谁说的！像我啊，我的那个男朋友小陈，就你上次见过的那一个！

江滨柳：他怎么了？

护  士：就我们上个礼拜分手了啊。

江滨柳：啊？！

护  士：这两天我努力在想，他的脸长什么样子啊……可是我都想不起来哎！

江滨柳：（无语）

护  士：哎哟你干嘛这个样子啦。。。那你为什么到今天才要找她呢？

江滨柳：我一直以为她在大陆上，我生病之后，大陆开放了，好，我人又回不去了，我就托一个老乡，就那个老韩嘛，去她老家去打听一下。

护  士：哦就常来看你的那个韩先生。

江滨柳：原来三十八年（公元1949年）她就已经出来了！我都不知道，她可能一直都在这儿！

护  士：她一直在台湾啊？

江滨柳：不知道，只知道出来了，人在哪，还在不在都不知道了。

护  士：那江妈妈知不知道这件事情啊！（江滨柳不说话）可是你登那么大一个广告啊，在《中国时报》四个大字下面，你花了多少钱啊？

江滨柳：（答非所问）你说这张照片，她好不好看呐？

护  士：蛮漂亮的，可是都看不太清楚了耶……不过她的名字很霹雳哦！

江滨柳：这是我唯一一张她的照片。上海拍的。这些年我就搁在我皮夹子里头，颜色都看不清楚了。还记得那个时候她留两条长辫子，那个时候我们都好年轻啊。（陷入回忆）哎，你说，她看到报纸，她会不会来啊？

护  士：哎呦，都那么多年了，我想她应该不……（意识到说错话）她应该会来的啦，因为这样才够意思嘛，对不对？

BGM3.2台北病房2

江太太：（开关门，走进病房，持花）

护  士：（将报纸藏在身后，慌乱急促）早啊，江妈妈！.

江太太：（这孩子怎么了）早！

护  士：今天又有新的花！（将报纸塞进抽屉）

江太太：睡得好不好啊？

江滨柳：（装没听见）

护  士：（替他尴尬）……还好。

江太太：来，我推你回到床上去。

江滨柳：哎哎哎，再…再晒一会儿啊…… 

江太太：太阳都晒进来啦。等一会儿你又说头昏甚麽的。

江滨柳：（不配合地躺下）老躺着干什么呀。老躺着老骨头都硬掉了。

江太太：对了，张秘书的太太昨天打电话来，说她想来看看你啦。

江滨柳：哎呀，叫她不要来了。来干什么呀。

江太太：人家也是一番人情好意嘛。

江滨柳：来了就坐在那大眼瞪小眼的。人躺在这，眼看都已经没救，还来干什么呀。

江太太：（急了）哎呀你呀！你说这种话干什么啦！

江滨柳：（倔强挥手，转身背对江太太）

江太太：（知道他的脾气，哄）好啦，你要是说这种话，心里面觉得比较舒服的话，那你就多说一点啦。哦，还有啊，弟弟（小儿子）他昨天也打电话回来，说他心里放心不下，想要回来看看你。那我就跟他讲啊，我说，“你爸爸最希望的就是看到你赶快拿到学位，等你拿到学位之后再说啦”。你说我这样跟他说好不好？（江滨柳装睡）对了，听说，韩大哥回来啦？

江滨柳：（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江太太：（自讨没趣）

护  士：（留个反应时间，解围）对，韩先生有来过几次。

江太太：（顺台阶下）哦，你知道他哦。他这个人呐，没事就往大陆跑，说什么四十几年没有回去了，现在想要好好补偿补偿。补偿什么嘞？还不是大吃一顿，什么大闸蟹啊，台湾也吃得到啊。不知道以前上海是什么样子噢。（想起什么，套近乎）王小姐，

护  士：啊？

江太太：我们这个江先生的病，比较麻烦啦。他的性格有比较（闽南话）“孤僻”。（想一想）“‘孤僻’你有听得懂吼？”

护  士：（蹩脚闽南话）有啦。

江太太：要是没有你帮忙的话，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护  士：没有啦，这都是我该做的。而且啊，我很少碰到像江伯伯这么好的病人哦。

