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们的王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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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在鲁西南某县的河东王庄。记得小的时候,王庄就是王庄,虽然我们庄西头有条小河,但庄名前面没有“河东”两个字。到了20世纪80年代末的一天,村人张三家的门前立了一块石碑,正面刻了四个大大的楷书庄名,在介绍村庄历史的背面,也交代了它由“王庄”变成“河东王庄”的因由,就是担心重名太多,加上一个表示地理方位的词后,就比较容易区分了。
我们村里的人,其实是乐意有这么一种区分的,因为它起码可以将我们的庄子,跟城关镇的一个庄子区分开来。就是在日常的语言中,我们也常会做这样一种区分。比如有人问,你哪个王庄的,我们通常会说,河东边那个的。而城关镇的那个呢,我们那县城方圆一二十里的人,都习惯叫它孬种王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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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亲见过那个庄子里出来的人,但我却经历过被人询问的事:你是哪个王庄的?有一回,正上初中的我跟一群同学到烈士塔下面的护城河游泳,一个戴着红袖章的人捉住我们问是哪里的。我说是王庄,那人就问是哪一个王庄,是不是孬种王庄的?从他的眼神里,我觉得他可能已经认定我必是孬种王庄的人无疑了。
每个村庄都有自己的历史,我们村也不例外,但这些历史都没有被文字记录下来。张三家门前的石碑简单地叙说了村庄的来历,说是清朝乾隆年间由王氏建村,距离现在大约三百年了。我不知道这一条记载来自何处,也没有办法检查它的真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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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村庄以姓氏作为名字,大抵都会被认为这个村庄的建立跟这个姓氏有关,这成了一个惯例,而那些撰写石碑上的村史的人,或许就是这么想当然地将我们跟王氏联系起来。我曾经问过村上一些年长的人,他们中有的如果活到现在的话,也都有一百多岁了,但自从他们有记忆以来,便不曾见过村上一个姓王的人家。如果姓王的人就是这个村庄的奠基者,那么,他们及他们的后人都跑到哪里去了?一个地方上有势力的家族才有可能建立一个村庄,那么他们何以衰退乃至没有任何踪迹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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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那些王姓的人,也许是发达了之后便迁离了我们这落后而破败的村庄。但他们显然还达不到显赫的地步,如果是那样,他们即使没有出现在村人们口耳相传的故事里,也至少应该在县志里有所体现。我们那个县曾经有孔子的弟子来做过县令,有李白、杜甫、高适结伴来游历过。著名的八卦教就是由我们县的一个人创立的,这个民间宗教曾经跟白莲教有很大关系,而后来的义和团则是它的一个余脉。这里也还出过一些大官,如明朝时候的陈侍郎、清朝时候的某位直隶总督,民国时还出过一个北洋政府的总理,并临时代理过大约一个月的大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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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些人,都不姓王。
我们旁边村里曾有一个民间的武侠人士,20世纪80年代的时候,被一个中学老师写进了小说,发表在我们县一个油印的文学期刊上,竟也风行了一阵子。我还特地远远地观察过那个写小说的中学语文老师,瘦骨伶仃的,架一副眼镜,一看,就直觉而言,当年的蒲松龄或许就像他那个样子吧。这个老师姓张,他笔下的人物姓沈,竟也跟姓王的没有关系。按照小说所写,那姓沈的侠士应是在王姓建村之前的一个人物,因为他曾在八里庙里只身杀死过大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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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村子建成之前,八里庙就在黄河发大水时被湮灭了。也就是说,我们王庄是乾隆年间黄河大水之后的产物。村里到处都是黄沙,或就是当时留下的印记。记得有一次县里组织疏通西河的河道,还从河底下的淤泥里挖出一副女人的骨架,已经死了那么久了,手里端着的和面盆还依然完好。这个无名无姓的妇女,就在河底的淤泥中保持厨房里劳作的姿势,竟长达三百年的光阴。
小时候我到北河喂羊,还能看到很多瓦砾,据说就是八里庙时期遗留下来的。北河是一个沙河,大片的黄沙上长着稀疏的茅草。阳光底下我们经常赤脚在上面跑,但有些沙岗,却必须小心翼翼的,不然,说不定哪一块残破的砖瓦就划破了你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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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老头子很喜欢跟我们讲故事,有些女孩子也喜欢听,但她们却讨厌他时不时用手在裤裆里摸来摸去。这个老头的名字我已经忘记了,他的样子却很清晰。据说他有两个哥哥,其中一个在新中国成立后作为恶霸被处决了。
处决的方式,据村上人讲,非常奇特:两个十字交叉的树桩被埋在地下,上面放上一根横木,好似电视里所见的绞刑架的样子。记得伊拉克的前总统萨达姆,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架子上被绞死的。但不同的是,我们村当年的那个横杆上,却安装一个滑轮,绳子穿过去,一头几个人牵着,一头拴着这个老头的哥哥;大家一起喊着口号,将这个老头的哥哥拉离地面,一点点升高,一边升高一边喊,看见老蒋了吗?如果说没看见,那就继续往上拉,直到他说看见了,然后大家一起松手,他就哗啦一下掉下来。如是者三,人就被摔得去“见老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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