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有美一朵——
我向来以为,美是极难寻的。尤其在现今这世道,人人奔命,个个匆忙,谁还有闲心去寻那虚无缥缈的美呢?然而美却偏生不期而至,如野地里的无名小花,不经意间便撞入眼帘。
我寓所的窗外有一方小院,原是房东种些葱蒜之用。后来房东搬去与儿子同住,这院子便荒芜了。砖缝里钻出野草,墙角堆着些破瓦罐,倒也有几分野趣。我每日伏案写字,累了便望望这小院,权当休息。
春来时,院子里忽然冒出几茎绿芽。初不在意,以为是寻常野草。不料那绿芽日日拔高,竟抽出长茎,绽出几片圆叶来。一日清晨,我推窗望去,赫然见绿叶间擎出一朵红花,五瓣,形如小碗,在风中微微颤动。我向来不识花草,不知其名,只觉得那红色极正,不艳不俗,在朝阳下竟有些透明的意思。
此后我每日必看此花。它也不负我望,一朵谢了,又开一朵,如是者半月有余。花开时,常有蜜蜂来访,嗡嗡地绕着花盘桓,钻入花心,又钻出,腿上便沾了金黄的花粉。我观蜂与花,两下里都极是认真,一个拼命地采,一个拼命地开,各不相扰,又互相成全,煞是有趣。
花株旁不知何时来了一窝蚂蚁,排了长队,爬上爬下,忙碌非常。我想,蚂蚁大约是不懂得赏花的,它们只认得食物与路径。然而花也不恼,依旧开着,并不因蚂蚁的无视而减了颜色。这倒颇有几分意思。
对门的李妈见我常站在窗前发呆,便问我看什么。我指给她看那红花。李妈眯眼一瞧,笑道:"我道是什么稀罕物,原来是'老来少',乡下遍地都是,不值钱的。"原来此花名叫"老来少",倒是奇怪的名字。李妈又说此花极易生长,籽落何处,便在何处发芽,砖缝瓦砾间也能存活,乡下人嫌它抢了菜地的肥力,每每拔除。我听罢,再看那花,倒觉得它更可爱了。
"老来少"终有谢时。最后一朵花萎了,结了籽,籽荚渐渐枯黄。一日大风,籽荚爆开,无数小黑籽散在风中,有的落在院中,有的想必飞得更远。我想,来年这小院怕是要被"老来少"占满了。然而冬天过去,春天再来,院子里只稀稀拉拉地长出几株,开花时也零零星星,不复去年的盛况。我有些失望,转念一想,花开花落,本不由人,何苦强求。
夏末,我因事离京月余。归来时,小院已面目全非。新房东嫌院子杂乱,命人铲去所有杂草,铺了水泥,只留一角作垃圾桶用。我的"老来少"自然无影无踪。我立在窗前,忽觉怅然。那花虽微贱,却也活过一场,开得认真,谢得从容,如今连根拔去,竟无人知其曾经存在。
后来我搬了家。新居的阳台宽敞,我便置了些花盆,试着种花。花市上琳琅满目,我偏寻那"老来少"。卖花人听了,从角落里端出一盆,道:"这叫'午时花',太阳愈烈开得愈好,不值钱,没人要的。"我见正是旧相识,便买了下来。又购得几个陶盆,分株栽了,排在阳台上。
"午时花"极易伺候,几乎不用照料,自己便长得欢实。夏日里,每日中午准时开花,傍晚闭合,极是守时。花开时,我常蹲在阳台上看。花瓣薄如蝉翼,阳光透过来,现出细细的脉络。花心处有几丝花蕊,顶端顶着小小的黄帽,风来时便轻轻摇摆。我有时看得出神,竟忘了时间。
邻居家的小儿偶来我家,见这花,拍手道:"好看!"便要摘。我连忙阻止,道:"花摘下来便死了。"小儿问:"花也会死么?"我答:"自然会的。开过便谢,明年再发新的。"小儿似懂非懂,忽道:"那它现在活着,我们看它,它高兴么?"我一时语塞,只得道:"大约是吧。"小儿便每天来看花,有时还对着花说话,煞有介事。