江太太：（顺嘴搭音）真的哦……

护  士：不像有的病人喜欢乱按电铃，又喜欢大吼大叫的。有的，还想吃豆腐哎。

江太太：（敷衍）哦这样哦……（继续试探）那你最近有没有发现，江先生心里面有最很多心事？

护  士：（不能明说）好像是啦，可是病人都是这个样子的。

江太太：（直说吧）王小姐，

护  士：（慌）哈？

江太太：你有没有看到今天的《中国时报》？

护  士：（思考两秒，不知道怎么回答，算了，装傻吧）哈？

江太太：…………（看出来了，但算了，不问了）没有了，没什么。

护  士：江妈妈！（强调）江伯伯人真的很好！

江太太：（假装宽慰）是啦，他就是这个样子啦。平常也不太爱多说话，没事就喜欢自己泡一杯茶，我泡的他还不要，然后就拿那一杯茶，就在房间里面坐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反正到后来啊，我也不敢过去吵他，连小孩子都不太敢过去……我就是不太懂了，一个人心里面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心事可以想。（去床头桌，拿起磁带）王小姐，这个是韩先生带来的吗？

护  士：不是，是我上次帮他买的。

江太太：噢！

BGM3.3：江太太放磁带，暗恋主题音乐

江滨柳：（听见音乐，半梦半醒，恍惚间仿佛看到云之凡）

云之凡：（大混响/KTV）滨柳……

江滨柳：（梦回四十年前，外滩公园秋千旁）

（音乐放完一段，到 01:20 ）

护  士：（音乐渐弱）江妈妈，你跟江伯伯结婚多久了？

江太太：好久了！从民国五十二年（公元1963年）我们结婚，我就从嘉义嫁到台北来，那个时候台北不是这个样子，没有这么多的车，也没有这么多的人。（闽南话）变得好快啊，反正你就觉得一眨眼，还来不及看，人就已经老了。

护  士：那你那时候跟江伯伯是怎么认识的？

江太太：我们是相亲啊。

护  士：相亲？

江太太：（自嘲）好土哦。

护  士：不会啦。那你们那时候相亲是什么样子啊？

江太太：哎呀，哪有什么样子，（闽南话）和你们现在不能比的啊。

护  士：哎呦，你说说看啦，说嘛。

江太太：我记得哦，我们那个时候是约在“冰果室”（冷饮厅）啦。

护  士：（震惊）冰果室！？

江太太：（闽南话）哎呀，你别嫌弃啊，（国语）那时候冰果室是最高级的了。

护  士：（难以想象）哈？

江太太：我还记得哦，我们家啊，来了一大堆亲戚啦，反正你能想到的阿姑啦、阿舅啦、三叔公啦都来了。他呢？他就一个人啦，就他的朋友带他来了。大家在那边聊天的时候，我就发现说，他一个人从大陆到台湾来，孤家寡人一个，也是蛮可怜的啦。

【音乐弱停】

江滨柳：（梦回当年，唱第一场的歌，淡淡飘着）

护  士：相亲的时候，江伯伯就一个人去啊。

江太太：我还记得哦，（闽南话）那时候很少吃过“冰淇淋”啦。

护  士：冰淇淋？

江太太：（闽南话，开心）对啊，他请我们亲戚朋友吃冰激凌哦！

护  士：真的啊？

江太太：（闽南话，骄傲）哎呀我那些亲戚朋友夸赞得不得了哦，说这个人好啊，这个人慷慨，这门亲事就这样嘻嘻哈哈地谈成了。唉，时间怎么过的这么快，想不到我儿子都比你还大了。

[以下，云之凡是当年的台词节奏，江妈妈是跟小护士对话的节奏，江滨柳是老年状态，但努力找回当年对话节奏]

云之凡：好安静的上海呀！从来没见过这么安静的上海。

江太太：以前住在景美的时候，窗户外面有一棵树。

云之凡：感觉上整个上海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江太太：（微微难过）其实这么多年，他对我真的也是很好，对小孩子尤其是更好，我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云之凡：刚才那场雨下得真舒服，这空气里有一股……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

江太太：（闽南话，难过）可能是我们两人的背景实在太不一样。

云之凡：滨柳，你看那水里面的灯，好像……

江太太：（闽南话，难过）那时候我煮的菜他又不爱吃，他爱吃的菜我又学不来。

江滨柳：（有些激动）好像梦中的景象。

江太太：（闽南话，接受）不然能怎么办，孩子也就这样养大了。

云之凡：好像一切都停止了。

江滨柳：一切是都停止了。

BGM3.4：电话铃响，意识逐渐会现实

江太太：我来接。（两声后接起）喂，请问你哪里找？（改闽南话，下同）啊，是你哦！好久没联系了！是是是…… 

云之凡：天气真的变凉了。

[以下江妈妈和云之凡的台词出现句头句尾搭叠，预示江滨柳半梦半醒间，已经听到江妈妈的话]

江太太：（忍）半年前做了身体检查，怎么知道一查出来… 

云之凡：这个夏天我过得好开心哦，前两年兵荒马乱的时候，怎么都想不到，还会有今天这么好的日子。

江太太：（忍）唉，现在医生说不敢开刀，中西医的药都在试。

云之凡：你看，到处都充满的希望，就像我们两个一样，你说对不对？

江太太：（被勾动伤心事）有啦，我有问医生，医生说… 

江滨柳：（注意力在江太太这边）

云之凡：你怎么了？

江太太：（哭）说还有三个月…… 

江滨柳：（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病情原来如此严重）

云之凡：我在跟你说话。

江太太：（自我安慰）我不要紧，不要紧，这些事情我自己会处理。

云之凡：你是不是在想昆明？

江太太：（诚惶诚恐）不是了，路太远了，你不要来了。

[以下，江妈妈和云之凡同时，预示江滨柳意识发生混乱，理智上已听明白自己时日无多，有事情想要追问妻子，但是情感上舍不得与云之凡难得的“相会”]

江太太：（同时）你自己身体也不太好，不是啊，我不会跟你客气，如果真的要你帮忙，我一定会告诉你……我知道，我知道……唉，费心了，多谢了，多谢。（江太太比云之凡早结束台词）

云之凡：（同时）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你在昆明呆了三年，而且还是在联大念的书，我们家离联大那么近，我怎么可能从来都没见过你？或许，我们曾经在昆明的路上擦肩而过，可是我们居然在昆明不认识，却跑到上海才认识。这么大的一个上海，两个人要碰到还真不容易呢！如果我们在上海也不认识的话，不知道会怎么样噢。

 

江滨柳：（决定先跟云之凡诉完衷肠）不会，我们在上海一定会认识！

云之凡：你这么肯定？

江滨柳：当然！我没有办法想象，如果我们在上海不认识，那生活会变得多么空虚。（云之凡渐渐消失）之凡，之凡，这些年，我写了好多的信给你，这些信，是我要亲手交给你的……之凡，之凡，这些信是我写……（信散落）之凡，【大混响/KTV】之凡——！！

 

 

第三幕第一幕

民国八十八年（公元1999年），第二场五天后，午后黄昏前

台湾长庚医院 1120病房

江滨柳（老年）

云之凡（老年）

江太太

小护士

 

BGM4：暗恋主题音乐

护  士：你醒了？怎么又在听这首歌呀？我跟你讲过多少遍了，不要再听这首歌，每次听了心情就不好。关掉好了。

【关音乐】

江滨柳：哎，哎哎别关啊，这歌好听啊。

护  士：这有什么好听的……你看你，每一次听到这首歌你就这个样子。你不能老想那一件事情啊！你算算看哦，从你登报那天起到现在，都已经（数）五天了耶！你还在等她，我看不必了啦……第一天云小姐没有来，到第二天我就知道她铁定是不会来的！再说啊，云小姐还在不在世界上都不知道哎，你干吗这样子啦！（看江滨柳脸色不好）对不起啦，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说不定云小姐真的来的话，事情反而会更麻烦啊，因为你可能会更难过对不对？那还不如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多好！

【01:30江太太推门入】

江太太：你们这个医院也真是的，每天都叫我去缴钱啦，我病人躺在这里又不会跑掉。好啊，我今天去缴钱，那个小姐又跟我说什么，她下班了啦，叫我明天再去缴了啦。我每天就在医院里这样走来走去、走来走去……王小姐，我不是在说你哦，我是说你这医院真是，好奇怪哦。

江滨柳：（自己挣扎下床要上轮椅）

护  士：（看到惊呼）江伯伯！

江太太：（快步上，扶他坐上轮椅）你要下来就跟我说嘛。

江滨柳：（坐定）这儿没你的事了，你先回去吧。

江太太：我回去干什么嘞，我来就是要陪你嘛。哦对了，我有帮你买你最喜欢吃那个玫瑰酥糖啦，我今天还特别坐车子赶到那个南门市场帮你买的，向那个店员说……

江滨柳：（打断）美如。

江太太：啊？

江滨柳：那抽屉里有个信封是要给你的。

江太太：（有预感）干甚麽？

江滨柳：（挥手示意她去拿）

江太太：（拿回信封交给江滨柳）

江滨柳：（一样样翻出来交代）这里头都写的清清楚楚，喏，打这个电话给陈代书（代人撰写文稿、诉状、遗嘱等书面材料的人），请他赶快把咱们房地产的名字，转到你的名字上面。你这，这个……

江太太：（假装轻松，不听不接受）你现在说这个干甚麽啦。

江滨柳：你…你听我说，这单子你不知道！（喘口气）这是我的一个保险单，十五年到期，还差两年。到时候你就凭这单子去领钱去。

江太太：（难过）……

江滨柳：这个是我东北老家的地址，这是两张飞机票，等我走了以后……你跟弟弟（小儿子）就凭这个把我给带回去。

江太太：（暗抹眼泪，装没事）你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子啦，你现在说这个干什么啦，你就是想太多啦，（抑制不住）你只要好好养病，什么事都不要想就不会有事情了嘛！（收敛）我带你去外面走一走。

江滨柳：美如美如，你先回去吧，把你要办的那些事先办掉。我一个人在这里静一静不要紧的。

江太太：我没有什么事情好办的啦，趁现在还有一点阳光，我带你去外面走一走。

[以下二人争执，略乱]

江滨柳：美如，美如，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江太太：你不要这么固执，你不要像小孩子一样好不好。

江滨柳：（自己用力推轮椅到床边）不要管我，我在这儿谁都不要管我。我不要谁陪我，谁都不要来陪我。

江太太：（追上，哭腔）我真的求求你一次，你听我好不好！你只要好好养病，你什么事情都不要在想了好不好……

江滨柳：美如！（嚷）你让我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好不好！！

BGM4.2 敲门，开门

云之凡：请问，有没有一位江滨柳先生？

江滨柳：（震惊，看门口）

江太太：（看到有人来，忙擦泪） 

护  士：（看气氛，解围）……江妈妈，我现在陪你去把药钱给缴了吧。

江太太：我那个可以明天再……（突然意识到什么，妥协）好……

【00:20 江太太、护士出门】

云之凡：我是看到报纸来的。

江滨柳：（千言万语堵住嗓子，只说出一句）……坐。

云之凡：哎。（慢慢走进，慢慢坐下）我带了点水果给你。

江滨柳：（不知言语，只盯着她）

云之凡：你的身体是……？

江滨柳：（答非所问）……我不知道，你一直在台北啊……

云之凡：我也不知道。（本来拘谨，突然发现）你身上这条围巾是……？

江滨柳：这些年天凉了，就披在身上。

云之凡：（不知道该怎么说，平复一下，回到刚才话题）你一直住在台北啊？

江滨柳：三十八年（民国三十八年，即公元1949年）年初就来了。我写了很多信到你老家，没消息。

云之凡：（回忆）三十八年，我重庆的大哥大嫂就决定把我带出来。走滇缅公路到泰国，再经过河内到香港。香港待两年，再来台湾就住下来了。

江滨柳：（深情涌上，不知言语）

云之凡：你还好啊？

江滨柳：（摆手示意没事）什么时候看到报纸啊？

云之凡：（略耳背）啊？

江滨柳：（稍大声）什么时候看到报纸？

云之凡：今…（顿住）登的那天就看到了。

江滨柳：（欣慰）身体还好？

云之凡：还好，就去年动了个手术，也没什么，就是年纪大了。我前年都当外婆了呢。

江滨柳：我还记得，你…留那两条长辫子。

云之凡：（想着说）结婚第二年就剪了。唉，好久了。

江滨柳：（回忆梦碎，感伤）

云之凡：你住在台北什么地方？

江滨柳：我一直住在景美。

云之凡：我早先是住在永和，后来就搬到天母。

江滨柳：我是前两年搬到民生社区。（感叹）想不到啊，想不到。好大一个上海，我们可以在一块儿，一个小小的台北，把我们给难倒。

云之凡：（不知该说什么，假装看表）我该回去了，我儿子还在下面等我呢。（起身往门口走）

江滨柳：（压抑不住，终于叫住）之凡……

云之凡：（停住，回头）

江滨柳：（激动）这些年，你有没有想过我？

云之凡：（压抑泪水）我写了好多的信，到上海，好多信……后来我大哥说，不能再等了，在等，就要老了。（抽泣）我先生人很好，他真的很好。

江滨柳：（伸手向云之凡）

BGM4.3： 暗恋主题音乐

云之凡：（缓步走上，二人终于握住）

江滨柳：（老泪纵横）

云之凡：（轻轻松手）我真的要走了……

【云之凡离开】

【江滨柳哭泣】

【江妈妈回到房间，轻轻抱住江滨柳】

【江滨柳像个孩子一样，把头埋在江妈妈怀里，哭得不能自已】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